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兵书-英雄藏牦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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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头牦牛在眼里消失了一道淡淡的蓝光之后,便永远地倒了下去。可以肯定地说,要不是它用生命慷慨地满足了我们急切渴盼的那种需要,包括营长在内的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藏北沼泽地的。

    英雄藏牦牛的躯体悄然无声地化入了冻土层。如今长在泥潭上的小草是不是它的化身?无人知道。

    四十多年间,我越来越产生着要为那头献身的牦牛写一篇祭文的强烈愿望,直到2000年盛夏,京城的气温创下历史最高记录的时候,我才大汗淋漓地提起了笔。我之所以选在这个灼热的酷暑写有关那头牦牛的故事,是因为我知道它长眠的青藏高原在这时候仍然寒风呼啸,狂雪乱舞。而此刻,我要与它共享阳光和热量。

    我常常这样想:我们可以原谅别人的无知,但是我们很难容忍麻木不仁的愚昧。就在那头牦牛倒下去后,我们营长说了一句话:

    不就是死了一头牦牛嘛,给他赔钱!

    牵牦牛的藏族老阿爸并没有收我们一分钱。他跪在断了气的牦牛旁,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对着苍天祈祷。

    这时候,我心头的怨大于爱……

    下面我在叙述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写下的有关介绍藏牦牛常识的文字,都是后来我从实践中和书本上积累而来的,事发时我是一无所知,只知道牦牛是西藏的牛。

    故事发生在遥远的一九五九年春寒料峭的春天,当时我才十九岁。

    那是一个暴风雪缀满蒙蒙天空的凌晨。我们这台走得异常疲惫的收容车由于开车的我打了个盹,栽进了路边的沼泽地里,幸好人未伤着。三天前我们小车队在甘肃峡东(今柳园)装了一批运往藏北纳木错湖边某军营的战备物资,昼夜赶路来到念青唐古拉山下,在这片无人区里颠簸着。一千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被我们的轮胎啃吃得只剩下百十里路了,眼看我们就要到达目的地了。

    汽车是在一瞬间蹿下公路的,我当时的感觉是我的身体与汽车一起整个离开地面,飞了起来。等我睁开眼睛时车子已经窝在烂泥里熄了火。坐在我身旁的营长冲着我大吼了一声:你找死呀!

    可是我知道在出事的刹那间他也刚从酣睡中醒过来。我们确实太累了!助手昝义成绕着汽车在泥沼地里转了一圈,裤腿上溅满了浊黑的泥浆点点,他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站着。能统率数百人的营长,到了这会儿却显得身单力薄,他一会儿望望无边无际的沼泽,一会儿又踢踢汽车的某个部位,他很烦躁,却没办法弄起这辆瘫在泥沼里的汽车。我当然不会有给营长排忧解愁的办法,但是作为驾驶员在这时候安慰安慰他是绝对需要的。于是,我给他讲了如下的话:

    “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件事,把车上的物资卸下一部分,或全部卸下来,挂好拖车绳,等着来一辆汽车拖我们的车。”

    我说了这番话后,就做好了挨剋的思想准备。等着车来救我们?哪有车?我们是压阵的收容车,前面的车早颠得没影儿了;在藏北这片无人区里难得见到个人影,谁会把车开来救我们?使我没有想到的是,营长听了我的话后,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骂我说了一通“废话”,而是长叹一声,迎合了我的想法:“看来,只有如此了!”

    鹰在高远的地方飞翔着,天空显得更加空空荡荡。

    我们三个人像埋在地里的木桩桩一样,站在原地。虽然谁也不说话,但是谁都知道对方想的是与自己一样的难题:谁来救我们走出无人区?

    就在这时候,我在本文开头所提及的那头牦牛走进了我们的视线。

    赶着五头牦牛的藏族老阿爸根本不需要我们拦挡就站在了栽进泥沼中的汽车旁看起来。他用藏袍的袖口掩着嘴,很仔细地看了汽车窝倒在那里的情形后,将袖口从嘴上拿开,摊开双手很激动地对我们说起来,老人的焦急、无奈以及对我们的抱怨,我都可以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得出来,但是就是听不懂他到底讲了些什么。我不会藏语。好在进藏前每台车上都有一个同志参加了三天短训班,学会了几句常用的藏语。我当时忙于保养车和准备出发的东西,让昝义成去出这个公差。此刻他只能用半藏半汉的语言与老阿爸交谈,磕磕绊绊地说了半天,总算把老人的意思明白了个大概。老人是说:你们笨得连牦牛都不如,怎么会把车开进那个地方去,这是死亡地带,进去一百台车也能被那些烂泥吃掉。营长到底比我们这些娃娃兵见多识广,他一听老阿爸讲到了“牦牛”二字,马上眼睛一亮,一击大腿,兴奋地说:“好,有啦,让牦牛施车!”

