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早晨,我被执着的门铃声吵醒,忍着破口大骂的冲动下楼开门,是快递员送来了一个包裹。
拆开包裹,里面放着一盒精致的喜饼和一张大红的喜帖,上面写着同窗周凌的名字,并附有一张字条:
“云喜,恭喜我,我就要结婚了。十分怀念我们鲜衣怒马的高中生活,想借此机会与大家重聚一次,追忆我们的似水年华。希望你可以和顾轻决一起来,一定(如果可以联系到胡莱莱请代我邀请她一起来,也许是电话错误,发到她家里的快递已被退回)。”
周凌是我的高中同学,因整日里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我们都戏称他为“眼镜兄”。“眼镜兄”在高三开学没多久就转去了外地读特长班,所以不知道我和顾轻决已经分手也在情理之中。难为他这么多年竟还找得到我的联系方式。
我把睡梦中的胡莱莱踹醒,告诉她周凌要结婚了。
胡莱莱翻了个身,拿着请柬看了一会儿,突然伤心欲绝地咆哮了一声:“我日啊!”
我说:“不要嘴上逞强,要用行动告诉他你能行!”
胡莱莱完全没打算理我,一边拍打着自己的胸口一边继续咆哮:“我的老天爷,这对我来说也太残忍了吧,周凌竟然要结婚?竟然还让我去参加?他想干吗?让我在婚礼上泼他未婚妻一脸硫酸吗?天啊云喜,这实在是太伤害我了……”
胡莱莱扭曲的表情让我不得不把她和周凌之间那段短暂的恋爱史再回忆一遍。
在我的印象里周凌一直是一个很有品格的男生,气质温雅,为人直爽。不然他也不会在和胡莱莱交往一个半月后就毅然地对她提出了分手,并且分手的理由非常充分:每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都会感到窒息,原本我以为这种窒息就是心动的感觉,直到我用一个半月的时间才发现,事实上这种窒息的感觉单纯是因为你实在是太胖了!
听完这番言论,胡莱莱整个人都窒息了,她哭了,像一根哈尔滨红肠一样艰难地蹲在地上泪流满面。
那之后的每一天,复宁的操场上都可以看见一个健硕的胖姑娘在拼命地奔跑,她尽情地挥洒着胖子的汗和泪,高声呐喊:“胖子没前途,胖子没真爱,世界是属于瘦子的!”那情形就像非洲的犀牛欢快地奔跑在颤抖的大地上,身后扬起漫天的滚滚黄沙,情形十分悲壮。
也就在那段时间,夏微主动帮助胡莱莱进行瘦身锻炼,并将她拉入了我们的朋友圈。
胡莱莱在友谊的扶持下很快就从与周凌分手的悲痛中挣扎出来,再次回到一顿饭可以吃四碗的生活常态,减肥和流汗对她来说早已经和周凌一起成为过眼云烟。
这导致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都要被胡莱莱残酷地剥削着,无论是早饭、午饭还是晚饭……
直到高三开学后没多久,有一天周凌突然截住了走在放学路上的胡莱莱。
他伸手推了下黑色的镜框,无比真诚地对她说:“虽然因为不可抗拒的因素,导致了我们不能继续在一起的结果,但是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明天我就要转学离开复宁中学,这张银行卡你拿着,没事多去健身房跑一跑,希望我们再次相遇的时候,你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
说完把银行卡塞进胡莱莱的掌心里,自信洒脱地转身离开。
胡莱莱手握银行卡呆立在风中,过了很久很久,她才热泪盈眶地转身问我们:“他什么意思啊?好歹告诉我银行卡密码啊……”
我和夏微默默望了一会儿波光粼粼的江水,对她说:“可能他是想让你往卡里充钱……”
就这样,胡莱莱的初恋在一张没有密码的银行卡上画下了圆满的句号。
现在周凌要结婚了,这让至今依然单身的胡莱莱非常不平衡。但是如今的胡莱莱早已不同往日,在岁月与手术刀的共同改造下,她已经成功地化身为一个如杨柳般纤细的绝代妖姬,上面这段话来自胡莱莱的QQ动态。
只要一想到周凌见到她之后的各种惊艳反应,胡莱莱的心情就会莫名地变得非常欢愉,于是那段时间胡莱莱的面部表情常常变幻莫测风起云涌。
我想苏重也应该收到了周凌的请柬,就没有多此一举地特地联系顾轻决转告他的婚事。
《鲸世》的进度一直都在计划之中,由于绘本的整体风格偏向于梦幻唯美的童话故事,因此企宣部提前打出了六一儿童节全国上市的宣传广告。
可可感慨道:“宫屿可是出了名的拖稿大王,从前在《漫画斋》连载作品的时候经常开天窗,逼得编辑扬言要去他家楼下先上吊后自焚。没想到签了咱们公司后突然人品爆发,这下你可省心了。”
“这也太夸张了吧。”我瞪大眼睛。
可可摇头晃脑,自有一番见解:“你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年头,想来靠谱的写手是件罕物,岂是人人能有的。你呀,就知足吧。”
于是,顺利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决定去看望一下这位靠谱的罕物,顺便督促督促绘本的进度。
画室的大门敞开着,罕物正趴在电脑桌上打瞌睡,见我进来才起来伸了个懒腰。下午五点钟的阳光如金色的流沙薄薄地铺满一整间画室,映得宫屿的面容绯红。
我问他:“怎么还不回去?”
