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历史的回忆和眺望,思绪和目光的迷失,常常胶结于稠密的史书和流血的事件之中。因此,对河西的回望,我是从一座山开始,走入它的内部。
一
这是一座绵延千里,横亘河西走廊东西的山峰,其主峰高出海平面近6000米,峻极于天。
这是一座震撼心灵的山峰,曾经纳入了一个剽悍民族至高的精神内容。从公元前3世纪前后到公元1世纪,得得马蹄踏响大漠南北近三百多年的匈奴,当他们辽阔的视野被一座山阻挡时,他们找见了自己精神的巢穴,顿足呼天,每每下马膜拜,从而诞生了“祁连”这个名字。后来,在战争的得失中,他们心情激动地说出了这样一句响彻不衰的句子:“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一座山的拥有,彻底地改变了一个民族的生存状态。
我们还需要把祁连山放在特定的地理之中:东以黄河为带,西接新疆,北枕合黎,加上长城的补充,自成区域,外围是巴丹吉林沙漠、中亚的沙砾地、苍立高原的疏草……这样的地理中,雨量稀少,气候干燥,蒸发量是降雨量的数倍,显然不是可牧可宅的生存之地。然而,在它的南部,我们放置这样一座高大的群山,情形就不同,它组成一条长长的屏障,不仅减弱了蒙古高原风沙的威势,也遏止了北部巴丹吉林沙漠的南侵,加之西北—东南走向的群山正利于东南季风穿堂入室,高峻复杂的地形使遭到阻碍的水汽凝为雨雪沛然而降,神奇地点化了走廊干渴的荒漠。
我们更需要看清一座感官中的山峰。你在乌鞘岭到古玉门关的一千多公里的征途中前行,它始终变换着各种姿态伴随着你,时而峻峭挺拔,时而凝重雄厚,成为河西走廊无处不在的标记。从武威、张掖到酒泉,你看见满渠的清水,你问劳作的人们,这水从哪儿来,他们会把你的目光引向祁连雪峰。每年春夏,融化的雪水从祁连山北麓流入走廊,绕成一个水势激荡的内陆河流。与此相适应的,走廊内部也出现了三块丰腴的冲积平原。它们是:石羊河流域——武威、永昌平原,黑河流域——张掖、酒泉平原,疏勒河流域——玉门、敦煌平原。雪水铺好了生存的温床,才有生产力,才有文化的萌芽。
二
顺着雪水的指引,我们有可能走进历史的根源。《史记》载:“初置张掖、酒泉郡,而上郡、朔方、西河、河西开田官,斥塞卒六十万人戍甲之。”《后汉书》也说:“天下安危未可知,河西殷富,带河为固,张掖属国精兵万人,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更早的记载有《尚书》中的《舜典》《禹贡》等篇,说“逐三苗于三危”,河西走廊的历史,在雪水催长的深草中若隐若现。
我们不必说在“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河西大地,月氏、乌孙、塞种、匈奴诸少数民族悠然自得的狩猎和放牧,使一条地理意义上的走廊变成了一条历史走廊。人的活动,牛羊的叫声,牧草的摇摆,构成了一幅怎样的图画,我们只说丝路的凿通和城池的诞生。
远在公元前2世纪,由我们的祖先开辟的丝绸之路,绵延数千里,从渭河流域始发,横贯亚洲,联结亚、非、欧三大洲,在东南海运开通之前和以后的相当时间里,河西,一直是这条要道上的枢纽,正如《史记·大宛列传》所述,赴西域的使者“相望于道”,“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一年之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波斯、印度、阿拉伯帝国以至东罗马帝国经西域进入汉朝的使者、商人也络绎不绝。
然而,历史的脚步所踏响的,还不仅仅如此。汉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河西大地发生了一场著名的厮杀,史称河西之战。这年春天,骠骑将军霍去病统率万骑出陇西,从青海的东北部进入河西,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余里,俘获浑邪王的王子和休屠王的祭天金人;夏天,霍去病与公孙敖再次出击河西,霍军出北地,“涉钧耆,济居延”,再由北向南一直打到祁连山;公孙敖出陇西,经青海,翻越祁连山进入河西,包抄合围……