    老阿爸二话没讲就同意了用他的五头牦牛把我们的车拖出沼泽地。

    接下来就该我和助手忙碌了。取拖车绳,挂拖车绳,铲除轮胎下的泥浆……

    乘这个空当儿,我要给读者介绍一下牦牛的情况。是的,我必须在那头牦牛献身之前把它和它的伙伴们牵到更多的人面前,让大家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些一直被我称作“无言的战友”的情况。

    需要说明的是,我在陈述牦牛的事情时心总是沉浸在幸福和歉疚两种情绪中。

    藏语里称牦牛为“亚克”。有句谚语:西藏的一切都驮在牦牛背上。这反映了牦牛在西藏牧区无法替代的地位。一头负载一百公斤的牦牛,每日可以走二三十公里路,能连续跋涉一个月。有这样两个历史数字:一九六二年中印边境发生战事时,汽车和人力难以把大批的弹药运到边境哨所战士的手中,正是牦牛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任务;一九七五年中国登山队第二次攀登珠穆朗玛峰时,曾有几头牦牛把登山队的装备和生活日用品,一直驮到海拔六千五百米的冰山营地。以上是牦牛善的一面,牦牛还有“恶”的一面。

    它对付凶残野兽有特别的本领,因而是牧民们保护牲畜的勇敢卫士。牧民在山野放牧时,如果狼群来袭击,牦牛不需要主人发号施令,就会主动地迅速围成一圈,牛角朝外。向狼发起进攻,猛烈地扑击过去。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往使狼群难以招架,只得惶惶而逃。逃?没那么便宜。这时牦牛群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穷追不舍,另一路突然夺路而上,切断狼群的后路,进行两面夹攻。狼们根本没法防住牦牛这招,绝大部分惨死在了牦牛的飞蹄下。牦牛保卫牲畜的每一场激战,几乎都是以狼群的惨败而告终。

    西藏是名副其实的牦牛的故乡。据资料记载:世界上的牦牛种类的百分之八十在西藏。

    ……

    营长一直双手叉腰看着我和昝义成手脚不闲地忙碌着。说句心里话,有营长在身边站着,而且还时不时地指点着我们的动作,我工作起来格外有劲头,也忙乎得很有秩序。想想吧,一营之长,大尉军衔,要不是这次执勤他在我车上压阵,就那么容易能见到他吗?后来,老阿爸也成了我们的帮手。多亏了他,不然我们绝对不会把这五根拖车绳套在牦牛脖子上——收容车上有的是各种汽车材料,光拖车绳、拖车杠之类就准备了十根。可见我们对在无人区行车之艰难是有思想准备的。老阿爸肯定够得上一位“牦牛将军”了,只见他将右手的食指弯曲放在嘴边,唇间立即发出一声接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哨音,五头牦牛像士兵听到集合号声一样一字排开,站在了他面前。之后,老阿爸让我和昝义成在每根拖车绳上换了个圆扣,他自己动手将圆扣套在了牦牛脖子上。牦牛是要拖拽着汽车的屁股出险境的。营长让我钻进驾驶室启动了马达,挂上倒挡,他配合老阿爸指挥我倒车。一切都是那么顺利,也那么简单,随着老阿爸的口哨声和营长“一、二、三”的口令,我狠踏油门,汽车在泥沼地里前后活动了三下就被拖出了沼泽地。

    这时,太阳刚刚爬出雪峰,鲜红的金粉洒遍了藏北大地。

    我万万没有想到,不幸的事情就在我们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时发生了。

    汽车被拖上公路后,我将车开出十多米停在了路边。我下了车,准备好好感谢一下老阿爸,要不是他的五头牦牛,我们这车还不知要在泥沼之中捂多久呢!就在这当儿,我发现有一头牦牛躺在了公路中央,四条腿绷得直直的,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着。老阿爸扳着牦牛的两条后腿像划桨一样摇晃着。刚才拖车时我从后窗看得清楚,这头牦牛使劲拽车,其间它摔倒了两次,爬起了又拽。