“打算画完这一张就走的,没想到睡着了。”话音才落就打了一个大喷嚏。
我上前关上窗户,提醒他:“这几天流感严重,你注意不要感冒了。”
宫屿“嗯”了一声,我才发觉他的声音特别沙哑,脸上的绯红好像也并不全是夕阳的关系。
“你不会已经感冒了吧?”我有些意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竟然是滚烫的。
宫屿怔了一下,慌忙别过头去,说:“小感冒,吃片药就好了。”
“小感冒怎么会烧成这样?”我放心不下,把他的外套拿过来递给他,说:“走吧,我也下班了,陪你去医院打一针。”
“我不去。”他突然脸色铁青地回答我,顿了顿,又说:“真的只是小感冒,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想来他一个大男人也没那么娇弱,我便没再强求,嘱咐他多喝热水记得吃药后就离开了画室。
才下楼就看到胡莱莱开着她的奥迪Q7眼巴巴地等着我,因为第二天就是周凌的结婚典礼,她打算连夜血拼加护理,把自己最清丽脱俗、妖娆魅惑的一面展现出来。虽然我一再强调一个正常人很难同时表现出这两种气质还能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路上胡莱莱严肃地问我:“你说,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在婚礼现场震惊全部来宾,同时能让新娘颜面扫地,而周凌又不会太生我的气?”
我努力思考了一下,说:“你可以试试在婚宴开场的那一刻裸奔。你的E罩杯一定能让新娘颜面扫地到想死的地步,至于周凌,我想他应该不会因为你是E罩杯就跟你乱发脾气。”
胡莱莱不顾自己正在驾驶,用她的胸部狠狠撞了我一下,羞愤难当地嚷道:“云喜你真讨厌!你一个文艺女青年怎么可以这么色情啊,简直比夏微还讨厌!”
我被她撞得肝胆俱裂,气若游丝地辩白:“你又不是没裸奔过!”
就在我们高三那年的某一天,胡莱莱不知何故一个人喝干了两瓶二锅头,差点就酒精中毒。比这个更可怕的是,她竟然深夜翻出寝室绕着操场疯狂裸奔,一边跑一边唱,肥肉脱掉、脱掉,肥肉脱掉……那场面吓得我们瞠目结舌差点报警,好在最后全寝人员齐心协力才好不容易把她捆住,拖回了寝室。
胡莱莱眨眨眼,回忆了一下此情此景,激烈地反驳:“阮云喜你不要血口喷人,那怎么能叫裸奔,当时我的脖子上明明系着一条豹纹丝巾的!”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她说的是事实,如果没有那条豹纹丝巾,我们也没那么容易把她活捉回去……
至于那天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才让她如此失态,已经成了一个不解之谜,胡莱莱对那件事始终缄口不语,我们也自然没再提起。
说话间车子已经驶进停车场,这个时候电话响起,是三子。
他问我:“小云喜你忙不忙啊?”
我说:“刚下班,正要陪胡莱莱逛街,什么事?”
三子犹豫了一下,说:“是这样,我来G城谈一笔合作项目,要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来之前宫屿那小子感冒了,有点发烧。今天下午打电话过去听见他声音哑得厉害,我有点担心,想让你帮我抓他去医院打一针。”
我忍不住笑他,“三子,你的宝贝弟弟已经是个快三十岁的大男人了。”
三子叹一口气,“你有所不知,那小子从小就怕打针,让他打退烧针跟要他命一样。你帮帮忙,说什么也要带他去医院把退烧针打了。”
我知道三子素来紧张宫屿,便二话没说答应下来:“行,我这就过去看看他,你不用担心。”
胡莱莱气得直跳脚,“阮云喜,你这重色轻友的浑蛋!”
“抱歉抱歉,下个月的碗我来洗!”
