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自便,小弟去看老夫人。”
李牧点点头,上车走了。
王敖在老太太的门口,将手里的两张油酥饼递给了李牧的两个儿子。老太太在塌上笑道:“这个王先生,每回来都买东西,真是!”
“伯母,不过就是两张饼吗,孩子要长身体,亏了嘴可不行啊。”王敖坐在老太太对面,关切的说:“伯母,要闹饥荒了,侄子的管家从大梁卖回些粮食,今天我给您送了十石来,已经让他们卸在厨房里。这事您可千万别对君侯讲,家里留着慢慢吃,君侯要是知道非送到孝悌堂去不可。听说又要打大仗了,这饥荒之年打仗,粮食比金子还贵呀。”
老太太一听这话,眼圈就红了。她拉着王敖道:“你不是外人,李牧就是为国不为家,他要是想拿走,老身也没办法。一个月前他就说,秦国肯定要趁赵国饥荒时发兵,要我们储粮备战。自那时起,这府里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了,咱们大人还可以,孩子却受不了,他们刚十一二岁呀。老身一提只事,他就板着脸说:当年秦国围邯郸两年,城里无粮,饿死了多少人?大家不得不易子而食,现在不挨点儿饿,将来就会饿死。”
“全赵国的大臣有一个象君侯的这样没有?您一家人节省些粮食又有什么用?饿死的都是老百姓,搞不好都是给那些公子王孙们节省的。”王敖立刻想起了郭开的烤鸭掌,没准过几年他会想出烤人掌的吃法。“侄子这点儿粮食,您一定要存好。这是侄子孝敬老娘的,谁也不能动,绝对不能给君侯。”
“你兄长要是想拿走,总是有理由的。”老太太唏嘘不已。“再说,怎么能光为了自己呢?看着别人挨饿,老身也不落忍。”王敖非常惊奇,这一家人真是太稀少了,他们怎么一点私心都没有呢?此时老太太接着说:“要是不打仗,大家还可以挖井抗旱,这一打仗,壮丁们都走了,谁来挖井,弄不好,明年的饥荒更厉害了。”
“要是君侯不出征,这仗就打不起来了。”王敖盯着老太太道。
“不出征,秦人来了怎么办?”老太太觉得王敖是在说胡话。
“秦人来了,大不了是赵迁亡国,与咱们老性有什么关系?不还是一样过日子吗?”
“秦人残暴,坑杀士卒,屠城灭种,见人就杀,难道我们就伸着脖子让人家砍?赵国这几百万人的性命怎么办?”老太太惊奇得瞪大了眼睛,平时挺明白的王敖,今天是怎么了?糊涂啦?
“听说现在的秦王心地不错,他不许坑杀士卒,也不许屠城灭种。这回他们灭了韩国,听说一个人都没杀。”王敖见老太太眼里充满了不相信,赶紧补充道:“侄子去过新郑,韩王安投降了,秦军真的没杀一个人。”
老太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听说秦国有赵国十个那么大,为什么还要打别人呢?”
“秦王想统一华夏,这天下一同,就一个大王了还跟谁打去?天下自然太平,咱们老百姓也就能过好日子啦。亡国就亡呗,亡赵迁他们的国,与老百姓有什么关系,谁当大王不是一样,没准秦王比赵迁还好呢。”王敖心道,赵迁与秦王比起来,简直是乌鸦比凤凰。
老太太拧眉思索着,半天没说话。她是头一次听到李牧之外的声音,没错呀,亡国是亡赵迁的国,老百姓跟着谁不是过日子?但秦人可信吗?
此时李牧回来了,见王敖与老母聊天,不禁笑道:“王贤弟比我孝顺,愚兄太忙,很少与母亲闲聊。”
“小弟正与伯母聊秦军灭韩的事呢。”王敖话中带话地说。
李牧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老太太道:“母亲,孩儿就要出征了,家中的事全靠母亲了。”
“好吧,娘为你打点打点。”说着,老太太转身去后屋了。
李牧见老娘出去,冲王敖嘿嘿笑了几声:“又要开战了,贤弟远走避祸吧。”
“这邯郸城有小弟的产业,怎么能说走就走呢?”王敖坦然地坐到他对面。
李牧这回哈哈地笑出了声,他摇着头说:“每次开战前,你都会来的,是不是尊师又有信来?尊师的话贤弟已经讲过两遍了,这次要是没什么新意,愚兄看就算了吧。”
王敖脸一红,但还是硬挺着说:“君侯,灭韩之战你已经看见了,秦军兵不血刃,没有乱杀一个人,而新郑百姓们更是夹道欢迎,总算把韩国那些只知道搜刮穷人的贵族打跑了,人们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民心向背,由此可见,君侯若是逆天而行,与秦军抗衡,只能增加无辜百姓伤亡而已,与天下何益?不过是螳臂当车……”
“住口,你不要以为救过李牧的性命,就可以肆无忌惮。”李牧左手一指,宝剑就架到王敖脖子上了。“本君侯早就知道你的身份,你受秦王和尊师尉缭派遣,在六国卧底。你假装经商,干的是间谍的勾当。难道你不知道,苏秦行间临淄,被齐王车裂于市吗?”
