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兵书-雪山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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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拔五千三百米的高度是生命的风景线。

    鹰平视着山脊,将湖色和雪光映照在翅膀上。

    一九九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十二时五十九分,当我第一百零四次站在这个高度上的唐古拉山口时,忽然觉得生活中许多可望不可即的事情,其实是人为变得神秘的。它们原本并不复杂,就像你想离太阳近一些,就站在世界屋脊上来。

    山上比山下高,谁还不知道?

    当然,唐古拉山巅离太阳近了,也离死亡近了!

    山口屹立着一座汉白玉石的军人雕像,魁梧,凝重,深沉。

    因为阳光的照射雪山才有了一片灿烂。所不同的是,此刻阳光转换了投射的角度,从雕像的胳膊与身躯的隙间处流泻下来,雪地上便刻下了一个立体的光影。

    阳光在雪山上、雕像上都不会永存。云可以把它遮住,风可以把它卷走。我闭上眼睛白天就变成了黑夜。

    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才是实实在在的、九级暴风雪也撼不动的永恒:百余次地翻越唐古拉山。

    那是五千三百米的高度!将一百米高的云梯搭连起来,五千三百个呢!它伸进了宇宙的深处。

    炫耀自己是很愚蠢的。我无非是想说明:我曾多次站在死亡的边缘,因而也就习惯了死亡的威胁。

    在高原上走,我也是高原的一部分。

    走着走着,我倒自己怀疑起了自己:我真的在世界屋脊上趟过上百次吗?

    太阳下闪过一道阴影。一匹野驴踏过荒原,鬃毛竖立着。

    这个中午,唐古拉山的野风把人的感觉刮到了比高原还高的高度。我站立不稳,身上特困,很像是刚在棉花堆里挣扎了一番后那种很没有味道的感觉。头晕乎乎的,双脚总是踩不实在。看东西的能见度大大降低,听任何一种声音都像隔了一层玻璃,嘴里仿佛噙着一个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泡沫团。高山反应通过体内各种器官残酷地折磨着人的肉体。

    超高的雪山把过山人的躯体撞击成了一片无灵魂的羽毛。

    我的同行者都毫不例外地染上了这种反应,致使兵站为我们搜肠刮肚特意做的那顿丰盛的午餐几乎没动一筷子地仍冷在桌子上。与众不同的是,我吃了两个烤饼,喝了两碗稀饭。如果不是几个同伴用惊诧的目光瞅着我使我怪不好意思的话,我估计再消灭“一千一稀”是十拿九稳的。但是,需要说明的是,高山反应给我带来的不舒服并没有因为这相当不错的饭量而有丝毫的减弱。

    大概我比别人更明白:在高原上越是不想吃东西越要把胃囊塞饱。

    兵站司务长一直用不可捉摸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撂下碗筷,他就感叹起来:“我们唐古拉兵站就犯愁每月都要节约几百斤精米精面,在大家最需要营养的地方搞节约活动,我们实在觉得残忍。如果每个人都能像你这么痛痛快快地吃,我们看着比把山珍海味补充到自个肚里还幸福!”

    我不怀疑他的话是出于真心,可我听着总觉得有点别扭,便不成不淡地回敬了他一句:“我还真可以在你面前摆点老资格了,有老高原在这里你肯定还嫩了点;不要忘了,本人是一百多次在唐古拉山潇洒走一回了。”

    司务长吐了吐舌头,我看到他一脸的敬佩和服气。“老资格”这个东西在好多场合是可以压死人的。还有,他提到了“节约粮食”,我对他说:“兵站贮存点粮食绝对很有必要。就是在这个兵站的旁边,曾经发生了令人心碎的事!”

    我脸上的严肃表情,使司务长和其他几位同行人已经猜到我讲的事情肯定不会轻松,他们停止了议论高山反应,跟着我走出了食堂。我指着山脊上的一排电线杆,告诉他们:

    六十年代中期。初冬的一天,从格尔木乘便车来到唐古拉山执行护线任务的五个女兵,在山中的沟沟岔岔奔波跋涉一天,查完线路后坐在公路边等车,准备返回驻地。这些离开内地仅仅一年的女兵娃,脸上的白皮嫩肉虽然被高原人特有的紫赭色所代替,但是骨子里还缺少高原兵的气质。此刻,她们背靠背脚蹬脚地歪坐路边,一个个脸色蜡黄,蔫头耷脑,高山反应已经侵袭到她们的神经中去了。也怪,平日车水马龙的青藏公路这天竟变得出奇地寂静,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也不见一辆车来往。不久,女兵娃们便挤成一团在路边睡着了。冷冷的风夹着从山洼搜来的雪粒,抚摸着她们冻红的脸庞。

    身旁放着滴水不剩的水壶,还有腾空了的细细长长的干粮袋……

    傍晚。雪花悄悄地飘起来了,空气中的温热渐渐收紧。五个女兵没有醒来;午夜,风雪狂吼,气温降至零下三十摄氏度,五个女兵被白雪盖住了。她们还是没有醒来;次日凌晨,山中的公路旁鼓起了五个洁白的雪堆,五个十八岁的女兵仍然坐在路边……

    青藏高原静悄悄。大雪给唐古拉山留下了弯曲的伤口……

    中午。部队的战友乘车追到山里,他们带着干粮、开水、棉衣……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战友们抱着女兵的尸体哭得天昏地暗。雪山流泪,冰河低吟……

    从此,这里留下了一个新的地名:五女峰。

    我无法知道别人会怎么想,反正我讲完女兵的故事后,浑身软绵绵地一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本想走动几步,可是脚怎么也迈不开。我总觉得此时我的双脚踩在五个女兵的身上了,她们的手、腿、胸部,还有她们的脸,由于我的踩踏而战栗着。唐古拉山用它使人望而生畏的残酷高度,撂倒了多少人,连活人的魂气也被它掠夺得所剩无几。人们谈山色变。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那百余次翻越雪山的豪迈经历。我始终踩着山的肩膀站着,没有被山吓倒。这当然是无可非议的事实了。

    但是,能否就说明山被我征服了?

