红枸杞-检查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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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就在党妹扛着工具走出乔家小院,孤孤零零地走在丰产渠林带里的时候,东屋里三狗儿两口子起来了。

    三狗女人一掀竹帘,双手端着小女儿红红蹲在门台阶上,催她尿尿。

    样子比党妹要小十岁。人长得还受看,狭狭的长脸,白,身体不胖,但由于是喂奶的小母亲,前面两个鼓玩儿,撑得汗衫挤破针缝。下面红裤衩,白大腿,挺迷人。

    她的头像烫过很久了,再加上一夜里两口子滚呀揉的,早上又没有来得及梳,蓬乱的样子,就很难形容了。要是老乔头平时也像骂二狗女人一样骂她的话,准是这么句粗话:妈妈的像夹在裤裆几年的毛团。

    不过老乔头,现时已走了,即使在,也常常干着脚转水,不惹那身潮。

    怎呢?

    怎呢?凭三狗女人八十年代的时髦货,戈壁滩上的“小上海”,马勺子庄的小老外,一只花头哨尾的美凤凰,能落在这烂鸡窝一样的乔家小院?单是替你乔家脸上所添的风采,你老乔头、小乔头,所有人就该规规矩矩拿她当老姑奶奶待。不但地里、家里的活不能要她干,就连吃什么也要请她先吃才对。

    凭什么?

    要问凭什么就多了。

    第一,人家爸爸是团里文教,大小是个官。后门虽不如团长,政委大,但蛇有蛇洞,鳖有鳖道。比如选拔教师,增加工资,研究福利,甚至孩子上学、转学、插个好班,也有人找他。你乔家谁找?几代姓乔的,荞麦儿大个干部也没有,连党入得也少。

    第二,人家在娘老子跟前就是用的自来水,吃的自来饭,花的自来钱,穿的自来衣。到了婆家义不容辞地应该靠自来化。

    第三,凭人家这副嫩皮细肉的手脸,压根就不能和二狗儿女人比,不是抓锄使锹的角色。

    第四,凭人家这名字就不是农民,听听,姜丽丽!丽丽,很美很美的意思。如果到太阳底下去晒,丽吗?汗一抹,口红、黑眉、珍珠霜、增白露,红的、黑的、白的搅在一起,不成了周仓了吗?

    其实,不用说这么多,老乔头、三狗儿小子应该知足,识相。不是三绝种胡搅蛮缠,又偷偷提前下了种儿,人家文教大人家的千金能嫁给他?所以,一家人只得要奶奶遂奶奶,乖乖地给丽丽当灰孙。

    说实话,姜丽丽手里捧着这早种儿,她当时是不想要的,一来担心肚子大了不好跳舞,二来听人家说生了孩子脸上会长雀斑。这硬是老乔头、老乔婆差点跪下来求,给乔家接了后,还答应了一些有关附加条件,她才没打掉。这些附加条件,有的还是后话,后话就在后边说呗。

    二

    手里的孩子大概是被弄醒的,不是要撒尿。在她妈妈手里,一个劲地挺腰撅肚子地反抗,往死里尖叫。

    “啪!啪!”姜丽丽弄了她两巴掌,骂,“小讨债!”

    老乔婆一听,这两巴掌,就像打在她身上!一扔手里猪食桶,脚跟风打着旋儿跑过来:“哟!你你你!……”

    不敢骂,不敢怨,只说你你你!你什么?大概是想说,你真不像话,他们都下地了,你睡懒觉,还睡出火来。

    可是这话只有说了肚子听,如果嘴说了让媳妇听到的话,屋上支木臼——冲(舂)家了!

    老乔婆抢过孙女儿:“我来。你梳头,洗脸。饭又给你们热了一次。”又喊,“三狗儿!”

    老乔婆抢过孙女,给她洗脸,喂饭。一套事情做完了,不见东屋人响。跑过去想喊,对着窗一看,女人又上了床,脚都跷到男人身上。

    “哎!”她一吓,鼻子里水不敢响。退下去,回到厨房门口,才大声喊,“三狗儿,爹叫你们今天上城看医生去。再迟,就更热了!”一边说,一边舀水,“水在这儿,洗脸。”

    老乔婆一只手抱孙女儿,一手端着半盆水,一路大声嚷着,来到东屋。

    三狗儿女人迫不得已,起来了。

    三狗还睡。

    去城里看医生,那是借口。姜丽丽知道自己病不大,就是有时头晕,实想去城里逛逛,吃吃冷饮,拍拍照,买些化妆品,否则大热天,别人下地,你能在家凉着?

