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穿着那身与任何一个医务工作者没有两样、而我却觉得很别样的白衣衫走进我的生命中时,春天实实在在地来到了风雪青藏线。我至今也不明白,高原上女性的脸膛几乎都会被强烈的紫外线照射得红里泛黑,可她的脸为什么那么白嫩?
昆仑山的雪峰上意外地蓬勃着一簇青枝绿叶。山中的小路被风吹向远方。我醉心地向山巅攀去。
阳光灿烂,蓝天碧透,白云净亮,雪峰肃立。这个世界多么圣洁!
我走在融净积雪的阿尔顿曲克草原上,咀嚼着生活的甜美。
她并没有拿体温计,也没端治疗盘,只是说:“你会好的,一切都会正常的!”她没说我一切是正常的,而是说“会的”。我已经满足了,觉得我的幸福就含在她的嘴里。
我是因为高山反应引起突发性耳聋,才进了这所在青藏线上颇有声望的军队医院。
到了此刻,也许我才算明白了一个其实早就该明白的真理:人没灾没病地活着就是幸福。大红也好,受冷落也罢,都要努力做到宠辱不惊。所以,无论是阅历丰厚的前辈还是涉世尚浅的稚子,都要珍惜这个世界给予自己生存的权利。这个权利仅有一次。人要好好地活着,为热爱你的每一个人而活;为每天都抚摸你的缕缕阳光而活;为路边那使你舒心的无名野花而活;为你无止境追求的事业而活……一句话,为爱而活着。你爱生活,生活给你春水。你爱朋友,朋友给你早霞。你爱女性,女性给你彩云。你爱自己,自己永远年轻。
我读了她以后才懂得了这些看似浅浅的、可是有些人硬是一辈子也得不到的道理。
这些都写在她极力给我推荐的一本书上,这本书我在后面的叙述中自然会提到。当然,我还要说其实她就是一部书。
我不会忘记那个时刻,我和她相识了。我作为病人,她是给我治疗的医务人员。那天高原上飘着大雪,可是太阳很红。正是从那个时刻起,湛蓝的高原上的天空在我面前变得深远而纯净,昆仑山中的漫漫长路在我眼里也变得宽坦而美好,路两边的树枝上挂满了累累金果。奇怪的是,那些树不长叶子,秃秃的枝权净是沉甸甸的果实。
春天的不少芬芳,正被一些人扒进私囊。昆仑山里例外。
我特别喜欢六月雪。
这雪,它温暖。
从她的脸上我感觉到她像我一样喜欢雪。
我说:我永生都不会忘记我驾车走在雪山上艰难行驶的那些日子。但是,我就是爱雪。
她说:不要追悔已经逝去的时光,无论多大的挫折和委屈都是宝贵的财富。仅仅属于自己的财富。
消失的岁月常常能洗亮人身上许多可爱的地方。
她默默地站在我的面前,笑着,望着太阳微笑。她并不看我。
在我们的生活中,曾经有过让太阳心惊肉跳的白天。愿以后太阳升起的时候,人们永远都有好心情。
我望着看太阳的她。
落雪的春天我们开花。秋天过去了,花仍然开不败。
那些日子,我每天早饭后都要到医院进高压氧舱做治疗。这种治疗一直持续了两个月。
她是我去的那个科的护士,文静,眉清目秀,是很有气质的那种女性。一身洁净的白工作服,得体,可身。头上那顶白帽子很惹人注目,我每次看到她时总是先触及那帽子,我仰望天空,看到一朵祥云从上空飘过。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医院里每个医务人员戴着白帽子,为什么唯有她的帽子使我感到舒目?真的,我不明白。
我天天都能见到她,但从未和她说过话,也很少见她和周围的人搭话。在我的印象里,她每天都要早于其他医务人员半个来小时到班上,放下手中那个小包,就忙起了她该干的工作。她总是不声不响地忙碌着。我很喜欢她这种忙而无语的宁静性格,致使后来我在一篇文章中对她作了这样的描绘:“生活中有人用嘴走路,你却是用腿说话,悄悄地付出了一条河,默默地献出了一座山。”
她受过奖励,立过三等功,也评过先进工作者。
她把这一切看得很微,很淡,甚至说过这样的话:人要活得超脱,最好头上不要戴桂冠。当然这是后来她告诉我的。
出于一种说不清的原因,我每天也是提前半小时来到医院等候治疗。她似乎没有看到我,仍然像过去一样忙碌着,一声不响。