    只可以说我懂得了征服。

    那座雕像静静地屹立在风雪中,它的躯体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我相信这层雪永远也厚不起来,刀刃似的风总是很不客气地把落下的雪扫掉,一次又一次地扫掉。

    很可能是那座迎雪而立的雕像的引发,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兵的形象——那是个汽车兵,一身油渍渍的工作服不规则地套在身上,使他原本精悍的身材莫名其妙地变得臃肿,笨拙。两片毛皮棉帽的帽耳耷拉着,随着走路的脚步一闪一闪地晃着,使人感到他欲飞却累赘得难以启程。也许最数扎在他腰里的那根带子惹眼,它紧紧地扣进了棉衣里,很像刀子围着棉衣切开了一道细缝。

    你不相信吧,那带子竟然是一根麻绳,只是让油污浸染得已经无法分辨出它本来的颜色了。

    你想到没有?这个兵就是我。下面我将要叙述的故事有一大半就长在我腰间的那根麻绳上。

    那时候的我;很不习惯仰望天空,总是默默地盯着手中的方向盘,开着载重卡车,在世界屋脊上驰骋,闯祁连,越昆仑,从唐古拉山上飞车而过。所有的企望,所有的等待,都写在奔腾不息的路上。

    我曾经用七分自豪三分伤感的口气告诉我的朋友们,唐古拉山的每座山峰和连着山峰的每一条胳膊肘弯路,都盛产故事。风雪中孕育的故事不怕冻,越冻越鲜嫩。

    令我心醉又让我心颤的雪山阳光,在下一站等我……

    好像是五十年代末的一个冬夜,我这个新兵已经是第二十几次过唐古拉山了。那阵子不像现在这样出车少、车跑的速度也慢。

    当时的运输任务吃紧得让汽车兵们连腾出手来利利索索跑趟厕所的时间都少有。至今给我留下刀子也无法刮掉的印象是,我们一年中除了春节在驻地吃顿饺子外,其余的日子都交给了路,风风火火地紧赶着时间执行任务。谁跑得快,谁就是英雄:谁拉得多,谁就是好汉。“多装快跑”这个口号响亮得比汽车的双音喇叭还要动听。形势决定了汽车部队必须没黑没白地连轴转。我们所有的日程都贴在了那飞转的车轮上。战勤运输接着战事保障。我强烈地感到整个地球都仿佛跟着我的车轮旋转,就这样还嫌不够快,巴不得再给汽车安上两个轮子。我所在的汽车团七连有个叫张林旦的驾驶员,六天六夜往返于甘肃峡东(今柳园)至拉萨之间,创造了青藏线上快速行车的最高记录。他的这一创举登在《解放军报》的头版头条上。你以为容易吗?按正常行驶,这往返四千公里的路程我们要碾碎十五个太阳和十五个月亮。

    我们忙忙碌碌地爱着一切。

    雅鲁藏布江在西部高原日夜喧响。

    那个漫天遍地飘落着雪花的下午,给我的感觉全世界的雪都集中到这里降落了。雪下得少有地大,你会以为不是落雪,而是有一个偌大的制造雪花的搅拌机在不停地旋转着,把天地间搅得混沌一片。遇上这种倒霉的天气,司机在技术上如果没有“两把刷子”是要吃苦头的。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我始终坦率地承认我是属于那种二流、三流水平的驾驶员。眼下车子又是行驶在陡峭且险峻的唐古拉山上,我提心吊胆的心情以及一有突然情况时手忙脚乱的狼狈相是可想而知的。我挂上低速挡,让车老牛拉破车似的哼哼着。我已经不去考虑以这样慢的速度走下去,何时才能翻过山。只要不出事就行,安全行车第一。

    车窗外,一藏家妇人提着一篮雪花进山。

    不管时间消失了多久,每当我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心儿就颤颤索索地疼。那飘满雪花的灰灰的天空就像思念的伤疤,我真不敢相信那一夜我竟然活着走出了唐古拉山。我吃尽了苦头,但是我却没有死。后来我多次对别人说过:一个人可以不怕死,但是他未必就能咽得下更多的苦。死,是一瞬间的事。苦,却往往要人承受更多更长时间的折磨和痛楚,是一种慢性的死。从一定意义上讲,死是对人肉体的摧毁,吃苦却是对肉体和精神的同时袭击。

    好像是雪山被夜幕完全封住后不久,我的车出了麻烦。变速箱齿轮被我不规则的操作崩掉了好几颗,无法修复,只好停驶。带队的连长简单地给我嘱咐了几句要注意的事项,便甩下我,带着车队继续赶路了。同时留在雪山上的还有我的助手昝义成。

    现在我俩的唯一任务就是护车。这么说吧,只要我和昝义成还有一个人冻不死、饿不死、被雪崩埋不掉、叫野狼叼不去,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要完整无损地让汽车待在山上,然后等连队的车执行完任务返回时再拖到驻地。汽车就是我们手中的武器,它像步兵的枪、炮兵的炮一样重要,当兵的视手中的武器像眼睛一样金贵是理所当然的。我和昝义成心里都十分明白,我们护车的任务是相当艰巨的。我不是担心有人会把汽车抢去,这个地方人烟稀少到几百里路面上不见一户人家,贼子自然到了几乎绝迹的地步。我担心的是把汽车冻坏。

    毫不夸张地说,那一夜气温肯定在零下四十摄氏度左右,冻得我直流鼻涕,流出来的清鼻涕都结结实实地成了冰棍吊在鼻尖下。

    我准备对车上几个主要部位的螺丝进行一番紧定,这是驾驶员每次停车后必须做的工作。我刚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扳手,谁知手上的皮就粘在了铁器上,只听吱啦一声,一块皮便带着鲜红的肉被粘下来,血喷涌而出。昝义成先我“哎呀”惊呼一声,我想,他是心疼,我是肉疼。我已经预感到,今晚我们遭罪的时候还在后头呢!

    车虽然坏了,发动机却没有熄火。不能熄火,要靠它产生的热量抵御这奇寒的侵袭,不使机器冻坏。当然,我们也会得到好处:

    有了热量,就可以少挨冻了。

    风雪仍然肆无忌惮地怒吼着。

    我静静地坐在驾驶室里,紧紧地抱着方向盘,每隔一会儿就轰一次油门,让发动机的转速加快,以增大热量。

    寒风咬着夜幕的声音很刺耳。

    昝义成一声不吭地坐在我身边。这时他大概想到我受伤的手很不好受,便不经我允许就轻轻地把那只浸满血迹的棉手套从我的手上脱下,又将他的手套给我戴上。他说:

    “无论如何不能让伤口冻着!”

    我说:“抛锚车的驾驶员都成了闲人,我可以一直袖着手坐在这里。”

    “闲坐着不干活会更冷的。”

    昝义成说着就把拥着他腰、腿的皮大衣抽出来,递给我,说:

    “班长,天气太冷,再加件大衣吧!”

    助手都习惯把自己的驾驶员称班长,就像地方的助手把司机称师傅一样。其实,我连副班长也不是呢!

    真奇怪,我身上加了一件大衣后,反而感到了天气的奇冷。很可能我刚才被冻麻木了,这会儿大衣一上身暖得缓过劲来了,便知道冷暖了。

    “你到周围去瞭望望瞭望,看看有什么动静没有?”我对昝义成说。

    我把挂在驾驶室靠背上的冲锋枪递给了他。虽说是荒凉少人烟的雪山,毕竟路上孤零零只有我们一台车,保持一份警惕性没坏处。

    这晚,我俩轮流巡逻。

    风雪什么时候停了,我都没有发现。所有的喧闹和暴跳都随着那远去的风雪销匿得无踪无影。一瞬间,雪山静如海底。静得连我的一声咳嗽仿佛全世界都能听见。气温急剧下降,干冷,干冷,好像有人给宇宙间掺进了数以万计的干冰微粒。

    我惊喜地发现黑绒布般的夜幕上闪出几点星花,蹦蹦跳跳,越来越稠密。突然,我怜悯起这些遥远的星星来,觉得它们太寂寞,很孤单。把它们请到驾驶室里来吧!我产生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

    我擦掉了风挡玻璃上的冻雪,于是,那些星星透过玻璃跳进了驾驶室,和我坐在了一起。我很开心,星星和我在做伴。

    昝义成巡逻回来了,老远我就听见了他冻得呼哧呼哧地直喘。

    他进驾驶室,落座。我说:“你瞧,这些星星真好看!”

