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礼赞-旅行杂话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记得一位外国旅行家,大概是德国人吧,说过这样的话:在日本,没有受到西洋坏的影响、风俗习惯等依然保有最多古代日本美的地方,是北陆某某地区。这位外国人一来日本,就到这个地方旅行,但他就是不肯告诉别人究竟在哪里。他是作家,但绝不在著作中提到这个地名。他害怕,这个地方一旦为社会所知晓,城里人都争先恐后到那里去,当地也要进行各种宣传,大搞建设,结果使原来的特色都失掉了。

    一些和这位外国人具有同样心理的美食家,发现一家好吃的馆子,也不轻易告诉朋友。虽说这样显得有点儿心术不正,但这种小店往往小巧玲珑,在商家中也是属于好的,一旦生意红火起来,马上就要扩大店面,外观气派了,饭菜质量下降了,服务也马虎了。所以谁也不告诉,自己悄悄跑去吃喝,独享其乐,也不会使得小店受损失。实际上我也在学习那位外国旅行家的心理,凡是自己满意的地方和旅馆,除了被十分要好的朋友问起之外,很少向人吹嘘,写文章也闭口不提。这实在是很矛盾的,自己时常去的旅馆,住得舒心,待客亲切,价格也很低廉,但一看到生意不好、知名度不高,总想帮助宣传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自己以文笔为业,故意隐瞒真情,辜负人家的好意,恩将仇报,有时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不改变这个方针。

    举个例子,关西地方有个某县某町,过去是观赏萤火的胜地,近年来由于善于宣传,每年一到初夏,就要想点子在京都、大阪的报纸上大做广告。被招去看萤火的城里人也不少。谁知到那里一看,没有一只萤火虫在飞。因为报上的宣传和实际情况不符,于是抓住街上人或旅馆的女侍一问,有的说来早了一周,有的说要等到十天以后,也有的说要等半个多月,众说纷纭。早已到了赏萤的季节,本来不会一只也没有的,实际上是这座城镇早已没有萤火虫了。据当地老人说,因为过去是胜地,肯定有很多萤火虫,可是近年游客猛增,旅馆竞相建筑高楼大厦,随着城镇的繁荣,萤火虫一年比一年减少。为什么呢?因为萤火虫不喜欢热闹地方,尤其厌恶电灯光,而栉比鳞次的旅馆一带,偏偏电灯又特别多。不用说大门和走廊,从庭院到河边,一直到山麓一带,都安装了无数只电灯。这种设施似乎是专门用来驱赶萤火虫的,如此明亮,想飞来也不能飞来。就是飞来了,其光明也完全被夺走,人眼看不见了。对于当地人来说,这种做法实在缺乏远见,他们大搞宣传,只想招徕更多的游客,越是宣传,越加繁荣,旅馆也就越多。为了争夺旅客,不得不安装更多明煌煌的电灯,以便吸引行人的眼睛。长此以往,宝贵的胜地变得有名无实了。更为滑稽的是,为了逃避受广告欺骗而来的游客的责难,只得从别处捕捉一些萤火虫来,在庭院里放上几只做做样子。

    滋贺县管辖的M地方是大粒萤火虫——源氏萤的产地,名闻遐迩,近年来也大搞宣传。我没有去过,那里每年向皇宫进献萤火虫,确实产量可观。但是禁止捕捉,违反者治罪。结果,享受不到观赏萤火的乐趣,这一点和前者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濑户内海里不知是属于广岛县还是爱媛县的某个小岛,到那里去必须从中国地方[94]或四国的港口乘小火轮,因为开往别府的大船不经过这个小岛,所以京都、大阪的人们很少光顾。岛上有两三家旅馆,规模都很小,一楼店面贩卖杂货和食品,主要经营运输业,租金很便宜。我喜欢濑户内海,有一次因为有事偶然路过小岛,为了等下一班轮船,曾经在一家旅馆里休息。我们两个人,从早晨七点到下午四时,占据二楼的一室,其间吃了一顿午饭,专门为我们烧了洗澡水。最后一算账,一共两元,一人一元。然而居室绝对干净,饭菜味道也不坏。因为是海岛,鱼自然很新鲜。四国又是盛产鱼糕的地方,不论走到哪里,光吃鱼糕就可以了。小岛上也卖伊豫产的鱼糕。我洗完澡后,睡了一会儿午觉,被褥非常舒服,使我很受感动。大多数旅馆,被褥都是绸缎面子,里头絮的旧棉花,看起来漂亮,盖在身上很沉重。但是这家旅馆相反,外面是棉布,里面的棉花是新的。冬天盖两床被子,心想可能很重,实际上并不重,原来棉花属于优质棉。