匆忙赶到宫屿家,门铃摁响了很久才从里面打开。宫屿穿一件藏蓝色长袍睡衣,宽松的衣领处露出一大片微微发红的皮肤,疲惫的眼神透出一丝病态的虚弱。
“你怎么来了?”他侧身让我进屋,沙哑的声音几乎听不大清晰。
我说:“三子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
“我哥就是这样,总把我当个小孩儿。”他无奈地笑一笑,把自己蜷缩在沙发里。
我伸手探他的额头,似乎比下午在公司的时候还要滚烫一些。
“家里有体温计吗?”我问。
他点点头,乖乖地从急救药箱里翻出体温计夹在腋下。
我把来时在路上买的退烧糖浆拧开盖子递给他,说:“不想打针就把药喝了。”
宫屿挣扎了一下,接过去,“咕咚咕咚”地按刻度把药水喝光。
五分钟后拿出体温计一看,39.2℃,已属高烧范围。
我气得忍不住吼他:“烧得这么严重你还在家里窝着!”
宫屿异常痛苦地咳了一阵,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说:“我已经吃过药了……”
我简直懒得搭理他,到他的卧室随便拿了件外套丢给他,说:“穿衣服,去医院。”
他慢腾腾地把胳膊塞进袖子里,哭丧着脸说:“不去不行吗?我可以再多吃点药。”
“你是想现在乖乖地跟我走,还是想过会儿挨顿揍再跟我走?”我面无表情地把围巾递给他。
宫屿乖乖地把脑袋垂下来,委屈地说:“那你给我戴,不然我不去。”
我气得眼睛瞪得老大,忍下揍他一顿的冲动一圈一圈地把围巾给他围好,这才拉着他到楼下拦了辆车去医院。
进了医院宫屿又闹起了别扭,坚决不肯打肌肉注射,我看他那个样子,吓得像个马上要哭出来的小孩一样,最后只好和医生协商,换成了挂水。
折腾了一圈儿他也累了,水挂上没一会儿就倚在我的肩上沉沉入睡。
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些,我轻手轻脚地朝外退了退,让他可以侧躺着枕在我的腿上休息。
宫屿睡着的样子很安稳,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射出一圈扇形的影子,毛茸茸的头发也因为流汗柔软地垂在耳际。也许是高烧让他感到不舒服,他的浓眉纠结地皱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揉开了他皱着的眉心,睡梦中的小孩舒展了眉头,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第三瓶点滴只剩下瓶口大的一圈儿。我摇了摇还在熟睡的宫屿,轻声说:“醒一醒,快打完了。”
宫屿睁开眼睛,却赖在我的腿上不肯起来,皱着眉头耍赖道:“别动,我浑身都疼呢,让我就这样躺一会儿。”
我被他明显的撒娇语气逗笑,告诉他发高烧本来就会出现浑身酸痛的症状。
他闭上眼,声音沙哑地说:“所以我要再躺一会儿。”
我啼笑皆非地任由他去,又过了一会儿,才再次唤他:“别耍赖了,快起来,我的腿被你枕了五个多小时已经快断掉了。”
宫屿这才昏昏沉沉地坐起来。
我伸手探了下他的额头,退烧针起了作用,额头已经不再滚烫。
验血结果是细菌性感冒,打过抗生素后医生又给开了退烧药,嘱咐我们回家后要留心观察,在炎症没有消退前还是会有再次发烧的可能性。
我只好留在宫屿家里照顾他,趁着他吃药的空当在厨房熬了一碗糖水米糊给他喝。
他捧着碗,听话地把米糊一口一口地咽下去,食物温暖了脾胃,额头上立即冒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喝完乖乖地睡一觉,我就在客厅,有事叫我。”
宫屿蒙着被子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其实我不介意你和我一起睡。”
“真不巧,我介意!”我迅速地替他关上卧室的灯,不想让自己因为看见他无赖的表情而莫名地加速心跳。
黑夜里的灯光在城市中静静地亮着,像一丛一丛兀自盛放的花。
一夜无眠。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给宫屿换一下额头上的毛巾,在他的耳朵上打一下体温枪。高烧反复了好一阵子,他沉沉地睡着,在我用酒精棉为他擦拭手心的时候也没有醒来。
就这样折腾了好几个钟头,天边最后一丝墨色也褪尽了,我给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就着窗外一层一层涌上来的白昼把它喝完。
一直到早上六点半,体温终于保持在37℃以内,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许是太累,最后一次给宫屿拿掉冷毛巾后就那样趴在他的床边沉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没有噩梦,没有回忆,没有蓝色小船和白色的衣衫,只有宁静的黑暗温柔地包裹着我。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舒服地躺在宫屿的床上,身上盖着毛毯,扭头望去,微弱的光芒铺满窗帘,而宫屿不知去向。
我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爬起来,闻到一阵饭菜的清淡香气,顺着味道一路找到厨房,看见宫屿正在厨房里忙着,袖口随意地卷至手肘处,露出手臂好看的线条。
“你醒了?”他转过身来看我,温暖地笑笑,说,“饭菜马上就好,你在那儿坐一会儿。”
我凝视了他一会儿,笑着问他:“感冒好了?”