    他一不看星,二不看我,只是抹眼泪。

    我忙问:咋啦?

    他这才放下肩上的枪,双手十分笨拙地抱起左脚让我看。他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马上明白了,他的脚冻坏了。我赶紧把大衣给他,要他包上脚。他说,脚指头冻得像贼掐似的揪心。他提出能不能想办法把脚搁在汽车的排气管上烤烤。我马上制止他:万万不可!冻脚用火烤或拿热水烫都会坏事的。这是医生说的。还是让它慢慢地暖热吧!

    我用大衣把昝义成的双脚包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严实得一丝风儿也不透。

    昝义成入神地望着玻璃上的那些星星。我想,他难得有这份闲心,很可能是这会儿脚好受些了。我也陪着他看星星。星星很亮,一颗跟着一颗闪烁着,好像是对我和昝义成笑着。我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星海里游荡。

    我看出来了,昝义成一脸的等待。等待什么呢?幸福还是痛苦?我忽然想到,在遥远的故乡,一个山村的路口,一位白发苍苍的母亲焦急地张望着。那是我的母亲还是他的母亲?儿子在雪山等待,母亲在家乡企盼。等待的滋味,也苦也乐。可是,人生没有等待,生活也就没有了希望。

    落雪的黄昏,母亲推开窗子,心儿飞到比遥远更遥远的地方……我没惊动昝义成,悄悄地下了车。

    该我巡逻了。

    我在汽车附近转了几圈,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可是,我回到驾驶室后,出现了令人担心的却是预料中的事:发动机熄火了!

    油料已经耗完。

    我望着昝义成,他也望着我。

    天幕上那些星星依然很亮,好像离我们更远了。

    “点堆火烤车吧!”我说。

    昝义成没动。

    我又催了一次,他才下了车,像笨重的猩猩一样攀上大厢,从篷布下面掏出那捆我们出车时准备的红柳根,扔到地上。

    他还是不说话。我下了车。我知道他是要我看:这么点柴火给兔子搭个窝都不够,烤车?

    在这种情况下,一切都得我拿主意。这不仅因为我是这个车的驾驶员,而且还因为我是连里的文化教员。你知道吗,当年的文化教员在战士心目中享有与指导员同等的地位。这一点,在连里甚至营里那些扛着金黄色肩章的头头脑脑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面听讲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昝义成用企求而信任的目光望着我,我便果断地对他说:

    “你先用这些柴火把火生起来,我出去走走。”

    他显然明白我要做什么,说:“找柴火?鬼!你想找骆驼刺,这里不是戈壁滩。你想捡牛粪饼,这里没有人家!”

    我说:“可是,你别忘了,这一带有当年修青藏公路时民工住的工棚残址,说不定会有木椽、木板什么的。”

    我当然不是乱猜胡想了,平日多次从这里经过,看到过那些烟熏火燎过的痕迹,只是没有细看是否有可做燃料的东西。现在逼到了绝路上,不妨碰碰运气。

    昝义成没再说什么,我背上枪在公路附近的山里毫无目的地转磨去了。

    可想而知,我空手而归。

    昝义成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让我看着车,说他去找找看。我没有阻拦他,也没有对他抱什么希望。

    我问昝义成:脚还疼吗?

    他没有回答我,反问一句:你手上的伤口还流血吗?

    我也没回答他。他走了,我看到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

    山里很静。在星光的映衬下可隐约瞅见雪峰的轮廓,冷风扫过雪层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我忽然有了写作的欲望,难以按捺得住的欲望。就写眼下我们经历的这些事,抛锚,找柴,守车,等等。自然只是想想而已,深更半夜黑灯瞎火的,又是在荒滩山野,怎么写?

    那时,我写稿已经在我所在的部队出了名,当地的报纸和军区小报时不时会看到我的作品。所以,在这种特殊情况下产生写作的念头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外面“嗵”一声闷响,我料定是昝义成搬来了什么“援兵”。

    接着就传来昝义成兴奋的说话声:“好家伙,够烧一阵子了!”

    我下车一瞧,原来是一根粗粗的东西已被甩在了雪地上。他告诉我是一截圆木,很可能是拴马桩。我笑了,拴马桩?拴野驴去吧!唐古拉山什么时候有过马厩?昝义成并不服气,说你和我没听说过的事多着呢!

    它是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我们有柴禾生火烤车了。

    没想,有了“柴火”我们也犯愁。那个被冰雪浸湿了的圆木怎么点燃它?

    这时候,给熄火已经一个多小时的汽车送去温暖比在我们身上加件衣服的必要性更迫切。我和昝义成的身体又一次冻得麻木了,一麻木,反而不知道冷了。

    昝义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傻话:泼上油,点着烧!

    没等我说话,他就自嘲似的说,我真浑,油?哪里有油呀!如果有油,还用得着我们在这儿瞎折腾吗?

    我没有力气发笑。

    不过,我的思想很快就被他所说的“油”点燃了。我想到了一件东西——我腰里的那根麻绳。它里里外外浸满了柴油、汽油、洗油、机油,浑身都是“油水”。我曾经几次想抛弃它,换一根新的麻绳扎上。现在我庆幸我的“远见”,没有喜新厌旧将它处理掉。它就是一根天然的“引火线”,可以给我们解燃眉之急。我解下“腰带”,高兴地说:

    “还愣在那儿做啥?快把你那宝贝也拿下来,两根来个合二为一……”

    我的两个手指刚往一堆一捏,话还没说完,昝义成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忙解下自己的“腰带”,高兴得在屁股上狠劲一抽,原地蹦起一尺高。然后,他又接过我的“腰带”,立马动作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

    “我们活了!活了!”

    我想,这之前,他一定想到了死……

    历史长河的每一个时期都有时间老人有意或无意遗留下来的拓片。

    这便是被后人视为珍宝的文物。

    三十年后。

    一次,在日月山下某汽车团的荣誉室里,我看到在一个精致的大玻璃盒里展览着一批实物:铁锹、十字镐、脸盆、水壶、瓷碗、铝锅、军衣……它们为什么那样眼熟且牵人心肠?