    我对这里的一切甚为满意,于是问道:“这岛上有洗海水浴的地方吗?我想带着家人来洗海水浴呢。”回答说:“有啊,住在神户的一对西洋夫妇,每年都带着孩子来这里。他们将二楼全部租下,住上十多天。”我又进一步得知,离这里一百多米远的海岸,虽说没有什么特别设施,但确实是一处理想的海水浴场。楼上走廊两侧各有一间带客厅的房间,可以包租,每人每天两元。我暗暗想到,那对神户的西洋夫妇,也和前面提到的德国人一样,出于同一种想法,对谁也不说,自家单独到这个岛上来避暑。

    今天,凡是有名的海水浴场,水质清洁的地方几乎没有。本来干净的海洋,由于众多人都来游泳,已经变得污浊不堪了。而这岛上的海水却很清澈明净,仅是这一点,就感到心情舒畅。而且从神户来,不必乘火车,夏天里实在难得,再加上船票比火车票便宜得出奇。海滩很闲静,衣服脱下来不必担心丢失,光屁股也不怕人看。不过,除了泡海水,什么娱乐也没有,有些寂寞。但众所周知,夏季的内海像池水一般平静,可以乘船自由出入,坐小汽艇能到附近各岛和四国、中国地方的海港游玩。神户的西洋人发现了这个理想的避暑胜地,独自享受着,较之到云仙、青岛、轻井泽等旅馆昂贵的避暑地,能够找到这里来,可算是个头脑聪明的主儿。

    我近来时时感到,很需要到一处完全听不见电车、火车声响的地方,好好睡一睡,想一想,哪怕只是一天也好。为此,我有了旅行的欲望。然而,符合条件的地方逐渐减少了。打开地图一看便知,狭长的国土上铁路纵横如蛛网,年年还像血管分支一般伸向各个角落,听不到汽笛声的山间幽谷只是一个劲儿缩小范围。铁道部、旅游局、观光事务所等宣传机关,处心积虑招引客人,所有胜地都失去了当地的特色,变成了城市的延长线。

    我讨厌登山,所以看不到日本阿尔卑斯繁荣的景象。山的好处本来在于富有超越人世的雄大之感,呼吸着不受人间污染的清凉的空气,不是吗?古人云“瞑合于万化”,又云“悟天地之悠久”、“游于神仙合一之境”,登山的趣味不正是如此吗?果真是这样的话,今日关于信越地方的宣传就会损害“山岳”这两个字的意义。从前小岛乌水氏等人第一次讲述那个地方雪溪之美的时候,就说富士山已经变成人人都去的庸俗的山,建议要开发信越地方。如今那块地方也许比富士山更庸俗。本来就是小屋,而称为“Hütte”,东京市中心也出现了所谓“某某庄”的旅馆,可以想象,哪里是超越人世,简直是变成了最世俗化的场所,虽然是乡间,从地方特色上看,却走入了都市文化的尖端。为此,那些想接触山岳灵气的人们,像古代大峰山行者那样抱着虔敬之心而立志登山的人们,只好尽量物色不为世间所知的山岳地带了。为此怎么办呢?就得先打开地图,着眼于铁路网眼比较粗的部分,寻找位于那个范围以内的山峰或溪谷。当然,这里的山不是名山,山峰之高、溪谷之深,展望之雄大、风光之秀丽,远不及阿尔卑斯地方的山峦。故而山贵不在高,而贵在没有人间烟火气和市井庸俗气。所以,凡山凡水反而有山野之趣,也许可以洗涤俗尘之心肠。这种情况不仅限于山,比如上面所说的观赏萤火的胜地、赏樱赏梅的胜地、温泉、海水浴场等,所有名闻天下的一流土地,多多少少都被践踏了。倒不如搜寻一些二流三流的地方徜徉其间,更能达到旅行和游览的目的。