    三

    三狗儿女人关掉床头灯。

    走到写字台前,拉开六十瓦的大吊灯。

    放好婆婆端来的洗脸水,舀了两茶杯,留着刷牙。接着用上海檀香皂,手、脸洗得白粉百粉。

    洗过脸,先用护肤甘水打底,再擦一层紫罗兰雅霜,接着又是一层增白露。瓦工打墙面一样,一遍一遍地加,一次一次地抹。抹完了,又是涂口红,染眉毛。

    转过脸,像个要登台的京剧演员。

    接着,应该考虑穿什么样的衣服合适。

    凭她,衣服是不会少的,少说些,衬衫、褂子有二十几件,裤子、裙子更多。赶一次时装,便有一批过时的处理品。开始的喇叭裤,后来的直统裤、牛仔裤,不久前的童子裤、王子裤,还有裤脚兜着脚跟的细腿尼绒裤,不知多少条。

    今天要穿哪条裤?这要看她今天是跳舞,还是逛公园,还是压马路。如果兼顾一下的话,就穿那勒屁股蛋的小脚裤。

    她恰恰顺手就找到了那条。

    她本来先要找件褂子的。

    要找褂子,得先找出那多时不用的胸带,因走在大街上,必须让人家看不出是结过婚,生了孩子的女人。因为这种女人已经属于下坡女人,不迷人的女人。不!至少目前不。姜丽丽始终这样告诫自己。

    于是,她找出一件在家做小姑娘时穿的那件血青蓝花衬。配上黑色细裤,有精神,有线条,活泼,可爱。对那些多情男人还有点刺激性。女人最开心的事,莫过于觉得自己年轻。

    她看到了自己少女时的影子,看到了自己少女时的魅力。她的脸颊依然有些鲜嫩感,颧骨上那两块苹果红,就像伦敦堡的玩具娃娃一样。两边鬓角涡形发卷十分引人注目。目光是带挑逗性的,对人不是直视,多半是瞄、扫、瞥、瞟,像是不明好意的妒嫉和发现你什么似的。身体肥瘦很适当,有些地方甚至恰到好处。这几年,她的前额和两边额角上有了几条不明显的令人苦恼和反感的、但又无法控制的皱纹,她恨不能像脱尼龙袜一样,把它们抹到脚跟。可是不能,只好用那些价格越来越昂贵的少女霜,珍珠膏什么的来填补。

    这些半人工的塑雕法有时也能奏些效,起码自己是很满意的。

    从镜子里看到床上的三狗儿,她自己觉得又有些不相信起来,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姑娘,竟会嫁给他?

    女人最伤心的事,就是结婚,因为结过婚的女人常留恋自己过去的苗条的身姿和光洁的面容。

    四

    姜丽丽穿好衣服,对着镜子先来了几个上下看,又反复来了几个前后照,擦擦,抹抹,扭到床前:“三狗儿,看看,怎样?”

    “噜!……”

    三狗儿一旦没人撩弄,却又睡着了。面朝里,一只膀子和一条大腿死死地抱着红绸被,贪婪得抱着。花裤衩儿紧紧地裹着屁股、膀肚、腿肚、后背,圆圆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和男子汉的健美。

    “三狗儿!看看!”

    “噜!”他还没醒。

    姜丽丽气得一揪他的屁股:“死憨,尿不涨不得醒!”

    三狗儿醒了,懵懵地也忘了早晚,还以为是半夜,双腿就势勾住女人,“嗯!”撒娇的那爹声,听得人骨酥。

    女人气就一推他:“滚!起来滚!”

    三狗儿一听,坐起来,揉着惺忪的眼睛,不知女人是骂他,还是骂红红,一会儿,才听女人娇声娇气地说:“这身好看不?”

    “嗯?”三狗儿睁着狗眼。

    “好看不?”

    “嗯。嫩!”