他高举铲勺学起了健美先生,亮出臂膀的肌肉说:“报告云喜护士长,病患宫屿已在你彻夜不眠的辛勤照料下恢复健康,马上下楼跑上一百圈也没有问题!”
我看着他骆驼一样大而清澈的眼睛心下一暖,忍不住笑起来,难怪可可总说他卖萌,还真是没有冤枉他。
我帮他摆好碗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饭菜已经上了桌,四菜一汤,样样色泽鲜美引人口水。我看着坐在对面为我盛汤的宫屿,不住地赞叹:“厉害啊,这一桌的饭菜都是你做的?”
宫屿得意地眨了眨眼睛,说:“这就刮目相看了?哪天等你嫁给我,保证天天有惊喜。”
我瞪大眼睛,“想不到你会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做家庭煮夫!”
他伸手用力地揉了一下我的脑袋,大呼冤枉:“为别人我才不干,可如果是为你,别说是家庭煮夫,兼差贴身管家也完全没问题。”
“宫屿。”我认真地盯着他问,“你的前女友是不是特别差劲特别丑特别极品啊?”
“为什么这样问?”他笑得很开心,“难不成这是在吃醋?”
“不然你怎么会突然就喜欢上我呢?”我好奇道,“我实在是想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
“因为你足够幸运啊,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优秀的美少年莫名其妙地爱上了傻白甜,只因为她恰巧是女主角,够幸运。”他笑吟吟地看着我,目光里是若隐若现的狡黠和捉弄。
我无可奈何地瞪他一眼,说:“你总是这样,谁也不知道你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还好我聪明,统统不放心里。”
宫屿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他说:“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半句假话?你自己不自信却怪我真假难辨,那我今天就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告诉你,我是真的喜欢你。”
“每次和你一起吃饭,不管是吃什么,我都觉得特别香,和你在一个公司里工作,不管到几点,我都觉得特别轻松快乐,看见你笑了,我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堂的,你一皱起眉头,我一整天的好心情都跟着不翼而飞了。即使知道你不喜欢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心里那种幸福的感觉还是抑制不住地冒出来,总想离你近一些,想揉揉你的头发,捏捏你的脸,可又怕太近了惹你烦,犹犹豫豫得像个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子……”
我停下手里的筷子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微微一震,他的表情看上去那样认真赤诚,使我一时间掩藏不住眼中的慌乱。
“嗨,我是不是太肉麻了?”他体贴地眨了眨眼睛,冲我大方一笑,“快吃饭吧,已经是下午了,你可真能睡啊,还打呼噜。”
“那不可能!”我急忙抗议。
“早知道你不承认,就该拿个DV把你的睡相录下来。”
“现在没有证据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我不服气道。
我知道我的语气听上去凶得很没有底气,因为毫无道理,所以装腔作势,因为此刻,我的整个胸腔里都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暖流,像阳光炙烤过后的金沙,又像洒满鹿角的白色月光,它们温暖地覆盖着我,在我的身体里凝聚成让人沦陷的沙漠。
宫屿,请你原谅我,即使这样,我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勇敢地走向你,至少现在不行,至少此刻不行,因为事到如今,“顾轻决”这三个字仍深深地刻在我的骨血里,我知道,在它消失之前,无论和谁走在一起,都会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
我笑着看向他,在心底悄悄地说——
但是我不会忘记,在这一天的黄昏里,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在我的身后,是一整片金砂色的天空,温暖的光线越过我僵直的肩膀落在你的眼睛里,你的眼神看上去那样笃定,好像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晚饭过后宫屿执意要送我回去,我把他强行关在房间里,凶巴巴地说:“饶了我吧,万一为了送我害得你病情加重,那今后我在公司的生活简直不堪设想。”宫屿只好妥协,可怜兮兮地趴在门缝里嘱咐我:“回家后一定要记得发短信给我。”
我答应他,走到电梯口,霍然回头,他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我,落寞的眼神一晃而过,随即露出一口白牙大笑,说:“我怕你害怕,等你进了电梯再关门。”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低头走进电梯的一瞬间忽然有些委屈,原来一个人生活的这些年里,竟没有一个人担心过我会不会害怕,宫屿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外面夜色渐浓,我一个人踏着婆娑的树影慢慢地往家走,广场上有几只觅食的鸽子在咕咕地叫着,它们聚拢在一起,啄食着地上的面包屑。
到家后我才发现手机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为了给宫屿报个平安,急忙充了一会儿电,开机的同时胡莱莱的短信一条接着一条地涌进来。
“云喜我和你讲,你简直猜不到周凌找了个什么样的女人做老婆!”