身后留下了一条亮亮的路。
这是一个爱美的姑娘,她经常变换着穿的那些不管是花的、黑的、白的都很朴素的服装告诉人们,她不是在展示服装本身,而是在体现人的魅力。哪怕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衣服,只要是穿在她的身上就对人有一种异常的吸引力。那天肯定是她的轮休日,要不她不会穿着一身很清晰的便装来到病房。我留意了一下,上身是一件淡蓝色的毛衣,外面罩着一件风衣,将毛衣半遮半掩得很有诗意。不过,她很快就忙起来了,病房收了一个从唐古拉山兵站转来的危急病人,她去参加了抢救。
我有意无意地发现她的衣袋里总是揣着一本书,得闲时就翻阅着。她爱读书,这对一个忙得几乎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的人是很难得的。
她坐在那间属于她的其实是值班室的屋子里看书时的姿势很专注,也很动人。有时我做完治疗,会悄没声地从她的房门走过,就为了看她一眼。她会看什么书呢?医学类?文学类还是历史类?我猜度着。
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渐渐地注入了我的心脉。有一天她没有来上班,我心头好有几分寂寞。我悄悄地问了她的一位同事,才知道她值夜班,白天休息。
我心里不免生出几分牵挂。
其实,我还没有和她搭过话。
那天,我带着刚出版的一本散文集,想送给她。在我治病的日子里,不少病友都知道了我是个作家,互相熟悉了,他们便要谈些创作的事,要看我的书。我一一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也应该送她一本我的书。我想。
很不巧,她没来上班。我把书放在了她的桌子上。
我想她总会很快看到书的。不想,过了两天我一问,她还不知道我放书的事。
有了这本书,我们就有了话说的机会。
又过了两日,我见了她再次提到那本散文,她说:“我正看呢,写得真棒。《死海里有一棵醉树》我看了好几遍……”
我马上想到了我写的那棵树:它长在沙漠里,死而复生,身子佝偻着,枯枝旁蓬起了一圈翠生生的嫩芽……
我想:她为什么对这棵树有那么大的兴趣?开始我并未闹明白,我又读了几遍那篇散文,目光久久地被那几行文字咬住:也许它并没有死。只是像一个饮过了量酒的醉汉。
醉,也是一种死。但它还会醒过来的。醉后更清醒。
我并没有发现绿色,但是,我看到世界是鲜嫩的。即使在死海里,生命也不是空白的。
青蛙还在呜叫。它不是啼死,而是唤生!
是否就是这些文字,着实让她感叹,高兴?我说不准。后来我还知道她把那篇散文带回家又细读一遍,并朗诵了一次。她的举止使我不得不回忆起了我写的《死海里有一棵醉树》时的真实感受:我不以为在沙漠里跋涉就是绝路,也不以为那儿就没有绿色。
沙海里的枯树不是死了,它只是酒喝多了,会醒的。
那片死海,那棵醉树,使我们的距离拉近了。我们的共同话题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应该说我是第二次坐在她的这间值班室里谈话了。我刚来做治疗时就是在这里她给我做登记、检查我的证明、发给我病号服,今天我们在这里则是谈心了。我得知她在业余时间里很喜欢读文学作品,有时有了情绪也会写一点小块文章。她给我列了一长串她读过的文学名著,有《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神曲》、《羊脂球》、《老人与海》、《红旗谱》、《青春之歌》等等。说实在的,在她给我谈了她读《死海里有一棵醉树》之后,我就已经感觉到她读书的精雅和文学鉴赏能力的深沉。
她问:“沙漠里真的会有树吗?”
我答:“像人一样,树也需要一种不怕死的精神才敢去那里扎根。”
“那里都有些什么树?”
“最常见的是胡杨。”
“胡杨不怕死?”