    讲解员告诉我,三十年前的一个冬天,他们团里一支车队在唐古拉山被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围困了整整二十五昼夜。当指战员们突围出来时,一个个都变成了黑脸、长发、破衣的“野人”。荣誉室里的实物大都是从唐古拉山现场或从当年与暴风雪搏斗过的官兵手中搜集而来……

    讲解员说:“我们的汽车团是一支有着光荣传统的英雄部队,它组建于解放战争时期的华北战场……”

    我打断了他的话,这些我都知道,我还可以给你背诵一首歌颂你们部队的顺口溜,它诞生在唐古拉山——抗过美,援过朝,天安门前出过操,东海岸边拖过炮,唐古拉山抛过锚。

    我说:“这是当年在唐古拉山抛锚的驾驶员编的顺口溜。”

    讲解员吃惊地望了我一会儿,问:“同志,你是……”

    “我在唐古拉山抛过锚!”

    我继续参观荣誉室。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展品,流连忘返,不肯离去。最后,我在一根麻绳前站定。

    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亲近。

    它已经发朽,褪色;缩短,变细。上面的斑斑油渍化作了岁月的硬痂。

    我望着它,不知不觉地走进了历史的画廊里……

    讲解员走过来,问我:“你一定想起了什么往事吧?”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却问:“你知道这麻绳的用途吗?”

    他不假思索地说:“当年汽车兵用它来保暖。”

    “不!”我摇了摇头,“不仅仅是为自己保暖!”

    讲解员怔怔地望着我,希望我说下去。

    这时候,我倒好像成了讲解员……

    说不上来是因了何故,我和昝义成表现出来的聪明才智在那天夜里达到了无与伦比的惊人程度。在有了那根“油捻”之后,圆木在我们手里再也不是无法制伏的顽木了。我已经记不得是他的主意还是我的建议,反正我们用千斤顶把圆木死死地挤压在汽车保险杠的下面,加力,再加力,很快它就变软破裂,成为任我们揉捏的面团了。之后,昝义成把“油捻”埋进在木头上掏出的几个坑里,点着,汽车的油底壳下便升起了一堆火。

    严格地说,不是火,而是一堆烟。圆木太潮,起不了火焰。不管怎么说,雪山上毕竟飘起了一缕暖意。

    圆木点燃了,不出火苗,只听见劈劈啪啪的声音。

    我从驾驶室里翻腾出来两张揉得皱巴巴的《青海日报》、《人民军队报》,和昝义成轮流着扇火,总希望那堆烟里能喷出火苗来。没有,始终没有火焰升起,烟反而越来越浓,呛得我俩又咳嗽又淌眼泪。这时,我想,指望一朵云下雨太傻了,光靠圆木生火看来既难保住汽车,又救不了我和昝义成。必须另想办法。我便对昝义成说,你就待在这里,该干啥还干啥,我再走出去看看。昝义成连头也没抬,只顾闷声闷气地扇着火,瞧那劲,巴不得把自己的身子当成一粒火星扇进去,燃起旺火。

    我刚走出去一步,昝义成就追了上来。他像变戏法似的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我的那根“腰带”,塞到我手里,说:

    “山里风头硬,咬肉呢,你把腰里缠紧些!”

    “怎么?你没把它烧掉?”我心里好温暖。

    “一根麻绳就真能当柴烧?引个火,有我的那根就足够了。”

    他很平静,“我总觉得我俩的‘腰带’不能全烧了,留下来一根为好。当然是留你的了,你是驾驶员,又是连里的秀才,同样的东西一落到你们这些人身上就金贵了!”

    说毕,他又蹲下扇火去了。

    我把那根麻绳紧紧地勒在腰里,又朝山中走去了。

    到哪儿?我不知道。

    我的想法很简单,待在这里,如果真的遇到更大的雪灾只能有车毁人亡这一种结果。走出去,说不定还会碰上救命的“活菩萨”。我沿着一条山沟漫无目的地走着,天气特冷,揭屁股风吹得我往前迈步都很困难,冷冷的风雪填满我心口。索性侧着身走吧!

    我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企盼:藏村,夜行人,水,甚至一束微弱的灯火……它们当中的任何一种出现在我面前,都会成为救命船。

    我和这个死亡的夜晚在心灵深处对峙着。

    忽然,我意外地看到雪坡上袒露着一个洞,在遍地的白色中显得十分惹眼。只是夜色朦胧中我无法辨认洞的形状和它曾经的用途。管它呢,我急不可待地钻了进去。洞内地盘不大,地上无雪,潮潮的,有几块不知是石头还是冻土的什物裸露着。有一种说不上来是烂草还是臭肉或粪便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是,令人满意的是洞里很暖和,湿漉漉地暖和,给人的感觉好像进了洗澡堂。

    但是,我心里有疑团:这雪洞是怎么回事?满天飞雪,遍地寒冰,只有此处雪化冰消!

    暴风雪拧绳绳似的怪叫着从洞顶掠过,它分明要把雪山抬走方休。我真不敢相信刚才我是怎么从雪海里挣扎出来的,而且居然找到了这么一个温暖的落脚地。我确实有一种脱离虎口的感觉。

    洞外,依旧风狂雪疾。我断定,今晚西藏高原上又会有人在跋涉中挣扎,在拼命逃脱死亡!

    刚进洞时因为新鲜感到身上升腾的暖意被不断变冷的寒风吹得越来越薄了。但是,那湿湿的、潮乎乎的热气始终伴随着我。

    苍天把所有的白雪都埋进这漫漫的长夜。

    这时,我想起了昝义成……

    他还在猫着屁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扇着火。

    他无论如何不相信我的话,说,“你是碰上了鬼?还是遇到了仙?”

    我向他解释: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奇遇,但那是个暖屋却是实实在在的存在,它可以使我们今晚逃离死亡。

    他还是坚决不信,说:你最好再遇到一个向你求爱的白蛇精,我们就把那间所谓暖屋给你做洞房,娶媳妇。

    我打断他的话,说:我不会骗你的,一切都是真的。现在你就到那儿去暖和暖和身子,那是回一趟家的感觉呀!

    昝义成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去了。在这个能把人浑身骨头冻裂的寒夜,谁会拒绝“家”的诱惑力呢?

    我接着扇火。那两张报纸已经烂得掉渣了,我干脆脱下帽子扇起来。

    还是不见火苗喷出。偶尔在皮帽的扇动下出现的一星半点火花,对我也是莫大的安慰。它烫着这冷寞的夜空,也热了我的心。

    我不停地扇着,扇着。扇短了漫漫的长夜,扇疾了高原的寒风。

    狂风一鞭一鞭抽痛了大山的脊梁。

    昝义成忽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惊呼:“班长,我遇上鬼了!”

    我忙停止了扇动的帽子,问他:“你把话说清楚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仍然话不成句地说:“那洞里……里……不断地有……有什么在……在叫,不,好像……像是在唱……唱,怪……怪吓人的!”