    一听男人说她嫩,姜丽丽顿时飘飘然起来,哼着《月亮走,我也走》,在镜前脚一踮,身一转,一个漂亮的迪斯科。

    三狗儿也犯了狗嫌,一边套汗衫,一边上来搂住就亲。

    五

    男女收拾好了。

    三狗儿今天也居然收拾出个人模人样儿来了。大偏头,黑眼镜,白衬衫,红领带,蓝色毛布裤,棕色后跟尖皮鞋。后边跟着拿小花伞的女人,活脱脱的南洋归侨,根本不像食这小土院里烟火的土农工。

    “红红,拜拜!”

    听听,外国话!

    老乔婆不懂伯伯妈妈的,只是抱着孙女举起她的小手,一个劲招着笑着。

    一种幸福!老人的一种幸福!

    六

    马勺子汽车站,建在镇东。是去年春上马勺子枸杞大王刘东洋和养鸡能手孟加耕两个专业户捐资兴建的。上下两层,楼下候客厅、楼上开旅馆,不仅方便了南来北往的客人,还安排了镇上二十几个待业丫头和小伙。

    今天正逢礼拜天赶大集。

    车站上等车的人很多。

    天热,太阳刚从天山尖上探出小小的红边边,就刺得人不愿站在或走在无遮挡的阳光下。

    候车室里人不多,外面院子里,路边上树荫底下,一簇簇站着,坐着,蹲着候车的男女老幼。

    卖冰棍的,卖汽水的,一个劲拍着白箱箱叫。

    冰棍纸满地。

    西瓜、甜瓜,还没有大量上市。路边的林带里也开始有了一两个青枝棚棚。棚里用坯块垒起来的土墩上,很艺术地放着一堆堆西瓜,一律儿不大个。只有少数人忍痛买个尝尝鲜。

    七

    三狗儿和女人,一步三晃走到车站。

    她上身衣服较宽较肥,尤其胸部宽得连腋窝都分不开。裤子却又很瘦,丰腴的臀部毫不安分地往外凸,圆得就像两个大篮球。

    她吊着男人的膀子,来到车站门口,一看,到处是人,站处、坐处,都没有他们的份。便晃着腿,在卖冰棍的自行车旁边看了看。从左肩把背着的米色的菱形包拿到前面,掏出钱,买了两支冰棍,一人一支,呲着牙,一点点,一点点地吃起来。

    多数乘客拿他们当华侨,目光臊臊地盯着望。

    也有本庄的人,认识。有人开始跟她们说话,打个招呼。

    冰棍吃完了。

    姜丽丽又走到对面西瓜棚里:“西瓜多少钱一斤?”

    “五角。”

    五角?便宜?其实五角一斤,在新疆是很贵、很贵的价格了。只有在瓜开市几天,是这个价,一般人都不肯买。

    姜丽丽为了表现自己,馋馋别人的眼,故意掏出一张大票子,买了两个西瓜,一手一个托得高高地走过来。

    三狗儿装得更自然、大方,毫不失优雅地一边跟身旁的几个毛头哥们海阔天空地谝着,一边从裤带上拿出一把镶铜柄的英吉莎弹簧刀,啪!伸出刀尖。接过瓜,三下五除二,一划一掰,几个哥们全吃起来了。

    吃的人少,馋的人多。

    八

    正吃着,忽听有人喊:车来了!

    他们赶紧扔掉瓜皮,三步两步冲上去。但,已经迟了,力大的已经上了车。

    三十二客的东风客车,站上这一百多人,无论怎么挤,那怕是将每个人都挤扁了,也装不走的。

    挤车不顾人,顾人休进门!所以,在决定胜负的那一阵子是儿子不认老子,老子不认儿子。

    三狗儿力大上去了。

    姜丽丽是上去了前半个身儿,圆圆的屁股蛋儿和花伞尖儿还夹在门缝扭腾。

    “丽丽!上来了没有?”

    “上!上!”她光喘。

    她一边在使劲,一边说:“上,上!”

    “到底上来没上来?”

    他没说完,哗!车门关上了。

    门缝里的那两个圆看不见了。

    九

    她上是上车了,但,挤!挤得要命!团场农工穷劲多大!如果世界上哪一天举行挤车大赛,这些人完全可以报名试试。就马勺子庄这些人的蛮劲,不弄个团体冠军,也能得块银牌。

    车上人多,不想坐,就靠磨!!磨磨擦擦,马上就松一些。

    姜丽丽在这方面也很有经验的,磨磨磨磨,竟从车最下一个台阶,站到上边来了。

    乡下公路,老丙级!不铺柏油,能颠得人骨头散架儿!

