噶尔木如一片黄叶,飘在昆仑山下冷冷的荒漠上。它给我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那是一个让我恨之不起爱之不够的地方,恨与爱交织在一起,噶尔木便成了我人生风雪旅途上最初的一个驿站。
说起我对噶尔木的情有独钟,总会想起一位朋友在那里写下的诗句:高原的美丽属于缺氧/万物在严重缺氧的日子里/展示着苍凉宏大的妩媚……
用“缺氧”这两个可恶的字眼来透视高原的美丽,这绝对是独到发现。我敢肯定,只有被高山反应折腾得死去活来却又忠贞不渝地爱着这块高地的人,才会吐出如此有气派的诗句;也只有在缺氧地区踩踏过的人才能理解这位诗人的胸襟与感情。
所谓恨到极处便是爱。果真如此!
噶尔木的位置在柴达木盆地的南沿,南行四十公里便是昆仑山,北走两百余公里就到祁连山,与它毗邻的是察尔汉盐湖,是中国乃至在全世界上都算得上最大的盐湖了,其盐的储量在六百亿吨以上,可供全世界人口食用两百多年。噶尔木这三个字系蒙古语,意为“河流密集的地方”。噶尔木河从小城的边沿缓缓淌过,它是由昆仑河与舒尔干河汇流而成的,河之源是昆仑山的雪,积雪封冻的季节正是小河亮肚皮的日子。昆仑山因为雪,白到一无所有。自然缺水是无疑了。但是,如果没有它的雪,就不会有山下的河了。在我的印象里,噶尔木并没有因了这条雪水河而变得湿润、温柔起来,它的干燥、苦涩贯串春夏秋冬四季。
一场罕见的大雪偏偏叫我遇上。我讲的故事就与那场雪有关……
噶尔木的那个飘着大雪、一切都被雪雾笼罩着的早晨,对十八岁的我来说,是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触目惊心的时刻。我是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如花的生命在无可奈何地挣扎了一阵子后枯萎而去。“我再也不看人是怎样把最后一口气咽下去的了!”三十多年后的我仍然心有余悸地这样感叹那个早晨那件事对我情感的恶性刺激。
我记忆的银屏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那是春节放假的第三天,正月初三,满世界都旋转着雪花。飞雪使昆仑山失去顶点,使噶尔木河断了喘息。我晨练散步来到噶尔木转盘路口。雪雾混沌,寒风哭号,路口的所有景物都被雪抹平了,掩埋了。只有一块路牌滴雪不沾地裸露于皑皑雪原,上面标明:“西至芒崖三百五十八公里,东至西宁八百零六公里,北至敦煌、安西六百六十公里,南至拉萨一千二百三十七公里”。每次一到这个转盘路口,我就觉得自己的目光一下子投向了祖国的四面八方,有一种从谷底跃上峰巅的感觉。可是,那天早晨,我在噶尔木转盘路口除了看到弥漫的风雪,还是弥漫的风雪。四方的路上断了行车,路牌寂寞而冰冷地面我而立。我断定,鸟儿在黎明前已飞去,野狼还懒在窝里。我正要走开时,突然看到从路边的一顶帐篷里闪出来一个人影,疯了似的朝盐湖方向跑去。接着就听见帐篷里的杂乱无章的吵声,我便走了进去。就这样,我看到了那个生命在最后挣扎时的凄惨情景。
死者是个年轻的女军人,往大处想也就是二十岁刚出头。看不出她是战士还是军官,也无法辨认她服役于哪个部队。当然,事后我是得到了只言片语她的情况。她是随一支去边防某地执勤小分队进藏行至唐古拉山下的雁石坪时,实在难以忍受高山反应的猛烈折磨,只好留在那里了。部队临走前把她交给一位藏族老阿爸照料。当天,女军人的病情就急剧加重,老阿爸慌手慌脚不知如何处理,他只得背着女军人站在公路中央拦了一辆车,将她送到噶尔木。当时噶尔木还没有一家成形的医院,她被老阿爸和几个路人抬到转盘路口的一顶军用帐篷里,由兵站的一个卫生员给她做最后的抢救治疗……我在散步时碰巧遇上了她。直到今天我在写她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忆当时我看到的她的那张脸。那是一张犹如我们常见的猪肝那样的紫色脸膛。她的嘴唇像一片干渴的沙漠,唇边裂了许多血色细缝,却无血流出来,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说话了,只是每隔一会儿用近乎哀求的、微弱的声音喊道:“我的头要爆炸了,救救我吧!”涉世尚浅的我当时并不理解她的话,心想,怎么会有人炸她的脑壳呢?在以后我生活于高原穷山恶水间的漫长日子里,当高山反应袭击到我身上时,我才真的体会到了“爆炸”的滋味。那种剧痛使你的一切信念在顷刻间泯灭,脑海里就留下了一个字:死!死比什么都幸福。死可以摆脱一切痛苦。
女军人始终喊着那句话,声音一阵比一阵微弱,直至最后停止了呼吸,嘴仍在微微地张着。我读出了那已经凝固在唇上的声音:
救救我吧!