    想必是它用劲太狠,伤了内脏什么的,要不它不会抽搐得这么厉害。老阿爸摇晃它的腿,显然是一种抢救它的措施,然而,这不会有什么作用的,很快那头牦牛就停止了抽搐,死了。它的四条腿仍然绷得直直的。就在它咽气的那一刻,我看见它那蓝色的瞳仁一闪,便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老阿爸尖厉地哀叫了一声,便跪倒在牦牛面前,干枯的眼眶里涌出了亮晶晶的泪花。他用手在胸前画着什么,嘴里默诵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我能想象得出,牦牛在老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

    他终年在这藏北无人区游牧,即使有自己的妻室儿女,因为过着游牧生活不得不各走一方,一年也难得有几次举家团圆的机会。牦牛是他的有生命的车,又是他无言的朋友,给他驮载东西,为他生养小牦牛,还保卫他和牧畜的安全。现在牦牛永远地离他而去了,老人心中的悲凉和惋惜是可想而知的。

    老阿爸那扯得长长的哭声划破了寂寞而空旷的藏北天空。我的心酸酸的,暗想:不管冻土层有多厚,太阳终究会笑起来的。一头牦牛死了,另有一头母牦牛会生出一头小牦牛弥补上老人心中的空缺。

    我这么想着想着便在营长的督促下登上了驾驶室。因为他提醒我该赶路了。我上了车,并不立刻去踩动马达,老阿爸的哭声牵动着我的心。

    也许是我的犹豫使营长感到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他又喊我下了车,说:“老人哭得太伤心,这头牦牛也死得太惨了!”稍停,他接着说:“给他赔些钱吧!”说着他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沓一角钱(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有这么多的毛票),给拇指上吐了点唾沫,开始数票子,数到五十张时,打住,把钱给我,让我送给老阿爸。

    老阿爸自然是不懂汉语了,但是在营长数钱的时候,他一直盯着营长的手。

    我手里捏着五元钱走到老阿爸跟前,却张不开口,不知说什么好。我总觉得用五元钱去理直气壮地换一头为救我们而死了的牦牛,实在是太轻看牦牛的主人了,对我们也是一种漠视——钱多钱少当然应该当回事了。但是在这里似乎有一种千金难买的东西在我们和老阿爸之间闪光。我指的不仅是牦牛,还有老阿爸。他和我们素不相识,陌路人而已。然而在我们需要别人伸手援助时他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用自己的“亚克”救出了我们的汽车。牦牛的死既可以认为是意料之外的事又可以看成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他在行动之前我们和他都没有讲任何价钱。五元钱换不回死去的牦牛,五元钱也买不到老阿爸对牦牛的那腔深沉的真情。

    营长好像没有发觉此刻我复杂的心情,一个劲地催我快把钱送给老阿爸。最终我还是鼓起勇气把钱递到老阿爸的面前,他又是摇头,又是推开我的手,就是不肯接受这笔钱。我从老人家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中看得出,他根本不是嫌钱少,而是打心眼里就觉得这钱不该归他。藏北大地上那时候没有一棵树,我突然觉得老阿爸却是一片鲜嫩的树叶,所有秋天的果实都抵不上这片没有长在树上的叶子的重量。

    我的想法和行动竟然截然相反。

    我不能不完成营长交给的任务,便一个劲地往老阿爸手里塞钱。老人展开着手掌,当我硬把那五十张毛票放到他手心里时,突然刮来的一阵风将钱吹得漫天飘起来。

    老阿爸看看没去追。

    我看看也没去追。

    营长和昝义成都站着没动。

    奇怪的是,那飞飘的钱总也不肯落地,一直飘在沼泽地的上空,我们望着它,渐远渐小……

    四十一年了,如今老阿爸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那些飞飘在藏北沼泽地上空的纸币还清晰地浮在我眼前。

    英雄藏牦牛英魂长在!

