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还听佐藤春夫说过,拉夫卡迪奥·海恩[36]在他的授课笔记中讲过这样的话:“所谓小说,因自古专写男女恋爱关系,使得一般人自然而然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不是恋爱就不能成为文学的题材。但并非如此。不是恋爱,不是人事,也可以充分作为小说的题材,文学的领域本来是很广阔的。”
以上,不论杰罗姆的讽刺也好,海恩的意见也好,在西方,“没有恋爱的文学”或“小说”是不可思议的,这种看法似乎是事实。在很早以前,有政治小说、社会小说、侦探小说等,这些多半被当作脱离纯文学范围的“功利性”或“低级”的东西。
现在,情况有些改变,出现了这样一种趋势:带有功利意义的作品,因故不再被当成低级的了。但是,以阶级斗争或社会改革为题材的作品,不管何种形式,可以说没有一概不触及恋爱问题的。以恋爱为机缘所引起的种种纠纷——来说明到底是恋爱重要还是阶级任务重要。许多作品都抓住了这样一个主题。
侦探小说也总是把恋爱当作犯罪的原因。而且,如果将范围由“恋爱”扩大到“人事”,西方自古以来所有的小说、所有文学的素材均属于人事。虽然偶尔也有《雄猫穆尔的生活观》[37]、《黑骏马》[38]和《荒野的呼唤》[39]等以动物为主人公的小说,但多属于寓言性的作品,从广义上说,仍然不出“人事”的范围。除此之外,也有以自然美为对象的,诗歌里尤不乏这一类,但仔细品吟一下,总感到极少有同人事完全无关的。
我写到这里,忽然想起漱石先生著作中有题为《英国诗人对天地山川的观念》这样一篇论文。于是立即在书架上搜索起来,不巧没有找到,很遗憾,这里不能征引先生的意见。反正在他们的艺术中,不是恋爱,就是“人事”占据着大部分领域,这只要看一看他们的文学史和美术史,立即就会弄明白。
日本的茶道中,自古悬在茶席上的挂轴,画面上可以有字有画,只是禁止以“恋爱”为主题。这是因为,“恋爱是违反茶道精神的”。
这种轻视恋爱的风气不仅是茶道,在东方也绝非少见。我们的国家,自古也有好多小说和戏曲,其中虽然不乏描写恋爱的作品,但把这些作品郑重写进文学史,是在开始以西方观点观察事物以后的事。在没有“文学史”的时代,所谓软文学大都被看成是文学的末流、妇女儿童的游戏或士族君子的余技,作者忌讳,读者也忌讳。实际上,虽然有杰出的戏剧家和小说家,他们的作品也有的风靡一时,但表面上仍被看成品位低下之作,不足以成为一个男人终生奋斗的事业。中国自古以“济世经国”为文章之本色。占据中国文学宝座的主流汉文学,皆为经书、史书,再不然就是修身、治国、平天下为目的的著述为主。我少年时代用作汉文教科书的读物是四书五经、《史记》以及《文章轨范》[40]等,总之都同恋爱相距甚远。过去,这些东西似乎被看成是真正的文学、正统的文学。到明治以后,坪内[41]先生的《小说神髓》出现了,近松[42]和沙翁、西鹤[43]和莫泊桑的比较论开始了,戏曲和小说才逐渐成为文学的主流。这种观点实际并不是我们真正的传统。小说和戏曲是“创作”,史学、政治学、哲学不是“创作”,既然不是创作,也就不是文学。这种思想可以说也是非常没有道理的。假若以我们的传统眼光看待西方文学,也许只有培根等才是正统的,沙翁的东西趁早悄悄收起来为妙。
按照西方人的想法,诗歌较之散文更加纯文学化。然而,即使是诗歌,东方诗中恋爱因子也比较少,这只要看最富代表性的两大诗人——李、杜二位的诗就可以明白了。杜甫的诗时常咏叹离别之苦,寄寓流谪之悲,但大多是“友人”,很少是他的“妻子”,没有一个是“情人”。至于被称作“月和酒的诗人”的李白,对于月光和酒杯的热情,十分之一都用不到“恋爱”上。森槐南[44]曾经在《唐诗选评释》一书中,举《峨嵋山月歌》为例:
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思君不见”,虽然表面上指月亮,但从“峨嵋山月”这句话推测,似乎觉得背后有个恋人存在。槐南翁这个解释,确实是卓见,照李白这种情况,即便有时吟咏恋爱,也是寄情思于月亮,极为淡漠地加以暗示。这就是东方诗人的教养。
故“不是恋爱也能写进小说或文学”,小泉八云这种观点,作为西方人也许很难得,但对于我们东方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奇怪。而“恋爱也能成为高级的文学”,关于这一点,实际上是他们教给我们的。
我们经常听到这样一种说法:浮世绘的美是西方人发现、并介绍给全世界的。西方人吵吵闹闹之前,我们日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值得骄傲的艺术的价值。不过我认为,这不是我们的耻辱,也不是西方人的卓见。在这方面,对于承认我们的艺术、并把这种艺术向世界宣传的西方人,我们当然很看重他们的功绩,并深深表示感谢。但是,老实说,在他们那种只有“恋爱”和“人事”才能成为艺术的思维中,浮世绘最容易为他们所理解。而且他们弄不明白,这种优秀的艺术为何在日本同胞之间没有受到相当的尊敬。(1)
诚然,德川时代浮世绘画师的社会地位,正好相当于滑稽和幽默文学的作家。恐怕当时有教养的士大夫,一看到浮世绘或滑稽文学作品,总认为和看春宫画和淫秽小说相去不远吧?所以,他们不会将大雅堂[45]、竹田[46]、光琳[47]、宗达[48]等人和师宣[49]、歌麿[50]、春信[51]、广重[52]等人同等对待;在文学方面,也不会有人将白石[53]、徂徕[54]、山阳[55]之徒和近松、西鹤、三马[56]、春水[57]之辈等而视之。正因为如此,《关八州系马》某些部分获得后水尾院的青睐,《曾根崎情死》等描写男女私奔的文章受到徂徕的极力称赞,这些逸闻佚事特别引起人们的惊异而传为佳话。马琴[58]在世的当时,比其他戏作文学家显示了更高一级的矜持,世人皆以一种尊敬的目光看待他,这是因为他以劝善惩恶为宗旨,倡导人伦五常之道的缘故。由此可知,一般戏作文学家的地位究竟如何了。
看来,我们的传统并非不承认恋爱的艺术——虽然内心非常感动,暗暗享受这样的作品,这也是事实——但表面上尽量装出毫无所知的样子。这是我们的谨慎,是谁也没有说出来的社会礼仪。因此,抬出歌麿和丰国[59]的西方人,不能不说是他们打破了我们这种沉默的礼仪。
然而,也许有人反问——“这么说,恋爱文学极兴旺的平安朝怎样呢?我们的文学史不是也有那样的时代吗?德川时代的戏作文学作家也许受到轻视,但业平[60]与和泉式部[61]等歌人如何?《源氏物语》等众多恋爱小说的作者如何?他们及其作品受到的待遇怎么样呢?”
