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先生请进。”
王敖走在前面,随从们抬着礼盒在后面跟着。这次王敖发现李牧的将军府里更清净了,仅有的几个男仆也被李牧征调到军营里去了,偌大的府邸只有老管家和一个男仆人,再有就是老夫人和李牧的两个儿子了。说将军府空空荡荡也不全对,满院子都种着蔬菜瓜果,倒也生机勃勃。他径直来到前厅,老太太正哄着两个孙子吃饭呢。李牧的母亲极其朴素,一身麻布衣裳,脸上是古铜色,皱纹堆垒,跟农村的老太太差不多。
王敖进屋后向桌子上瞟了一眼,只是两碟小菜,一碗斗羹,几个麦囊。王敖笑道:“伯母,今天我总算赶上饭了。”说着行了个礼便坐下了。
老夫人也笑了:“原来是王先生,怎么多时不来了?”
“去南方做生意去了。”说着王敖接过养超递上来的一只蒲叶包,拿出一只烧鸭来。“来,来,小哥俩吃烧鸭,一人一只腿。诶?看奶奶干什么?奶奶还能不让你们吃。”
李牧的两个儿子见老太太笑着点头,才敢接王敖送上来的鸭子腿,顿时狼吞虎咽起来。
“别着急,叔叔这儿还有。”王敖边为他们擦汗边又拿出包牛肉来。
老太太很过意不去:“这老俩孩子就盼着王叔叔来,王叔叔来有好吃的。咳!总让你花钱,天天派人来送肉还不够,自己还亲自跑过来。”
“侄儿发财了,孝敬伯母些也是应该的。我不敢跟李兄比呀,人家自己在边关受罪也就罢了,还连累您和两个孩子都跟着受苦,他这个大将军当的?”说着王敖瞪着养超道:“不是让你们每天送几斤肉来吗?怎么伯母还吃这个?”
养超还没说话,老太太便赶紧替他解释起来:“老身把那些肉都送给孝悌堂了,不能怪他们,他们天天送。”
王敖不知道孝悌堂是什么东西,只得道:“伯母,有件事侄儿是一直想不明白,李兄官拜上将军,封邑数千户,大王的赏赐也不在少数。这家里又不养门客,家里过日子何苦如此清贫?”
“先生不知,这事牧儿是不让说的,但你是他的好朋友,说说也不打紧。”老太太将孙子掉在桌子上一块菜叶拣起来,放进嘴里。“你兄长信墨学,认为奢侈是最要不得的。再说牧儿十三岁从军,如今二十年,大小仗打了几十次,阵亡将士得有多少?牧儿思念战友便在邯郸修建了一座孝悌堂,专门收留阵亡将士的家眷,提供饮食。哎,战乱不休,这家眷何止几万人!家里所有钱财都掉进去都不够哇。我祖孙三人虽然受苦,但比起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属来总算好些。”
“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应该是国家的事。”王敖有些恼怒,这赵国朝廷真是混帐透顶!
“列国连年征战,国家没有余财,抚恤只是杯水车薪。”老太太说话时很平静,一点怨气都没有。
“我看赵国王室和达官显贵们并非没有余财……”王敖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一身戎装的李牧大踏步走了进来。
他向王敖点了点头,然后跪倒在地:“母亲,我回来了。”
“我儿瘦了。”老太太急步上前拉起李牧。
“代郡风沙大,练兵也紧了些,没事。娘亲倒是苍老了许多,是这两个孙子太顽皮了吧?”李牧站起来道。
老太太冲着两个孩子说:“快来叫爹。”两个孩子这才扑到李牧怀里,一家人好不亲热。
王敖在边上看着,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外人多余,有点尴尬。
李牧与儿子亲热了一会儿,扭脸对王敖道:“好蛙,代郡一别,听说你的买卖是越做越大啦?好逍遥啊!”