    第一站谁的藏靴晾在草滩

    不管是走路或干活,她不说也不笑。好像这个世界就她一个人。

    我说的是阿德。

    我到她家已经三天了,看到她总是手脚不停地忙着,寡言少语。有时甚至一天中也听不到她讲几句话。她很安静,有点孤单。

    看上去略显疲倦,但丝毫不减她的美丽。

    阿德最初留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

    我并不认为她是个藏族姑娘才这样不善言谈;恰恰相反,我所接触的许多藏家女孩那种唇枪舌剑般的尖刻,是汉族女娃也望尘莫及的。阿德的性格中绝对缺少快言快语的基因。阿妈曾经用爱怜的口吻数落她:“傻女子,难道你是河边那棵墩墩柳,没长嘴巴?”她听了,只是抿着嘴笑眯眯地在阿妈的脸上亲了一口,还是没有说话。

    藏村里的人说喜鹊有三种叫法,他们最喜欢的还是它沉默时的声音。

    其实,不爱张扬的阿德有另外一种声音,那就是她那双藏靴摩擦地面的声音。她更多的时候是不紧不慢地走路,地面被靴子蹭出轻柔而悠长的微音,很像鹰在它的高度飞翔。当然,她也有急促地赶路时,那就化作了小溪从草坡上淌过的节奏。我留意阿德就是从她的一双藏靴开始的。那双半高统的黑色绒料藏靴几乎把她膝盖以下的腿都装了进去,使本来就苗条的这位藏族姑娘越发透露出一种不俗的气质。靴子的边口和靴筒上都有能工巧匠绣下的美丽而简洁的抽象图案,看得出那是藏族人心中的吉祥物。特别撩拨人心的是那靴子尖,微微翘起,如同小船一般,在她走起路来时,很像在水面上流畅地划动着。藏家姑娘的韵味全都在这一双穿着漂亮藏靴的脚上。

    “不少女孩都希望自己能有阿德这样一双别致的藏靴!”多吉这样对我说。能看得出他在讲这句话时一点也不掩饰那种超拔的自豪,在他的眼里,妻子和妻子的藏靴都是至美至善的。

    我抬头望多吉时,他正甜蜜地看着我。显然他要我和他一起分享他们爱情的幸福。

    原来,阿德和多吉的爱情故事都凝聚在这双藏靴上。那是一个不会远去的故事,想起来心头就发热的故事,回味之后是绵绵幸福的故事。

    这是2004年夏日一个飞扬着棉絮般雪花的中午。在青藏高原那个叫五道梁的地方,我有心无意地欣赏着高原六月雪的特别景色。帐篷的门敞开着,我可以瞭见草滩上残留的斑斑积雪,白绿相间,是哪位巧手姑娘把草滩刺绣得如此美丽?阿德此时肯定忘情了,她完全像个天真的孩童仰着脸让雪花抚摸着她。她在享受一种潜心的幸福。有一只很懂事的藏羚羊绕着阿德轻轻地走动,它不惊动阿德,只是不时地用嘴舔舔她的藏靴。我能感觉得出它要给正在享受雪花抚摸的阿德,再增添一种生动的爱意。小藏羚羊也懂得爱!

    阿德陶醉了!融化般地陶醉了!

    静坐在我身旁美滋滋地看着阿德的多吉也陶醉了!

    他们精心养护的藏羚羊就要返回大自然界了。在这惜别的日子里,这只小动物甚至表现得比它的主人们还要依恋不舍。平静如水面的阿德,其实是表面平静,内心复杂。人与动物的感情也有融会贯通的时候。

    我就是在这时候结识了这对藏族夫妻,可可西里的普普通通的牧民。完全是赴藏路卜一次意外的相遇。草滩上这两个藏族男女,还有围着他们亲热的小藏羚羊,以极大的诱惑力引着我走进了他们的帐篷。

    阿德光着脚丫走进帐篷时,我已经和多吉坐在卡垫上聊起了他俩的爱情故事。阿德望了一眼家里的这个陌生人,好像听到了我们谈话的内容,便很不好意思地转身又出去了。多吉悄声地告诉我,她就是这样,男男女女的事总会把她的脸羞得像红布一样。

    直到现在,她做我的媳妇快半年了,每晚入睡时还要穿着出嫁时阿妈给她做的红肚兜。

    我笑了。阿德身上美丽的地方太辽阔了。真的!