“我敢打赌他缺少母爱并且十分向往家庭暴力!”
“礼金我已经帮你交了,我还告诉周凌,你要彻夜不眠地照顾生病的男朋友,所以不得已才缺席了婚礼。不过当时顾轻决就在旁边,你不知道他的脸色有多难看,跟犯了肠绞痛似的,真想拍下来给你看。”
“我简直要对苏重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她怎么不干脆买条狗链把顾轻决拴在她的水桶腰上?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吐了她一身并且替你道过歉了,我的无辜演技简直可以去演喜羊羊,哦耶!”
“你怎么还不开机啊?是不是在做什么苟且的事?哎呀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啊,我都快憋死了!”
……
翻了不下十五条短信,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实在是难以想象周凌的婚礼被胡莱莱给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只好匆忙给胡莱莱和宫屿各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们我已经安全到家。
紧接着是周凌打电话过来,先是埋怨我重色轻友没有参加他的婚礼,然后再郑重地通知我,明天晚上安排了一场高中同学的聚会,这次决不许再放他鸽子,最后才告诉我胡莱莱在酒店喝多了,吐得跟喷泉似的,还总往苏重的身上喷,已经被夏微带去了她的公寓,只是电话落在他那里,如果联系不到让我不要担心。
我一一应着,又是抱歉又是恭喜。周凌突然来了一句:“云喜,你该不会是因为顾轻决才不来的吧?我不知道你们已经分手,所以那个请柬才……对不起啊……是我疏忽了。”
我急忙解释:“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不去是因为……胡莱莱不是替我解释过吗?我不去真的是因为我男朋友生病了,照顾了一整天,这才刚到家,我保证,明天的聚会一定准时到场。”
挂掉电话后,突然觉得刚才自己说话的样子似乎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自嘲地笑了一下,慢慢地垂下头,陷入无休无止的心事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艰难地爬起来冲了个热水澡,敷着一张冰镇过的面膜,再重新把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床上蒙头大睡起来。
第二天是难得不用加班的星期天,原本打算荒废一整个白天睡懒觉看碟片,下午却接到主编电话,说印刷厂那边出了些状况让我过去一趟,我只好放下手边的午饭直奔印刷厂。
事情有些棘手,一忙起来就是一整个下午,等到我前胸贴后背地从印刷厂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我一边拦车一边向上帝祈求,拜托让我可以赶上聚餐,吃顿饱饭。显然上帝和我不熟,懒得替我办事,周凌打电话来通知我聚餐已经结束,大家打算直接续摊去唱歌,让我不要找错地方。
我只好含泪坐进的士里,气若游丝地报上了地址。
远远地看到周凌站在门外等我,他比高中时期胖了一些,头发也短了很多,记得读书时他特别迷恋用刘海遮住眼睛的发型,如今干净利落了许多,我竟差一点没认出来。
多年不见,难得的是我们还和从前一样的亲近。我们寒暄了一会儿,他把胡莱莱的手机还给我,说:“夏微和胡莱莱要去给服装店进货,今天不来了,咱们进去吧。”
我感激他没有追究我迟到的原因,一路跟着他走过灯火辉煌的走廊。
推开包厢的门,里面暗而嘈杂,有个女同学在角落里深情款款地唱着梁静茹的《亲亲》,其他人围在舞池里乱哄哄地笑着叫着,是在拱几对从班级走出来的恋人接吻。
我径直走进去,看见人群中吻得忘乎所以欲仙欲死的几对恋人,其中有一对就是苏重和顾轻决。我不知道他们这样亲吻了多久,苏重踮着红色高跟鞋的鞋跟,涂着蔻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顾轻决的衣领,她闭着眼睛亲吻顾轻决的嘴唇,朦胧光线里眉头轻颤。
我看不见顾轻决的脸,只一个熟悉的剪影笔直地立在那里,然后他不着痕迹地推开苏重,一言不发地走出人群。
我愣在喧闹的黑暗中,忽然失了心神,起哄声一阵一阵刺穿着我的耳膜,我却只遥遥地听见光年之外我的爽朗笑声,在浩瀚的大雨中欢快地扩散。
那么遥远,那么遥远的曾经。