关于《源氏》,自古有种种说法。儒学家当作淫荡之作时时加以攻击,与此相反,国学家却将此看作《圣经》一般神圣,说什么这部书的内容彻底充满道德的说教,还有些人牵强附会地硬把作者紫式部看成“贞女的镜子”。然而,且不管什么牵强附会——就是说,表面上不否定此书是“淫荡之书”——而且,也不硬说是“道德”和“教训”读物的话——则《源氏》的文学地位已不复存在。这种思维的背后依然有一种“礼仪”,反映东方人特有的“维护体面”的思想。
那么,再回到我最初的问题上,看一看平安朝的恋爱文学吧。
古代有个叫刑部卿敦兼的公卿,是世上罕见的丑男,然而他的妻子却是一位绝代佳人。她一直悲叹自己有个丑陋的丈夫。有一次,到宫中观赏五节舞[62],看到满朝文武官员,衣饰华美,仪表堂堂,没有一个像她丈夫那样其貌不扬。看看别的男人一个个神采奕奕,便愈加讨厌自己的丈夫,回家后背过身子,一言不发,后来竟然闷在屋里不露面了。丈夫敦兼虽然心中疑惑,但开始时不知什么原因,一天从宫中很晚才回家,看到门口既没有张灯,也不见侍女出迎,更没有人前来帮助宽衣卸装。他无可奈何,推开阶下妻子的房门一看,妻子一人正闷闷不乐。此时夜已渐深,月光当头,凉风侵身,妻子的薄情实在令人怅恨难平。他满腹郁闷无处排遣,蓦地静下心来,取出筚篥,作歌一首,反复唱道:
墙根生白菊,颜色无光艳?
我打门前过,花枯人亦变。
妻子于深闺中听到歌声,心中顿起怜爱之情,急忙出来迎接敦兼,从此以后,夫妻感情非常亲密。
这个故事出自人人皆知的《古今著闻集·好色卷》,但也可能是镰仓时代王朝末期的传说。不论如何,因为表现了当时京都贵族生活和平安朝时代的许多风俗习惯,所以看作平安朝具有代表性的恋爱情景也未尝不可。
不过,我感到奇怪的是此种场合的男女的地位,正如《古今著闻集》的作者所说:“琴瑟调和尤可贵,全凭妻子温柔心。”既不是谴责这位妻子的不贞不忠,亦无意嘲弄敦兼的怯懦无能,而可以说是作为一则夫妻美谈流传下来了。看来这是平安朝公卿之间理所当然的常识。
明知丑男,从而嫁之,这个妻子有何理由疏远其夫?丈夫对于这个妻子又爱又恨,站在妻子房门之外,以歌声倾诉哀怨之情。妻子听到后深受感动,接受了丈夫,被称为是个“心地温柔”的女子。这并不是西方的爱情剧,而是日本王朝时代的事情。这么说,敦兼既然“取出筚篥”作歌而和之,可见那时候的公卿是随身携带这种乐器的。我每当读《著闻集》这则故事,就会想起戏剧《壶坂》[63]开幕的场面。盲人泽市独自一人,一边弹奏三味线,一边唱着民歌《菊花露》:
鸟鸣钟声上心头,忆往事,无语泪先流。点点滴滴化流水,星河迢迢暗欲渡。谁曾料,鹊桥断绝,人世无情恨悠悠。勿思量,相逢又别离,此生不堪回首。惟羡庭中小菊名,朝朝暮暮,夜阑浥芳露。叹薄命,如今正似菊花露,怎耐得,秋风妒?
剧中的泽市只唱了歌的前半首,也就是主调的部分,而且在这里同敦兼一样寄情于菊花,遂成奇缘。古代的大阪,一唱这首歌就要分手,所以不受人欢迎。据说这出净瑠璃为团平夫人所作,所以具有女性的温馨感。但泽市本为受人怜悯的残废之人,这和敦兼大不一样。何况,阿里和敦兼的妻子也有天壤区别。可以说,只有阿里这样的女子才称得上是“心地温柔”,这才真正是一则“夫妻美谈”。细思之,到了后世,从普遍实行武门政治与教育的时代来看,且不论敦兼的妻子如何可憎,单说敦兼这样的丈夫,实在算不上一个男子汉,所以被斥责为“丢了男人的脸面”。这是不难想象的。
大凡这种时候,假若是镰仓以后的武士,就会一怒之下同那女子斩断情缘,即使不能立断情缘,也要一头闯进屋里,狠狠将她惩罚一番。女人也大多喜欢这样的男子,像敦兼那样忸忸怩怩,只能令人感到厌恶。这是我们普遍的心理。德川时代,恋爱文学流行,这一点虽说和平安时代相反,但今天考察一下近松以后的戏曲,找不出一个像敦兼这样没有骨气的男子。即使情形相似,也是使用滑稽的表现手法,恐怕不会作为美谈流传下来。人们常说,元禄时代世相淫靡怠惰;而实际上,当时的浪荡公子飞扬跋扈,打家劫舍,铤而走险,《博多小女郎》[64]的宗七,《杀女油地狱》[65]里的与兵卫不用说了,情死剧中出现的美少年也经常刀枪伤人,都不像王朝公卿那样胆小如鼠。到了化政期以后的江户,就连女子也重豪侠,所以“男人必须有男子汉气”自不必说,提起江户戏剧中的好色之徒,就有很多大口屋晓雨[66]式的侠客、片冈直次郎[67]式的不良少年。
我觉得平安朝文学中的男女关系,在这一点上和别的时代有几分不同。要说敦兼那样的男子没有骨气也真算没有骨气,但是换句话说,这是一种女性崇拜精神。不是把女人看得比自己低下而加以爱抚,而是看得比自己崇高,甘心跪拜在她的面前。西方男子时常梦想自己的恋人具有圣母马利亚的身姿,从而联想到“永恒的女性”的面影。东方从来都没有这样的思想。“依赖女性”是和“男子汉气”相对立的。大凡“女性”这一观念,总是处于同“崇高”、“悠久”、“严肃”、“清净”等对峙的位置。而平安朝贵族生活之中,“女人”即使不是君临“男人”之上,至少也和男人同样自由。男人对女人的态度,不像后世那样,是女人的暴君,而是非常郑重与温和,有时甚至把女人塑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可贵的形象。例如,《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最后升天,这是后世的人难以想像到的。但是戏剧或净瑠璃中出现的女子,我们从那一身装扮上不容易联想到升天的情景。小春[68]和梅川尽管温柔可爱,但到头来,她们也只是跪在男人膝边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
这是由《古今著闻集》想起的,《今昔物语》本朝部第二十九卷,有一则故事名叫《女盗秘话》,是日本极稀有的女人对男人施行性虐待的例子。作为对于宣扬性欲的Flagellation[69],恐怕这是东方最早的稀有文献之一吧?
