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在时光之外-小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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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说,爱情就像电梯。有的人进来,有的人出去,有的人没有赶上,有的人好不容易赶上了,电梯却已经超重。有的人到三楼就走了,也有的人到顶楼才离开,偶尔也会有人出去后才发现自己下错了楼层。而爱情本身就在这些过客的来来去去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故障需要维修。

    把手机还给胡莱莱的时候,我告诉她自己不小心误拨了陆小虎的电话。

    她接过手机,轻轻地“哦”了一声,继续坐在镜子前聚精会神地往脸蛋上涂抹可怕的泥状面膜。

    尽管有无数个疑问像蚂蚁一样爬满喉咙,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能问出口。人长大了,总会变得很能忍。

    夜晚的风从虚掩着的窗外吹进来,把累积了一整天的疲惫慢慢吹散。我挨着盘腿打坐的胡莱莱躺下来,枕着她锻炼得非常紧实的腿,我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就让我什么都别去想,静静地躺一会儿。

    就在我快要在夜风中睡着的时候,胡莱莱突然把她那张惨绿惨绿的脸垂下来,一本正经地问我:“阮云喜,你这两天是不是都睡在宫屿家?”

    我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听见胡莱莱幽怨地对我说:“难怪你今天走路的姿势有点怪。”

    睡意就在这一刻彻底被她熄灭了,我从地板上弹起来,羞愤地吼:“胡莱莱!你这十八禁的脑子真的急需改造你知道吗?如果你也穿着高跟鞋在印刷厂里站上一整天,走路姿势也不会不奇怪!”

    胡莱莱无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指着沙发上一双十二厘米高的高跟鞋对我说:“别胡闹,我明天还要穿着它去爬山呢。”

    我把自己重新摔在地板上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胡莱莱推了推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问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吗?”

    我被迫坐起来,直视着她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黑泥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第一天他高烧,第二天我烂醉,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胡莱莱迅速振奋了精神,在我耳边发出高亢的尖叫:“我的齐天大圣老天爷啊!高烧和烂醉都没能让你们发生什么,这剧情也太悲惨了吧?!如果你的作者把这个写进小说里,一定会被读者给骂死的!”

    我被她震撼得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

    她继续语重心长地教导我,说:“云喜啊,不是我说你,女人要主动点才行的嘛,就像我。”

    我突然来了兴致,斜睨她,“你是说你曾经主动献过身?”

    胡莱莱捂住胸口鄙视地白了我一眼,说:“你真是不纯洁,太龌龊了!不过……人家的初吻可是主动献出去的哦。”

    我迅速发问:“献给谁?人类吗?”

    “阮云喜!”

    “好吧……”我咽了下口水继续问她,“所以……对方还活着吗?”

    “阮云喜!!!”

    “好好好,我错了。”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认真地问:“那他什么反应?”

    胡莱莱忽然垂下头去,玩了好一会儿手指才轻轻地说:“就是……那个……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很丑的嘛……所以对方……就打了我一巴掌……”

    我错愕地看了她一眼,又慌忙低下头,生怕眼睛里流露出的心疼会带来多余的伤感。

    片刻的沉默过后,胡莱莱推了推我的肩膀,笑声洪亮,“干吗呀?我这是拿自己给你开涮呢,干吗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顺势躺在她的腿上抱住了她的腰。

    “莱莱……”我小声地问她:“为什么呀……”

    她的脊背慢慢地变得僵直,局促地笑了一下。她说:“适者生存,这就是人类可悲的地方呀。我们都要去适应这个世界才能更好地生存下去,高三那年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想要改变自己,不惜一切代价。我不指望这个简单粗暴、以貌取人的社会,会对我存有多大的宽容,我只好指望科技可以带领我步入不被耻笑着生活的队伍里,这不是很好吗。”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可爱的脸庞却因为紧张而微微地泛红。

    胡莱莱就是这样,认真的时候,伤心的时候,说心里话的时候,生气的时候,都会因为紧张而控制不住地脸颊绯红。

    ——“真的可以,和你们做朋友吗?”