她走了!从昆仑山下的噶尔木路口起步踏上了她远行的路。那一刻,她衣领上的领章格外艳红、耀眼!
我已经完全没有散步的雅兴了,正要转身回军营时,听到一个司机模样穿戴的人说了一句话:“哪怕有一口氧气,也许会救下她的命!”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因为缺氧使一个人被置于了死地,实在可怕。我在原地站了许久,思忖着今后该怎样在这个地方生活。
高原空气里的含氧量只有内地的一半。缺氧时刻都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这就是我初到噶尔木所见的一件事,算不上辉煌,却很悲壮。
噶尔木就这样用一个独特的见面礼把它那本来就非同寻常的风韵烙入了我的脑际。
我相信,那一刻女军人家乡山坡上的映山红含满了泪珠;其实,我并不知道女军人的姓名,更不晓得她的家乡在哪里,但是,我相信她家村前或村后会有一片映山红。
现在回想起来,我对了解女军人的死留下了许多的遗憾。最不该出现的憾事是我没有打听她的遗体是如何处理的。当时,她的部队没有人在噶尔木,她的亲人也不可能在身边,噶尔木没有她一个熟人、战友,她是孤身一人踏上了远行之路的。她将走向哪里?不知道……
我的粗疏,或者说我的幼稚,在我的高原生活中留下了很大的空白。有空白才能产生想象,才有驰骋的空间。这使这个故事后来一次又一次地延续了下去。
那年正月里的那场雪不歇气地下了半个多月。整个青藏高原都被白雪覆盖了。
没有一条路是通的。
雪停了的那天早晨,我又外出晨练,散步。我仍然从噶尔木转盘路口起步,向郊外走去。
无边无际的雪原很亮,很空,深远而寂静。我走出去不久,就不辨东南西北了。但是,我知道我的脚下就是察尔汉盐湖。我也知道我不会迷路,留在雪地上那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的顶头,就是我们的营房。
我可以断言,在这个偌大的雪原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个寂静的早晨踏雪而行。我不知道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但是我坚持朝前走着。低着头,闭着眼睛,我也不会走出昆仑山的怀抱。踏雪散步绝对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我觉得自己腹腔内的器官被整个地掏空了,纯白而圣洁的雪将我的胸脯与雪原十分妥帖地交融在一起,整个雪原犹如一片白衣襟似的挂在我胸前,潇洒、爽心!我的脚步由开始的急促赶路逐渐变成了缓慢地欣赏雪景。我专心致志地倾听着那绵长、清脆的踏雪声,分明是从我的脚下发出,我却感到它来自遥远的天畔。这种听觉上的错觉,使我的踏雪声荡满了整个宇宙。我的心随着这独特且美妙的声音荡悠,一会儿升空一会儿落地,一会儿飘到很远的地方一会儿又牵回脚下。我真的被我自己陶醉了!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的“白衣襟”里突然出现了几个黑点?黑影?极小,极小。最初,我还以为是有人也像我一样踏雪寻乐——在那样一个广袤而坦荡的雪原上,人影与小黑点确实是难以分辨的——,后来,我顿脚细瞧,才看清原来是一片一片的脚印。其实,说成足迹更确切,因为那只不过是留在地上的一个个圆坑,弄不清是人或别的什么动物踩踏出来的。不可思议的是,它为什么猛乍乍的好像从天而降地出现在雪原上?当然,我不排除这种可能:那踏雪者留在前面的足迹被狂风暴雪扫平了,后来雪停风止,其继续行走,足迹便留住了。
总之,这足迹奇特,玄妙,我无法弄清它的来龙去脉。索性,不管那么多了,权当它是我散步路上遇到的一道风景。
这时候,茫茫雪原更空寂,阔远,连刚才极目可望的昆仑山的皑皑雪峰也与雪原融为一体,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只有那一行足迹显露在我面前,一直延伸到望不到边际的雪平线上。我散步的悠闲全无,心被一个愿望牵着。
什么愿望?