    照这么说,对于那些想品味寂寞之旅的深趣的人来说,发达的宣传机构倒成了一种干扰。不过有时也会提供一些便利。尤其是最近,比起海洋,人们更喜欢山上,过去热了去海边,冷了也去海边,生了肺病也去海边;如今,夏天登山,冬天滑雪,对于肺病患者,山里有紫外线,所以山越来越热闹了。像我这种人,连眼睛鼻子底下的甲子园球场都懒得瞅一眼,一向疏远体育。一到冬季,各个车站天天贴广告,报告各地滑雪场的积雪量,电台也大肆广播。看到那景象我甚感惊讶,心想值得那样吵吵嚷嚷宣扬一番吗?可是经电台和铁道部这么用力一帮衬,正愁寒假里没有去处的人,一下子都拥到积雪的山里去了。就是说,当局的宣传像一把扫帚,把那些闹哄哄的客人全部扫到一个地方去了。

    先前听和气律次郎君说,近来经过纪州的白浜大张旗鼓的宣传,结果别府变得冷冷清清,完全败退下来。本来嘛,我们就是喜欢新鲜、爱赶时髦的国民,某个地方敲锣打鼓一闹腾,全都蜂拥到那里,其余的地方都变得空荡荡了。因此,吃透这一点,趁着宣传集中于一地的时候,反其道而行之,就能获得一次愉快的旅行。我不具体指出哪里哪里,那样太违背原则,大体说来,濑户内海沿岸和岛屿都是被闲置的地方。冬天到那里一看,到处暖洋洋的。阪神地方当然也暖和,但那边还要暖和,一月末梅花就早早开了,采得蓬艾做草饼。由于避寒的游客都集中到白浜、别府和热海等地方去了,各处的旅馆静悄悄的,实在令人感到悠然自得。

    我喜欢观赏樱花,春天要是看不到樱花烂漫的景象,就尝不到春的风味。关于这一点也有门道可循。办事机敏的铁道部,每年一到山间积雪消融、不能滑雪的时节,就开始赏花的宣传,四月中旬自然就开通赏樱的专列。到了下一个星期天,就一一详细报告哪里到了赏樱的盛时,哪里才有七分开。想平心静气观赏樱花的人,可以避开这些场所。因为,赏花不仅限于风景胜地的樱花,只要有一棵灿烂盛开的樱树,就可以在花阴里张起幕幔,打开饭盒,心性陶然地享受一番。只要是有心人,就能避免乘坐火车、电车的麻烦。例如我所居住的精道村后山一带,有人人都不在意的溪谷和台地,恰恰在这里,可以找到理想的赏花场所。