    我又想起十六岁那年的胡莱莱,她因为紧张而涨红的脸庞和额上细密的汗珠。

    那时候的她可真胖啊,像一个相扑选手那么壮实,可是眼睛却小得像一只土拨鼠,紧张而羞怯地眨呀眨。

    看着她一无所知的表情,我在心底悄悄地说,够了,阮云喜,什么都别去问,不要试探也不要深究。

    你要做的就是相信她,必须相信她。

    就这样,我把手机的事情在记忆的文档里选中,按下退格键删除干净。

    遍地丝袜的五月姗姗来迟,放眼望去,不禁想起裴兴那句知名的总结:大街上十女九露,九露八丝,煞有风情。

    午休时间,我和可可在公司的食堂里碰到宫屿,这段时间他不常来工作室,见他一面很有难度。他看见我们,端着饭盘子走过来,可可马上动用毕生所学的全部赞美词汇对他进行一番夸奖,比如:怎么还是这么帅啊,萌点每天都在增加耶,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哎呀你的肌肉好紧实哦,可不可以给我摸摸看?……

    我足足等了她三分钟,才终于把话语权拿到手。

    我问宫屿画稿进行得怎么样了,他含含糊糊地回答我快完成了,只剩下几页。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个……只剩下几页中的几页,是指几页啊?”

    宫屿沉默了一会儿,一脸天真无邪地笑着说:“大概三十页。”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很想就这样撒手人寰,手动和世界说再见,“你有没有搞错?!我告诉过你这个月十日之前必须把全部画稿给我搞定!公司已经打出六一儿童节全国上市的广告了好不好?!”

    宫屿抬了下眉毛,温顺地说:“我知道了,不要发火,十日前可以搞定的。”

    我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仍是控制不住快要休克的窒息感,沙哑着嗓子提醒他:“还剩下不到五天的时间……”

    宫屿依旧淡定地表示:“我知道,可以搞定。”

    然后他按了按我的脑袋,笑着说:“你着急的样子真的好可爱,骗你的,只剩下十五页。”说完冲我吐了吐舌头,端着盘子径直走出食堂。

    我呆滞地坐在饭桌前,直到可可幸灾乐祸地笑道:“哎哟哟,怎么调情的样子也那么萌啊……”

    之后的几天,宫屿一直没有在公司出现过,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截稿的前一天,然后我绝望地发现,他甚至连电话都关机了。

    我早该料到会这样的……当他站在公司食堂里笑得一脸灿烂天真的时候我就该知道的,可可说的换了家公司就人品爆发根本就是假的!

    不过没关系,好在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古人诚不欺我。

    下午五点,公司难得准时放大家下班,我在附近的餐厅草草地解决了晚饭,一脸壮志未酬的样子,削尖了脑袋挤进开往宫屿家方向的公车里。

    到了宫屿家门口,面对着白墙红门,摁了足足十五分钟的门铃,就在我耗光理性企图撬门的时候,门开了。

    一个湿漉漉的宫屿站在我面前,波澜不惊地说:“抱歉,刚才在冲凉。”

    他随意地披着一件宽大的长袖连身浴袍,只松垮地遮住腹肌以下的身体,而我的身高导致我的视线正好落在一片无遮无拦的胸肌上,我还看见他湿漉漉的头发上有几颗晶莹的水珠,正顺着他结实的胸肌纹理无限妖娆地滚落下来……

    这样的画面帮助我深刻地理解了“天使面孔魔鬼身材”的真正含义。

    我满脸通红,移开如狼似虎的视线对他说:“没事没事,冲完就好了……我……”

    话没说完,他的手掌唰地一下挡在门框上,湿漉漉的睫毛下一双澄净的眼珠紧盯着我,不紧不慢地问:“你怎么来了?”听语气似乎没有要让我进去的意思。

    我调整了一下过于羞涩的面部表情,微笑着询问他:“那个……可以让我先进去吗?”

    “进来后想做些什么?”他微笑着问我,语气里暗藏拒绝的前兆。

    “想监视你直到顺利交稿!”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过他的胳膊,成功挤进屋里。

    “好了宫屿,不要挣扎了,在你交稿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我把包丢在沙发上,转身对他露出善意的笑容,“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没用的,现在在你面前死皮赖脸地站着的这个人不是阮云喜,而是世界上最残酷无情的催稿大魔王!”