“活一千年不死,死一千年不倒,倒一千年不腐。”
她长叹了一声,但眼睛却很明亮。这眼睛能认识黑夜里每盏灯。
生活总是不紧不慢地在一种类似企盼又类似等待中过去。无疑,人的生命是一天比一天短。一个人不在于活得多长,而是活得有值得回味的东西。生命的真正开始,应该是你对生命的认识与感知。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事。她读完了我那本散文集中的所有篇目,进度很慢。我猜想她是边读边考虑问题的。自然是读作品引起的一些联想。这是从她后来的谈话中更多的是从电话中得到证实的。
那天,我们又谈起了读书的问题,话题是我的散文《忆父》。
她告诉我读《忆父》时她的心情很沉重,几次都流泪了。提起写《忆父》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了难言的痛苦。父亲过世时我不在他身边,正在拉萨河谷某兵站深入生活,赶写我的“青藏系列报告文学”一书。家里人都知道他这回是无论如何也过不了“险关”了,日夜守着他。可父亲呢,见不着长子就是不咽最后一口气,昏迷之中老是念叨着我的名字和格尔木。家里连发数封电报也未把我催回去。父亲在昏迷了两天多以后,实在等不到我了,那日他突然变得惊人的清醒,把我的两个弟弟叫到身边,摆说了一通我为这个家所付出的心血和对老人所尽的孝心,以及数十年来走南闯北的艰辛。他再三叮嘱两个弟弟说,你哥苦斗几十年,靠自己的志气支撑着一块天地。这个家里的一切包括你们两个的命都是他给的。说毕,他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是他没有咽下我的名字。就在他咽气的那一瞬间,还呼唤一声他的长子……
他是睁着眼睛远走的。
父亲过世后三个月适逢清明节,我这才回了一趟家,给他老人家扫墓。
她听了我讲的这些后,沉默许久,忽然说:忠孝不能两全,这话你真的就那么坚信不疑?
我如实回答: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很后悔父亲去世时我不在他身边!
她说:我真想去一趟你的老家,看看老人家的坟墓。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心里滚过一股热浪。人世间,肯定有比至亲更深沉更宝贵的感情。一个素昧平生的姑娘要去看望一个老人的坟,为他扫墓,我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份沉重的厚礼。我想,九泉之下的父亲如果有知,他会把没咽下去的儿子的名字,这时咽下去的。
人间真正的“爱”是一个很干净的字。
我们通电话的次数绝对多于见面。每次在她忙完工作后的那个有限的钟点里,我会拨通电话,和她聊几句。也许就是为了听到她的声音,否则,心中的牵挂就难以放下。
我就是在这时候才知道打电话也能引出这么深长的情绪来。
总是孤独、寂寞的我,对面前的这部电话机产生了一种割不断的寄托。写作之暇,我常常望着静静地卧在桌头的电话机,想,那里面有她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想象出她的形象,也等于看到了她。总会出现这样的巧事:我正呆望电话机想着,电话铃声响了,拿起听筒一听,果然是她。我便说:我一想就是你的电话。她并不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却说:“借给我一本书读读吧!”我忙问:
“什么书?”“《昆仑山的爱情》”。我马上明白了,前些天《解放军报》上介绍了我的这本书,她一定看过报纸了。
一天清晨五时,她值班的空闲时间里,我们又通电话了。她给我推荐了一本书:
“这些天我一直在读这本书,快读完了,我拿起它就放不下。这本书你一定要读,它写了一个女人一生的漫长而孤独的爱。她的经历太坎坷了,人世间的苦难好像全让她碰上了。你一定要读这本书!”
这本书就是诗人刘立云创作的长篇纪实文学《瞳仁》。不久前我们在昆仑书店里买书时,她随手拿起它,就买下了。当时给我的感觉是,她仿佛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了它。
她推荐了《瞳仁》后,我就抽空细细地读了一遍。我深深为书中的主人公陈羽新的不幸命运所震动,好几天心情都无法平静下来。我好像在一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走了一回,心灵留下了痛苦的创伤。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她真会买书。一次,我便问她:有人给你推荐过《瞳仁》吗?她说没有。我又问:那么你那天怎么一眼就看准了这本书?她说:“凭感觉。”“什么感觉?”“首先是书名很新奇,瞳仁。书名的旁边是一只可以洞穿一切的很大的眼睛。书的副题是‘一个女人的百年沉浮’。我拿起来一看,封面上还有这样一首小诗:她说,你呀你呀/你不要害怕毁灭/你害怕的应该是衰老/时间温柔地躺在你身边/时间它惨无人道。”她停了停,说:“我本能地感到,我需要读这本书,需要了解这个女人,便买下它了。”
她说:人一生不能不吃苦,因为苦可以壮人筋骨。但是,当一个人被泡在苦水里时,就成灾难了!