    我要悄悄告诉大阪地方的读者诸君,说真的,在桃花开放时节,乘关西线火车眺望春天的大和路[95],这是我的一个爱好。众所周知,开往那边的电车,碰到赏花季节,每一趟都挤满了人,列车超员,速度又快,每一次都出问题。这时候,不妨乘坐自凑町发车,穿过早年发生滑坡的某某村的隧道,经过柏原、王寺、法隆寺、大和小泉、郡山等小站,抵达奈良的火车。特快要四五十分钟,而乘这条线上的普通列车要花一小时十二三分。乘快车没有意思,还是每一站都停的列车最好。你一乘,首先吃惊的是,电车是那样拥挤不堪,而火车是如此空空荡荡,每一节车厢的乘客都寥寥可数。三等车既然如此,二等车肯定更是这样。将两腿伸在宽阔的坐席上,“嘎嗒”一声停下了,又“嘎嗒”一声开动了。一边在慢悠悠的车厢里摇晃着身子,一边迎送着窗外烟霞迷离的大和平原的景致,森林、山丘、田园、村落、堂塔等,宛如武陵桃花源一般,不知不觉就把时间全给忘了。何时到奈良,现在到了哪里,下面是什么站,对这一类事情毫不关心,车子“嘎嗒”停下了,又“嘎嗒”开动了,反反复复,永无休止。车窗外,永远是烟雾迷蒙的平原,连续不断,似乎没有日暮的时候。我尤其喜欢于春雨纷纷而降的午后,乘坐这条线路上的火车,每到这个时候,身子慵懒,迷迷糊糊,昏昏欲睡之中,不时合着车子“嘎嗒”一声响,睁开眼睛,车窗玻璃已经迷漫着水汽,外面的平原细雨溟蒙,远方的佛塔和森林包裹在温润的雾气之中。虽说到奈良只有一个多小时,但浑身却充满一种无限的闲适之感。如果时间允许,还可以绕道樱井线,经过高田、亩傍、香久山一带,沿途有樱井、三轮、丹波市、栎本、带解等车站,然后到达奈良。要想巡游大和,比起匆匆忙忙、走马观花,还是在这种火车里呆上几小时为好,这是使自己的心情体验到无限悠久的几个小时,真可谓千金难买啊!所以,那些吝惜几个小时和一点儿车票差价、争着乘坐电车蜂拥而来的人们,使我感到不可思议。这个时代时兴高速度,不知不觉,一般民众对时间失去了耐性,不能平心静气一直专注于某一事物了,不是吗?因此,我认为,恢复这种平静的心情也是一种精神修养,我劝你不妨乘坐一次这种火车吧。

    我从东京回大阪,经常乘坐夜里十一点二十分东京站发车的三十七次列车。这趟列车不是快车,是唯一开往大阪的有二等卧铺的列车。以往我临时买卧铺票从来没有售完过。即使下铺,哪怕春假或年末等拥挤时期,也必定能买上票。平常时候,上了车再补卧铺也似乎来得及。东海道线上的卧铺车嘎啦嘎啦作响,是这趟列车独特的风景。是什么原因呢?就是因为不是快车。这趟列车于上述钟点自东京发出,翌日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抵达大阪,需要运行十二小时二十五分,比普通快车慢不到一小时。在这之前发出的开往下关的七次普快,晚上十一点东京发车,到大阪是翌日上午十点三十四分,即费时十一小时三十四分,大体上相差无几。然而这趟车十分兴旺。这是因为人们都被快车这个名称欺骗了。除了快车之外不知道还有挂卧铺的列车,这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停站多,那种“嘎啦嘎啦”停车的声音也许让人讨厌吧。其实一上车就钻被窝,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钟就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京都以后也不停,所谓讨厌也就是大府到京都这一段,时间大约三个半小时,其间比快车只不过多停六站。如今那些头脑精于计算的人连这点儿耐性都没有,非要买快车票不行,真是愚蠢到了极点。但因为这种性急的人很多,那种普通列车空下来了,想到这些也不能光是取笑一番。然而,有人竟然对普通列车一停一开影响睡觉提出抗议,对于这样的人,我不能劝他们乘坐这种列车。与此相反,另有一种极端的人,养成这样一个习惯,睡觉就像坐卧铺,不摇晃就睡不着。于是,就在自家床底下安装一个电动机。我倒不像他们,本来就容易入睡,在火车上也能睡得很好。乘上夜行车不知道过箱根山,不知不觉一直睡到横滨,有时候列车员叫两三次才醒过来。去年底以来,我三次去东京,前几天乘飞燕号回大阪,从未看到过丹那隧道。因为这样,所以三十七次列车对于我真是太合适了。我不仅能尽情睡觉,第二天早晨一醒过来,一切都很顺畅。我大约上午八点到名古屋时起床,这种“嘎嗒嘎嗒”列车的二等车厢,很少上来新的乘客。而且又是卧铺,一人完全占据着一张长长的席位,能自由地伸腿伸腰,睡不够还可以再睡。再说,这一带——自大垣、关原、柏原、醒井到米原,顺着琵琶湖沿岸至大津的风光,已经反复看过多次,但还是看不够。