    宫屿顽劣地耸耸肩,说:“随便你,冰箱里有饮料自己拿。”说完转身走进书房关上了房门……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突然一阵委屈,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让他突然间这样对我?哪怕我的神经再大条,这些日子里也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从同学会之后他就对我刻意回避,公司也不来,电话也不接,现在竟然把我一个人晾在客厅里。

    在接下来的三个小时里,他更是一次也没有从书房出来过,他都不撒尿的吗?我愤愤地想着,好吧,他的膀胱他做主。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实在按捺不住,过去敲了敲他的房门。

    门很快就开了,这说明他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在书房里蒙头大睡。

    “进行得怎么样了?”我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他的画台,作画工具凌乱地放满桌面,桌角放着一杯见底的咖啡和几块拆封的三明治。

    “嗯……还好。”他转身去拿水杯,随即闪身走进厨房。

    “喂,宫屿。”我叫住他。

    “嗯?”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

    他回头冲我笑笑,说:“当然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然后他回到书房,抵在门框边对我说:“不要乱想了,我保证今晚一定画完。对了,你可以自己打车回去吧?”

    既然已经下了逐客令,再留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我只好不甘地点点头,打道回府。

    下楼的时候我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我们之间的事情,并没有想起什么惹恼他的细节,心烦意乱间,脚下猛地一滑,险些滚下楼梯。我抓住扶手呼出一口冷气,好险,差点死于工伤。早知道就搭电梯下楼。

    拍拍胸口安慰自己怦怦乱跳的心,突然间电光石火,脑海里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对话。

    ——你要带我进电梯我就报警了啊,幽闭恐惧症你听过吧?我病得很严重的!不要坐电梯!

    ——好好好,那我们就走楼梯,乘客至上。

    脑子里一阵眩晕,仿佛有无数台挖掘机不停地挖掘着我混沌的脑浆,我像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一样站在楼梯间里,极力回想着同学会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很多细节就像卷轴里的图画一样,用力一抖,灰尘扑簌簌地落下去,慢慢地呈现出来。

    那天晚上宫屿来KTV接我,他背我回家,走在几颗零星的星子下面。路上我酒意渐浓,醉得一塌糊涂,吐了他满身……后来我们就到了他家楼下,他想去按电梯,却被我拽着头发抗议……我告诉他自己有幽闭恐惧症,这当然是假的,我喝醉了最爱往自己身上安各种稀奇古怪的病……再后来宫屿就带我一起爬楼梯……爬到十几楼的时候,我的高跟鞋突然踏空,眼看就要跌下去,幸好宫屿及时拦住我。

    寂静的楼道里响起一声细微的骨骼错位的声音。

    对了。就是这样。

    他的胳膊受伤了,为了拦住烂醉如泥差点摔下楼梯的我……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僵直在楼梯间里无比彷徨,天啊,我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匆忙跑上楼梯,哆嗦着再次摁响了宫屿家的门铃。

    门开了。

    宫屿错愕地看着我,“你怎么又来了?”

    我吞了下口水,迅速扯过他的胳膊把袖子推了上去。

    雪白的医用纱布下隐约透出又红又肿的皮肤,他的手腕正在我的注视下不自觉地颤抖着。

    “不是说了会画完的吗,你怎么还不走啊!”宫屿慌乱地,甚至可以说是狼狈地收回了胳膊。

    我垂下头,四周死一般的寂静。

    “对不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忍下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疼,我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向他,“对不起宫屿,都怪我,喝了点酒就装疯卖傻,把你害惨了!”

    我用力地喘着气,想把我胸腔里支离破碎的呜咽掩藏起来,事到如今我有什么脸面在他面前掉眼泪呢?