……白天,和平时一样,没有一个人影。女人对男人说:“好吧,到这边来。”于是把他带到另一间屋子,用绳子将男人的头发扎起来,捆绑在柱子上,使脊背凸现,两腿蜷曲。女人戴上帽子,穿上裤裙,又修饰打扮一番。然后拿来一根鞭子,照着男人的脊背猛抽八十鞭子。她问那男人:“怎么样,疼吗?”男人答道:“不,没什么。”女人说:“果然有种。”随将锅灶土溶进开水里,给男人喝。又喂他一碗好醋,扫干净地面,叫男人躺下。两小时过后,叫他起来,使身子恢复原样,然后端来可口的饭菜,对他细心加以照料。三天之后,鞭伤痊愈,又带他到原来地方,照例绑在柱子上,用鞭子抽打。每抽一鞭,则血肉横飞。接连又抽了八十鞭子。女人又问:“怎么样,受得住吗?”男人面不改色,答道:“没啥了不起。”
这次,女人比先前更加钦佩,越发悉心照料。过四五天,再打一遍,同样回答:“没什么。”这回再翻转身子,专打肚子,事后还是回答:“不,没啥了不起。”于是,女人更是感佩不尽……
后世的女贼和毒妇中残忍的女子不在少数(2),但这种嗜虐成性的女人,尤其是喜欢鞭笞男人的例子,即使在荒诞不经的通俗故事书里也很少见到。
这些故事虽说稍稍有点儿极端,但不管前面的敦兼也好,这个女贼也好,平安朝的女子动辄对男人显示一种优越感,男人对于女人百依百顺。清少纳言经常在宫廷里出男人的洋相,这从她的《枕草子》里就能知道。阅读那时候的日记、物语、赠答和歌等作品,女人大多受到男人的尊重,有时男人主动哀求她们,绝不是像后世那样被男人任意蹂躏。
《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因为有众多妇女作为妻妾,形式上看是把女性当作玩物,从制度上应当说是“女人是男人的私有物”,而从男人的心情上可以说是“尊敬女性”的,这两者未必产生矛盾。有的人把自己的一部分财产看得十分宝贵。自家佛坛上的佛像,固然属于自己所有,但人们却对之顶礼膜拜,唯恐因怠惰而受惩罚。我在这里作为问题提出的是,不是从经济组织或社会组织来看待妇女的地位,而是说在男人的印象中,总觉得女人“在自己之上”或认为女人“更加高尚”。光源氏对于藤壶的憧憬之情,虽然没有明显地表现出来,但可以推测是与此种情形极其相近的。
按照西方的骑士之道,武人的忠诚和崇拜的目标在于“女性”。他们被自己所崇拜的妇女赞扬、提拔、激励,从而获得勇气。“男人气概”是和“渴慕女人”一致的。到了现代,此种风习依旧,如汉密尔顿夫人[70]和纳尔逊,穆勒[71]夫人和她丈夫那种关系,可以说在东方是找不到类似的例子的。
为什么在日本,随着武门政治的兴起、武士道的确立而变得轻视和奴隶女性呢?为什么“善待女人”和“武士风格”不相一致而被认为“流于懦弱”呢?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追索起来要花很长时间,在后文中会有机会谈到,现在姑且不论。总之,在此种国情下的日本,高尚的恋爱文学不可能得到发展。故而,虽然西鹤和近松的作品在某些方面比起西方来绝不逊色,但老实说,德川时期的恋爱故事不论是如何天才的作品,但毕竟属于町人文学,正因为如此,其“格调甚低”。这是当然的,轻视女人,贬低恋爱,又怎能创造出气象高迈的恋爱文学呢?在西方,即使但丁的《神曲》,不也是产生于诗人对贝雅特丽齐的初恋之情吗?此外,不论是歌德还是托尔斯泰,这些被推崇为一代师表的人,他们的作品即便描写通奸、描写失恋而自杀这些有悖于道德的情景,其崇高的格调也是我国元禄文学无法与之比肩的。
总之,西方文学给予我们的影响无疑是多方面的,我以为其中最大的影响实际上在于“恋爱的解放”——更深刻地说,是“性欲的解放”。明治中叶繁荣起来的砚友社文学,依然带有很多德川时代戏作文学作家的气质,紧接着兴起的文学界和明星一派的运动,以及自然主义的流行,使我们完全忘掉了我们祖先轻视恋爱和性欲的审慎态度,舍弃了旧社会的礼仪。今天试将红叶[72]的作品和红叶以后的大作家漱石的作品两相比较,便可知道对于女性的看法大不一样。漱石虽然属于罕见的英国文学学者,但绝非一个洋气十足的人,而是一位东方文人型的作家。尽管如此,《三四郎》、《虞美人草》里出现的女性及其描写方法,在红叶的作品之中是很难找到的。此两家之差并非个人之差,而是时势之相违。
文学是时代的反映,有时候又比时代先行一步,代表着时代前进的方向。《三四郎》和《虞美人草》里的女主人公,并非以柔和、优雅为理想的旧日本女性的子孙,总使人感到有些像西方小说中的人物。尽管当时这种女性实际上并不多见,但社会早晚祈望并梦想着所谓“觉醒的女性”的出现。那时候,和我同时代出生、并和我一起有志于文学的青年,多多少少都抱有这样的理想。