    “她为什么光着脚丫,靴子呢?”我问多吉。我当然很心疼她那洁嫩得如同刚出土的人参豆似的脚趾蛋,但是更多的还是觉得她穿上那双藏靴会更漂亮。

    多吉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只是抬起头从帐篷门里望着外面。

    我也本能地将目光投去,只见草滩上,阿德一只手抱着那只藏羚羊,另一只手里拎着藏靴,向远处走去……

    那年,阿德和多吉几乎是前后脚来到长江源头的乌丽煤矿。

    这里驻扎着军队的挖煤队,阿德当了队里炊事员,多吉在第一线挖煤。他俩虽然都是藏族,家乡却相隔数千里。阿德是西藏安多县人,多吉家在青海大通县。进了军营却不穿军装,人们通常称他们为军工。不管怎么说与军队沾了边,总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阿德从小就有一个神圣的愿望,当一名解放军战士。对多吉而言,还有比穿上一身军装更让他不仅自豪而且得意的事,这就是他在军营里看到了阿德这位才貌出众的姑娘。他多吉长这么大什么时候遇见过这般鲜活的美人,每次望上阿德一眼他的整个身子都甜甜的酥透了!伙房和挖煤现场隔着一座小山,可美丽的姑娘把多吉的魂勾去了,他翻山去找阿德。阿德不理他,他就在每次开饭时无话找话地和阿德搭腔。阿德只是埋头打饭舀汤,她不喜欢贫嘴男人。

    多吉的耐心是惊人的,他竟然对沉默的阿德连着发出三四个问话,仍然换不来回应,下次他会表现得更热情。多吉的逻辑并不新奇,他认为你这个阿德哪怕是块石头,我也要用我的胸膛把你暖得孵出鸡崽来。阿德终于忍无可忍了,她把一勺菜狠劲地扣在多吉的碟里:“行了吧,多给你一勺菜占个小便宜,总可以把你的臭嘴堵住吧!”

    多吉在考虑新的对策。抄小路抵达不了,掩身于林中远眺人家又不转过脸来,那索性就破门而入吧。女人大概喜欢最暴露的男人呢!多吉自作聪明地这样想。

    他专门托人从拉萨买回一双崭新的藏靴,准备送给阿德。他明白最会打扮自己的女人往往是从脚开始,一双合适而美观的鞋会给她平添好多姿色。为什么男人看女人总是先要瞅瞅她的脚,就是这个道理。当多吉找到阿德的朋友挖煤队的医生郭德去完成这个使命时,郭德犹豫了,碰钉子他倒不怕,最主要的是他担心多吉要难堪的。多吉说:“我看到了,阿德脚上的靴子已经旧了,想来时间不短了,这真的会影响她很漂亮的本色。让她换上这双新靴子。”作为朋友,郭德比谁都清楚倔强的阿德不会轻易收接别人的恩赐,尤其是陌生男人的送礼。但他又一想,多吉如此多情,完全是一片真心,不妨试一试。

    阿德拒绝收下藏靴,郭德预料得到。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大动肝火,她完全没有了平时那个腼腆少话的样子,接过靴子就摔给郭德,说:“请你转告那个讨厌的多吉,叫他把藏靴送给他老妈穿去吧!”

    如果多吉就此罢休的话,那他就不是多吉了。这个藏家小伙子同样很倔强,他一旦瞅准了目标,就一定要竭力达到。甚至在碰得一鼻子灰时,他的倔劲会陡增三分。

    多吉总是要进食堂吃饭的,这样他与阿德的聊天就不会没有。

    我不能不说话,只要唾沫星子溅不到你脸上,我的话再多也不犯法。听不听那是你的事。要不,我憋得慌。多吉这样想。

    爱情的力量就是这么执著而又神奇。也许旁观者无法理解,但追求爱情的人仍然要一意孤行。海上有风浪,又没有船,他照样出海。

    转送藏靴的医生灰心了,说:“多吉,我绝不认为你就是癞蛤蟆,可阿德是美丽的天鹅,这是大家公认的事实。你就死了这份心吧,和你般配的姑娘有的是,聪明人的做法是转移大方向另找目标!”多吉的态度很坚决:“既然目标已定,我就追到底。”郭德问:

    “看来你是死心塌地的爱上阿德了。阿德为什么会让你这样痴心去爱?”多吉答:“第一,她做的饭菜可口,我喜欢吃。第二,她长的出众,很漂亮。第三,她很厉害,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管住我这个不守规矩的调皮男人。”郭德笑了,说:“就算你说的有道理,可是你知道阿德爱你吗?你这样追下去,你想没想过会有什么结果?”