我莫名其妙地相信这行足迹的顶端会有一个什么故事。
诱惑也是一种力量。我迈着快捷的步子走着,像彩云追月,追的是投入到记忆中的一道影子。不久,额头就冒汗了,身上也黏糊糊地渗出了一层汗泥,我把皮帽掀掉,拿在手中,这样走起路来轻松了许多。这会儿,如果旁边有人看到我,一定会发现我的头上像刚揭锅的蒸笼冒着热气。我走得酣畅、开心。
时间被我有节奏的踏雪声踩碎,又被悠悠多情的晨风衔接在一起。约摸一个小时过去了,我回头一看,火球似的太阳从身后的东边天畔已经升起了一竿高。阳光的碎片给雪山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粉,昆仑山罩上了一件橘红色的彩衣,原先那洁白的雪也变成了似金似银的颜色。我真无法用文字形容出那一刻我是在多么壮丽、温暖的氛围里行走,只想骄傲地告诉我的读者:昆仑山的美丽超过我所见过的每一座名山。
美丽的时刻总是不会持久的。在我行走了不到千米的时候,随着太阳的逐渐升高,大地的彩衣流星般消失。雪原又恢复了一望无际的白亮,辽远。一切都变得如前一样的单调、寂寞。
我听见了阳光碰在雪地上的声音,微弱,细碎,蜜蜂在花蕊上忙碌时一般。
这之后,我走了最多不到半里地,遇到的一件事就成了我这一生也很难解开的一个谜。一直被我追随的那行足迹突然断线了,是在一池水前消失的。
我茫然地止步在水池前。我确实觉得这水里储存着复杂的故事,说不上是风雨、暴雪还是涛声,也弄不清是雪原的故事、冰川的故事还是战友的故事。我一时手足无措,思绪恍惚。在我的脑子稍有清醒后,才仔细地打量起了这池仿佛从天而降的水——
水池如澡盆般大,其开头并不规则,周围是参差不齐的冰碴儿、冻雪,水面上浮游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冰块。给人的感觉水池下似乎深埋着什么活物,鱼?水贼?或别的什么?我站在原地静静地观察了约五六分钟,才猛地发现它并不是水池,而是从冰河上砸开的一个冰窟窿,河下未冻冰的水便从这窟窿里冒了上来。从冰碴上可以推知,河冰相当厚,一寸到两寸。能想象得出砸冰人费了相当大的力气。
昆仑山很大,噶尔木河太小。我有预感,冰窟窿里翻卷着的冰块绝不是笑,也不会是歌。我满脑子的疑团。
是谁砸开的冰洞?雪原上那行足迹来自何处?足迹与冰洞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大西北荒漠上的每一块坚硬的戈壁石也许很温暖,但却是读不懂的故事!
一只苍鹰飞过了昆仑山。天地变小了。那天,我回到军营给战友们讲了我的这次奇遇,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鬼话,都说我中了邪,看花了眼。我一遍又一遍地申辩也无济于事。战友们一口咬定我是被类似白蛇精的什么魔精缠了身。其中一位还说,自古昆仑山就是出魔魂的地方,你看那吃尸的鹰鹫天天在山顶盘旋,食人肉是它的嗜好,还能不算鬼魔吗?
我无话可说。
两天后,噶尔木大街上疯传着一个消息:昆仑河畔发现了一位藏族老人的尸首,死者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唯有权子枪的枪托是破碎的。
又过了些日子,地上的积雪消融,人们在那位老人尸体的旁边看到一只死狼,狼的身上千疮百孔,显然老人死前与这恶狼有过一场生死搏斗。按一般推理,狼很可能丧命于老人手下。可是老人是怎么死的,却是个谜。
藏族老人和野狼倒下去的地方,正是在我看到的那个冰窟窿附近。
我的心头一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冰窟窿、藏族老人、野狼,这三者之间似乎应该有什么联系,有一个故事。但是,我无法琢磨透。
夕阳落下山,阳光依然灿烂。世界上就是有这样让你不能理解的事情。其实,并非不能理解,而是你未找到钥匙,有了钥匙,只需轻轻一撞,就会轻而易举地看清它。
我在以后的几十年间,总是努力地回忆着那个雪后的早晨,想着是否当时有个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被我的粗心漏掉了或淡忘了,才让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
心中没有底,我却牢牢记着。
我一次又一次追寻,一次又一次失望。
完全是个偶然的机会,一个意外的线索给了我一个惊喜,令我豁然开朗。也正是这个惊喜加重了我的心事,因为它把我心里的另一桩昏昏欲睡的往事撞醒,那个因为缺氧而死去的女军人……一九九六年夏,我重返昆仑山。
噶尔木路口的变化是与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同步进行的。我再不敢小视它为荒漠小镇了,当然这种飞跃性变化也体现在了转盘路口周围。昔日坑坑洼洼的路面以及通往西宁、拉萨、敦煌、芒崖的沙土路,早在十多年前就被锃亮闪光的柏油马路所代替。转盘路的中间是一个很大、很壮观的、蓬勃着几乎在内地都可以看到的各种花卉的大花坛。四周的楼房高高低低地绵延到远方,一直与昆仑雪峰相衔。