    我无法反驳他。刚才我只顾暖身子,根本无心去听去看别的什么。

    我只好把“扇子”交给了昝义成,又向那条山沟走去……

    雪洞里还是那么湿漉漉地暖和。起初,我还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感到里面很静,很潮,很闷。静得有点怕人,潮得胸部发憋,闷得像要爆炸。我支棱起耳朵倾听,果然有一种声音轻微地、慢悠悠地传来——叮叮,咚咚,哗哗……

    琴声?笛声?水声?似乎都像,又不全像。

    沉思在朦胧中的我不由自主地挪了挪地方,往雪洞里面走了走。地面越是潮湿了,那声音越是近了,也清晰了。我用手一摸,水!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呢!

    许久的等待,就这样开始在我手指上弥漫。我惊呼,大叫一声:

    “温泉!”

    高原的路好遥远,我走了好久好久,才走到了冬的尽头。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今晚栖身的这个地方是雪山温泉在四季不化的积雪层里用热气烘出来的一个天然雪洞。难怪我来到洞里像进了洗澡堂。我扒掉皮大衣,不顾一切地向温泉扑去。它在冰层的深处,它在雪山的肚子里。弥漫着热流,扩散着幸福。

    美丽的雪线温泉,你藏得好深;因为藏得深,你才包容着一个诱人的世界!

    我敢肯定地说,当这温热的涛声流进我耳畔的时候,我的情绪达到一种语言及词汇无法抵达的境界。

    高原的美丽贮存在冰层的中心!

    结着薄冰的缕缕热气,抚摸着唐古拉山的黎明。

    清晨,我们来到温泉边。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朗朗晴天。雪山披着一身圣洁恢复了风平浪静,皑皑雪峰托着一轮滚烫的红日,满山遍野镀上了赤金。不见藏村,不闻歌声,唯有温泉升起的热气在清冷的雪山上懒洋洋地盘绕着。热气飘着飘着,又被寒风拧成一束……

    就在这时候,我们发现了一具尸首,男性,往大处想也就是二十岁出头。他裹着一身的皮货:皮大衣、栽绒帽、翻毛皮鞋,身体僵硬僵硬,但依然保持着挣扎的姿势。他的全身冻结着一层厚厚的冰雪、泥浆,根本无法看清原来的颜色。他的两只手里攥着什么东西,我们好不容易才掰开他的手,看到:左手握着半拉窝窝头,右手握着一团纸。我们把那纸团展开,上面用血写着一行歪歪扭扭、血迹时断时续的字:我是一个兵。

    我仿佛有所悟,拿起他的右手一看,食指断掉一截,黑糊糊的血痂模糊了截断面。

    我能想象得出,这是一个在暴风雪中搏斗求生而败下阵的战士。我推断:三日前,也许更早的时候,当他被风雪围困在山上后,断路,断粮,断水,他四处奔波寻找生路。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能有人救他一命,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得到拯救。

    当他最后的企盼成为泡影的时候,他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作了最后的一次呐喊。我永久地记着他死后留下的那个挣扎的姿势:身体向前扑去,双手呈刨挖状,一条腿前踩,另一条腿后蹬……

    我敬佩他,也为他遗憾。他肯定在雪山上转了很久很久,只差一步就可以走出死亡了,他却没有坚持走完这一步。当时只要鼓起勇气往前蹭几步,扑进温泉的怀抱,他就不会倒下去。曙光向他招手的时候,他长眠在了黑夜中。

    一步路,很短,又很长。短到抬脚即过,举手之劳;长到万里之遥,有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一步路啊……

    我对昝义成说,他是我们不相识的战友,现在我们是唯一的可以管他的人。

    昝义成说,是呀,应该管。可是怎么管呢?我们也没有走出死亡线呀!

    我说,挖个坑埋了他吧!

    他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挖坑?地冻得跟石头差不多,一没锹二没镐。无奈,我们用手刨了些雪给他盖上,然后脱帽,三鞠躬。

    同志,慢慢走吧!会有人来看你的。

    唐古拉山口。我们的抛锚车依然如落了帆的船,瘫痪着。

    太阳很红,阳光刺眼。到过雪山的人都懂得这样一个常识:这里的太阳看上去火热,其实少有暖意,它落到人身上像冰条一样寒心。我曾经这样咒过这发光不发热的冰太阳:早点落到山窝里去吧,你是雪山的严寒之根。

    毕竟白天总是好对付的。

    这时候,因了远山一缕白丝绸般的山岚的出现,我的创作欲望突然空前地强烈起来。当然,我不可能预测到正是这缕山岚后来引发了那么一串奇特而真切的动人故事。

    那会儿我正烦躁地坐在驾驶室里干什么都觉得不是的时候,眼前始料不及地飘来了那缕云雾,自然是通过驾驶室风挡玻璃映进来的。雪后的高原格外空旷,静远。山体清晰,空气纯洁,世间所有的杂质、污秽都被昨晚那场雪滤去了。这时我最亲切而深刻的感觉是,我把世界看得很清楚。那云雾是从雪山的右侧一个什么地方猛乍乍地飘甩而出,其色先是惨白惨白,后来像有人滴进了一瓶蓝墨水,又渐渐地变得淡蓝淡蓝。起初它只是一条柔柔细细的带子,转瞬,随一阵风摇身一变,就飘成了一道又宽且长的带子,它缠绕了山腰,臃肿了宇宙。山岚和雪山的颜色都是白色,但是两者的白色各有所异,所以雪山把山岚映衬得很显眼,山岚又把雪山照耀得更洁白。

    山根下,有一只雪狐拼命地追逐自己的尾巴。

    遥望那缕山岚,我陷入了对美好生活无限向往的泥沼:

    帐圈里飘来的炊烟?

    喇嘛庙的香火绕上了雪后的晴空?

    真有仙女将哈达抛至人间?

    有意思的是,那山岚对我表现了少有的亲近——起码我的感觉如此。我始终觉得它一直在朝我走来,逐渐地把我渺茫的希望变为现实。我真的不相信那是一种自然现象或梦幻。那里会有人,会有为我们这辆孤零零的抛锚车做伴的人。

    我从雪山凹陷的地方望到了更远处,阳光云雾所致使远山呈现出虚幻的抛物线。我又看到了那只雪狐,它背着刚刚出山的日头从雪峰中间匆匆跑过,霞光在它身体的轮廓上幻出一圈如红绒线般的光晕,美丽极了!

    我兴致勃勃地对昝义成说,快来,欣赏雪山的风光,耐看着呢!

    他正坐在一旁打盹,像冬眠未醒的懒虫。

    “既然耐看你就往够看吧!”他扔过来一块坚冰似的话。

    我实在不愿叫他把我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泡汤,便说:

    “你给咱看着车底下的火,别让它灭了。”

    我脱下皮大衣,扔给他。

    他问:你要干什么?

    “那圆木已经快革命到头了,到时你把这大衣续上火。总之,不能断火。”

    他说:“十件大衣也经不住烧。”

    他下了车。

    这回该我问他了:“你要干什么?”