    多吉说:“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可以接受。”

    多吉疯了,因为爱情。

    唐古拉山的岩石上,静静地伏卧着一只鸟,它不是伤心,也没有冻僵。而是俯视着落地的极好角度。

    机缘是那次英模会。

    年终,挖煤队开庆功会,阿德和多吉都戴上了大红花。那天下起了大雪,英模们胸前的红花被映衬得格外鲜红。很巧,这些体面的先进人物登台和大家见面时,阿德和多吉肩靠肩地站在了一起——自然是多吉有意把肩膀倾斜了一下。出人意料地是阿德没有了往日的讨厌情绪,只是白了他一眼。

    寒夜一场雪,天气却不冷。

    多吉显然闻到了他早就很想得到的一种美滋滋的气息。他对阿德的“进攻”加强了火力。庆功会的当天午后,他又一次找到阿德的好朋友郭德,恳求他帮忙。他拿出一张字条,要郭德转送给阿德。上次吃了败仗的郭德已经没有了继续冲锋的锐气,但他不愿意给多吉泼冷水,便迂回着说:“这是一封情书吧?你还是找别人传送好了,我这手太臭,肯定又会大败而归。”多吉给他鼓劲打气:

    “上回没经验,咱这事做得太露了。这一次你不必看这字条上的内容,也不要告诉阿德什么,只是把这张字条交给她就算你完成任务。”郭德还在找推托的理由:“也许人家阿德早就花开有主了,你去挖别人的墙根会烂舌头烂眼窝的。”多吉说:“你管这么多事干啥!把字条送给她就是了,别的不属于你职责范围内的事。”

    多吉早就“调研”过了,阿德没有男朋友。

    那张字条比那双藏鞋还要“恶毒”,上面写着:“阿德,我向你求爱,晚上八点钟在饭堂后面山顶上的电杆下见面。”

    多吉就这么坦率。这不奇怪。可是令许多人难以理解的是,阿德这回容忍了多吉的“无理取闹”。她不但收下了字条,还很痛快地应承下来了。

    当晚两人如约相会在山顶的电杆下。

    任何人一旦进入爱情这个磁场,就会不分男女了,何况这两个人还是一路绊绊磕磕地才走到了一起。

    情况完全像追逐者多吉一直企盼的那样,阿德变成主动进攻的一方了,锋芒的多吉反而显得有点拙嘴笨舌了。这就是真真实实的藏家姑娘的性格。当她的眼里没有这个男人时,你就是拿去金砖银锭她也懒得看一眼,一旦她认准了你,把你放在了心上,哪怕你躺在被窝里睡大觉,她也要揪着你的耳朵叫醒你来爱她。俩人来到电杆下后,阿德开口就问多吉:

    “为什么要和我相约在山顶上?”

    多吉笑答:“一览无余,眼宽!”

    “还有,你是想让挖煤队的人都看见,你终于把骄傲的阿德‘捉拿归案’了。是不是?”

    “算你聪明说到点子上了。”

    稍停,阿德又问: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今天你来见我怎么两手攥空拳?”

    机灵的多吉马上明白过来了,说:“你太小看我多吉,我约你出来绝不怀好意,这次是二进贡。当然,我也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说着,他回转身从地上掂起一包东西,递到阿德面前。还是那双藏靴。

    阿德郑重其事地接过靴子,感慨道:“谁开口都不容易,那天回绝了你,过后我挺后悔的。你托朋友送来藏靴,我可以不收,但实在不该出口伤人。”

    多吉忙圆场:“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别人要是骂我,我是绝对不会饶过的。如果是心爱的姑娘骂我,我会很幸福地听着。”

    “贫嘴!改不了。”

    “这就叫爱情。爱情!”

    山顶上一对藏家男女紧紧相拥,他们的嘴唇触摸着蓝天。

    生活的哲学就是这样:爱你的人和不爱你的人,总会像格桑花和狗尾巴草一样混杂着长在一起。分辨需要时间,有时伤害对方也是为了分辨。即使这样,有些人已经结婚了,还没有分得太清楚。这大概就是在举行罢婚礼的当晚,阿德为什么要讲下面这番话的原由吧:

    “老公,你抱怨我也罢,甚至恨我也好,今天已经成了你媳妇的我可以向你检讨,但我绝不会后悔自己当初冷淡过你的行为。因为阿妈说过,她不会干涉我的婚姻大事,我选择什么样的老公,那完全由我自己做主。但是她有话在先,如果我把一只狼领进家,她肯定会把这只狼和我一起赶出去。”

    多吉说得也很动情:“过去的事,该忘掉的就让它留在昨天,不该忘掉的就让它像山巅的千年积雪一样永久地冻结在我们的生活中。说到底,我还要感谢这双藏靴,它是我俩成为夫妻的最早的也是最终的见证。”

    阿德拎起藏靴紧紧抱在怀里,眼里不由得飘出泪花。这是多吉从拉萨买来的藏靴,是阿德曾经摔掉过的藏靴,是在婚礼上多吉亲手穿在她脚上的藏靴,是新婚夜摆放在新房最显眼的地方看着他们亲热、听着他们窃窃细语的藏靴。藏靴,幸福的藏靴!眼泪的藏靴!爱情的藏靴!