我是个抱着过去岁月不肯松手的固守者,越是看到眼前的这些现代化情景,就越是想追寻噶尔木当初的简陋与质朴。于是,在我被安排住在一个很讲究的军人招待所的第一个清晨,我便拉上与我同行的一位小青年,坚持我的每日散步之旅。当然是从噶尔木路口开步的。
没有落雪,满眼都是冰。
当时,我确实没有怀旧之外的别的想法。仅仅是散步——怀旧,如此而已。但是,如果说我把当年从这里起步晨练时的奇遇遗忘了,那也绝不真实。往事是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地浮现了一下。
也许正因为没有意追求什么,只是闲淡地散步,才使我又有了一次奇遇。这次奇遇和上次的奇遇相隔三十余年,可以说完全是两码事,但是,我把它们牵在了一起。
是的,一脉相承……
我俩沿着噶尔木河走,向南,对面就是昆仑山。说是对面,可是走了好久也没有走进它跟前,反而有一种越走越远的感觉。望山跑死马。在戈壁滩跋涉的人对此体会尤深。
风是在荒原上少见的和风,但因为是逆我们而吹,它的力度无形中增大了。我们踩起的沙土被风扬起,在空寂的山野飘成一条条烟尘,很是美丽。走着走着,噶尔木河拐了个九十度的死弯,我们也跟着拐一弯,继续沿河而行。方向变了,向北走。就在这时候,我发现前面天地衔接的地方,腾飞着一缕一缕的尘土,最初我还以为是有人也像我们一样在戈壁滩上赶路。后来,走近了,才看清是一个人铲着沙土。他的面前是一个土堆。
我止步。面前站着一个藏族老人,他拿着一把木锨,望着我们却不说话。老人的那双眼睛很有穿透力,我觉得他的目光渗入到了我的体内。藏家人的警惕性蛮高,特别是对汉人。
空间骤然变小了,我感到胸闷。
为消除他的疑虑,我赶紧说明我俩是游转戈壁滩的闲人,就住在噶尔木。他信了,点头。他也告诉我们,他是来扫墓的,家住在乌图美仁乡。他的汉语说得这么流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这才想起清明节快到了,同时也明白了他身边的那个土堆是个坟包。
我问:这里埋的你什么人?他说,不是我的什么人,也不知道是谁的什么人。我惊讶地望着他。他不语,又举起木锨给墓堆上铲了一锨土。
我们都静静地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戈壁风的呜呜声在耳旁疯狂地叫着。我留意起了他手中的那锨,为什么是木锨呢?这东西在内地早就绝迹了。
藏族老人的警惕令人折服,他显然也注意起了我在注意他手中那家什,便说:这是特意找来的一把木锨,怕伤着了他!
可见这个不知道是何人的死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是很重的。
我期待着,相信他还会有话对我说。
戈壁风连身都不转地旋转着。
后来,他果然拔出嘴里的烟斗,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他说,这是噶尔木的一个新传说,却也有几十年了。我问:几十年还算新传说吗?他说,从几十年前传到现在,常传常新嘛!我说,也是。那一定是个很有内容的故事了。
他接着讲了下去。据说,埋在戈壁滩这个坟里的人是在一次与野狼搏斗时丧命的。当然野狼也被他捶死了。狼的遗骸早已被岁月风化,变成了戈壁滩上空挤不出水滴的干云。这个人不是无缘无故地斗狼,为的是保护一具尸体。尸体倒是保护住了,他也变成了尸体。
那个年代,噶尔木其实就是一片荒滩,狼很多,且凶。人烟稀少的地方,任何一种野兽都有可能占山为王。那天夜里,当噶尔木河畔猛乍乍地躺着一具尸体时,一双绿电灯泡似的狼眼穿过沉沉夜幕,从昆仑山的方向射了出来。狼是被尸体的腥味引诱出来的,它很灵敏。但是,它做梦都没有想到,眼看到嘴的一顿美餐因为遇到了一个难以对付的敌手而告吹。这个敌手并不是它的同类,而是一位藏族老人。后来,人们相传,那老人是守尸人。至于他与死者是何关系以及他从何处而来,一概不知。另一种说法是,那晚老人夜行路过噶尔木河畔时,碰巧遇上了吃尸的野狼。总之,老人在发现野狼要碎尸饱餐时,便勇敢地迎上去与狼厮拼起来。当时野狼已经叼起尸体拖拉了一段路,老人追赶上去从狼嘴里夺过了尸体。野狼自然不会甘心,便反扑,再去夺抢。俗称:狼是铜头铁背豆腐腰,外加四条麻秆腿。老者深谙此道,只见他一个狠拳砸在狼腰上,狼趔趄了一下,几乎倒地。老人乘胜又给了那狼一个黑虎掏心,狼就蒙了,后退几步,蹲在地上,与老人对峙起来。狼在寻找或者说在等待机会。老人的机智聪慧就在于他总是先发治狼,绝不给狼喘息的间隙。他又主动扑上去与狼搏斗起来。狼已经发现自己今天遇上了难缠的敌手,还不等老人上来它就退了。退至一二米外,狼又蹲卧在地,继续对峙。
不给狼喘息,老人便赢得了时间。这当儿,藏族老人很麻利地背起地上的尸体,坠入噶尔木河中,让水漂流而下。藏家自古就有天葬、水葬,天葬为上。那夜老人只能给死者实行水葬了。令人生疑的是,当时噶尔木河结着厚厚的冰,滴水不流,不知老人是怎么把尸体放入水中漂走的?