云喜,别想,什么都不要想。我在心里慢慢地哄劝自己,不要在意,也不要逃避,谁都会有为前男友再伤一次心的时候,大家都一样,真的,没有什么伤疤是揭开就能愈合的,这是最后一次了,过了这一次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可是脑子不听劝,记忆涌上来,声势浩荡地淹没了我。
十六岁,倾盆大雨自高远的天空笔直地坠落,五米之外的景物全部被雨帘密密匝匝地阻挡着。我们站在学校收发室的屋檐下紧紧地挨着彼此。
我伸手去接湍急的雨水,掌心被砸得又痒又痛,皱着眉头抱怨:“下这么大,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
顾轻决说:“要不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一把雨伞回来。”
“不用了。”我仰起被雨水打湿的面容,那是一张十六岁的面孔,是雨雾中青涩单纯的阮云喜。
“不如就这样跑回去吧,也挺浪漫的?”我提议道。
顾轻决无奈地点了点头,脱下自己的白衬衫罩在我的头上,然后,他牵起我的手冲出矮矮的房檐。
雨下得太大了,我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牢牢地牵着彼此的手,专心地向前跑着,湿透的帆布鞋在路面上踩出“哒哒哒哒”的声音。我被大雨浇得晕头转向,却无比快乐地大笑起来。
后来雨势越来越大,终于把我们阻隔在一家文具店门前。
空旷的路面被雨水激起蒙蒙的雨雾,红砖色屋檐下,避雨的我们青涩地亲吻。
而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一样的面容,一样的姿势,一样深邃沉远的目光,我却再也想不起他嘴唇的温度。
也许多年以前和我亲吻的那个少年,不过是一场雨后的幻影。
又或许最苦涩的正是那些漫长岁月的秘酿,将回忆发酵成了假象,过滤掉那些心动的过往,最后,用残酷蒸馏出甘洌的佳酿,我们都得一饮而尽,又不许醉后失态。
黑暗中我小心翼翼地拍了拍脸颊,幸好没有泪水。
一首歌唱罢,大家伙也闹够了。周凌带头让我自罚三杯,上次没参加婚礼聚会这次又迟到,罪上加罪,不喝难解民愤。我自认理亏,爽快地干了三杯,落杯时目光沿着杯沿向前看,正撞上顾轻决的眼睛,冷冷地,陌路一般远远地看着我。
大概是一天没吃饭的缘故,胃里突然涌起一阵痉挛。
三杯喝完,又有几个同窗时关系较好的同学过来灌酒,陆小虎早就喝大了,不知道帮忙拦着,只会在旁边傻笑着起哄。就这样空着肚子灌酒,几圈下来我已经晕得七荤八素六亲不认了。
酒是好东西,越喝越自在,越喝越暖和,整个人稀里糊涂地跟着气氛变得热闹起来,心里的酸楚也淡了许多。多年没见,每个人都有了不少的变化,有了自己的爱情,有了自己的工作,甚至还有两个女同学已为人母。
于是我们为爱情干杯,为事业干杯,为人母干杯。每个人都兴致高昂,最后还要为特价啤酒干杯,为服务生长得不错干杯,为地毯很干净再干一杯。
冰凉的啤酒顺着我滚烫的喉咙一路灌下去,抚慰着我,喝得愈多,竟让我反而渐渐清醒起来。
我们各自沉浸在高中时期的记忆里,那时候的我们多傻啊,青葱岁月,傻并快乐着。
喧闹中,听见苏重的声音嗔怒道:“你们别灌顾轻决啊,就会欺负老实人,有种和我拼!”说罢抢过顾轻决手里的酒杯仰头喝下去,嘴唇一抹,开怀大笑。几个男生大赞女中豪杰,干脆扔下顾轻决真的和她拼起酒来。
顾轻决坐在一旁没有说话,我看向他,斑斓光线里,他的神情说不出的陌生,目光冷清,薄唇紧抿。胃里突然掀起一阵翻江倒海,我捂着嘴起身跑向洗手间,才打开隔间的门就把满肚子啤酒给吐出来了。胃里没有一点粮食,这一吐吐得我天昏地暗肝肠寸断,扶着马桶缓了半天也没缓过神来。
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小豆子义愤填膺的声音:“你说苏重在那儿穷显摆什么啊,整个复宁中学谁不知道顾轻决以前跟阮云喜是一对儿的。”
接着是另一个不屑的声音:“防火防盗防前任,前女友虽然是过去式,但对小三的杀伤力不容小觑啊。她这是在演给云喜看呢,为了证明自己和顾轻决是无缝的蛋,别人别想趁缝叮。”
小豆子“切”了一声,压低了声音说:“她和顾轻决要是没缝儿,那全天下的情侣就都算得上是如漆似胶了。我跟你说哦,要不是大三那年苏重跳河自杀,顾轻决才懒得理她呢。”
“真的假的啊?这么劲爆!”
“当然是真的!”小豆子绘声绘色地说:“我大学和她一个学校的,那时候苏重成天没事就往建筑系跑,恨不得把自己种在建筑系生根发芽满树开花。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大三那年苏重突然从桥上跳下去了,是顾轻决把她救上来的。再后来就听说他们俩在一起了。这年头,犯贱之心人皆有之,可是真敢把命搭上的可少见,你说是吧?”