    也许是我一个人的体验吧,沿东海道下行,从车窗可以看到,名古屋这边,房子建筑和自然风物带有东京风味,过了名古屋,这些完全绝迹,感到进入了关西的势力圈内。早上在卧铺车厢一夜熟睡之后,猛地睁开眼一看,窗外一派关西景色,那种心情真是无可言表。我去东京虽说没有什么要紧事,但呆在东京时那种风尘仆仆、一连串忙乱不堪的生活,一上车就截然被斩断了。我让列车员整理好床铺,还想再睡一觉,一看到关原附近长着许多柿树的村落的风景,还有那农家的白粉墙,立即被吸引住,忘记睡觉的事了。不,老实说,我好几天没有看大阪的报纸,本来在名古屋车站托列车员买了一份,打算好好看看,结果扔在身边没有读,人一直守在车窗旁边。火车离开大垣,通过醒井,米原停,彦根停,能登川停,近江八幡停,草津停,大津停。但我绝不感到厌倦和单调。“飞燕号”打这里倏忽而过,是很可惜的,而这种车通过关原时走得慢,彦根城天守阁、安土、佐和山一带的地势都看得清清楚楚,令人欣喜。要是带着孩子,如果车速不慢一点,要讲解沿途史迹也是很困难的。我在想,同那种短期内尽量走远路的快速旅行相对,给那些在狭小范围内尽可能作巡回旅行的人以小小奖励如何?如此旅行,于以往静静走过的土地上,有时会偶然发现意想不到的兴味。虽说不一定全程徒步,但一处小小的地方,也要开着汽车前往,这种习惯最不好。那样根本谈不上什么旅情,不论经过哪里都不会留下任何印象。

    顺便说说,乘火车每每感到不快的是,有的乘客缺乏公德之心。关于这个,好多人提醒过,提倡过,尤其是《大阪朝日新闻》“天声人语”栏目的作者时常发出警告。是的,大阪人在这一点上确实比东京人散漫。我近来不论何事都偏袒大阪一方,但惟独这一件比不上东京人。眼下,听说就连大阪人自己到地方旅行,乘车什么的也不愿遇到同是大阪的人。为什么呢?一家人一起乘二等车,占据着宽大的坐席,旁若无人,大吃大喝,毫无顾忌地放声交谈,橘子皮、剩饭菜,随手乱扔,向素不相识的人问这问那……一看到这些行为不检的人,可以肯定是大阪人。即使外地人不知道,大阪人自己一看就明白。赏花时节的大轨电车和京阪电车上的一片脏乱狼藉的景象,也不自觉地带到别国去了。当地郊区的电车都是如此,大家都这样,没办法;但到了旅游目的地,大阪人的缺点就暴露无遗,就连同乡人也恨得咬牙。但是,这不意味东京人就有资格嘲笑大阪人。我们公德心的缺乏产生于远古封建时代的生活方式,由来已久;另一方面,又同我国的淳风美俗相结合。从大处考虑,有时候是理所当然的,要想完全矫正过来,不是那么容易。尽管如此,一看火车上的情景,自称亚洲盟主、三大强国之一的一等国民,其实根本不够资格。有的说二等乘客比三等乘客更厉害,至少那些稍有教养的人士和一般群众一样干出不守礼仪的事情,给人造成的不愉快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举出一些小事为例子,有人去食堂、厕所时,不关好走道上的车厢门,冬天,哪怕有一点儿缝隙,也会飕飕进来寒气,要是靠近厕所旁边,就能闻到一股股的臭味。这些都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偏要从背后用手“啪哒”一关,也不回头看看就走了,留下一道一两寸宽的门缝,必须有人重新关严实。坐在车门口附近的乘客大受其害,不得不一次次干着同一桩差事。光是自己一个人不得不干这件事,心中尽管感到窝火,但放置不问,只好自己首当其冲忍受寒风臭气的袭击,所以只好伸手。人人都有可能遇到这种倒霉的事,但自己通过时还是毫不在乎给别人添麻烦。最叫人生气的是,从餐车回来的路上,嘴里含着牙签的乘客接连不断地走过去,最后的一个人还是不关门,心想还会有人来,就那么敞开着。还有,火车上的厕所用过之后都有完善的抽水设备,还贴着注意事项,但是照着实行的人一百个人中不到一人。不,不光这个,在洗脸池里洗过脸,不把脏水放掉,后来的人必须为前一个人放走废水。这就如同便后不擦屁股,这当然谈不上什么公德,是人人都懂得的常识,可谁也不觉得奇怪和耻辱,实际上不能不说是不可思议的“文明国民”。当然,日本人的这种恶习不仅限于火车,但是以火车为最,甚至那些在其他场所遵守礼仪的人,一到火车上就立即忘记平素的习惯,这就更加令人感到不可理解。