但是,理想和现实并不完全一致。要想把背负着古老传统的日本女性,提升到西方女性的位置,需要在精神和肉体上进行几代人的修炼,绝非仅仅限于我们这一代人。简单地说,首先要具有西方式的姿态美、表情美和步行的方式美。为了使女子获得精神上的优越,当然必须先从肉体做起。想想看,在西方,远的有希腊裸体美之文明,今天欧美城市的所有街道,依然树立神话中女神的雕像。因而,生长在这些国家和城市的妇女们,自然保有匀称而健康的肉体。为了我们的女性真正具有和她们同等的美,我们也必须生活在和他们同等的文化之中,将他们的女神当作我们的女神加以崇拜,并把他们上溯数千年的美术移植到我国来。现在坦白地说,青年时代的我,就是一个描画过这种梦想的人,并为这个不易实现的美梦而感到无限伤心。
我常这样想——正如精神应该有“崇高之精神”一样,肉体也应该有“崇高之肉体”。日本女性具有此种肉体者甚少,即使有,其寿命也非常短暂。据说西方妇女达到女性美之极致的平均年龄是三十一二岁——即结婚后的几年。而在日本,十八九至二十四五岁的处女之间,虽然也能见到令人惊艳的美人,但多数在结婚的同时,就像幻影一般消泯了。偶尔听说某氏的夫人、或女演员和艺妓是绝色佳人,然而这种女子大多是妇女杂志封面上的美人,实际上仔细一瞧,皮肤松弛,面色青黑,满布着白粉、毛发和雀斑。眉眼之间,浮现着因家事的繁累和房事的过剩所引起的倦怠之色。尤其是保有处女时代白雪一般饱满的酥胸以及丰富的腰部曲线的人,可以说一个也没有。比如年轻时喜欢穿洋装的妇女,一到三十几岁,肩膀的肌肉顿然减削,腰周围也瘦得变了形,走起路来步履蹒跚,空荡荡的洋装再也穿不出去了。结果,她们的美只能依赖和服的装扮与化妆的技巧精心打造,尽管有着微弱的绮丽之感,但是缺乏一种真正的崇高的美感。而此种美感可使男人们跪拜在她们的石榴裙下。
所以,西方可以有“圣洁的淫妇”或“糜烂的贞女”型的女人,而日本不可能有。日本女人淫乱的同时,也就失去了处女的健康与端丽,红颜衰退,败柳残花,变成一个下贱的淫妇。
记得在一本书上读过,大概是德川家康吧,曾经谕示过妇女要有这样的智慧,大意是:媳妇不要长时间呆在丈夫的被窝里,房事以后尽早回到自己的床上去,这是获得丈夫永恒之爱的秘诀。这真是一种吃透了日本人凡事不喜过分的性格而发出的教诲。像家康这样一位具有无与伦比的体力和精力的人,也说出了这种话来,不能不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我曾经在《中央公论》杂志上介绍室町时代的小说《三个和尚》的故事。读过的人或许还有印象吧?其中有这样一节:足利尊氏的部下一个名叫糟屋的武士,偷偷看到一位无上高贵的公卿家中的女子,立即害了单相思病。可见南北朝时代,武士之间仍然残留王朝时期的优雅之风。不久,这件事情传入尊氏将军的耳眼儿里,将军亲自为糟屋修书一封,派一位姓佐佐木的武士送到那位公卿家里。“……将军说这事不难,便亲自修书一封,差佐佐木送到二条殿……”原著之中,糟屋自己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那边回信说,那位女子是尾上姑娘,因身分不同,不便到武人家里去,所以就请那位官人到这儿来吧。这信送到我的宿舍里来了,将军隆恩,真是永世难报。可我想,即便如此,这世道依然无味。纵然能同尾上姑娘相会,那也只是一夜之契,不如从此遁世而去吧。但又转念一想,要是人家说,那个糟屋恋上二条殿的美女,仗着将军的筹划,即将会面却又要遁世,这不是终生的耻辱吗?那就权作一夜之会,此后不再思量……”糟屋如此将自己当时的心情说得明明白白(3)。
对一个下级武士来说,对方尽管是身分悬殊的贵妇,但听到这位武士相思成疾,鉴于主公的好意,遂应允了这桩露水姻缘。天降大喜,武士称谢不止。“将军隆恩,真是永世难报。”接着又想道:“即便如此,世道亦然无味。纵然能同尾上姑娘相会,那也只是一夜之契。不如从此遁世而去。”此种想法,可谓是一种异常心理。这要是平安朝贵族,就另当别论了。至于尊氏将军的部下,数度驰骋疆场的乱世武士竟有如此感怀,不是很难理解吗?
记得西方有这样一个谚语:“天上飞的数只鸟,不如手里一只鸟。”然而,这位武士本以为高不可攀的岭上之花,意想不到竟成自家之物,此种喜悦尚未实现之际,正沉浸于幸福的欲想之中,“即便如此,世道亦然无味”,却早早抱有遁世之志了。结果,又转念一想:“即将会面又要遁世,将成终生耻辱。”既然已经到手,永远都不撒手,一贯到底,穷极欢乐,他没有这样想。“权作一夜之会,此后不再思量”,他怀着这种心情去会见情人。总之,此种心理仅限于日本人,西方人以及中国人恐怕都不会有吧。
前面所说的家康的告诫,或许不适合于反常的恋爱以及一时骤然燃起的情欲,但对于那些过着正式婚姻生活的人,至少是非常有益的忠告。实际上,比起妻子,丈夫——只限于日本人——人人都更有痛切的感受。我们经常记得的是,妻子不用说了,即使对于情人,事情过后总想分开一些时候——最短两三分钟,长时一个晚上以上,或一周间,或一个月。回顾一下过去的恋爱生活,能有几个“对方”或那些“场合”令人不产生如此的感觉呢?