“倒也是,阮云喜那么喜欢顾轻决,也没见她为他寻死觅活的,兴许人家苏重是真心的呢。改天啊,我要是遇见我们家力宏,也要豁出去跳河给他看,说不定我就是王太太了呢。”
“少花痴了你,我还是周杰伦的周太太呢。”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走远了,我趴在马桶上目瞪口呆,被自己这做贼心虚的姿态吓了一跳。又仔细思考了一下刚才小豆子她们的对话,刚思考出一点头绪就又趴下去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从卫生间爬出来的时候我只觉得头很晕,像一只脑袋开花的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回到包厢。
才一进门,小豆子她们几个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我的手机抢过去。
我无可奈何地把自己扔进沙发里,这是我们高三那年无聊时常玩儿的一个游戏,内容就是随便抢一个同学的手机,按下一号键,不管拨通的是谁的电话,都要对接电话的那个人说:“亲爱的,今晚我会打给你哦……”
我知道自己抢也抢不来,就任小豆子举着我的手机站在桌子上大声宣布:“嘘——电话已经拨通了,让我们拭目以待,那个让云喜重色轻友彻夜服侍的男人到底是谁!”
整个包厢安静下来,我想你们就打吧,反正我的一号键是神木隆之介,号码是10086。
没想到一旁的陆小虎突然把手机拿出来,悲痛欲绝地怪叫一声:“我靠啊,怎么打到我手机上来了?云喜你怎么能这样,人家可是有家室的男人呢!”
“去死吧你!”小豆子冲他翻了个白眼,泄气地把手机还给我,“云喜你也太没有爆点了!这样重友轻色是不道德的,是会让你的男朋友伤心的!”
谁都知道我和陆小虎是从小玩儿到大的亲兄弟,自然不会有人拿我们开玩笑。大家又开始说说笑笑,计划着凌晨续摊去早市吃早点。
我谄笑着接过手机,心情却无法平静。
事实上小豆子她们刚才抢错了手机,她们拿走的是周凌给我的那个手机,也就是说,那个电话是胡莱莱的。
将手机一号键设定为陆小虎的人,其实是胡莱莱。
陆小虎刚才只是配合我演了一场戏。
我突然觉得胸闷,一个人走出包厢到外面去透口气。
凌晨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天边零星地闪烁着几颗白色的星子。我蹲在台阶上想抽支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买烟,是了,我和宫屿约好了不抽烟的。
我站起来,一回身,正撞见站在我身后的顾轻决。
他看着我,一双像极了孩童的眼睛,宽容又悲伤,然后他递过来一瓶解酒饮料,问我:“出来透气吗?”
“嗯,对,出来透气。”我点点头,接过饮料“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露出满足的表情,“真凉快啊,谢谢你。”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话的时候有点紧张。
他冲我笑笑,没再说话。
我们两个就并排蹲在台阶上看着远方一点点亮起来的天空,实际上夜色还浓呢,只在最远的地方有一丝丝白光的痕迹,但我总觉得天很快就要亮了,这样想着,我心中那些微妙的尴尬和不自在就变得荡然无存了。想想也是,曾经的我们是那样的亲密无间,对于彼此的存在早已经习以为常,此刻再来说什么尴尬别扭反倒有些可笑。
偶尔一阵凉风吹过,空气里有一种独特的清凉弥漫在我们四周。
他突然毫无征兆地问我:“你过得好吗?”
“啊?嗯……很好啊。”我结结巴巴地说,“你呢?过得怎么样?”
“和你一样。”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是好还是不好,低头晃了晃手里的饮料瓶子,目光放得很远。
过了很久,他又对我说:“云喜,我知道你恨我。”
我一怔,把瓶子里剩下的饮料喝尽,抹了抹嘴,说:“我不恨你。”
他说:“我知道你会说你不恨我,但其实你恨我,我知道。”
我被他绕得有点晕,就没再说话。
长久的寂静里,周凌跑出来大喊:“顾轻决,快去看看苏重,她喝多了。”
“知道了。”顾轻决站起来,对我说:“一起进去吧,外面风大。”
我摇摇头,笑了笑:“不了,我想再待一会儿,你先去吧。”
“那好。”顾轻决转过身去,脚步顿了顿,径直走向灯火辉煌的长廊。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忽然叫出他的名字:“顾轻决。”
他停下来,站在原地,回过头来看我。
这样一来我反而慌了,阮云喜啊阮云喜,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是想看看顾轻决会不会为了你停下走向苏重的步伐吗?这很难看,即使他现在转过身来看向你,可是几秒钟后,最晚也就几分钟后,他势必还是要走向苏重的不是吗?