    “走走看,也许还会遇到救命菩萨。”

    我在心里为他祈祷,希望他像昨晚扛回圆木那样给我一个惊喜。

    山岚仍然挂在远山的腰间,这种奇景妙色给我的创作必然送来新鲜的活力。

    我翻阅了驾驶室的角角落落,也未见到一张可以写下一行字的纸。最后只得打开油料卡夹子,从中抽出一张没用过的表格,开始了我的一生中这次独特的创作。那时候我憋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我在山岚的应召下写的这篇后来发表在一九五九年第十二期《解放军战士》上题为《风雪中的火光》的散文,会引起那么一场不算小的反响。

    我写下了第一行字:

    唐古拉山的这个夜晚比我经过的所有的夜晚都要漫长,都要难熬。我觉得我的骨头都冻得嘎巴作响……

    那侵骨咬肉的冷,可以说是我这大半生都没有遇到过的。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用一个什么东西把夜幕砸碎,捣掉,让太阳照在雪山上。这当然是傻想了。但是我相信任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都会像我这么傻想。

    我继续写下去。笔尖蘸着忧患,写我们在雪山的困境:

    我在山里转了一圈,两手空空而归;助手也出去了一趟,自然不会有比我更好的结局。他深扎着脑袋,不说一句话,好像我欠了他五百大洋……

    我不会忘记那一刻我和昝义成的颓丧。我无处发泄,便把他批评了一通。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拿他当出气筒。我说你是助手,你想想你助了我什么?现在我最需要的是怎样才能熬过这一夜的办法,我真有点讨厌你那吊得两尺长的驴脸。

    他一直没有吭声。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很冤,因为我的那些批评实在没有任何道理。

    我正写着,忽然听到驾驶室外有什么响动。原来昝义成又扛了一根圆木回来。今日神了,圆木这么钟情他!只见他按照我们昨晚的程序,将圆木挤压,变软变酥。之后,他望着我。

    我知道,他需要“油捻”。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将坐垫上我的皮大衣扔给他,他接着了,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便把大衣上的布面、毛绒撕成了碎条……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把我的“腰带”贡献出来。

    汽车下的火又点燃了起来。

    我写得正酣。大半页纸爬满了密密麻麻如蚁的字迹。我写到了冰天雪地里那一池温泉水。她是暴风雪微笑成的一滴热泪。

    我和昝义成能活到今天,从严格意义上讲是那池水给了我当时和后来在青藏线上可以驰骋不息的生命因子。我多次说过,雪山环抱的那泓温泉是母亲的怀抱。

    这时,一股暖暖的气流在我的周围荡漾。毫无疑问,车下的火在扑着我的身子,但是,我感到又不全是这样。停笔,我抬头又看见了那缕山岚,它和我的距离似乎比刚才近了,也更清晰了。我伸出手去,只觉一股暖烘烘的气息从指间涌至心间。

    神奇的山岚?

    我自然而然地把给我温暖的功劳归功于它了。尽管我并不相信山岚真的会有这种神功,还仍然要这么认为。人的心理作用就是这么偏执。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是无奇不有了。

    我已经弄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我又听到了在雪洞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与上回不同的是,这次我不但听到了声音,而且还看见了,它是卷着那缕山岚从我的笔端流出来的。我眼睁睁地看着它流出来就变成了一个个端端正正的铅字。

    地平线并不是天空的边缘。

    渐渐地,那声音变成了歌声,越来越清亮——儿当兵当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儿的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娘知道这里不是杀敌的战场;儿却说这里是献身报国的地方;儿当兵当到多远多远的地方;儿的眼望不到娘炕头的灯光;儿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娘可知儿在六月雪里把娘想。

    我必须郑重其事地声明,这支题为《西部好儿郎》的歌曲,是我在唐古拉山的这次遭遇后二十多年才在青藏高原军营里传唱开来的,那才叫真正的流传,几乎人人都能唱,而且唱得十分动情。

    可是,在这支歌还没有诞生的时候,我的耳朵竟有如此惊人的超前功能,提前二十多年听到了它?

    但是,这不是错位。而是今天我在回忆那段往事时不由自主地把它融进了这支歌里。因为当时确确实实有“娘在三月花中把儿望”的真情与细节。

    我指的是我的娘,还有一位藏族阿妈。

    母亲穿了大半辈子的襟袄像草原一样深沉、宽广……

    一九五九年,我刚满二十岁。娘说,你长到五十岁也是妈的娃娃。

    我和昝义成,还有我们的汽车,十天后伤痕累累地回到了驻地格尔木。

    不久,我们连队又一次从西藏边防执勤回到格尔木。我把铺盖卷刚一撂在宿舍的通铺上,战友们就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同一件事:“你小子真有能耐,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你的稿子了,大喇叭亮着嗓门拼命地吼叫,全团谁没听到!听说昨天下午王团长在干部会上还打听你王宗仁是哪个连队的。团长说我们汽车团了不起呀,藏龙卧虎!”

    我却没有听到那次广播,至今想起来都遗憾万分。

    送走“祝贺”的战友,我转身回到床前,看到班里的公用桌上放着一封信,我的家信。我拆开一看,天啦,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也听到了广播,信是母亲托六哥写的,满纸的担心和忧愁。信上问我,听说那个地方天冷得把石头都冻裂了口子,你把身上的衣服点着火烤了车,还不冻坏了!你的手冻了吗?脚冻了吗?还有脸冻了吗?最后母亲在信上说,她已经给我寄来了一件棉袄……

    我看着信,眼眶里涌满了泪水。

    实话说,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受饿两天两夜,最冷的时候我身上的肉像刀割般难受。但是,我始终没掉一滴泪。当然,我一再告诉自己,冻死也不能哭,战士的眼泪不能轻易地流出来。然而,此刻捧着这封远方来信,听着母亲儿女情长的絮叨,我哭了,泪水涌泉般溢出。

    星儿密语,月儿含蓄。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是母亲的呼吸,母亲是白雪覆盖的种子,是冰层里燃起的炭火。母亲的手掌是一片最阔大最温暖的天地,孩子走到哪里都属于母亲的生命。

    我还有另外一位娘,藏族阿妈。

    我永生永世不会忘记那山岚。

    当时、现在和将来,我都会毫不含糊地说,我的那篇散文《风雪中的火光》是蘸着山岚写成的。散文本身也许在我的文学生涯中不会有多么了不起的位置,但是创作它时遇到的那琢磨不透的山岚使我迷茫了几十年。

    那天下山前,昝义成对我说:把它留在山上吧!

    他是说我的“腰带”。我俩想到了一起,但是我不知道山中哪儿该是留它的地方。

    这时,我发现路边玛尼堆上撑着几杆随风飘曳的红、黄、白、蓝经幡,在蓝天雪山下显得神圣而肃穆。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玛尼堆前,看到几架牛头羊头的骨骸穿插在乱石堆里,不少石面上刻着六字真言和各种佛像,几串冰凌从骨隙眼凹中伸出。我踩着骨架攀上,将我的“腰带”系在经幡杆上。

    山风轻吹,经幡猎猎,超然于尘世的诵经声随风飘拂。我能辨出,那合唱中有属于我的祝愿。

    昝义成笑着对我说:你也成幡了!