王敖赶紧拱手道:“有大将军这样的盖世英雄,我王敖惭愧呀,只得另谋出路,挣些钱财留给子孙。”
“贤弟之才在李牧之上啊。”李牧放下孩子,邀王敖分宾主坐下,老太太和孩子进了内宅。“贤弟要是从军,必可拜将封侯。”
“大树之下,寸草不生,只要兄长在,小弟就不会从军。”王敖哈哈笑起来。
李牧惋惜地摇摇头:“鸟栖于林,不过一枝,鼠饮于河,不过满腹。这天地大得很,鹏鸟翱翔,海阔鱼跃,仅我赵国就奇缺人才,愚兄也正好与贤弟比翼争飞呀。”
王敖差点笑出来,心道我是来劝降你的,你倒先先开口了。只得道:“小弟怎能与兄长相比,再说,小弟厌倦杀伐,也不想与郭开之流为伍,做点生意糊糊口罢了。”
李牧苦笑了一下:“在下不得不与他为伍。算啦,人各有志,听说贤弟已经上邯郸的巨商,也算难得。”李牧忽然站起来深施一礼:“愚兄无暇照顾家中老母幼子,多亏贤弟照料,愚兄感激不尽。”
王敖还了一礼:“这些小事,兄长又何必挂在嘴上呢?小弟这回来是有些事想告诉兄长,又怕兄长不爱听……”
“你我曾经并肩作战过,什么事不好说?”李牧对王敖的印象不错,而且他对战友总是另眼相看的。
“要是说错了,兄长不要怪罪。”王敖清了清嗓子,他搞了不少阴谋诡计,但在李牧面前却多少有些紧张。“弟闻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君不贤臣投外国,父不慈各奔他乡。赵王迁昏庸无能,远贤臣近小人,纵使庞煖将军的二十万百战之师殆尽,此人非保国之君。”
“贤弟所言必有所指。”李牧垂着眉说。
“据说咸阳有一参天梧桐,树高千丈,凤凰云集,祥云缭绕,不知将军听说过没有?”王敖观察着李牧的表情,只见他低垂着眼帘,似乎在思索自己的话。他只得接着说:“秦王政年少英才,奋六世余烈,准备囊括四海,一统华夏。其为人礼贤下士,求贤若渴,实乃百年不遇之主。以我看山东六国,积弊如山,民怨似海,其灭亡之日可待呀。如今秦王政仰慕将军英武忠厚,欲与将军交游。家师缭子派人叮嘱小弟,向将军表秦王情怀,家师愿将国尉之尊让与将军,望将军三思。”
李牧突然拍着大腿跳起来,王敖担心他动手,一下子就跑到了门口。只听李牧叫道:“我一直看你眼熟,原来你是缭子的弟子,为什么不早说呀?对了。对了,那日在路上与匈奴奴隶打斗的就是你。哎呀!李牧曾借尊师《孙膑兵法》的上卷,一个月后去大梁奉还,却再也找不到尊师的去向了,为这事一直在发愁。”说着李牧打开行囊,取出羊皮书,双手递了过来。“愚兄觉得此书精妙,已经抄写了一份,日夜揣摩,尊师不会怪罪吧?”
王敖只好将羊皮书接了过来。“家师说:此书是宝剑赠烈士。”王敖苦笑了一下,自己差点跑喽,怎么一见李牧就心虚呢?
“尊师找到了施展报复的地方,他是秦国国尉,贤弟何愁不建立功业呢?”李牧奇怪地问。
“小弟与杀伐之事无缘,也无意宦海沉浮。仅把家师的话转告将军,望兄长深思。”王敖觉得劝降李牧实在困难,索性先把自己的退路找好了。
李牧思索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是啊,自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以来,已经八百年了。战乱不止,民不燎生,华夏之地无一日安宁。一统天下,息战止伐也的确是万众心愿。如今秦国虽强,却对外以杀戮为能事,动辄屠城坑俘,天下人恨之入骨,对内严刑酷法,囚徒遍街,受刑而残者比比皆是。秦之一统未必万民归心,弄不好又是另一次战乱的开始。天下要是以墨子学说治理该有多好,天下为公,尚贤自持,夺取一切贵族的特权,百姓读书明理,自由而兼爱,这才是大同之日啊。”
“小弟也钦佩墨者的为人和理想,但人有私心,连墨者也不能团结又怎么能治理国家呢?有多少人能放弃权势和富贵?有多少愿意敢追求平等和博爱?所以商鞅说:以战去战,虽战可也。只有让天下人尊敬、畏惧,天下才能安宁!”王敖越想越觉得自己这番话正确,简直可以流传千古。
“王先生。”李牧忽然改了称呼:“秦人凶暴,计首级算功,略地屠城。我赵民死于暴秦者不可胜数哇,家家戴孝,户户啼哭,难道你没听见吗?鄙人的父兄就死在长平,这是国仇家恨!在下即使为赵国肝脑涂地也不能投靠秦国,先生就不要再说什么了。”
王敖看了看自己带来的礼盒,有些惶恐地说:“家师托小弟送来千金,将军就收下吧。”
“先生不知我李牧的为人吗?”李牧已经有些怒色了。
“知道,知道!”王敖无奈,只得叫养超带人把礼盒抬出去。
忽然李牧的马弁跑了进来:“将军,矫公主到。”
话音未落,赵矫已经一溜风地冲了进来,见到李牧,她那两只大眼睛立刻就红了:“大将军救我!”
“何事?”李牧心道:谁敢欺负公主?
赵矫哽咽着说:“魏元吉马上就到邯郸,王兄命令我与他完婚。”这时赵矫才看见王敖也在场,只是凄苦地向他笑了一下。“说什么国家安危系与我一身,我一个女子要是能救国家于危难,还要你们男人何用?”
王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牧却羞红了脸,有些气短地说:“此事关系到魏赵联盟,君命难违呀!”
赵矫一听这话,立刻银牙紧咬,杏眼喷红:“李牧,你见死不救吗?”