毕竟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是苏重的男朋友,这个男人,他现在跟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
“顾轻决。”
我看着灯光中他那消瘦而坚强的轮廓,告诉他:“刚才我说的话里,有一句是真话,有一句是假话。”
“我知道。”他的眼睛里闪着湿润的光。
“我知道你知道。”我疲惫地笑了笑,说:“但我还是想亲口说给你听。好了,现在没事了。”
你简直无可救药。我对自己说。
一句真话,一句假话,我知道他一定明白。
真话是:我不恨你。
假话是:我过得很好。
顾轻决,事实上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我害死了我的哥哥,我妈差点精神失常,没多久我爸就和她离婚了,我妈不认我,一个人去了外地,我爸也出国了,有了自己的新家和自己的新女儿。
那之后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被噩梦吓醒,梦见阮云贺被呼啸而过的火车碾得面目全非,梦见你面无表情地甩开我的手一个人走得很远。
无数次,我暗暗地发誓一定要离开这里,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远远地逃离晏城。可是我不敢,我怕我走了之后你就会回来,我怕我会错过你,因为我总是自以为是地想着,总有一天,你会对我解释些什么。
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却是和苏重一起。
我闭上眼睛,眼眶里一阵刺痛的灼热。
理智用光了,醉意涌上来,愈发觉得头痛欲裂。
过了很久很久,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宫屿站在稀疏星光下静静看着我,凌晨模糊的雾气使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妖娆的错觉。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于是傻乎乎地问他:“你怎么在这儿啊?”
“陆小虎打给我,说有一个酗酒的小朋友需要我送她回家。”他展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也笑,“那你是陆小虎派来的黑骑士?”
“可以这么理解。”他走过来,把外套披在我的肩上。
我仰着仿佛被搅拌机搅过的脑袋看着他,心怀叵测:真可爱啊,清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孩子般赤诚的神情。我干吗不去爱他呢?我可以爱他吗?
也许很快我就会为这一刻的自己感到羞愧。
不再纯粹的夜幕下,我的肚子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这倒让我真的羞愧起来,干笑着说:“我保证这不是屁,我只是饿了,肚子在叫。”
宫屿笑得快乐极了,像刚听完世界上最搞笑的笑话,他说:“阮云喜你太搞笑了!走吧,带你去吃饭。”
我说:“我累了,走不动了。”
宫屿就蹲下去,无比自然地说:“快上来,背你去吃饭。”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站起来,“扑通”一声趴在他的背上,像一只无赖的八爪鱼。
宫屿背起我,慢慢走向远处晨曦来临的方向。他的背上有星星的味道,我是说,如果星星有味道的话应该就是这天夜里他身上的这种味道,凉凉的,像薄荷,又像烟草。
我在他的背上想了很多很多的事,都是些又平常又毫无意义的琐事,像一粒掉落的纽扣,一块童年时弄丢的波板糖,放学路上长长的火烧云……后来,浓浓的困意一阵阵地袭来,我皱着眉头大嚷:“什么破车啊,晃得我头疼!”
宫屿哭笑不得,对我说话的语气像在哄劝一个恼人的熊孩子:“这位乘客,你要知道我现在可是超重驾驶啊,再忍忍,我们马上就到站了。”
我在他好听的声音里安静下来,乖乖地把脸颊贴回到他的后背上。真暖。
“黑骑士……我要睡一觉,到站了告诉我……”我迷迷糊糊地嘟囔。
“好。”宫屿柔声应着:“你乖乖睡,到家了我再叫醒你吃早餐。”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温柔,也许是酒精已经成功地在我体内占领了高地,我像回归海洋的游鱼,疲惫而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的我一直在不停地呕吐,吐出很多很多蓝色的海水,医生问我为什么喝了那么多的海水,我告诉他,我要把海水喝干,这样蓝色小船就没法开走了。
我觉得这个想法实在是太有创意了,于是更加卖力地吐起来。
吐着吐着我又开始哭了,因为我发现有人在打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一边打还一边假惺惺地安慰我,没事的云喜,都过去了,过去了。
这个人的声音非常耳熟,让我听了渐渐地安下心来。
我想,真的都过去了,一切,全部,都过去了。
或者,这从来就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我在梦里受了伤,在梦里流过泪。不过很快就会梦醒了,到时候就会有阳光洒在我的眼睑上,暖暖的触感那样真实。我想我会在那样真实的温度里缓缓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坐在高中的教室里,讲台上讲化学公式的老头正瞪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然后我回过头去,看见顾轻决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拧着魔方,阳光温暖地笼罩着他的轮廓。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相视而笑。
我想下课后我一定要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们散落天涯。
我要好好地问问他,顾轻决,你爱我吗?
会爱我一辈子,永远永远不和我分开吗?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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