这里有着各种原因,总之,日本的男子在这方面较早地产生疲劳,因为疲劳来得快,随之作用于神经,引起自卑感,于是情绪黯淡,态度消极。抑或一种轻视传统的恋爱与色情的思想沁入头脑,由此引起内心郁闷,反过来又影响肉体。不管何种情况,我们于性生活方面,确实属于那种极其淡薄、不堪过度淫乐的人种。听横滨、神户一带等海港开放地的妓女谈论,这的确是事实。依照她们的说法,日本人比起外国人来,那方面的欲望少之又少。
但是,我并不想将此一概归结于我们的体质虚弱。我们今后即使大兴体育(顺便说说,西方人爱好体育,这肯定与他们的性生活有密切关系,这和要吃好东西就得先空肚子是一样道理),即使具有和西方人同样强壮的肉体,果真就能和他们一样酣战疆场吗?这还是个疑问。我们在其他方面,是相当活跃而富于精力的人种,关于这一点,对照过去之历史,观现在之国势,便是明证。我们的性欲之所以不能达于极致,与其说是体力,毋宁说是气候、风土、饮食、住居等条件多方制约的缘故,不是吗?
由此又联想起来,西方人一旦长住日本,就逐渐感到头昏脑涨、浑身懒惰、满心忧郁,终于不能工作下去。所以他们每四年休假一次,回国在故乡住上一年半载再回来。没有假期的人,也要到日本那些和欧美的气候相似的地方去。开发信州的轻井泽,可以说完全出于这个原因。就是说,日本比起欧美来,湿气太盛,即使我们自己,一到入梅季节,就患神经衰弱,感到手足无力。至于那些从空气干燥、没有入梅现象之国来的人,呆在这种地方,或许一年到头都有这种入梅的感觉。当然,世界上也有比日本湿气更盛的地方。我的朋友是某公司职员,长期在印度的孟买工作,他时常回国。他总是说:“哎呀,一年到头酷热难当,黏湿湿的,实在受不了。要是还派我去那里,不如辞职不干的好。”“不是可以经常回国吗?”“四年回来一次,顶什么用?到那个地方长期住住看,不管是谁都会变得头脑迟钝,打骨头里腐烂发臭。所以日本人和西方人都不愿意到那里去。”后来,他果真辞职不干了。所以在外工作的许多外国人,要是被派到日本,肯定也和日本人被派到孟买有着同样的感觉。
过于干燥的土地不知对健康有没有影响,但不单是性欲,吃多脂肪的食物、喝烈性酒等,塞满肚子、尽情欢乐之后,呼吸一下清凉的空气,使得心绪平静,再抬头仰望一碧如洗的蓝天,就能消除肉体的疲劳,使头脑清醒过来。然而,湿气浓重的国家,因为多雨,看到蓝天的机会很少。尤其日本这个岛国,除了远离海岸的高原地带之外,冬季里空气也很潮湿,刮南风的日子,黏糊糊的海风吹来,脸上满是油汗,很少有不头痛的时候。我不是旅行家,所以说得不准确,从全日本来看,雨水较少、土地温暖而干燥,而且交通方便,这样的地方恐怕只有我现在居住的六甲山麓一带,以及沼津至静冈等沿海地区了。有个时期,医生规劝身体虚弱的人迁到海边居住,于是,东京人去湘南地方,京都和大阪人到须磨、明石一带疗养。一时形成风尚。所以,至今还能看到从镰仓等地赶往东京上班的人群。依我的经验,海边的土地,冬季温暖倒是温暖,但有好多日子,刮着黏湿湿、热乎乎的潮风,衣服骤然充满湿气,脑袋立即变得昏昏沉沉。一月二月还好,到了三月四月里,越发厉害起来。至于盛夏酷暑,镰仓一带比东京气温要高得多。何苦到那种地方避暑呢?水又不好,蚊子也多,真是难以理解。我这个人比起别人容易上火,也曾在鹄沼和小田原住过,那阵子很少有不感到头痛的时候。尤其在小田原,患了剧烈的神经衰弱,体重减到怕人的程度。在京、阪的须磨也一样。再向西面的冈山、广岛等地,雨水少了,满眼都是明丽的风物;然而不知怎的,空气还是黏糊糊的。到了樱花开放时节,气候开始燥热起来。夏季傍晚,海上风平浪静,人变得手足无力,没精打采。自己的身体不用说了,即便看看海面,看看绿叶,也像刚刚完成的油画一般,光线刺人,大汗淋漓。
由此看来,日本这个国家,其中枢地区大部分都是这种阴湿的气候,所以欢乐要达到极致简直是不可能的。在法国,即使是盛夏酷热季节,汗水自然消失,皮肤绝不感到潮腻。只有在这种地方,才可沉溺于不倦的性欲之中,饱享欢爱。呆然不动,头痛阵阵,体汗津津,这种状况,要舍命纵情玩上一把,那是不可想象的。实际上,濑户内海地方,要是碰上夏天傍晚呆在那里,喝上一杯咖啡就会浑身发黏,浴衣的领子和袖口油腻腻的,一头躺下,全身骨节松散。这种时候,一切欲望都没有了,什么房事之类,连想一想都觉得心烦。气候如此,再加上食物淡而无味,住所开放,这些都大有影响。贝原益轩[73]劝人白天进行房事,对于日本这样的风土,尤其是一种良好的健康方法。而且,眼望着晴天丽日,泡泡澡,散散步,心情会少一些忧郁,疲劳也能得到尽快恢复。不过,普通老百姓家里,没有密闭的房间,这办法似乎很难实行。
印度和中国南部等潮湿地方的人们,在这些方面本该比我们还要淡薄一些,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们和我们不同,一直吃肥腻的食物,住着开间合理、便于生活的房子,看来过着有滋有味的日子。但转念一想,历史上的古代中国王朝也多被北方民族征服。再看印度的现状,也许因此也耗费了他们过多的精力。地大物博之国的人民那样生活倒可以理解,但像日本人这样爱活动、爱急躁、不服输,又生在这样的岛国,到底不能学他们的样子。总之,不论善恶,我们刻苦自励,武人研武,农夫忙于耕作,一年四季,勤勤恳恳,方能立国。假若稍有懈怠,像平安朝的公卿那样过着安逸的生活,立即就会遭到邻近大国的侵略,落得和朝鲜、蒙古和安南一样的命运。这种事情古今不变,况且,我们民族又有一副绝不服输的灵魂。可以说,我们今天身处东方、同时又列入世界一等强国,其原因就在于我们不贪图过分的欢乐。