    日子给藏靴续写着故事新篇。

    婚后不久,阿德和多吉就辞别挖煤队的工作,到可可西里安家落户。他们要过真正的牧民生活。自由,自在,幸福。帐篷就撑在小河边的草滩上,日出出牧,日落归来。

    阿德一直舍不得穿那双藏靴。可是,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却着实叫她作了难。压在箱底看不见她太心慌,摆在帐篷里光线暗显不着她太郁闷。抱在怀里当然最理想了,但不可能,她每天都要放牧。多吉说,就把它晾在草滩上吧,让它泡在阳光里,太阳给它温暖,给它色彩,给它光明。还有,天长日久人们知道了咱这藏靴的故事,藏靴也就成了一道风景。这,也没什么不好。

    阿德有些害羞,为啥非要把两人的事张扬得天下人都知道呢?

    不过,她喜欢阳光,草原上那暖融融、甜滋滋的阳光太诱惑人了!

    她提出只有在阳光明媚的口子,才可以把藏靴晾在草滩上。

    多吉说,藏靴在阳光下伸个懒腰,咱俩也跟着舒坦。

    帐篷前,草滩上,最数藏靴鲜亮。

    青草复青草,藏靴在其间又不在其间。夏日的六月雪,靴子盖上薄雪,太阳把雪化掉,洗净靴子,靴子显得更嫩更美。有时,飞来一只无名小鸟落在藏靴上,喳喳叫着。阿德故意不去惊动它,让小鸟把沉睡的靴子叫醒。

    每月的初一十五,是这户草原牧民晾靴子的日子,约定俗成,这一天成了阿德和多吉回忆甜蜜生活的幸福时刻。

    草滩上的藏靴,镀着太阳的灿烂碎片。

    羊儿低头吃草,藏靴吃着阳光。阿德和多吉坐在草坡上眺望,望什么?望更远的地方。

    这天傍晚,阿德照例掂起藏靴准备回家。先一步进了帐篷的多吉挤眉弄眼地要她动作快点,他已经等不及了。

    就在这时候,阿德觉得这藏靴今天有些异样,沉甸甸的,好像有人在下面拽着。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并没在意,不对,不但沉还有动感。她犯蒙了,弯腰一看,靴筒里有一只活物,似猫?又像狐狸?全不是。她惊呼多吉,快来看有怪物!

    多吉出来辨认,笑她太傻,什么怪物,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可爱的藏羚羊,国家珍稀保护动物!

    这只小崽子没伤没病,活蹦乱跳。它不可能是从猎人的枪口下逃脱的,十有八九是跟着妈妈跋涉时掉了队。丢了孩子,妈妈着急。失掉了妈妈,孩子心焦。阿德和多吉商量好:先把小藏羚羊带回帐篷,让它安全度过这一夜。明天,说不定妈妈与太阳一起床,来领走它的孩子。

    小藏羚羊太奇怪,它不卧在卡垫,也不挨专门为它做的“软床”,硬是躲在藏靴筒里不出来,好不容易弄出来,它又会钻进去。

    也许是吓蒙了,也许是它已经认定这藏靴就是它的家。好吧,就让它住在“藏靴房”里。

    这一夜,阿德和多吉没睡安稳。小藏羚羊也闹腾了个通宵,那藏靴里的响动声一直没歇止。

    次日,两口之家的早餐桌上破例地多了一袋伊利奶,那是阿德为小藏羚羊准备的。它肯定饿极了,毫不客气地喝了个净光。之后,它又钻进了藏靴,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露在外面。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出牧前,阿德把藏靴晾在了草滩上。这时,刚刚从东海喷出的霞光把草原涂染得殷红殷红。阿德对留家守帐篷的多吉说:“我把小藏羚羊带出去放牧,说不定还会碰上它的妈妈呢!”谁知,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小藏羚羊就挣脱开她蹦跳着钻进了藏靴。还是那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还是那双怯生生的眼睛……