王敖面无惧色,只是冷冷地说:“赵迁、郭开是不会杀我的,小弟是他们的坐上客。如果君侯杀我,君侯就要背上不义的骂名。全邯郸的人都知道,我王敖救过君侯,救过伯母,救过公主赵矫,还救过君侯的两个儿子,而君侯却把王敖杀了,这实在是有些耸人听闻。”
李牧把宝剑撤回来,单手柱在地上,很有些无可奈何地说:“我知道贤弟对李牧有大恩大德,但公私不能混淆。贤弟对我有恩,我就降秦,将来齐王建对李牧有恩,难道李牧还要投靠齐国吗?”
王敖的脑袋摇得象个拨浪鼓:“不,不,兄长谁都不能降,只能降秦。”
“哈!”李牧干笑了一声,这个王敖,简直是有恃无恐。
王敖指着自己的胸口,诚恳地说:“在下,王敖,诚心实意地盼着君侯合家安康,望君侯把小弟的话听下去。”
这话李牧倒是信,他的确没在王敖看出一点敌意,有时他还自奇怪,王敖明明是敌国间谍,对自己为何这么好呢?他点头道:“贤弟请讲。”
王敖激动站起来,挥手指着外面道:“赵国朝廷之昏庸,小弟就不想多说了。咱们就谈战事,加上君侯破匈奴之战,六年来,赵国经历了四场大战,阵亡人数超过三十万,年轻一代几乎死了一半。这次君侯出征勉强才凑出二十万人来,难道君侯要把赵国儿郎全葬送在战场上吗?还有,赵国连续两年天灾,已是不祥之兆。如今库无储粮,田无壮丁,老无所靠,少无所养,难道君侯真要把赵人都饿死吗?而当今的秦国已占华夏之大半,纵横万里,带甲百万,且政治清明,百官廉洁。秦王更是礼贤下士,勤政为民,每日批阅奏折就达一百七十斤!君侯为百姓计,为天下计,为君侯自己的家人计,望君侯不要与强秦为敌。”
“你,你潜伏各国,坏人朝纲,离间君臣,使之玩物丧志,你——你简直比十万秦军还要危险。”李牧气得脸色发黑,却对王敖的话无可驳辩。
“兄长,明臣贤君是不能被离间的,那些人全是糊涂虫。你们想把郭开搞下去,救赵国于危亡,可怎么样?一天的工夫人家就官复原位了,赵迁并不信任君侯啊。再说,王敖绝不做违背良心的事,小弟有许多机会可以杀掉君侯,却不下手,使君侯连败我秦师,逞威于天下。这是为何?因为君侯救过王敖的命,王敖一定要把君侯拖出赵国这个火坑。”王敖说得激动,竟扑通一声跪在李牧面前。
“愚兄救过你的命?”李牧印象中没这回事,似乎这话王敖以前也说过,但自己何时救他?
“小弟就是魏国人。”王敖趴地上,泪水打湿了面前的芦席。漠北的苦难一幕幕又浮现在面前,他甚至想起了早已去世的父母,竟哭得一塌糊涂了。
“我知道你是魏国人,你?——”李牧突然想起来,这“魏国人”三个字是有特指的,当年在漠北,另一个中原孩子就是魏国人,自己也一直这么称呼他,难道王敖就是?“你,你真是小魏国人?”
“正是兄长和且过救了王敖,所以王敖愿意为兄长和且过做任何事,更不愿意你们受到伤害。”王敖泣不成声。
此时房门突然开了,且过大瞪着眼睛出现了。他本来是去珠宝行找王敖,大家说王敖在君侯府,于是且过直接来了。他正好在门外听到了最后几句,心中不胜惊奇,原来这王敖就是小魏国人,怪不得他与自己这么投缘呢。
李牧将且过让进屋来,王敖抹着眼泪道:“花姑娘在蓟城,你知道吗?”