    忽地,车一颠,姜丽丽的伞柄尖捣在后边一个大爷的小肚上!

    “哎唷!你!”

    姜丽丽回头一瞥:“我咋啦?我又没捣你,它捣的你。”对伞一看,“再说也不怪它,要怪,怪那缺德司机。”

    “你这人真是的,你的伞捣了人家,还这么说!”说话的像老大爷的孙女儿。

    “怎么说话?德行!”

    “算了!算了!大家都是出门人。”老大爷高姿态,想省一点事。

    其实这一下也不知捣在什么地方,这尖尖的金属,来一下,是够受的。不过乡下人喜欢息事宁人,出门不肯争个高斗个低的。

    这边嚷开了,车上人能看到的,都勾着脖子,往这边看。

    十

    姜丽丽毫不在乎,又继续往前磨。

    磨磨磨磨,磨到一个大高个,瘦瓜脸,戴眼镜的男人跟前。这个人不像是马勺子庄的,一身栗色西服,黄花纹红领带,红皮鞋,像个文工团演员。

    他倾脸对面前这位不速而至的年老的小姑娘看看,不知是半自然,半人工的小脸蛋好玩,还是她后边那两个圆圆的软软的蓝球挨痒了他哪儿了,抑或是她使他一下想起某个戏里的这样的角色,他禁不住噗!地笑了。

    姜丽丽知道他是笑她,脸对后一扫:“怎么?夜里着凉啦?这里又不是厕所!”

    瘦瓜脸马上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笑,刺痛了她的自尊心,带有很大的不礼貌和趣弄性。但他也同时意识到,这女人多少有些村野之泼,言语太粗太俗,使他的脸一下子红得像个紫萝卜。他想竭力拉回一点面子,也来个反唇相讥:“谁笑你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姜丽丽一听,脸都不掉一下:“谁骂你啦?屁眼里夹牡丹,一岔花(话)。”

    “你这是什么话?”

    姜丽丽想了想,对自己衣服一看:“蓝花,蓝花也没见过?”

    ……

    两人正刀来枪去,难分难解,突然,车一刹,车里的人风靡秋芦似的,一顺儿往前倒。

    姜丽丽不偏不倚,一屁股栽在瘦瓜脸的小肚子,伞也丢了。她笑着、骂着,摸着小伞,折腾了好半天,才爬起来,还是笑个不停。

    瘦瓜脸可火了,从人空中爬起身:“你这人,大白天的坐在人家身上,还笑!”

    姜丽丽拭拭笑出来的眼泪,心想,这就怪了,什么大白天大黑夜的,跌个跟头还分时辰?转过脸,着实瞪了他一下:“哟哟哟!谁是有意啦?瞧你这德行!羊排似的。要有意,我不会骑驴去!”

    “哈哈哈!……”

    满车厢的人笑得嗡嗡作响。

    瘦瓜脸的脸急得发黑、发紫:“你你你,你这人……”急得说不出话来。

    “我这人咋啦?不认识姑奶奶?80型的。”

    “你,你太没教养了,不打人家招呼,还骂人!”

    “这叫骂人?这叫骂人,好好好,打就打你个招呼!对不起,沙发!”

    姜丽丽眼一闭,转过脸来,谁也不看,谁也不理。

    “哈哈哈……”车里又是一阵大笑,粗野的大笑。

    驾驶员从跟前的小圆镜看到了,拿起手旁边的白手套,对身后挥一挥,以示安静。

    驾驶员一烦,车开得更快,车里乘客跳霹雳舞一般,摇摆不定,有几个高大个男人,头一下一下往车顶棚上撞。

    十一

    车终于到了县城。

    瘦瓜脸气冲冲地走下车,今天车上的这一偶遇,看样子要够他气好几天的。

    姜丽丽早不在乎这些,夹着小伞大大方方地走下车。

    “丽丽!”

    她下了车,才看见三狗儿从后门跳下,走上去勾上他的膀子。

    “怎么样?”

    “很好呀!”