    我说:我可不会给朝山者带来什么吉祥。我只是想让更多的过山人知道,汽车兵曾经有过一种企望。

    “什么企望?”昝义成追问。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

    要下山了。

    汽车启动的一瞬间,我回头留恋地看了看那“腰带”。我突然发现山岚出现在玛尼堆之上,与那经幡缠绕在一起。经幡下盘腿端坐着一位脸庞如根雕般的转经老阿妈。

    奇怪,刚才我为什么没看到她?

    我心里挽了个疙瘩。

    汽车行至山腰,我再回头看时,转经阿妈不见了。唯山岚仍飘在玛尼堆上。

    我不知道岁月何时才能毁掉我与山岚之间那玄妙的距离……九十年代初。我来到唐古拉山深入生活,肯定地说,这是我超过百次地登上这座闻名于世的大山了。上山的次数多了,自然对山对自己的认识也就达到了一个深的高度。

    上了一百次山,山才说了话。

    那天,闲暇无事,我进山行至当年那个温泉处,遇一藏家老猎人,正赤膊精腿地撩泼着泉水洗澡。我来,他竟也没有任何羞诧之意。我便站一旁,细观。

    泉,自然还是二十多年前那泉,清澈而温热,暖人心脾。所不同的是雪洞没了,给人的感觉泉仿佛移了位。泉边明显地残留着半圈帐房的遗址,锈着灰烬的地灶,结着酥油硬疤的土墩,还有帐篷的碎片……我只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事情,却并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全部事情。疑惑挂满我的眉宇。

    老猎人出水,穿衣。他主动跟我搭话:

    “这里是一个藏家老嫂的家。”

    他的目光久久地射在那遗址上。

    我问:“你叫他老嫂,我当然要叫他老阿妈了。老人现在住哪里?”

    “已经走了十多年了,九十九岁走的。你看,那不是她吗?”

    我顺着老猎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包上有两座墓堆。还没容我说话,老猎人就说:

    “右边那坟里埋的就是老嫂,左边睡着一个军人。”

    军人?我惊讶地问了一声。

    他久久不言语,却不沉思,只是望着我,一双鹰样的目光。

    我等着他。

    果然,他笑口开言:“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于是,我便有了今天创作这篇散文的立意和题目:雪山无雪。

    那个午后(老猎人实在记不得是哪年哪月的午后。不过,我根据他讲的事情分析,很可能是我和昝义成那一年在唐古拉山抛锚的前两三天的事),德吉达娃阿妈从寺庙里朝觐回来走过公路时,确实遇到过一个兵,那个兵没有带枪却背着沉甸甸的什么东西。直觉使她知道那个兵不是正常情况下在雪山上赶路。当时雪花满天飞扬,眼前仿佛罩上了一层麻纱,几米外的事物就模糊一片了。那兵走得十分吃力,动一步都像拖着一座山。他走着走着突然趴下了,似乎还惨叫了一声……德吉达娃阿妈吃惊地站住,看着。那个兵趴下后并没有躺着不动,而是一点一点地朝前移动。

    阿妈明白了,兵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才不得不爬行。她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又走她的路了。

    老人弯成了一把老镰刀,收割着仅仅剩下的那点白昼。天很快就黑了。她回到了山脚下自己那顶被牛粪火熏得像铁皮一样用牦牛绳编织的帐篷。

    大雪掩埋了山中的喇嘛庙,掩埋了山下德吉达娃的帐篷。一切声色都消失了,这个世界在这一刻死一样空寂。

    我们没有理由责怪阿妈的粗心或者狠心。一个藏家在佛的独身老人,近八十岁了,祖祖辈辈守着半栏羊窝在山沟里,从来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色彩。但是,德吉达娃老人一辈子都忠诚于佛祖,是个虔诚的信徒,善良是她的本分。这诸种因素便是德吉达娃离开那个兵回到帐篷后产生悔恨心绪又无可奈何的原因。

    雪花悄声悄气地咬薄了夜幕。

    那个兵爬行的姿势一直在阿妈眼前浮动,使她的心无法平静下来。

    这个夜晚他会怎么过去呢?从进帐篷那刻起,她想的就是这一件事。雪天冰地,一个看来身力已经耗得所剩无几的人,如何熬得过这个连壮汉子也难以对付的长夜!

    她从静坐中站起来,却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晚饭她无心去做,肚子压根儿就不觉饥,瞌睡也远离她而去,睡觉仿佛成了一种负担。帐篷里那点儿小小的空间,平时多放一碗酥油茶她都嫌碍手碍脚的,此刻她却觉得整个唐古拉山都装进来了。她分明看见那个兵正在艰难地一步一挪地跋涉在雪海里,一阵狂风卷来,积雪扬起,他被埋了进去。又旋来一股雪浪,把他从地上掀到空中……“天啦!”德吉达娃立即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为兵祈祷。“唵、嘛、呢、叭、咪、哞!”

    她熟背六字真言的声音压倒了风雪的怒吼。

    老阿妈自然没有胆量和胸怀迈出帐篷到雪野去追找那个兵,但是她确实有过这样一个想法:我不能眼看着他的生命今晚就这样从雪山上消失。那是一个有灵魂的生命啊!

    打开帐篷门,让雪山向我靠近。夜里十点来钟,老阿妈在帐篷前的石板上点燃一堆牛粪火。那个冬天她的取暖牛粪饼贮存得并不多,但她仍然把牛粪火烧得旺旺的。佛祖告诉每一个信徒,你如果把满腔的热能都掏出来给予饥寒交迫的善良人,这样你的心里也会暖和起来。

    德吉达娃确信不移地认定,这堆远山的牛粪火会把热量传送到那兵的身上去。在佛祖的信条里,所有的距离都是虚幻的现象,只要心与心沟通,山不隔身,水不断音。

    那夜,老人几次起来添火。

    牛粪火整整燃了三天三夜……

    老猎人不再说下去了。

    他望着我。他一定觉得我的脸上写满了另一个故事。

    我无论如何不会不想起那个多雪的冬天发生的故事,便对老猎人说:

    “那个兵是否感觉到了阿妈点燃牛粪火的真情,我无法知道。但是,却有另外一个兵从身体到内心都接受了阿妈传来的温暖。你想知道这个兵是谁吗?”

    老猎人对我的话并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惊奇,甚至可以说很漠然。他说:

    “我一点也不认为你捡了个便宜,善良的德吉达娃老人点牛粪火是为了每个在寒夜里挨冻的人得到温暖。”

    我不厌其烦地给老猎人讲了当年我抛锚山中时看到的那缕山岚,以及山岚孕育出来的那篇散文。

    他一声长叹染苦了两颗心,说:那个兵最后还是倒在了雪山上……

    雪峰上,一座墓茔。

    一个兵的永远的归宿地。

    墓包是几个过山人用冰块雪团堆砌起来的“水晶坟”——不必担心它会融化,四季落雪的唐古拉山根本没有解冻的日子。

    墓茔白得使人忧伤。这里是青藏高原最寂寞的中心。

    没有人记得有一个兵在此走完了他一生的路程。

    德吉达娃阿妈的额头又添了几道树纹似的褶皱。不能说她的苍老与那座兵坟有关,她不会对任何人讲起那个午后自己在山道上遇到过一个兵的事,更何况她已经用她的良心呼唤过那个迷路人了。老阿妈整整八十五岁了!