    冬季旅行苦恼的是,火车、轮船、饭店、旅馆、电车和汽车等,有的有暖气设备,有的没有。而且温度不一样,容易引起感冒。带着柔弱的妇女、儿童一道旅行,特别叫人担心。当然,有时住宅楼内的冷气设备也会害人,这种便利设施所产生的不便,在都市日常生活之中也经常发生;不过旅行之际,一天里会更频繁遭遇温度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又是突如其来的。为此我想起一件事,某年冬天,夜里十二点乘坐由高浜开往别府的轮船,有两三间空闲的船室,船员带我到其中一间,说:“这里最暖和。”因为开足了暖气,热得受不了。我心想躺下来总会好些,上了床铺,尽量穿得少一点,谁知过了一会儿,头昏眼花,大汗淋漓,简直像洗蒸汽浴一般。不得已只好脱光内衣,只穿一件浴衣,全部掀开毯子,还是汗流不止。为此我一整夜翻来覆去,十分烦闷。船舱狭窄,通风不良,又靠近锅炉,没有暖气还可以,如果将这个很热的地方特别用来优待客人,不能不怀疑他们有没有常识。再说有一次,我从内海的一个岛乘船到另一个岛去,这是不足五百吨的小汽轮,没有船室,一走进拥挤的船厅,热得直想呕吐,大粒大粒的汗水向下淌。心想,回程时还得被蒸煮一番。谁知回去的班船乘客很少,为了节约暖气,一间大房子只放了一只火盆,里头堆着快要燃尽的炭块。糟糕的是,这船舱三面开窗,比起那透过窗缝吹来的寒风,这火盆形同虚设。如此一冷一热,急剧变化,不管多么小心翼翼的人都要感冒。但是过热比过冷更难受,乘东海道线快车,有时候暖气太热,夜晚还好,白天天气晴朗的时候,太阳透过车窗照进来,已经够暖和了,再加上这么多乘客的体热,多少总会有些调节吧。我比别人更容易上火,想一想今天大多数日本人都住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房子里,一提起那样的热来,我就不想乘坐东海道昼间列车来回了。尤其是名古屋至静冈、沼津之间,午后的日光强烈地照射进来,又赶上慵懒的时候,身子被热气熏蒸着,连读报的力气都没有,也没有兴趣观赏外面的景色,只感到昏昏欲睡。这不是那种处在春风骀荡的心情中的睡意,这样的睡眠一睁开眼来,浑身汗腻腻的,骨节酸痛,口中焦干,反而更觉得疲倦。此外,还有不少人感到咽喉疼、头疼,像喝醉酒一般。然而,西洋人却能呆在闷热的屋子里工作、谈笑,我每每为此而感到惊讶。由此看来,日本铁道部仍然保留明治时代那种不顾日本人、而一味迎合西洋人的殖民地禀性。