因为我们的民族轻视露骨地描写恋爱,又对于色欲十分淡泊,所以我国的历史,对于暗暗发挥作用的女性的情况,一向不加以明确的记载。因我个人的职业,时常想写一部以过去的人物为题材的历史小说,但一直苦恼的是,这个人物周围女性的作用不很清楚。不用说,史上的英雄豪杰背后总有某种形式的恋爱事件,只有对这些方面毫无忌讳地加以描写,才富有人情味。那位太阁送给淀君[74]的情书实在是一份宝贵的资料,但是记载这封书信的东西相当稀少,即使有,历史专家也要费不少时日才能搜集一两种来。甚至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也不知有无正室,虽然有母亲,但不知其出身和姓名,考诸家之系谱,人们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事实上,日本自古的系谱图书,上自皇室,下至家族,男子的行动记载比较详密,而一到女子,仅仅写着“女子”或“女”,不写生卒年月和姓名,这是普遍现象。就是说,我们的历史上有着一个个男人,但没有一个个女人。正如系谱上标的,她们永远都是一个“女子”——或者“女”。
《源氏物语》有《末摘花》一卷。有个专为源氏公子物色情人的大辅命妇。她向公子谈起已故常陆宫的长女,怂恿说:“那姑娘深居后宫,心眼儿和长相都不清楚。她一个人过日子,谁也不来往。每当有事的晚上,我总是隔着围屏同她谈话。她这人就喜欢弹琴。”于是约定,在一个秋天的夜晚,下弦月出来时,源氏悄悄去那姑娘避世隐居的茅屋相会。姑娘十分害羞,经命妇好言相劝,她也就不再拒绝:“我只管默默听他说些什么,不加理睬,那就隔着格子门见一面吧。”命妇觉得叫那公子站在格子门外,总有些失礼,遂将他领进一间屋子,隔着隔扇相会。源氏看不见姑娘的面影,心想:“侍女们都反复说了,果然不出所料,坐在对面的这姑娘看来十分文静。她那衣服散发着缕缕浓香,沁人心脾,使得我如醉如痴。”然而,源氏在隔扇这边不管说什么,姑娘都一言不发。
问卿卿不语,忍耐何多时?
倘不中卿意,明言当拒之。
源氏公子这么一嘀咕,隔扇里面的一位侍女,便代替姑娘搭话了:
夜半钟声起,相期一瞬间,
满怀儿女愁,当向何人言?
有了这番对话,源氏推倒隔扇进去,与姑娘结好。但室内一片黑暗,根本看不见对方的品貌。于是,源氏很长时期都是摸黑前往,从未见姑娘一面。一个下雪的早晨,公子打开房门,观赏院中树木上的雪景:“出来看看这美妙的景象吧,整天闷声不响,真叫人受不了啊。”于是,一群老年侍女都一齐劝道:“快点儿出来吧,可不能老呆在屋子里呀。这样下去可不好啊。”姑娘这才打扮一番,来到了外边(4)。
《末摘花》这一卷,到这里源氏公子才看到姬君鼻尖发红,甚感到扫兴。这件事情显得很滑稽。不过,这种滑稽的事情是可能存在的。可见,看不到对方的颜面照样可以交往,这在当时很普遍。第一,正如为源氏公子介绍情人的大辅命妇说的那样:“心眼儿和长相都不清楚……晚上总是隔着围屏同她谈话”,可见她也没见过姑娘的面,只是隔着屏风什么的说说话儿罢了。“欣赏一下她的琴声吧。”这也不过是一句无心话。就是这么一句平常话儿,他也就上钩了,而且没有见到对方究竟长的什么模样,就那么一往情深。照现在看来,男方实在太好事了。我想,要是重视个性的现代男子,一夜之欢倒还可以做到,但这样能够享受真正的爱情,怕是做梦都想不到。不过,前面说了,平安朝贵族之间,这等事实在平常。女人就是名副其实的“深闺佳人”,红闺翠帐,帘幕低垂。再加上那时候房屋里光线黯淡,大白天也是模糊不清。更何况黑灯瞎火的暗夜,即使同在一间屋子里脸儿磕脸儿,也不容易看得分明。这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在那种黑暗的空间,隔着屏风、帘子和重重帷幕,静悄悄生活于其间,女人所能给予男人的感觉,仅仅是彩衣窸窣的一丝微音,香炉上的一缕香烟。即使再进一步,也不过感受一下滑腻的肌肤,抚摸一下如瀑的长发罢了。
这里顺便谈一件事,十多年以前,我曾在现在的北平,当时叫北京住过,感到那里的夜非常黑。最近听说那座城市建成了市内电车,街道也变得明亮和热闹了。不过那时候,世界大战还未结束,除了城郊妓院和戏园子等娱乐地区之外,太阳一落,到处一片黑暗。大街上尽管还算透着几分光亮,一走进小巷子,一团漆黑,豆大的灯光也看不到。有几户人家的地方,都围着高高的院墙,就像小型的城堡,大门严严实实地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大门内还竖立着一道影壁,两三道门都上了锁。院子里看不到一点灯影,听不见一声人语。那阴森森的废墟一般的墙壁在黑暗中一直沉默着。我漫无目的地在墙壁与墙壁之间曲折而狭窄的小路上走着,不管到哪里,都是浓重无边的黑暗。因为太寂静了,不一会儿就感到被一种无名的恐怖追赶着,不由快跑起来。
现代城里人不知道真正的夜是什么,不,即使不是城里人,由于当今的世界就连偏远的乡村城镇最近也安装上了铃兰电灯,黑暗的领域被驱逐,人人都忘记了夜的黑暗意味着什么。我当时走在北京的黑暗中,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夜啊,自己已经很久忘掉这夜的黑暗了。我还想起,我在幼年时代,睡在惝恍的灯影里的夜,是多么凄清、寂寥、模糊和可怖!于是我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怀念。
至少生在明治十年代的人,一定还记得,那个时候东京夜间的街道和北京完全一样。我记得从茅场町自己家到蛎壳町亲戚家,要渡过铠桥,只有五六百米远。我经常和弟弟一起屏着呼吸急急忙忙地赶路。当然那时候夜里,即使在繁华的商业街,女人家也不能一个人独行。十年前的北京和四十年前的东京是这副样子,那么一千年前的京都的暗夜该是多么宁静啊!我回忆到这里,又联想起“漆黑的夜”、“夜的黑发”等说法,于是对于当时女人身上附着的某种幽婉和神秘之感更加清晰了。