她说:女人,再苦的时候都要挺起来,无论如何都应该活着。
你可以偷偷地痛哭一场,也不能对那些太馋的男人下跪。说一千道一万,女人的苦楚都是男人给你的。活着真好!不为那些所谓美貌的男人活着,而是为自己活着,为你的孩子活着!
她说,这就是她读了《瞳仁》后的感想。
这番本来很激情的话,她表述的却那么平静。我想到了昆仑山巅的冷冷的积雪。雪在时间里,成为一种永恒不变的颜色。
后来,她又几次给我讲过《瞳仁》这本书。她说她还会读它的。现在《瞳仁》就放在我的书橱里,我相信有一天她会拿走的。
我们每次的交流几乎都离不开书。
突然有一天,我见到她时觉得其实她就是一本书。我在慢慢地有滋味地读着她。这本书里的许多东西,对我很陌生,但我需要它的营养。
一个哲人的话:爬到山的顶峰你才能看得见山上的最好的路。
我不敢说我就上山了,但我确实踩着一本书在攀高。好路已经看得见了。
应该说那个温柔的阳光洒在阿尔顿曲克草原的中午,我们度过了非常美好的一天。草滩上铺着厚厚的冻雪,没有风,阳光射在雪上折射起晃眼的白线,昆仑山动也不动地站在远处,世界很静。
空空的静。我俩相隔一臂的距离走着,踏雪声很脆且有节奏,总是响到很远的地方才渐渐消失。
我们一直缄默着,如月夜的桃花,守着一树的秘密。其实,我们心里都想着该说些什么,在这个难得的时机里都想把心里最想倾吐的话倒出来。哪个人的心里没有沉闷了多少年的话,因为找不到倾吐的对象才憋慌?倾吐肯定是一种痛快的发泄,但是倾吐之后留下来的却是心灵的灼痛和无限的惆怅,特别是对倾听者,他(她)在听了你发自内心的话之后,也许会永远地为你分担起了本该由你承受的忧郁。
我们终于在一段沉默后说话了。她首先开言。她说,今天我们换换话题,不要再提与书有关的事了。什么事不能谈,为什么总是说书呢?我不同意她的话,马上作了纠正,说,不,我还是要讲一个与书相关连的事。因为这个事我永生难忘。没有那本书,也许今天就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人和你在阿尔顿曲克草原漫步,聊天。
她显然已经预感到我的话题不会很轻松,不吭声了。
那天,我给她讲了我在西藏当汽车兵时发生的一个故事。我说:“那次我险些把命丢在了雪山上!”她闪动着长长的、美丽的睫毛望着我,等待着我讲下去……
生活中所有的不幸其实都在预料之中。
当时我已经连续开了一天一夜的车,这期间,实在乏困得难以支撑下去时,就把车靠边停片刻,用冷水擦擦脸,再走。你不必奇怪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拼死拼活地赶路,因为车上运载的是一批限期送到西藏某边防的战备物资,那里平息叛乱的战斗进行得正激烈。执行这样的任务首先必须有强壮的身体,然后才谈得上驾驶技术。说句不太恰当的话,吃块石头也能消化,就需要这样的身体。可是严格说,这两条我一样也不具备。那么,我为什么还担负了这次运输任务?成连长说了,我是连队的笔杆子,到前线闯一闯,也算是作家深入生活嘛。掏句心里话,我本是很不情愿却硬被拉上了火线的。惹下祸殃的是杨朔的那本散文集《雪浪花》。
大约是中午两点来钟,车子驶入了藏北草原的谷露附近,相对而言,这里的地势比较平坦,山路不多了。我便对助手昝义成说:
“你来开上一会儿,让我歇口气。”小昝和我是同年入伍的兵,他没有经过汽车教导营专门训练,才给我当了助手。这时他嘴里不知嘟嘟了几句什么,很不悦的接过了方向盘。我寻思:让你开车学技术争取早点当上驾驶员,这有什么不好,你还牛什么呢牛?其实我心里却装着另一个小九九,想腾出手来看一会儿书。那本《雪浪花》揣在怀里暖的都快孵出小鸡了,还没好好读里面的一篇文章呢!小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这个师傅爱书如命,老噘着个嘴干叼!