    “喂喂,你可千万别哭啊,我看不了这种场面,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医生都说没什么大碍了。”宫屿手忙脚乱地安慰我,又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云喜,我没事的,真的,不信你进来看。”

    他扯着我的手腕一路把我拖进工作室里,指着桌子上的图片骄傲地对我说:“你看,最后一张,很快就画得完。我知道你约了后天把出片文件发给印刷厂,和你保证,绝对来得及的,我很快就可以画完。”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我不想哭的,可是有一种奇异的温暖像岩浆一样灌满了我的胸腔,它灼伤了我,让自私贪婪的我感到束手无策。我垂着头,任眼泪模糊了我酸痛难忍的双眼,我知道自己简直丢人到家了,我知道。

    宫屿温暖的怀抱慢慢地靠近我,将我踏踏实实地揽进怀里。

    “乖,别哭了。”他的掌心温柔地抚摸着我毛躁的短发,帮助我渐渐地恢复冷静。他的声音在我耳边无奈地说:“傻小孩,就是怕你会这样才不敢告诉你的啊。”

    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结结实实地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仿佛那个强忍着手腕骨折的疼痛彻夜不眠地赶画的人是我一样。

    直到宫屿把我的脸捧起来,下巴抵住我的额头威胁我说:“你故意的吧,再哭我可要吻你了。”我才渐渐止住泪水,泪眼婆娑地吸了吸鼻子。

    宫屿笑了一下,佯装生气道:“你就那么不想我吻你吗?”说完迅速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一啄。

    “这是惩罚。”他的鼻尖笑出一道小小的褶。

    我没心思和他开玩笑,心疼地看着他红肿的手腕。

    “这样根本就不能再继续画下去了。”我说:“别画了,把手腕调理好再画也不迟。”

    宫屿瞪大了眼睛,夸张地环顾四周,“世界上最残酷无情的催稿大魔王去哪儿了?快出来监督我画完这最后一张,可不能让我前功尽弃了!”

    “可是……”我踌躇道。

    “别可是可是的了,我肚子饿,你去厨房给我做夜宵。如果你不放心就陪我一起画完,明天我一定去医院乖乖接受治疗,好不好?”

    看着他认真笃定的眼神,我只好妥协,去厨房下了一碗汤圆,端到他的桌边,静静地陪在一边等他画完。

    五月的夜空星光璀璨,虚掩的窗外偶尔有一丝凉风吹来,吹散宫屿额上豆大的汗水。

    “宫屿。”我轻轻叫他一声。

    他没有抬头,依旧聚精会神地画着,问我:“怎么了?”

    “告诉我,医生是怎么说的。要说实话,如果骗我我就辞职不干了,你爱找谁当你的责编就找谁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我:“轻微的扭伤。休养一个月就好了。”

    “有没有纸笔,我现在草拟一份辞职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他妥协,毫不在意的语气,说:“手腕韧带拉伤,医生说注意休息就好,是我自己没注意导致韧带发炎才变成这样,跟你没关系。”

    韧带拉伤,我只觉得头皮发麻,那之后他是怎么拿起画笔继续画画的?那种疼痛跟在溃烂的皮肤上敷一层盐巴有什么区别……

    我的头渐渐地低下去,摆弄着手里的水杯不再说话。

    “怎么不说话?”一阵沉默后,宫屿回过头来看着我问。

    “嗯,没事……”我拧着眉毛冲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点想哭。

    “好了云喜。”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狠狠在我脸上捏了一把,柔声道,“这么小的伤我们就不要再计较了好不好?”

    “什么叫小伤?!”我突然发火,也不知道是在冲谁,声音从胸腔里断续有力地跑出来。“你知不知道搞不好你的手腕有可能会废掉的啊?以前我哥在练球的时候也扭伤过手腕,也是韧带拉伤,我记得很清楚,医生说如果不好好休养很有可能会对肌腱造成永久的伤害……说不定你以后会再也没办法拿起画笔……如果是那样……如果真的变成那样……”

    “如果真的变成那样,我就赖着你,让你养我一辈子。”他像一只得意的小狐狸,弯起饱满的嘴唇笑吟吟地看着我说。

    我气急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他用力地揉了揉我的脑袋,说:“乖,别瞎想了,你要是真心疼我,就乖乖地去卧室里睡一觉,不然我一边画画一边还要分神注意你,恐怕明天早上也画不完。”

    “不,我要在这儿陪着你!”我噙着眼泪执着地抗议。

    “你真麻烦。”他无奈地说。

    “你才知道!”我破涕为笑,“晚了!”

    “那你以后不准麻烦别人,只准麻烦我。”

    “什么?”