    姜丽丽就这点本事,就这点让人可爱,哪怕就是一分钟以前发生的大小事,脸一转,平平常常,自自然然。

    那一次,坐在王阿疆的金狮后边兜风,那小子嘴能手不能,急转弯不减速。车一翻,姜丽丽从王阿疆头上来了个空中飞人,倒栽葱,扔到前面的大水塘。一口水,两把泥,满脸满身你水淋淋。

    王阿疆死活不顾车,忙把她拉到渠边,洗泥萝卜一样,好生地给她洗。

    好在那水塘水深,泥烂,只擦了块皮,要是碰碰硬,三狗儿可要抱着枕头哭了。

    晚上回到家,三狗见她走路腿不对劲,脸皮也破了,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很好。”

    “你脸?”

    “自己骑车碰的,不疼。”

    “真的?”

    “真的。”

    这个小女人,谁能不信。

    十二

    几天不进城,城里人又时髦到前头去了。

    看看,这些时装不知在哪儿做的,蝙蝠衫,一字领,牛仔裤已经没多少人穿了。那些风衣不像风衣,大衣不像大衣,反正齐屁股那儿。长短不说,单是衣服下摆,陡然收了几条缝,紧紧抱住屁股,走起路来,一动一动地就够好看的了。姜丽丽特别注意面前刚穿这种时装的姑娘,脚下也学起她们走路的劲儿。

    天山百货商场到了。

    天山百货商场是一家具有民族特色的现代化大型商场。

    上下四层大楼,一式的拱形雕花瓷砖窗,楼顶一个蒙古包式的圆形宫,宫顶立着月牙矛刀。

    楼下一排高大,宽敞,装潢考究的样品橱窗,陈列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让人应接不暇。电动模特儿,栩栩如生,如活人一般。

    楼门前是集市。

    星期日的集市更加繁华。

    街两边的地摊在固定的地方叫卖。瓜果、烟酒、日用品,更多的是葡萄干、莫合烟,还有各种小吃。

    叫得最凶的是卖烤羊肉的维吾尔族卖主,带着名族腔调的汉语,羊肉串,二角钱一串,便宜了嘛。

    “尝一尝,不要钱!”

    ……

    还有耍刀的,使棒的,卖狗皮膏药的。

    最热闹的属马市,高大健壮的大红马、大青骡、大尾巴绵羊、小毛驴吸引着不同语系的客家。

    街上一片喧闹杂乱,人喊马嘶。

    好多天了,不来逛逛了,又多些热闹。姜丽丽吊着三狗儿的膀子,从一楼爬到二楼,一眼看到卖女服装的柜台。松开三狗儿的膀子,急火火地走上前去:“哎,那件衣服我看看。”她指指手。

    营业员是个烫发的小姑娘,正倚在柜台上跟一个人说话。

    姜丽丽见她不应,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哎,丫头,我看看那件衣服。”

    那姑娘吃了一惊,掉过脸,眼对姜丽丽一扫,嘴轻蔑地一撇:“看,你看呗,干吗用手拍人?我又不是哑巴。”

    姜丽丽一听也直杵杵地针尖对麦芒:“叫你不应,谁知你是聋子还是哑巴?”

    说真的,现在营业员都有些怯乎这些动不动就剪刀式,茶壶式的顾客奶奶!理她,没完没了。

    于是,小姑娘只好忍气吞声,拿下那件男女皆宜的灰色无摆风衣,往姜丽丽跟前一推。因为心里有气,这一推,当然不会是慢慢地,轻轻地。

    姜丽丽眼对她一轮,没话搭话茬,便和三狗儿看起衣服来。

    这件衣服是很薄、很细的尼龙丝料子,再细再嫩的手在上面摸了,也要嗤嗤啦啦作响。现在商店按柜台搞承包,超量折扣奖金的。

    小姑娘听着那哧啦声,便有些心疼。再说,她本来就讨厌姜丽丽刚才的态度。

    “请问,这件衣服你要不要?”

    “不要看啥?要也得先看看呀。”

    小姑娘的心觉得又被她刺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姜丽丽推开手下这件,又指另一件:“再拿那件给我看看。”

    小姑娘不耐烦了:“看准了,我再拿,你这手……”

    这话可一下子戳了姜丽丽的自尊心,眼一白:“歪,我这手咋啦?没你手白,嫩?自然啰。我们乡下人哪比你们城里小姐,嫩皮细肉的,像个精面馍馍,摸一下叫人骨头软的。”

    小姑娘自知在吵架艺术上,显然不是这位的对手,缓了缓,忍了忍说:“看,就拿给你看呗,你这人是咋啦?”转过去,一边拿衣,一边小声骂道:“无耻!”