小昝开着车在藏北大地疾驰,我坐在一旁很入神地读《雪浪花》。我的思绪完全进入了杨朔创作的“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的”海涛里。我喜欢这篇散文,尤其喜欢杨朔写到那些奇形怪状的礁石时,说这是被浪花“咬”的,这个咬字用得多精妙,真可谓是神来之笔!此刻,我的心儿也被浪花“咬”得痒痒的,酥酥的,好不舒服!就在我的神情完全走进迷宫似的美好无比的雪浪花中时,只觉得汽车像波涛中的船一样,摇摇晃晃地颠悠起来。还没等我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汽车就躺在了沟里,我和昝义成都头朝下颠倒着睡在被挤压得变了形的驾驶室里,身边淌着鲜血……
翻车了!
小昝负了重伤,颅脑损伤。我是轻伤,一条腿被挤得鲜血直流。我心里憋满气恼。在医院里小昝的病床前,我六亲不认地呵斥他:
“你小子真有本事,睁着眼睛能把车开进沟里去,而且只把人整伤却不往死里压,哪一个高明的师傅教得你这一手绝技,让我这个老司机也望尘莫及!”
他自然听出了我话里的讥讽,反驳道:
“你想推卸责任?没门!你的本事还不算大吗?人在曹营心在汉,既想当作家又想当司机。没错,车是我开翻的,可是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名为给我当保险,实际在读小说的人,难道就不应负点责任吗?”
我无话可说了,望着头上裹着绷带的小昝,突然鼻子一酸,涌出热泪,说:
“小昝,别说了,都是我的错,我为了看杨朔的散文,没有尽到当驾驶员的责任,出了事故……”
小昝也流泪了,他打断我的话:“再不要说了,是我的不对,车明明是我开翻的,把责任推在哪一个人身上都是我在强词夺理!”
眼泪是透明的水。掉在地上也会破碎。
不破的是映在泪里的灵魂。
我给她讲了我在藏北的这次车险以后,她没有说任何话。我相信我在给她回忆这件往事时,已经没有了置身于现场中的那种恐慌和无奈,完全是以一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口吻讲话的。人就是这样,经历的任何险事、错事乃至坏事一旦变成回忆时,都是轻松的甚至美好的。可她呢,听了我的讲述后为什么不表态?
我实在捉摸不透。
我俩继续在昆仑山下覆盖着积雪的草原上漫步,没有目的。
她说她想走远点,远到天涯。还想走高点,高到山巅。我说,我与你同行。
这天我们一直走到黄昏,不在乎山那边还有另外一座山,河那边还有另外一条河。我们都把自己交给了远方。
她始终不提藏北翻车的事。
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事过了好久,在另一次见面时,她突然问我:
“藏北的事情你讲完了,我也听过了,我想问你,你有什么感想?翻车总不能白翻吧!”
“你想听什么样的感想?”
“当然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了。”
“我只有一个感想,这就是我恨死了当初发明汽车的那个人!”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逼视我,然后问:“那么后来你是如何用行动来证实你诅咒的这句话?”
“我开了近四年车,一九六三年调到营部工作时,我当着连队指导员的面撕碎了驾驶执照。我对他们说,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摸方向盘了。”
她的头动了一下,我看不出是摇头还是点头。她说:“你应该感谢这次在藏北发生的车险,正是它坚定了你从事文学创作的决心。”
“这话从何说起?”
“从一定意义上讲,藏北翻车是因为你的失职造成的。当时你是给助手作保险坐在旁边,可是你在读散文《雪浪花》,可以说读书分散了你的心,酿成了车祸。可你却不恨书而去恨车,这是你与常人思考问题不一样的地方。”
“你在表扬我?”