“李牧又能如何?”李牧让这公主逼得没办法。
赵矫对屋里的其他人说:“你们都出去,我与将军有话说。”突然她见到王敖也低头向外走,赶紧叫道:“王兄留步,请你做个见证。”
王敖偷偷吐了下舌头,两个情人间的事,自己能做什么证?
只听赵矫哭着说:“我绝不嫁那个无赖!你不用隐瞒,矫儿知道将军的心思,你是人家的臣子,不敢说而已。告诉你,赵矫出嫁之日就是自刎之时。”说完,赵矫转身就走。
王敖赶紧拦住她:“殿下,殿下,听王敖一句如何?”赵矫知道他主意多,立刻眼巴巴地望着他。王敖嘿嘿一笑:“在下为公主想一个万全之策,李将军与公主出走,在下出些钱财,岂不就白头偕老啦。”
“胡说,当今战事正紧,难道弃家国于不顾?”李牧有点急了,这不是小孩胡闹吗?
赵矫却悲怆地看了李牧一眼,扭脸便跑了。李牧本能地追了一步,却见王敖在场不得不停下来。王敖气愤地说:“堂堂男儿,连一个自己所爱的女子都不敢娶,还将军呢……”忽然他停住嘴不说了,原来王敖想到了自己,自己与姚蓉混得这样还有脸指责别人吗?
三
王敖自将军府出来时,见邱风梁气喘吁吁地与几个墨坛的香主,直奔将军府去了。他料想这一定是墨坛要协助邯郸的防御,赵国墨者真是秦国的一块心病啊!此后王敖一直派人监视赵王城的动静,实际上在等魏元吉。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为秦国计,为赵矫、李牧计,一定要破坏魏赵联姻。
魏元吉和东门田率领车队,避开秦军,绕路来到了邯郸。一进城就觉得气氛不对,赵国各级官员沿途迎接,赵迁更是带着贵族王室专门等在王宫门口,其隆重程度远非上几次来时可比。
他不敢托大,老早就下了车,步行来到赵迁面前:“魏王特使,盐梅上将魏元吉恭谨大王。”
赵迁一把手拉住他:“妹夫,贵国兵将何时出发呀?敝国宜阳城危在旦夕,代郡边兵依然在南下途中啊!魏赵乃兄弟之邦,现在只盼你们了。”
魏元吉很有信心地说:“大王放心,敝国寡君请大王歃血合盟,合盟后立即发兵援赵。”
赵迁立时凉了半截:“事已燃眉,哪里来得及歃血合盟。公子你自己说,如今这个情况孤王能离开邯郸吗?离开邯郸,这民心、军心就要散啦。咳!等赵国亡了,看你们大王跟谁去合盟?”
魏元吉劝解道:“孙武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啊!敝国寡君慎重也是可以理解的。如今大王不能离开邯郸,我国君王也不能来,所以取折中之道还是可以的。”路上东门田早为他谋划好了,赵迁不可能离开邯郸,只有想别的办法。
“何为折中之策?”赵迁问。
“若在下迎娶了公主,大王再派一公子做质,必可获得敝国寡君信赖,发兵则是当然了。”魏元吉道。
这时郭开钻了出来:“大王,元吉公子所言极是,当年就是因为赵威联姻,公子无忌才不畏险,窃符救赵的呀。”
元吉蹬了他一眼,这不是当着大家让自己做贼吗?做贼也就罢了,这事要是传到哥哥耳朵里,他保证得认为自己要谋反。
赵迁点头道:“只得如此了,今天就让公子与孤王的妹妹成亲。若魏国发兵,孤王请公子做联军统帅。”
魏元吉赶紧磕头谢恩,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呀。
“先到大殿。孤王为公子接风吧。”说着赵迁拉起元吉进殿了。
赵矫已经知道魏元吉快来了,但不知道这小子到底什么时候来。她每日里独自在宫里发狠,见着不顺眼的宦人就是一顿暴打,弄得整个赵王城里是谈公主色变。这天宫里人出奇的少,她便溜达到后花园散心,远远的看见了姚妃独自坐着发呆,便偷偷凑了上去。
姚蓉最近也很清净,赵迁心情不好,懒得看她那副苦瓜像,已经有十来天没到昭阳宫了。这天她正坐在后花园里想心事,姚蓉的心事当然是王敖了,她手里把玩着王敖托人送进来的一枚大如鸡蛋的黑珍珠。
赵矫自她身后走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黑珍珠,她手脚麻利,一把就将珍珠抢了过来:“好你个姚妃竟敢在此思念情郎。”
姚蓉吓得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昏了过去。这一来,赵矫害怕了,她捶打半天才把姚妃弄醒。而姚妃一睁眼就盯着她手里的黑珍珠,一字不发。赵矫只得叹息一声:“你放心,我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但你和王敖什么关系?这珠子是不是他送给你的?”
姚蓉的脸色又变了,天哪!这公主怎么认识王敖?不会是间谍勾当让公主知晓了吧。好久她才喃喃地说:“他,他是我表兄,见我孤独,派人送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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