    “好了,乖,我要去画画了,你要是累了就睡一觉。”

    “宫屿……”

    “还有什么事?”

    “答应我两件事。”

    “两百件也没问题。”

    “就两件。”我板起脸认真地说:“第一,不要再隐瞒我任何事,特别是因为我受的伤;第二,不要再对自己那么苛刻,要对自己好一点。”

    “没问题,我答应你。”他又捏了捏我的脸,才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

    天就快要亮起来了。晨曦像霜色的大海自遥远的星球滚滚而来,席卷着逐渐绽放出温度的阳光和朝露,一点一点吞噬掉覆盖在城市上空的那一片像是永远不会亮起来的夜幕。

    我想我渐渐明白了宫屿深受读者喜爱的原因,他之所以会有今天的声名鹊起,与其说是“天才”的才能在作祟,还不如说是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努力,都要认真,都要善待他的创作灵感。

    他和那些一边数着稿费一边嚷着真累的画家不一样,他在享受作画的乐趣,他与画中的世界是和平共处的,而不是相互利用。

    二十天后,宫屿与鹿嘉首次合作的绘本《鲸世》在全国同步上市,并一举夺取了六月当月的销售冠军。紧接着,半年后又创下了本年度全国图书销量第一名的销售佳绩,以史上最受欢迎的绘本作品在出版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不可否认,《鲸世》的面世创造的不仅仅是绘本销量的奇迹,更是大力拉动了整体的绘本图书市场。

    为此,公司趁热打铁,立即着手为他们量身打造出一个独立运营的主题绘本工作室,取名为“鲸”。

    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鲸”工作室就陆续推出一系列主题绘本,以每两个月一辑的速度连续八个月占领了绘本销量的榜首位置,成为绘本出版界的又一个奇迹。而工作室的成员也由最初的宫屿、鹿嘉两个人快速扩展为十二人的完整团队。其中就包括我和可可,以及专业的封面设计师苏重。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我发现和苏重共事这件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让我排斥。

    不可否认,苏重是个做事严谨且肯付出努力的人,在工作室里向来以典型的拼命三郎的形象示人,是个难得的工作伙伴。

    其实仔细想想,我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去讨厌苏重,当然,我也绝对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要和她成为朋友,我是说,如果没有裴兴的话。

    说起裴兴,我大概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和他见过面了。所以,当他的手机号码显示在屏幕上的时候,我差点想不起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男朋友”。

    他在电话那头告诉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通知我。他说:“云喜,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我们结婚吧。”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半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裴兴又说:“我知道你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但毕竟婚姻大事我需要慎重考虑,现在我们可以尘埃落定了,房子你付首付,你还贷,收的彩礼我们三七分……”

    没等他说完,我淡定地挂断了电话。

    可可问我:“谁啊?怎么不说话就挂了?”

    我虚弱地摇了摇头,说:“是一位超现实主义幻想家。”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没想到第二天早上裴兴竟然找到倾城文化的大门口来了,远远地就看见他在和保安面红耳赤地争执,不停地强调自己是来找老婆的。

    我一路垂着脑袋过去,狠狠地把他拉到一旁,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看到我,一脸的伤心欲绝,“云喜,我没想到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竟然还跟我计较这么多,如果你觉得三七分不成,四六分也是可以商量的,我好歹也是穿得起阿迪王的男人,不会真的跟你计较那么多。”

    我被他雷得外焦里嫩,啼笑皆非,吸气吐气了好长时间才镇定下来对他说:“学长,我不会跟你结婚的,我有男朋友了。”

    裴兴“切”了一声,说:“这怎么可能?就你?你怎么会有男朋友那种配置?你让他出来见我我就信你。”

    我懒得跟他继续胡搅蛮缠,正想溜呢,身后响起洪亮镇定的声音:“我就是她的男朋友,你要见我,有什么事?”

    我和裴兴双双回过头去,看见苏重正抱着一沓资料站在我们身后,一脸自己媳妇被人调戏的愤怒相。

    当时我就吓傻了,裴兴也傻了,他挣扎着稳了稳心神说:“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女的,怎么会是她的男朋友?你当我傻子?”