“谈不上。我只是想说明,你爱文学的根在青藏高原这块冻土地上扎得很深,包括藏北翻车的那个地方,也有你文学的根须在蔓生。”
我思考着她的话。
藏北没有树。在黎明的天光中我却看见一截发芽的树枝悬在雪山。树上有一本书,雪很快覆盖在书本上,书本又把雪抖落……
拐过弯,前面就是谷露了。
车速慢了下来。司机按照她的指点行车。
她坐在司机旁边的位子上,我和宣传科的小曾坐在后面。我们三人同赴藏北,是去完成一次采访任务的。小曾陪我是领导安排的,她与我们同行却是她自己要求来的。事情的起源是我的那篇散文《女兵墓》。
这篇散文写了在五十年代进藏的路上,一位女卫生员为护送一车新兵而献身的故事。在荒漠的藏北草原上没村没店的地方,她的身上嵌着叛匪从杈子枪里射出的罪恶的子弹,永远地躺下去了。没有留下姓名,没有留下籍贯,没有留下遗嘱,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被寒风无情地扑打着。散文中我写下了这样的一段文字:
我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我们,绝对不相信!我太激动了,抱起你,拼命地把你呼唤!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车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只能喊:“同志!同志!”我第一次感到了“同志”二字的金贵。任我喊破喉咙,你并不睁开眼睛。我还是大声喊着。奇迹出现了,你到底被我唤醒了,睁开了美丽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闪动了几下,望着我,还有周围的同志,笑了!围着你的同志也都笑了。
我们太愚蠢了,也太老实了!没有抓紧时间就在你睁开眼睛时,和你说上几句话。结果你很快又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我把你紧紧地抱着,我恨自己作为一个司机,未能把你送到那起死回生的地方,我巴不得让自己跳动的心律传导于你身上,让自己的呼吸将你唤醒散文《女兵墓》在一九八五年第七期《解放军文艺》发表,后来收进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五十年文学名作文库.散文杂文卷》。
她却是从另一个选本上读到的。她说她读了好几遍,每次读的时候都要流泪。我告诉她,我也是含着眼泪写它的。眼泪是我们共同的心语。让我们纵情地流泪,将眼泪渗入青藏大地的种子里面,参与种子的爆破。种子醒了,那远去了的女卫生员就会回来的!
她执意要利用休假的机会跟着我走一趟藏北,要去接那位睡了近五十年的女兵回家。她说,她该睡醒了,一觉睡了五十年还不醒来?我不得不失望地告诉她,掩埋女兵的小土堆早已被岁月荡平了,难以找到她在何处。她很果断地说,我知道,就在藏北的谷露!我惊异地问:你怎么会肯定她在谷露?她回答:因为你在谷露翻过车!我听了真的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车停在了谷露。
军衣军帽领章帽徽整齐的她,直奔草滩腹地。我和小曾随后。
当她站定后,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白皮小本子,打开,面对着草坡念起了她为女卫生员作的一首诗《阿妹的藏北》:
我悄悄地告诉你;灵芝、雪莲、格桑花;还有喜马拉雅山;都是你的亲姐妹;阿妹的藏北;你永远不会孤独;我深情地告诉你;雪山、冰河、青海湖;还有雅鲁藏布江;都是你的亲兄弟;阿妹的藏北;你绝对不会迷路;阿妹的藏北;藏北的阿妹;你永世都是十八岁;我永远做你的阿姐;看那飘在蓝天上的白云;就是藏家人送给你的哈达。
天空飘起了雪花。
她挖了个小坑,把本子放在里面,雪花很快覆盖住本子。
她说:雪呀,快快地下,天变凉了,阿妹需要加一件被子。
她对我和小曾说,走,咱们陪阿妹散散步。
我们三人继续向草原腹地走去。
停在公路上我们的汽车渐渐看不见了。
我问她还要走多远?
雪越下越大。大雪封了山,才是我们最好的途径。
雪。雪原。雪峰。无边无际的雪。
雪里潜伏着阿妹的呼吸。
路从雪中穿过,我们不断地靠近缥缈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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