祁连山下的河西绿洲,在丝绸之路的贸易中,逐渐进入了汉政府中原王朝统治者的目光,丰腴的土地,充足的雪水,繁盛的牛羊,遍野的宝马,实在是令人垂涎的。武力的诉诸与争夺,就成了必然。
河西归汉了。大规模兵卒的驻守,大规模的移民实边,大规模的土地开发,大规模城池的建造和扩建,使河西以从未有过的尊容出现了。本来,河西地接西域,北靠中原,汉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的交融,以至后来与世界文化的交流,足以让人注目,加之汉政府对河西的管理,一个文化交流的走廊,一个军事对峙的走廊,一个人文荟萃的走廊,就有了雏形。
三
“每一座城市的地基,都填充着一部久远的历史”,而城市的每一块砖瓦,都留有人类的记忆。
城,是中国文化突出的标志,构成了汉文化圈人文地理的独有景观;城加上交通线,就编织成文化之网,汉文化广被之处,都出现了中国式的城。的确,追寻一片地域的历史,不能不说城。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耀眼的城池,使祁连山为之一振,使所有草棵、自由生存的动物和人类为之一振。
城池的建立,催生了文明。祁连山的雪水使移民带来的中原农业技术有了用武之地,灌溉工程和精耕细作的实施,河西的仓廪开始积贮余粮。汉宣帝以后,河西地区已是“人民炽盛,牛马布野”。已出土的文物中,有中央大司农把河西的余谷钱物调运内地济民困乏的记载。到了唐代,“京州岁食六万斛,而甘州所积四十万斛”,“瓜肃以西,皆仰其”。唐玄宗时,“自(长安)安远门西尽唐境一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为陇右”。由于巩固边疆的军事需要,河西走廊西端酒泉,特别是“华戎所支一大都会”的敦煌,成了当时河西最重要的城市。南阻祁连,北临大漠,东固黄河,西接流沙,城池连接了坚守的要塞,河西成为更加完备的自我体系。
四
历史所呈现的轨迹,并不是像玻璃一样平展。河西走廊经过了两汉的发展,前凉、前秦的衰落,北魏、隋、唐的兴盛,吐蕃占领河西,经过西夏、元,迂回曲折,战火中,文明的摧残,生灵的涂炭,使河西哀鸿遍野。边防的夯筑,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财力,阶级之间,民族之间的斗争,日益消耗着一片地域的殷富,直到明末清初,才有了一定程度的恢复。尽管如此,历史还是偏爱着这一方土地,历朝历代中原的数次战乱,政权的更替,波及河西的,还是极少数。相对来说,河西又像一个世外桃源,保存着它极富文化特色的宁静。这宁静中诞生的一个个奇迹,今天我们所一一陈述的,都是惊动天地的。
公元366年,有一个名叫乐僔的和尚,西游至敦煌的三危山下。黄昏的时候,在一片宁静的启迪中,三危山崖呈现出万道金光,似有千佛的形象,于是乐僔长跪于地,许下宏愿,历史记下了这一庄严的镜头,山崖上的叮叮斧凿之声成了中国文化史上最动听的音乐。今天我们所看见的崖壁上保存完好的492个洞窟,中古时期的宗教和社会生活以及灿烂的石窟艺术,都以一种智慧的目光注视着时代和世界,令我们去探求。
河西是文物古迹的荟萃之地,古城池、古墓群、古建筑、古关隘、古驿址、古洞窟、古文化遗址,稍加历数,就足以让人瞠目。顺着这些古迹的线索,从祁连山的雪水以及它呈现的历史迹象出发,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河西文物古迹的大量存在,除了相关联的社会演变和生产力的发展外,还与两点关系密切。一是战争的频发。河西在汉武开郡前后,屡与匈奴发生战争;魏晋以来,五凉二秦的争霸,长期不休;隋唐时的群雄扰攘;唐末吐蕃、回鹘的盘踞;宋代西夏的占领;元明清三代虽然统一,但也时有祸乱,这样,就遗留下古城池、古关隘、古驿址、古墓群。二是佛教的东来。河西是中国古代交通的枢纽,中西往来的必经之地,汉时西域高僧的往来,隋唐以后中印文化的沟通,皆取道于此,佛教逐渐输入中国,河西首当其冲,这样就产生了富有佛教色彩的古洞窟、古建筑。