    声音虽不大,姜丽丽还是听到了:“什么五耻六耻的,文明一点!”

    “算了,别跟她多说。”三狗儿不知站在哪一边,不知是嗔女人还是责备那个小姑娘?

    衣服好一会才拿来。

    不说姜丽丽手粗也罢,嫌她手粗,这下她倒要使劲多摸几下,出出气,也不知到底买不买,只听手在衣服上像漆工打桌面一样使劲摸。

    “请问,这衣服你到底要不要?”

    “不要,摸摸。”又推给三狗儿,“你也摸摸,不摸就摸不成了。”眼一挤。

    三狗儿没摸也没说什么。

    “如果你不要,就让我收起来,对不起!”又小声说,“真讨厌!”

    “什么讨盐讨酱的?”姜丽丽眼一斜,“不让看,不让摸,就别在站柜台!”

    小姑娘的脸唰地红了:“你这人故意找麻烦,有话找我们组长说去!”

    这边声一大,柜台那头的一个中年男子走过来:“同志,对不起,看嘛,你只管看,她是怕你损坏了衣服要折旧。虽然承包了,还是公家的东西嘛,对不对?”

    “哼!我看这衣服不要折旧,人倒要折折旧哩!”姜丽丽小声嘀咕着。

    “不买,走吧。”三狗儿说。

    “不,我要买!”

    那小姑娘见组长来了,也有些越扶越醉:“对不起,不卖给你!”

    姜丽丽没防她竟真的把衣服抢走了,拍着柜台喊:“不卖,我偏要买!”

    “我看你是没钱。”小姑娘气呼呼坐在那儿,脸偏朝一边。

    说姜丽丽没钱,这明显是气她。男人的钱全归她。跟老乔头要一百,不给八十。有时还回家跟老文教刮一点。听了小姑娘的话,姜丽丽伸手从小挎包里掏出一把大团结仍在柜台上,“放屁,莫说买你这件烂衣服,连你人买下,姑奶奶也有钱!”

    三狗儿劝她,她不理。

    这时正好换中班,接班的是位四十多岁的男同志,他像是老骑倔强驴的,一边骑着,一边抹着,顺而当之地跟姜丽丽把这笔交易做成了。

    十三

    出了天山商场,天已不早了。

    连忙乘三路公共汽车赶到县人民卫生院。上午的号已挂完,他们就挂了下午的头号。

    下午,快四点了,门诊部的门还未开。

    三狗儿找来一块砖,垫上手绢,让女人坐下。自己却金鸡独立,两只脚轮着值班。

    好一会儿,医生来了。

    门一开,病号们搀的搀,扶的扶,一起涌进门去。

    等三狗儿他们进去,长条凳上已坐满了人。医院里臭药水味,姜丽丽不喜欢闻。她自知没什么大病,几次提议要离开这儿。

    三狗儿再三劝她,哄她,甚至还给她买了块泡泡糖,让她一边嚼,一边吹,嘴里就像青蛙的响囊一样,一进一出,一出一进。

    十四

    妇产科两个值班医生终于来了。

    这两人不是上午看病的那两个,而是一大一小,一瘦一胖,对比度很大的两个医生。瘦的瘦得像墙上那人体骨骼图,胖的胖得像秋天的粉冬瓜。

    她们来了以后,那一套不紧不慢的动作,是十分从容地,仔细地,有条理地和旁若无人。你着急是没用的,哪怕有病人就是要死在外面长凳上,她们是不会受到干扰。

    两人慢慢地不慌不忙先脱下便衣,换上工作服,再蒙上大口罩。解扣子,扣扣子的动作是很仔细、很小心的。

    不知外边有哪个病人忍不住喊:“医生,快点好吗?我疼死了!”

    “慌啥?没来医院你没话?”胖子厉害些。

    接着,她们又是煮针、消毒、铺观察床上的白被。

    坐下刚要叫号,胖子一想,问瘦子:“小贾,晚上电影票你领了没有?”

    “电影票?去哪领?”