    苏重踩着她的高跟鞋“噔噔噔”几步走到我面前,把我往怀里一搂,挑衅地看向裴兴,“女的怎么了,你没听说过LES啊?”

    裴兴迷茫道:“蕾丝是什么东西?”

    苏重在鼻腔里哼了一声,无限鄙视地说:“LES你都没听过还敢跑来抢我的女朋友,多学几年英语再来吧你!”

    说完带着我一溜烟地跑进公司里。

    一进公司大堂苏重就笑得眼泪直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哈哈哈,太有趣了云喜,你看见他刚才那个眼神了没?五雷轰顶有没有?哈哈哈哈。”

    我也忍不住捧腹大笑,“你信不信他现在正拿着手机查询蕾丝的英文翻译呢!”

    苏重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对我吐槽:“你看男人的眼光还真有伸缩性啊,这都什么货色!”

    我笑得肚疼之余也不忘回敬她:“总比你吊死在一棵树上的好。”

    苏重突然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云喜,如果不是因为顾轻决,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虽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想到要和我做朋友,但是从这件事情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所好转是毋庸置疑的。

    她会三不五时地请我一起在公司附近的餐馆吃午饭,聊聊公司的事,聊聊最新的服装款式,当然也会聊聊顾轻决。

    随着我们相处的时日增多,顾轻决出现在我们谈话中的概率也在逐渐增多,直至现在已经发展成为每次进餐的必备话题,仿佛顾轻决就是斯达舒,饭桌上不来一粒就不舒服。

    我觉得苏重会和我分享她和顾轻决之间的点点滴滴,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她发现我和顾轻决之间真的再也不会绽放出哪怕指甲盖儿那么点的火花来——高中同学聚会后,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没有威胁,就可以卸下心房畅所欲言,虽然她从没征求一下我对这个话题的意见。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坚信我和宫屿早晚会成为一对,并且为了实现这个信念,开始坚持不懈地在我耳边念叨宫屿是多么完美的一个人。

    “说真的,我觉得宫屿比顾轻决好多了,你看他多可爱呀,就像漫画里跑出来的小正太,笑起来让人心尖尖都融化了。哪像顾轻决,以为自己长得像玄彬了不起吗?整天板着一张臭脸,我简直怀疑他是不是面部神经坏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强忍住把咖啡泼在她脸上的冲动,始终勉强地保持着微笑。

    什么样的脑回路才能让一个女人脸不红心不跳地在男友前任的面前夸奖自己的男友长得像玄彬啊,这实在是太让我匪夷所思了。

    总之,那段时间我的心态在苏重不遗余力的语言攻势下被迫调整得非常圆满,简直让我有了一种想要普度众生的念头。

    起初,我只要一听见“顾轻决”三个字从她嘴里冒出来就会出现短暂的心脏停搏,并且不止一次地想过要扑过去拔光她的头发。但现在,我已经可以在她向我炫耀顾轻决又送了她一条围巾的时候,镇定自若地帮她分析面料和图案的色彩会不会对皮肤造成伤害。

    我真的以为这样的自己代表着已经放下了过去。

    是不是所有的爱情到了最后,都只是让人学会即使没有了对方也可以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很多时候,当我站在马路中央,看着车流在我的眼前“唰唰”经过的时候,就会思考诸如此类永远也找不到确切答案的问题。

    有人说,爱情就像电梯。有的人进来,有的人出去,有的人没有赶上,有的人好不容易赶上了,电梯却已经超重。有的人到三楼就走了,也有的人到顶楼才离开,偶尔也会有人出去后才发现自己下错了楼层。

    而爱情本身就在这些过客的来来去去中,忽而上,忽而下,忽而故障需要维修。

    黄碧云不是讲过,情爱不过是小恩小惠,这句话真应该划上重点。

    我们要面对的远远比爱情多得多。

    比如……

    此刻正在我家楼下捧着一大把玫瑰花大唱情歌的释俊男。

    我在他如魔似幻的歌声里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但那肥硕的身材和绿豆大的眼睛确实是他没有错。

    我在旁边继续听他唱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懂歌词的内容,就转身上楼了。

    一进门就看见胡莱莱正趴在窗户上往楼下喊:“你再敢给我唱一句信不信我自焚给你看!”那声音,那气势,简直可以算是全人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楼下的歌声终于被文化遗产震慑住了,我问胡莱莱:“释俊男是来找你的?”