就在老人将尸体投放河中时,野狼怒冲冲地冲上来与他争尸。
那凶残的样子分明是要拿活人作替代,以报他放走它一顿美餐之仇。那个夜晚的那个时刻,人与狼拼搏得很激烈,狼虽然被老人的铁拳砸得遍体是伤,但是它并未被降伏,始终顶着野劲与敌手厮斗。老人进一步,它死守不退。老人给它一拳,它还来一扑。僵持许久,难分胜败……
“那么,最后的结局怎么样?”我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问了一句手拿木锨的藏族阿爸。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过了片刻,他将木锨插在沙地上,才讲了如下一番话:
老人死了!但是,人们看到他时他身上没有伤痕,这起码说明这样一个事实:狼在他之前已死去了。据大家分析,他是挣死的。
我忙问一句,何为挣死?他说:你不知道,这地方空气稀薄,氧气很少,老人纯粹是用超人的意志斗恶狼的。力气耗尽了,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头。如果有氧气,他不会死的!
这话,我听过……
数十年间,我多少次闯荡青藏高原,见到过因缺氧而丧命的人可以说难以记数。可是,土生土长的藏家人因为缺氧而丢了生命的事,我确实是第一次听说。可见高原缺氧对人们的摧残乃至残杀是六亲不认的。藏族老人死了,野狼也死了。然而,缺氧的土地孕育出来的故事却是鲜活活的嫩。高原人要生存,要有所爱或有所恨,就必须在这种缺氧环境中顽强地表现自己的智慧,同时,还要不断创造智慧。
戈壁里的胡杨才最像真正的树。藏族老人手中的木锨如果插在戈壁滩,定会长成一棵胡杨大树。我这么想。
噶尔木的传说引起我的极大兴趣,是因为我把它引伸到早年间我看到的那具女兵的尸体和冰窟窿周围的现场,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它们之间应该有一个穿针引线的内在故事。可是,我无法找到这个故事。
缺氧的日子很苦涩。
缺氧的土地能长树。
我并不茫然。
气喘喘的我仍然要寻找不死的故事,编写我的著作。因为我的战友包括我自己还要生生不息地在这里创造新的生活,繁衍子孙。
我从藏族老人手中接过木锨,给那墓堆上添了一锨土——没有新土,戈壁滩上所有的土都缺乏水分。
愿这个墓包不死、不老。
我继续前行。
骆驼草茂盛,高过我的睫毛。
我回头望去,那墓堆变成了一座山峰屹立于地平线上。
这时,一个赶着羊群的藏族少女经过我的面前。羊蹄很干枯,少女的脸蜡黄。我的心也干了。忽然,我听见了水波声——噶尔木河!
一看见河,我心里就咕咚咕咚泛起了涛声。
我和牧羊女一路同行。
昆仑山还是那么遥远,戈壁滩依然热气晃眼。
比山远的是路,比水绵长的是我们的生活。
戈壁滩有了牧羊女,还愁这缺氧的土地不会再长出新的传说?
高原的美丽在于它缺氧。
缺氧的日子也能滋润美丽的故事。这样的故事也许不开花,但是它有果实。
墓堆比山高。
从昆仑山巅的白云处飞来一只鸟。
我看清了,它不是鹰。比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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