“席如已经告诉奴——啊且过了。”且过低着头说,自从他把尉缭的老娘吓死后,心里一直不安。“且过,来向王兄道谢。”
“我们是患难兄弟,不用谢。”接着王敖把花绢的遭遇简单讲了讲,最后他还不忘刺激李牧一下:“六国就是赵迁这样的国王,魏元吉这样的贵族,他们丧尽天良,不亡国是天理不容的。”
李牧叹息道:“二位贤弟,李牧应该与你们一起去救且贤弟的老娘,但军务在身,不能远行。请你们原谅。”
“小弟之请,兄长就真不动心吗?小弟全是为了兄长啊。”王敖诚恳地说。
“正如贤弟所言,我们是患难之交。当年我一直担心你死了,现在成了列国知名的人物,愚兄很高兴。于私,你们有事,李牧万死不辞,于公吗,先王托付李牧不敢忘怀,杀父之仇更不能忘记,这降秦之事就不要提了。愚兄看,贤弟还是带着手下去救且贤弟的老娘吧。魏元吉心狠手辣。”
王敖长叹一声,拉着且过走了。
三
王翦与当年桓齮的进军路线一致,大军翻越太行山,出井径,逼近灰泉山。王翦身经百战,他有一个预感,同一条路不可能埋葬两支军队。快到灰泉山时,几路大军会师了。此时探马回报,李牧已经在山脚下修筑了一座土城,又摆出了当年与桓齮决战的架势。王翦便命令秦军在土城外二十里扎下营寨,然后率领将军们登山观看李牧的途程。众将只见李牧的土城呈犬牙交错状,弯弯曲曲十几里,如一条盘龙般横卧在群山脚下,挡住了秦军的去路。再看土城内,阵容齐整,旌旗飘扬,飞马流星半穿梭着。这赵军势气高昂,丝毫见不到饥荒之年的窘迫。
王翦观察半天也看出什么破绽,只得率领将军们回营商议。
蒙武与李牧交过手,他第一个站出来道:“李牧又是一计二用,建土城以不变应万变,实难对付。”
李信差点笑出来,这蒙武以勇气闻名秦国,在李牧面前竟有点杯弓蛇影啦。他嘿嘿笑道:“我军有三十万人,就跟李牧硬拼也足可把赵军消耗殆尽,看他怎么办?末将认为,强攻中路,将土城拦腰折断。”
王翦手捻胡须,仰面望着帐篷顶道:“李牧久经沙场,这土城是他十几年的心血呀。匈奴骑兵之彪悍,想必大家是知道的。但李牧战而胜之的秘诀就是以逸待劳,你匈奴人日行千里又有什么用?不动则不受制于人。一旦对方松懈,他就扑上去就是一口,即使咬不死,也会让你重伤而逃。诸位都是领兵打仗的,应该知道这行军布阵中是没有不出漏洞的,只不过是能不能被对方利用而已,这李牧就是利用机会的高手。”
蒙武皱眉道:“那老将军对付土城可有妙法?”
王翦寻思良久,最后道:“攻是一定要攻的,但只能打其一端,攻得急了李牧必定率领中军救援,那时再攻其中路,土城可破。”王翦刚要下令,突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托大了。于是赶紧补充道:“只动用李信和蒙武所部,中军要静观其变,谁知道李牧会耍什么诡计。”
休兵数日后,秦军对土城发动了进攻。李信率领五万大军,狂攻土城南端的高地。灰泉山顿时喧嚣起来,战鼓如雷鸣,喊杀声震天,秦兵压抑了两年的斗志,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那气势简直就是要把土城摧毁。但土城上的赵军依靠险要地形和铁甲兵的强悍,誓死不退。双方整整打了一天,李信毫无建树。而李牧的大将军旗在中军,丝毫未动,王翦只得传令收兵。
第二天,王翦命令李信和蒙武的部队轮番冲击,仅仅两个时辰就射出十万支箭,秦兵如蚂蚁一样前赴后继地向土城上爬,后来者竟踏着同伴的尸体进攻。而赵军竟在几搂粗的滚木上浇上油,点着了火向下推,一棵滚木就能砸死数十人,还把周围的树木也点着了,烧得秦军是皮焦肉烂,四散奔逃,连李信都受了伤。最可恨的是李牧的将军旗依然屹立在中路,王翦无奈又收了兵。其实他哪儿知道,李牧早带着援兵和赵矫跑到战阵这鼓舞士气去了,中军土城由将军颜聚守着。赵军们见主帅到来,自是个个奋勇,斗志昂扬。
过了几日王翦又改打土城发北端,几天下来,依然不见中军大旗移动。最后王翦干脆不费那个心思了,为预防李牧偷袭,他也在土城对面,依葫芦画瓢,也建了座土城,摆起了对耗的架势。偶尔派将军出来攻一攻,叫骂一阵,好象是在向秦王交差。
李牧坚守了十几天,虽然顶住了王翦的进攻,但赵军的代价也不小,李牧明显感到自己的部队,战斗力明显下降了。首先是士兵的年龄要么偏大,要么偏小,而且训练不足,装备老化。代郡边兵还好些,邯郸周边的部队问题最严重,有些将士连盔甲都不齐,甚至有十三四岁的孩子。李牧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国家兵源日益缩小,国库空虚,也无法更新装备。
有一次,将军颜聚羡慕地望着,那三万代郡铁甲骑兵感慨地说:“大将军,我二十万大军个个都象他们,王翦早被我们俘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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