    这一天,除了多吉给它喂奶,小藏羚羊整整一天都在“藏靴房”里……

    第二天,还是这样;第三天仍然如此……

    帐篷窗沿漫上宁静的白色,又是一个六月雪飞飘的日子。这应该是小藏羚羊来到阿德家的第八天了,八,一个吉祥的数字,清晨起来,阿德和丈夫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发生,他们照样出牧,今天该多吉去放羊。这个没出息的家伙,这两天不知哪根腿抽筋了,变得黏黏糊糊甩都甩不掉,离不开阿德了,夜里死磨硬缠地还乐不够,白天也要阿德陪着他去牧场。阿德心烦却别无办法,只好带着小藏羚羊和他一同出牧——它自然还是离不开它的“藏靴房”。他俩刚要翻过一道草坡时,忽然听到了一种撕肝裂肺的叫声。声音来自不远的地方。对可可西里的动物了如指掌的多吉,马上就辨出是藏羚羊的叫声。果然在左前方四五百米的梁上站着一只藏羚羊。多吉判断,很可能就是这只小藏羚羊的妈妈来寻找它的孩子了。阿德很高兴地说:“没错,准是这孩子的妈妈!”她立即放下抱在怀里的藏靴,想让小家伙跑去找妈妈。没想到它出来望了望远处,又回到了它的房里。使他们更没有想到的是,前方梁上那只藏羚羊也踪开蹄子撒野了。可可西里至今仍然不间断地响着偷猎者的枪声,藏羚羊怕人,见了人就逃窜。说不定那只藏羚羊还以为今天遇到的这一对男女,故意带着它的孩子在引诱它,想捉拿它。可可西里的枪声哪年哪月才能永远消失,使这块多灾多难的土地变成和平宁静的乐园。这是包括藏羚羊在内的动物们的企盼。像阿德和多吉这样善良的人都在祈祷。

    心被心事压着,沉甸甸地像挂了锁。风中的夕阳有点凉,他们与小藏羚羊又踏上了归途。近处、远处,有淡淡的炊烟在牧民的帐篷上飘,一直消散在天空之上。一路无语,只有小藏羚羊“吱吱”地叫着,藏靴在颤动。它确实饿了,一天没吃东西,伊利奶很让它开胃。

    一只野狼披着夕阳从眼前慌张逃过。

    一连几天,阿德和多吉都能听到藏羚羊妈妈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有时在傍晚,有时在清晨,有时甚至在深夜。这悲凄的声音穿过了整个可可西里。他们越来越肯定这是妈妈呼唤孩子的声音,这声音里含着眼泪,含着焦虑,含着求饶。人都有父母,人都有孩子,人都有柔情。将心比心,人和动物都是一个理。

    这种折磨心灵的痛苦的嘶叫声,阿德和多吉再也不愿听了。

    热爱动物也是这世界的美的一部分,要让可可西里成为开遍野花无人采摘的净土,每个人都得从自己做起。这天夜里,他俩谁也不说话,当星星落净黎明悄悄降临在帐篷的天窗时,他们毅然做出一个决定:

    放生!

    我不换眼地望着阿德的身影越走越远。

    远处的土坡上,杂草缀满了残雪。一只贪婪的野狼慢慢地从坡上走过,也许它已经嗅到了什么气味。

    藏羚羊妈妈的嘶叫声仍在时长时短、时近时远地传来,我无法辨清它来自何方。只是在这个本来轻松的时刻,那悲伤的叫声将我的心叫得支离破碎。

    我很担心地问多吉:“阿德准备把小藏羚羊放回到哪里去?”

    多吉说:“在哪里遇到藏羚羊群就让它回到哪里去,整个可可西里都会是它的家。”

    “那么,藏靴呢?小藏羚羊会离开它的这间温暖而美好的房子吗?”

    “会的,妈妈的怀抱比任何房子都暖心。”

    “我猜想,你做梦也盼着这双藏靴重新穿在阿德脚上。”

    “不瞒你说,在阿德一只手把藏羚羊揽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掂着藏靴时,我觉得这时候她最漂亮,最动人!”

    我不由得又把目光投向走向远方的阿德。

    穿着彩绣藏袍的藏女,像高处的花,越远竟然越是鲜丽——那是阿德手中的藏靴。

    放生的路也许很长,很长。

    美景在远方。

    这时,我巴不得将我脑海里所有记忆都取掉,只留下这双藏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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