    胡莱莱“砰”的一声关上窗户,转身对我说:“太讨厌了,上次同学聚会后他就一直在骚扰我,现在又跑到楼下吊嗓子欺负人,这简直就是恐吓呀!”

    她闭上眼睛使劲地拿手指戳了戳太阳穴,疲惫不堪地继续说:“你知道的,看到不美好的事物会导致我的视力严重疲劳,现在我感觉自己就快要瞎掉了。”

    “其实我觉得释俊男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劲吧,虽然他的确不是一个俊男,而且体重胖了一点,眼睛小了一点,性格胆怯了一点,穿衣品位独特了一点,示爱方式冒进了一点……”

    我也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算了,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辩解过。

    不过说真的,释俊男在我看来真的并没有那么糟糕,不管怎么说,在高三那年,他曾经救过夏微一次。

    高中时代的释俊男和现在并没有太大区别,那时候的他也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胖子,整天跟在陈北诺后面充当跟班的角色。

    自从陈北诺被陆小虎揍了一顿之后,他就不止一次稚气愚蠢地放出狠话,说一定要让夏微后悔,只是我们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谁会想到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怨恨会一直持续四年那么长久?

    久到等这漫长的怨恨爆发之时,已经滋生出太多我们所无法预料的恶意。

    高三开学没多久,陈北诺就以介绍模特工作为由约了夏微在一间废弃的画室见面。毕竟时隔多年,夏微并没有对他不怀好意的建议设下心防。到了画室她才猛地惊觉,原来这一切不过是陈北诺的阴谋,屋子里根本就没有任何美术工具,只有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简易板床,以及三个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

    夏微心有余悸地告诉我们,如果当时不是其中一个胖子突然倒戈,她早就完了。

    那个倒戈的胖子就是释俊男。

    他不知道陈北诺要干的是那么龌龊的勾当,因此当场翻脸,拼了命地跟他们打成一团。这才得以拖延时间让及时赶到的陆小虎救下了夏微。

    “所以啊,”我对胡莱莱说,“虽然他是一个胖子,但是他是一个善良的胖子,这很重要。”

    胡莱莱明亮的瞳仁暗淡下去,突然粲然一笑,说:“得了吧云喜,没有人会因为心灵美就可以获得爱情。他再善良,也只是一个胖子而已。”

    我看着眼前刻薄而漂亮的胡莱莱,谨代表全天下所有无辜的胖子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胡莱莱毫不犹豫地扯下一块脸上的面膜朝我摔了过来。

    苏重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过来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萎靡,用求救似的哑声问我:“可以出来喝一杯吗?拜托了……陪我聊聊天,就一会儿。”

    我想了想,答应她:“在哪儿见?”

    那边顿了顿,回答我:“来我家好吗,我现在蓬头垢面实在不想出门。你到楼下打给我,我去接你。”

    三十分钟后,苏重带着我走进她那案发现场一样的家,并告诉我这是她和顾轻决的住所。我没作声,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沮丧忽然间把我淹没。

    “坐吧。”她看起来脸色不大好,把我安置在相对安全的沙发上,然后踮着脚尖一蹦一跳地避开地上散乱的障碍物,走进厨房拿了一大瓶洋酒出来,又一蹦一跳地走到我身边。

    “我们吵了一架。”她递给我一杯酒朝我笑了笑,眼底的阴郁一览无余。

    “所以找我过来做你的心灵疏导师?”