五
展开整个河西,俯视它复杂的地理,兀立的不仅仅是一座山,与山一起雄壮排列的还有人的创造,比如长城。
汉长城在河西的痕迹,只有一堆堆难以分辨墙形的黄土。在敦煌,广阔的沙漠中,风沙的侵蚀,时间的印记,使一层层旱苇与红柳夯筑的汉长城如同一片地域的深厚的历史层次,亦如同戈壁上的破败书卷,一种历史的苍凉感油然而生。汉长城在河西的断断续续,如果没有史料的指引,我们很难辨别它明确的走向。汉武帝设河西四郡断匈奴右臂后,匈奴并不甘心失败,每每在秋高马肥之际越界侵扰。于是汉庭在太初三年(前102)从皋兰沿黄河起,修筑了一道边墙,这道边墙一直穿过河西,延伸至西域。敦煌的宜禾障、鱼泽障,酒泉的西部障,张掖的遮虏障,都属于它的一部分。
汉长城的湮没,沉寂的河西大地并没有停止夯筑和征伐。明洪武五年(1372),河西大规模地筑城,168年间,形成了嘉峪关的全部威严。从现今的小学课本上,几乎人人知道,长城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作为全国长城遗址中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关隘——嘉峪关,再次把河西的知名度推向了巅峰。
六
河西地接西域,西域文明直接输入河西与华夏传统文化相碰撞,相互吸收消融,这种优势最先被河西两端的武威和敦煌所拥有,这种相互吸收消融的结果,产生了举世闻名的敦煌文化和五凉文化。这种文化的超时空的盛名,无不是华夏传统文化与西域文化相结合的产物,特殊的地理,特殊的人文环境,准备好了文化的发酵物。据史籍记载,五凉时期,河西学者撰有三十余种学术著作,后来《隋书·经籍志》著录为十三种;教育兴旺,传授求学之风浓郁,使凉州在中国号称“多士”之邦。《魏书·释老志》载:凉州自张轨后,也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
对于历史、文化的深入,河西的魅力,不胜枚举,从西向东,敦煌莫高窟、榆林窟、嘉峪关、酒泉胜迹、新城丁家闸魏晋壁画墓、阳关、玉门关、象牙佛、文殊山、金塔寺、大佛寺造像、马蹄寺、天梯山石窟、海藏寺……我们可以列举许多中国文化中赫赫有名的奇迹。
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河西,如同中国开向世界的一扇窗户。汉唐盛世、烽火边塞、丝绸之路……没有河西,便没有棉花和苜蓿,没有胡桃和葡萄,没有大宛汗血马,没有佛教经典,没有敦煌艺术,更没有中西文化的交流,没有四大发明的西渐,没有欧洲的崛起……河西,应该是别在人类胸前的一枚光辉灿烂的勋章。
这枚勋章,与祁连山相映衬,自豪与幸福的根源,精神的来由,全部澄清。我们感恩一座山的赐予和祖先的勤劳,虽然,在河西走廊,过乌鞘岭向西,黄土逐渐减少,山前洪积扇的前缘沉积,布满并不肥沃的次生黄土,但雪水留下来了一切。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心怀向往,种下了小麦、玉米、高粱、大豆,收获了丰硕的果实,巨大的杏树、桃树、梨树下,繁衍着子孙和种族,自得其乐。
被深厚的历史和文化笼罩,被茂密的草与树木拥裹,被干净的雪水清洗。河西的民风是纯粹的,无论是乡间的偶然相遇,还是随便敲开某一扇柴门,你都会受到客人的礼遇。民间的节日,乡民们都有千年不变的习俗,富裕并没有掩盖朴素的心灵和心灵的善良,当我们捧起清凉的雪水,滋润干渴的喉咙,这一切,都会铭心刻骨。
河之西,窗户打开;河之西,流下圣洁的雪水,负载骨血;河之西,宁静中长成的大树,我们仰望它的果实。是的,地理的、历史的、文化的河西,是一本大书,第一页是祁连山,它像一棵大树,结满了果实,从古至今,佑护着树下的众生,而我所采撷的,仅是其博大胸怀中的一片雪花而已。
雪花不灭,河西永存,永存智慧的生长和精神的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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