    “工会。”

    “喔!天哪!你不说,我简直忘了。”说着,推开众人,旋风似地跑出去。

    一会儿,瘦子又无精打采地走过来,她很不高兴,看样子一定是差票。

    “你几号?”胖子问。

    “15排32号。你呢?”

    “我15排28号。”

    “咱俩差不多。”两个同时说。

    “他妈的,妇产科谁也瞧不起!”

    “就是。他妈个球!这些发票的人,好像没从妇产科出。”

    两人越说越气,越想越恨,似乎就是门外这许多病人把她们俩安排在妇产科的。

    不知是哪个倒霉的病人就在这时却哼了一声,他不知道,这一声会火上加油!

    “哼什么哼?今后有病找院长、找工会去!”胖子的一对蛤蟆眼,暴凸凸地叫人害怕。

    “院长是男的。”一个妇女打趣说。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胖子的理论是对的。不过,这妇产科就没有男医生。

    十五

    瘦子不响了。不知她是来实习的,还是刚调来,态度跟胖子不一样。她忙完了,挂上听诊器,叫:

    “幺号。”

    没人应。

    她又叫了一声:“幺号。”

    还是没人应。

    “2号。”

    坐在凳头儿上的中年妇女,像是个工作干部,拿着2号,进去就诊。

    接着3、4、5、……一连看了好几个病号。

    “看病还开后门?现在后门都没墙了!外面上午挂的下午第1号,早该进去了。为何不叫我们?”姜丽丽坐不住了。

    三狗儿最听女人话,连忙掏出挂号单,挤进屋去:“哎!医生,你叫的都是亲戚吧?若是挨号叫,为何不先叫我们?”

    那小瘦个儿,不慌不忙:“对不起,请你回避一下,这是妇产科,我们不邀请,男同志不要随便进来,这是常识。”小声说,“肉!”

    三狗儿没词了,急得下巴、脖子一样红,一样粗,喊女人:“丽丽,你来!”三狗儿叫了一声,趁机下了台。

    姜丽丽接过挂号单,走到那医生跟前,没事儿一般,先一笑:“嘿嘿,医生,你大概不至于连1、2、3都不认识吧?我们上午就来了,等到现在还看上病,要是得了急病,追悼会都开完了。”

    “酸什么?酸什么?”小瘦个儿说话很快。“你来卖嘴皮?还是来看病?看病就到后边排去。凡是看病的有谁不急?你几号呢?”

    “要我拿号,你早该给我看过了。”姜丽丽手一伸,“给。”

    小瘦个儿一看,是1号。说:“我开始就叫你,你不在怪谁?谁叫你挂了号又逛去?活该!”

    姜丽丽也急了:“大家听听,给我作个证,说声公道话。你们说,我离开这儿没有?”

    “没有吧?”有人说。

    “这个姑娘,还有个小伙,我一来就看见人家在这里等了。”一个大妈说。

    ……

    等候看病的人,一个个都说公道话。

    医生也据理力争,那你们大伙说说:“我开始叫没叫她?”小瘦个儿也让大家说公道话。

    “叫?……”

    “叫是叫了,不过我听像叫什么姓姚的?”

    “噗!”小瘦个儿医生一听,不仅不生气,反而笑了,说:“姓姚?还姓张哩!幺就是1,1就是幺,懂吗?

    “等着。”小瘦个儿医生那两只乌溜溜的大眉眼,从大口罩上边抡起来对她一扑。忙着手里一个年纪较大的病人,你哪里不舒服?

    “我?1疼。”那大爷认真地说。

    “噗!”

    “噗!……”

    小瘦个儿和大胖冬瓜,两个同时在大口罩里“噗”开了。

    “什么1疼2疼?我问你哪里不舒服?”

    那大娘,用手指指腰,我听你说腰就是1,1就是腰,怎又错了?我也不懂!”

    小瘦个儿不笑了,用手按着大爷指的腰部,一再让她把裤腰向下去。

    那大爷有些不知所措,腾的一下,裤腰向下过了警戒线。

    小瘦个儿又十分不满意,小声骂着:“讨厌!简直是畜生!”

    那大爷又不知她说啥:“出生?瞧病还要查出生,现在不是阶级斗争,不问这些了,要问的话,我家三代贫农,不信,你们医院派人查去!”

    “哈哈哈……”

    屋内外人都笑了。

    病人笑起来,又痛苦,又勉强,又有些轻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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