    年轻时候,觉得西式的饭店也不错,年岁大了,各方面总是怀恋日本的旅馆。我也曾经有一阵子不去没有饭店的地方旅行。如今相反,哪怕稍稍忍受些不便,也要挑选日本风格的旅馆。要知道,往往在忍受着不便的地方能尝到为人所不知的旅情,因此,那种城市风格的过于周到、无微不至的服务反而感到不能尽如人意。我每住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向人打听,阅读导游文章,选定两三家旅馆的名字,然后在这几家旅馆前面走一遍。即使从车站乘坐汽车去,也决不让司机停靠,而是打这两三家旅馆门前驶过去,先看看店面,然后选定一家。傍晚,抵达目的地,心想,哪一家旅馆在等待自己到来呢?淡淡的乡愁,伴随着好奇心、疲劳和饥饿,在远近各处灯火熠熠的乡间村镇彷徨踯躅,那个时候的心情啊——即尚未选定住处、或徘徊于歧路、或伫立于桥头时的心情——青年时代过着放浪生活的我,至今依然憧憬那富于感伤的夕暮,那是引我踏上旅途的一种魅人的诱惑。每逢这时候,我的脚将迈向哪一家旅馆呢?我选定的不是具有现代风格的,而是有几分落后于时代的,就像默阿弥[96]世俗戏剧和长谷川伸君流浪故事里出现的,一句话,不是“旅馆”,而是“客栈”式的极富风情的居所。

    然而,近来当地那些老字号的一流旅店,逐渐由客栈向旅馆转化。他们一边保留从父祖那代继承下来的店面;一边在别处建造“分馆”,那种不合我意。我喜欢那种庭院深深、结构纵长的旅店,面临大街,一进门迎面就是宽广的楼梯,透过二楼的栏杆可以俯瞰街上的行人。而且要显得气势雄伟,最好能像古市的油屋[97]、琴平的虎屋[98]那样。有时候,荒寒的小站和停车场前的客店,也不是不可以住它一个晚上。而且,论客厅的木材等,比起新的,还是黝黑光亮的更显得沉稳、厚重,令人想起这座城镇的历史或传说。

    当然,这种旅店设施陈旧,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之处,必须要有耐得住这些不便的思想准备。首先使人失望的是没有暖气等设备。不论多么严寒的时节,除了被炉、围炉和热水袋之外,再没有别的。厕所不可能有抽水马桶什么的。饭菜虽说有两类,而且花样繁多,但一般味道不好,用上方[99]话说就是所谓“难吃”。但是,带有时代烙印的壁龛柱子、书院和走廊一侧的一组组障子门窗,栏杆上以及栏杆间隙之间的雕刻,庭前树木、苍苔、灯笼和花草,一切都显得那么周到、细致,尽量让人住得舒心。这就是最好的款待。只有这种旅店,对于别的事漫不经心,于壁龛等处的装饰尤为在意,挂轴和插花都布置得十分自然和仔细。

    从前我经常去的山阴某城市的一家旅店,受到近年这座城市出现的新式旅馆的排挤,生意清淡,预先打电报然后再去,壁龛已经新换了插花。不是随便摆上就算了,方法是在十分考究的薄口花瓶里,认真布满枝条,采取天、地、人的插花风格。一问女侍,说老板学的是“未生流[100]”,这是他亲自做成的。这虽说是日渐冷清的乡间旅馆老板和与之相应的消遣,但总使人感到那端庄的花朵里包含着一种诚恳待客的良苦用心。此外还有桌子、衣架、扶手、烟灰缸、火盆、砚箱之类,不是临时凑合而成的,都那么敦实,大方,这类东西很多。然而,近来东京一带饭馆似乎并不看重这些古董品的价值,因为这些祖先留下来的东西不合乎今日的时尚,只是临时拿来应景罢了。不过,这种旅店,没有人告诉你外出时来客,托他们办事也很麻烦,一大早就来开挡雨窗等等,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不便。你必须清楚,住在这种地方,就是为了培养一种忍耐力,为了长久地磨炼自己。冬天,我尽量不住进这种旅店,因为虽说不很怕冷,但如此忍受着住下去,还是经常会感冒的。