    “我只能想到你,云喜,虽然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想不到别人了……”她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悲伤,眼底涌出一层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

    过了很久她又问我:“云喜,你能不能告诉我,顾熙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我咽下嗓子里的酒,冷笑道:“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吗?那时候你是怎么形容的来着?哦对了,幼稚之极地办家家酒。”

    苏重听出我的讽刺凄惨地笑了一下,说:“你真小心眼,我现在都难过死了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也没什么不能,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我又咽下一口酒,不再看她悲痛欲绝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垂下头,蓬松的长卷发遮住大半张脸。苏重长得很好看,那种好看有着内敛精明的特质,一不小心就会让人产生工于心计的错觉。精致的脸,配上长发杏眼,皮肤白皙,笑起来七分熟稔三分礼让,看上去总是很有教养的样子。

    但是这一天晚上她的形象全毁了,她抱着酒瓶披头散发,十足一个怨妇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似乎忘记了自己刚才已经说过这句话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也许我们之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我才会觉得自己离他那么遥远。”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完全把我当成了一个值得信赖的树洞。

    “我从来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一开始他做什么都由着自己的性子。原本我们说好毕业后一起去美国进修,可是他突然就反悔了,非要跑到晏城来。以他在建筑系的成绩,回到晏城这种小地方,跟自毁前程有什么分别?明明有更好更大的舞台等着他,他偏要回来,我怎么求他都没有用。那个时候我也想过会不会是因为你在这里,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我给推翻了,我们都听说了你和你爸爸一起出国的事,你不可能在晏城的,那他干吗要回来?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直到那天我们在KTV遇见你,云喜,你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一个打击,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看到我的存在,好不容易才和他走到一起,我不想因为你的出现让我拼尽全力建立起来的关系就那么毁于一旦。就在那一刻,我已经做好了和你鱼死网破的准备,只要你们多说哪怕一句话,只要一句话,我一定会让自己疯个痛快,可是他什么话都没跟你说,甚至连招呼都没和你打。”

    “我真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云喜?那个人明明就和你在一起,可是你却觉得你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透明结界,你怎么也过不去,做再多努力都没用。”

    “后来我就常常找碴儿和他吵架,因为除了吵架之外,我们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题了,是不是很可笑……有一次我真的吵累了,就哭着对他说,顾熙,我们分手吧。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你猜他说什么?他冷静地对我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苏重猛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眼泪。

    “我能怎么样呢,他明知道我那么爱他,我除了继续犯贱留在他身边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我安静地听着她的哭诉,自始至终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喝光她倒给我的酒,一杯接着一杯,喝到想吐。

    后来是苏重先吐了,毫无预兆地蹲在沙发旁吐得一塌糊涂。她醉了,悲伤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任那些怨恨交加的眼泪和鼻涕模糊了满脸。

    她哭着对我说:“云喜,我快要疯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疯掉了……你教教我怎么办好不好,你告诉我,我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苏重,你喝太多了。”

    “没有,云喜,我没喝多,我只是有点冷。”她搂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安静下去,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去折磨自己了。

    我把她扶到床上去躺好,又到卫生间找了一块毛巾沾湿,擦干了她满是泪水的脸和掌心,确认她已经睡着了,才找出拖布把她吐的收拾干净。

    地板上散落着几张草纸,是一些建筑结构的图片,我把它们捡起来一一码齐,拿到靠近阳台的一张办公桌上放好。

    简约的红木桌子上摆放着几本建筑杂志和一盏精致的台灯。我想象着顾轻决坐在这里埋头工作的样子,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他用的钢笔,他的台灯,他看的书籍,还有贴了满墙的设计图纸,这些在我看来都是极其陌生的。

    这是他的后半生,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的岁月了。

    我的手指轻轻地划过桌面,划过墙壁上黏着的图纸,不经意间,目光落在那套命名为“彩虹天堂”的设计方案上。

    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突然凝结。

    我用力揉了揉眼睛,屏住呼吸,几乎是颤抖着手指掀开了“彩虹天堂”方案草图的内页,设计图纸非常模糊,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水蒸气,一眨眼,有液体蜿蜒在麻木的脸上,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凹”字型的楼型设计像一只兔子的脸部轮廓,两耳之间凹下去的地方可做宽敞明亮的全玻璃封闭式天台,天台则用来打造出一个小型的游乐场,摆放几座秋千架,下雨天就可以一边荡秋千一边眺望远处绚丽的彩虹了。

    顾轻决,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我啊,一想到自己将来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幸福得脑袋发晕了!

    窗外星光暗淡,夜风习习,一场大雾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

    我擦干眼泪,咬了咬嘴唇,伸手将“彩虹天堂”的设计方案草图撕下来装进了包里。

    然后转身。

    关灯,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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