“女人”和“黑夜”从古到今都是如影随形。但是现在的夜,以强于阳光的眩惑和光彩将女人的裸体毫无保留地照射出来。与此相反,古时候的夜,是以黑暗的帐幕把女人垂首顾盼的倩影严实地包裹起来。渡边纲[75]戾桥逢女鬼,赖光[76]遭土蜘蛛妖精袭击,读那些故事,脑子必须想到这样一个可怕的黑夜。
妾在岸边住,江波连江波,
梦中欲见郎,无奈闲人多。[77]
思念心中人,无须入夜梦。
翻穿香绮襦,内里自风情。[78]
古人还有其他各种吟咏黑夜的诗歌,只有联想到“夜的黑暗”才能实际体会诗的意境。看来,古人是把白昼和黑夜当作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诚然,白昼的光明和夜晚的黑暗确实相差甚远。黎明到来,昨夜那个凄清、黑暗的世界立即消泯于千里之外,晴空一碧,日光晶莹。仰望白天的光明,回想昨夜的情景,切实感到夜是一种似有若无、不可思议的虚象,是浮游于人世之外的幻影。和泉式部吟咏道:“春夜曲肱梦无绪。”想起那飘渺而短暂的夜间闺中情话,即便不是和泉式部,也一定会感到“梦无绪”的。
女人总是藏于暗夜的深处,昼间不露姿态,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现于“梦无绪”的世界。她们像月光一样青白,像虫声一般幽微,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脆弱。总之,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往昔,男女作歌相互赠答,常常把爱情比作月亮或露水,这绝非如我们所想象的一种轻率的比喻。想那一夜柔情,香梦初醒,男人踏着庭前草叶归去,晨露瀼瀼,打湿了襟袖。露水,月光,虫鸣,情爱,彼此关系甚为紧密,有时会觉得互为一体。有人攻击古代《源氏物语》等小说中出现的妇女性格千篇一律,没有关于个性的描写。但是,过去的男人既不喜爱女人的个性,也不会动情于女人的容貌美和肉体美。对于他们来说,正像月亮总是同一个月亮一样,“女人”也永远只是同一个“女人”。他们于黑暗之中,听其微息,嗅其衣香,触其鬓发,亲其肌肤……一旦天亮,这些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们认为,这就是女人。
我曾经在小说《食蓼虫》里,借主人公之感想,对文乐剧团的偶人剧作过如下的记述:
……我耐心而仔细地观赏着,到头来已经不再看偶人师了。眼下,小春也不再是抱在文五郎[79]手中的仙女,而是活生生地稳坐在榻榻米上了。但尽管如此,还是感到与俳优扮演的人物不一样。梅幸和福助[80]尽管演技都很精湛,可还是令人觉得这是“梅幸式”、这是“福助式”。然而这个小春就是纯粹的小春,而不是她以外任何一个人。没有俳优,表情固然不足,但我以为,古代的风尘女子也许就像剧中那样,不把喜怒哀乐明显表现出来。生活在元禄时代的小春,抑或就是“偶人般的女子”吧?即使不是这样,但来看净瑠璃的人们,心中的小春形象,并非属于“梅幸式”或“福助式”,而是这个偶人的姿态。往昔人们理想中的美人,不易显现个性,无疑是一种极其缜密的女子,所以用偶人表演最为适当,若发挥更多的特长反而成为一种妨碍。过去,人们也许把小春、梅川、三胜[81]和阿俊都想象成同一种面孔。就是说,唯有这种“偶人小春”,才是存在于日本人传统之中的“永恒女性”的面影……
这种情形,不仅限于偶人戏剧,观赏画卷或浮世绘里出现的美人,也会有同样的感觉。因时代和作者不同,虽然美人的类型会有几分变化,但那著名的《隆能源氏》[82]等画卷里的美女的面容,人人都一样,全都没有个人的特色。大凡平安朝女子,看起来都长着同一张面孔。在浮世绘里,俳优的肖像画除外,仅就女人的面部来说,歌麿有歌麿喜欢画的面孔,春信有春信喜欢画的面孔,但同一位画家,总是不断重复画着同一种面孔。他们作为题材的女子尽管有好多种类型,娼妇、艺妓、商女、侍女等等,不过是在同样的面孔上添加不同的头饰和发型罢了。而且,我们从每位画家作为理想所绘制的众多美女的面孔上,可以想象出个个共通的典型的“美人”。不言而喻,古代浮世绘的大师们,不是没有辨别作为模特儿个人特色的能力,也不是缺乏表现这种特色的技巧,恐怕在他们看来,抹消那种个人色彩,反而更加显得美丽。他们相信,这就是绘画的艺术。
就一般而论,所谓东方式的教育方针,同西方相反,不正在于尽量抹杀个性吗?比如文学艺术,我们的理想不在于独创前人未有的崭新之美,而在于自己也能达到古代诗圣、歌圣已经达到的境界。文艺的极致——美这种东西,亘古唯一不变,历代诗人和歌人反复歌咏同一种东西,务必使之登峰造极。有这样一首和歌:
条条道路通山顶,
一座高峰共赏月。[83]
总之,芭蕉[84]的境界也是西行[85]的境界。时代不同,文体和形式虽然各异,最终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高峰赏月”。此种情景,较之文学,绘画——尤其看南画[86]就会明白。南画的长处在于,不论山水、竹石,个人技巧虽然各异,但由此而承受的一种神韵——或曰禅味,风韵,烟霞——即达及悟道的崇高的美感时常一致,南画家穷极的目标毕竟在于获得这样一种品格。南画家经常为自己作品题款曰“仿谁谁笔意”,即表明自己所为只是步前人后尘罢了。由此可知,古来中国绘画之所以多赝作,且多有巧于赝作之人,其原因未必有意骗人,对于这些人来说,或许并不在乎个人功名,而是以使自己同古人达于一致为乐。其证据是,虽然作假,但都精心绘制,为了实现神似,作者本人必须具备高超的技能和旺盛的创作热情。一个满心私欲的人是很难做到的。既然着眼于穷尽古人美的境界,目的不在于张扬自我,那么,作者名字是谁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孔子以复政于尧舜之古为理想,时常宣扬“先王之道”。虽说这种范古复旧的思想,妨碍了东方人的进步与发展,但不管是坏是好,我们的祖先都铭记于心,从而在伦理道德的修养方面,较之自己扬名于世,更以保持先哲之道为第一要义。特别是女人,应抹杀自己,摒弃私情,埋没个人长处,努力达到一个“贞女”的典范。