    日本旅店最头疼的事情之一是,女侍出入客厅时总是大敞着隔扇。这和上面提到的火车上的情形一样,日本人的坏习惯即使在一般家庭里也很常见。但是旅店的客人互不相识,房间挨着房间,真希望她们能神经崩得紧一点儿,偏偏到里屋跟客人说话的时候,很少有女侍把走廊之间的隔扇关好。这还不算,出去以后也还大敞开着。如果说一次次运送饭菜和酒桶,出出进进,每次开开关关十分麻烦,那么,到厨房去的时候也开着,这就说不过去了。首先,房间里放着衣服和用品,从走廊上看起来不光显得杂乱,要是冬季,就更添一层寒冷,越发使人恼火。本来屋子里就没有火炉,很难暖和起来,现在点燃了炭火,又加了被炉,也可以忍下去,女侍一进来,就冻得直打哆嗦。还有,从走廊经过里屋再到客厅,有两道隔扇,一道也没有关。冬天住进旅店,十有八九会碰到这种倒霉事儿。我总觉得奇怪,平时为何不进行教育呢?还有一件怪事就是关于火车和轮船的衔接情况、游览的路线以及当地的情况等,一问那些女侍,没有一个人能作出明确答复的。不管问什么,总是回答:“不知道,我去问问老板。”当然,问问清楚总比乱说一气要好,但这些问题并不难,诸如哪里到哪里多远,乘汽车要花多长时间,车费多少等等,在当地只要是小学毕业的人都知道。因为在陪侍进餐的时候,也没有其他的话题,只是顺便问问而已。可是从来都不会有人能滔滔不绝地回答。“这个嘛……”嘴里咕叽着什么,低着头只顾傻笑。这时候哪怕一个澡堂子的伙计,只要碰到的是个男人,也略知一二,而女人本来就对地理历史不感兴趣,也没有人对她们就当地情况实行专门教育,再加上又不想主动了解。这也证明旅店的女侍中很少是当地人,多数都是外地来的。在普及一切教育的今天,连这些简单的问题都不能回答,这是说不过去的。希望旅店老板、领班引起重视,进行普通的乡土常识教育,光是口头教育还不够,有时也可以组织远足,让她们参观附近的名胜古迹,施行这种带有慰劳性的现场教育。既然从事服务行业,做好这些准备工作,难道不应该吗?

    据饭店经理说,西洋人稍有不周就不答应,一有不满立即骂娘,但日本人相反,一般都是忍耐着不说。这就更难于应付了。旅行总是尽量寻求舒适——宾至如归,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如果说这是一种现代思维,那么旅馆方面自然就会竞相添置设备力争达到这种要求。但是我们也不能抛弃让自己的爱子去旅行的老习惯。而且可以趁着旅行的时机,矫正偏爱美食、睡懒觉、运动不足以及其他不良行为。至少旅行期间不再奢侈,可以养成艰苦耐劳的习惯。我等因职业关系,时常要改换心情和环境,将自己从日常生活的锁链中分离开来。抱着这样的目的出外旅行时,常常变换服装和姓名,乘坐三等火车轮船,住一住便宜的旅馆。实际上,干我这一行的人,一到乡下就会成为宣传工具,被新闻记者和文学青年所追逐,所以一不小心就无法实现那种“孤独之旅”。改换一下姓名和身分,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时走到广大社会上看一看,也别有一种趣味。我这人很害羞,人家一听说是小说家,把我当先生看待,我就很难为情,浑身感到不自在。换个名字出来,到哪里都能自由和人谈话,找到意想不到的旅伴。从此种意义上说,我非常喜欢乘三等船舱。漫长的国际航线不会有人认识,但是乘坐纪州或内海的轮船一等舱,当天就要和船长、事务长打招呼,和同室的乘客交换名片,令人厌烦。可是乘坐三等舱,一跌入挤满众多船客的大客房里,谁也不会在乎你,实在感到心情舒畅。这时候,我可以倾听自己身边的乡间老爷爷、老太太以及请假回家的青年侍女们的家常话,高兴时也主动搭讪几句。大阪、阪神沿线看来有许多四国周边前来打工的侍女,乘坐开往别府的三等船舱,经常碰到一群这样的少女。细思之,时常作一作三等旅行,以便看看不同的世界诸象,不仅对小说家,就是对政治家、实业家和宗教家来说,不也大有必要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