    平静的心也会有浪翻云滚的时候。老阿妈的良心受到极度自责是五年后一队头上戴着闪闪红星的军人做了她的邻居以后。那些年轻的兵们是一伙能把小房子似的载重卡车开上满世界跑的人,他们去班戈湖运硼砂,执勤之余把德吉达娃阿妈家里的活儿包括挑水、贴牛粪饼、赶羊归圈等全包了。最使人开心而幸福的是这些娃娃兵们特地从兰州给阿妈买了一身深蓝色织贡呢棉袄棉裤,那天阿妈穿上这崭新且时髦的衣裳后,整座雪山都明亮了许多。

    一日,阿妈在和兵们闲聊时,得知好多年前他们的一位战友因跑单车在雪山迷了路而走失。她双目直愣愣地望着兵们,腿一软,瘫倒在地……

    她把兵们领到雪峰上,在那座坟茔前站住,把一条雪白的哈达献给长眠的兵。之后,她痛心万分地说:

    “把你们当中四个人的年龄摞起来,也许还不及我的岁数大。但是,阿妈是个糊涂人。现在我才明白了,头上戴着红五星的金珠玛米是藏家的菩萨兵。睡在这里的那个兵也是和你们站在一起的人,当年,如果阿妈我有走出帐篷几步路的勇气,也许能救了他……”

    年迈人感情太脆弱,说着竟失声痛哭起来……

    不久,解放军小分队调离雪山。

    德吉达娃阿妈把家搬到了温泉边,用牦牛绳编织的那顶像铁皮一样的帐篷撑在温泉边的一个塄坎上。

    很可能就是当年那个兵穿过青藏公路的地方,竖起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藏、汉两种文字:“温泉茶水站”。木牌上的箭头直指山中。

    阿妈整天忙碌着,地灶上的铜壶里日夜沸着酥油茶。她年纪确实很老了,走路的步子很慢,动作也迟缓,她极少说话,总是默默地干着活,路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唯邻居们知道,她要说的话全在路口那木牌上写着了。

    很快,“温泉小站”的美名就在青藏公路上传开了。人们都说,唐古拉山中有一个心肠最善最善的老阿妈,喝一口老人的酥油茶翻越雪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捷。不过,到茶水站歇脚的人并不很多,大家都不忍心麻烦年迈的老人。倒是那些汽车兵们隔三差五地总要去阿妈家一趟,自然他们会喝上烫心的酥油茶。当然,喝茶不是主要目的,每次去后他们都要把所有的活儿搜腾着干完,就连山脚下那个厕所也要给老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他们的勤快、热情感动得“哑巴阿妈”不得不说了话:我真拿你们没办法!

    时间就这么过着,一年,又一年……

    德吉达娃九十九岁那年,她突然提出,要外出赎罪。别人问她:赎什么罪?她答,每个人有什么罪,佛祖都知道。佛祖会惩罚一切有罪孽的人。别人又问:去哪儿赎罪?她说:拉萨大昭寺。

    她一把火烧了那顶帐篷,把铜壶擦拭得锃亮闪光,灌满泉水,放在泉边。旁边插着路口那块木牌……

    一个晨曦染红雪山的清晨,阿妈踏上了去日光城的漫漫征途。

    她特地穿着兵们给她买的那身衣裳,外面罩一件藏袍。她三步一叩长头,两步一个朝拜,非常虔诚。

    日出月落,雨停雪飘,日子被浓浓的香火一节节烧掉。阿妈的脸膛瘦了,双手磨出了死茧。她更苍老了!

    泉边铜壶里的水始终无人舍得喝一口,那些风尘仆仆的过山人在壶旁一站,顿觉身轻心爽,饥渴劳累全无。奇怪的是,铜壶里的水总也不见少,冬来春去,都是满溢溢清澈澈。尤其是在晴天的晚上,整个夜空的星星仿佛都落到了壶里,美丽极了!

    于是,青藏高原有了个新的传说:唐古拉山有了一眼神泉。

    德吉达娃阿妈没有走到拉萨,她永远地倒在了冈底斯山的怀抱里……

    温泉边的铜壶也不翼而飞……

    雪峰上的那座兵坟旁,新添了一个坟包。

    乡亲们根据德吉达娃的遗嘱,把她安葬在这里,连那块木牌一起埋了进去。

    九十九岁老人的坟堆没有那兵坟大。这也是阿妈在世时再三嘱咐过的事。

    一个死者对另一个死者永远的忏悔和思念。

    没有墓志铭。那泓不竭的温泉是她一生最圆满的句号。

    老猎人沉思着。

    我蓦地想到往事一件,问他:

    “你可知道,三十多年前这山口曾有个玛尼堆?”

    “风吹日晒,雪打雨泡,日子早把它荡平了!”

    我怀念那根“腰带”,不知它化作了哪朵云、哪缕风?

    我的思绪仍沉在回忆中。

    “你说的那位德吉达娃阿妈,我想起来了,我见过她!”我说。

    “见过?在哪里见过?”他问。

    我给他讲了那年我看到坐在玛尼堆上的那位老妇人。

    老猎人笑了:“那是牧人们在玛尼堆上砌起的一个佛龛。”

    “石像?好逼真呀!”我感叹。

    稍停,老猎人又说:“你看,在同一个地方,佛龛走了,雕像站起来了!”

    他手指处,西部军人雕像冷峻地屹立着。

    唐古拉山口。

    一百余次翻过世界屋脊的我深情地凝视着雕像的各个部位。

    一块庄严的巨石。

    石头上的每个字是严肃的。

    石头上隆起的每道接缝是严肃的。

    石头上兵的脸庞是严肃的。

    中国西部高原永远保持了冰冷的沉默。

    我想起了诗人李瑛站在这里写下的诗句:

    他高昂的头;使大西北的高度和重量;增加了三倍;世界,因他才变得;威严和崇高;简洁和深刻。

    历史把一切都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我指着唐古拉山深处的五女峰对同行者说:“长江就发源在那里的格拉丹冬。”

    同行的一位朋友说:“长江是中国最大的江,她像黄河一样也是母亲河。”

    我仿佛又看见了那缕山岚。

    可是,那顶牦牛绳帐篷和它的主人——九十九岁的德吉达娃阿妈已经化作了历史的回音壁。

    世界屋脊跳动着永恒的新的脉搏。

    一队野驴在湍急的源头浪涡上踏下不凋的蹄瓣。

    这时候,我最想说的一句话是:

    我在唐古拉山抛过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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