日语中有“色气[87]”这个词儿,很难译成西方语言。最近埃莉诺·格林发明的“it”一词,是从美国传过来的[88],但和“风韵”的涵义不同。电影里看到的克拉拉·鲍,有丰满的“it”,但她却是个和“风韵”相差甚远的女子。
过去,家庭中有公婆的人家,媳妇反而显得别具风情,丈夫也很喜欢她这样。今天的新郎新娘,即便双亲健在,也大都别居,或许不了解这样的心理。媳妇尊敬公婆,背地里又厮磨丈夫,寻求爱抚——矜持的态度里又似乎隐藏些别的什么——许多男子从那副风情里可以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比起放纵与露骨,压抑于内心里的爱情包也包不住,时时无意识流露于言行之端,更能引得男人心动。所谓“风韵”,实际就是爱情微妙的外现。这种表露如果超出了朦胧与细微而表现积极,反而被认为“没有风韵”。
风韵本来是无意识的,有人天生具有风韵,有人生来就是没有。没有风韵的人硬要装得风情万种,显得很不自然,只会惹人生厌。有人长得漂亮而没有风韵,相反,有人脸面虽然丑陋,但声音、肤色、身段,不知怎的,却颇见风流。观察西方女人,当然也能看出这种区别,但由于她们的装扮以及表达爱的方式,带有过多的技巧性和挑逗性,很多场合反而变得毫无魅力。
天生风流之人自不必说,即使这方面欠缺的女子,将爱情或欲望装在心里,尽量包藏不露,其情感上反而别具一种风韵。从这一点上看,对于女人施行儒教或武士道的教育,亦即培养女子大学式的“贞女”,有一半是在造就最具风韵的女人。
一般说来,东方女子于姿态美、骨骼美方面,虽然逊于西洋女子,但皮肤美、肌理细,远胜于她们。这不仅出于我个人肤浅的体验,很多内行人都是这种看法,还有不少西方人士也抱有同感。实际上我还想进一步说明,即使在触觉的快感上(至少在我们日本人),东方女子也优于西洋女子。西方女子的肉体,论色泽,论匀称,远眺时甚觉妩媚动人,而近观时,肌理粗糙,汗毛蓬蓬,格外叫人扫兴。还有,看上去四肢修长,似乎正是日本人所喜爱的那般坚实,而实际上抓起她们的手脚一看,肌肉稀松,泡泡囊囊,缺少弹性,毫无丰腴、充实之感。
单就男人一方来说,西洋女子似乎不宜于拥抱,而多适于观看;东方女子正好相反。仅就我所知道的来说,皮肤滑嫩、肌理细腻,要以中国女人为第一,而日本人的肌肤比起西洋人来更加温润致密,尽管肤色不很白皙,但有时略带浅黄色反而愈增深邃和含蓄之感。自《源氏物语》产生的古代一直到德川时期,作为习惯,日本男人毕竟没有获得于光明之下、清清楚楚饱览女人整个身姿的机会。他们只能于兰灯幽微的闺阁之内,仅对极少部分肌肤略施爱抚罢了。可想而知,日本人的女人观,就是这种习惯自然发展的结果。
要问克拉拉·鲍之流的“it”和女子大学之流的“色气”哪个更好,则应该随人所好。不过我所担心的是,像今天美国式的暴露狂时代——轻歌剧流行,女人的裸体变得一点都不神秘了,所谓“it”不就渐渐失去魅力了吗?再美的美人,也无法作出较之全裸更加彻底的暴露了,如果大家对于裸体全都钝然不觉,那么,苦心孤诣造就的“it”,到头来就再也不能挑起人们的兴趣了。
《倚松庵随笔》(昭和七年四月刊)头注
(1)介绍奈良古美术、发现芳崖和雅邦的西洋人费诺罗萨自当别论。
(2)《今昔物语》此外还有许多关于女贼的记述,已故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偷盗》,就是受此书的启发而以王朝时代女贼为主人公的作品。
(3)原文接着写道:
想来想去,终于打定了主意,一天夜里草草准备一下,决定马上出发。随即邀集三个青年伙伴,由一人引路,摸黑到二条殿御所。只见豪华的客厅里立着彩绘屏风,四五个年轻女子出出进进,个个长得如花似玉,美艳动人。开始时不知哪个是尾上姑娘,于是回忆一下,尾上姑娘的美丽容颜立即清晰起来。酒过二三巡之后,她们又献茶,又燃香。不一会儿,尾上姑娘手里拿着自己饮罢的酒杯走来,紧紧依偎在我身旁,给我敬酒。我那时喜出望外,简直就像做梦一般。
于是,一夕喁喁情话,绸缪之中,东方欲曙。晨鸟啼鸣,寺钟传响。两情于枕畔共结同心,愿永世相守。分别时,于霜风鬓影之间,看她那一副花颜粉面、翠黛朱唇,直到现在仍历历如在目前。那姑娘走到廊缘,吟了一首歌:
偶遇情郎恣意欢,一朝轻别何时见?
我随口答道:
卿泪盈怀湿我衣,以此留作长相思。
此后,我常常到二条殿去,尾上姑娘也悄悄到我的宿舍来。
云云。由此可见,自从初会之后,已经不是原来的想法,他们的关系继续维持下来了。结果,这位女子不久为盗贼所杀,武士也因厌世而出家了。是一篇恬淡的爱情故事。
(4)原文如下:
好容易熬到天明,源氏公子亲手打开格子门,观赏院子里树木上的白雪。地面上没有人走的脚印。放眼远望,天地空阔,一片荒寒景象。公子甚感寂寥,心想,就这么回去,将那女子一人丢下,实在太可怜了。于是抱怨地说道:“出来看看这早晨美丽的雪景吧,就这么一直闷在屋里,真叫人受不住啊。”周围虽说天还没有大亮,但在雪光的映照下,源氏公子越发显得青春焕发,器宇轩昂。老侍女们都一个个笑逐颜开,也一起喊道:“快出来吧,可不能老呆在屋里呀。这样下去可不好啊。”那姑娘本不想露面,但又不好忤了众人的好意,只得梳洗打扮一番,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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