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台上,令人眩晕的阳光在我手中的咖啡杯上镀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金色。
杯子里的茶叶在那些细碎的光线里就像一座浸泡在水中的森林,湿漉漉的清香让我想起鹿嘉那腼腆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在鹿嘉离开工作室以后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在某个特别安静或者特别嘈杂的时刻问自己——真的存在吗?
那些让人温暖而绝望的词语,真的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吗?
比如爱,比如友情,比如宽恕,比如守望,比如不顾一切,比如善良,比如拥有……
如果这些都真的存在,那它们会在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又是在什么时候被我们慢慢遗忘的呢?
每一次想到这里,我都会被一种浩大的空虚完整地淹没。
一个月前,在我和可可驱车赶往远藤文化的路上,鹿嘉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听上去虽有些疲惫,但却很平静。
“云喜。”她说:“对不起,给公司添麻烦了。”
堵在胸口的巨石终于落下,我问鹿嘉:“你现在在哪里?”
鹿嘉说:“在去机场的大巴上。”
“机场?你要去哪儿?”
“甘肃。”
“甘肃?”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之前说过要去支教的地方吗?”
“对。”鹿嘉轻轻地说:“很久以前就打算去的,可是被好多事情给耽误了。云喜,很抱歉,论坛上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今年年初,我和他提出想要一起去甘肃支教的想法,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正在读幼儿园的女儿。我没有告诉他我也有了我们的孩子,所以分手的过程并没有太多纠缠和痛苦,把孩子拿掉虽然有些残忍,但我别无选择……原本我是打算等《霜尘》上市之后再动身,但是现在……恐怕《霜尘》永远也不会上市了吧……”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错了,《霜尘》会上市的,我一定会让它出版!”
鹿嘉在电话里温柔地笑道:“云喜,千万不要做会给公司抹黑的傻事。《冬城》连载在先,无论如何,读者都会认定是我抄袭了程昔。”
“这不是你,鹿嘉,你这是在逃避!”我不由得赌气道:“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为什么要让她们的诡计得逞,为什么你要懦弱地选择离开?”
鹿嘉笑着说:“难怪宫屿常说你是个冒失的小孩子,云喜,你有敢于和错误的世界对抗的勇气,这是好事。但是你知道吗,很多时候,对的也许会被错认为是错的,错的也许会被追捧为真相。网络上的那些攻击和议论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大家遗忘。这就说明我现在经历的,不过是一些会随着岁月被大家淡忘的琐事罢了。既然这样,我又为什么要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给困住呢?”
我没好气地说:“你倒是想得开。真是应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别这样云喜。”鹿嘉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歉意,“我知道你被我吓着了,在担心我,如果我没猜错你兴许正在往远藤文化去的路上呢。所以我才给你打了这个电话,云喜,你能原谅我吗?”
我眼眶一热,沉默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那你到了甘肃要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鹿嘉认真地说。
“还有。”我急忙说:“写作的事情可以暂时休息,但不能放弃,你和我这边还签着约呢,如果敢就这么放弃写作的话小心我告你毁约!”
她在电话那头爽朗大笑,“谨遵领导教诲。”
收起电话,可可紧张地问我:“怎么了?鹿嘉没想不开吧?”
我无奈地叹一口气:“咱们太小看了鹿嘉,她比谁都还坚强开朗呢。”
可可也松了口气,笑着说:“我也太高估了你,你比谁都还惊慌失措呢。鹿嘉啊,没有跟错编辑,不过云喜,在社会这个奇怪的染缸里你的道行还是太浅。”
是这样吗?我看着窗外,也许吧。也许。
鹿嘉离开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着《霜尘》的底稿敲开了主编室的门。
我信誓旦旦地说:“这本书一定要出,一定。”
主编从她的镜片后面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云喜,作为一个编辑,如果你不能为工作室的长远利益着想,而是要像现在这样意气用事的话,我想你是选错了职业。”
我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因为我亦心知肚明,出版《霜尘》无论是对鹿嘉还是对公司的形象都没有好处。
但有些事情我们不能用理智说服自己的话,就只能听听心的意见。
于是我就哭了,站在主编的办公桌面前哭得像个中了邪的疯子,我语无伦次地哭诉:“这是一本好书,虽然情节与《冬城》相似,但是情感绝对比《冬城》真挚!作为一个编辑,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个作品面向读者,评判和审阅都是读者的事,为什么你不肯给这本书一个机会?!”
最后,我还像个泼妇一样无用地威胁她:“如果你不肯让我出版《霜尘》的话,我……我就辞职不干了,真的不干了!”
那一天的我简直丢脸透了,气馁透了。
原来从十五岁开始到现在,我始终都没有成长过,也没有进步过。我还是那个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就只会不甘地掉眼泪,只会无助地傻问“为什么”的蠢姑娘。
我对这样的自己失望透顶又无可奈何。
主编看着这样的我,半晌,摇摇头,忽然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她说:“既然这样,那就去吧。”
顿了顿,又说:“就按你说的,给这本书一个机会。也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看看是现实说服了你,还是奇迹说服了我。”
我吸了吸鼻涕,终于傻乎乎地笑了,一个巨大的鼻涕泡泡冒出来,主编纵容地看着我,朝我挥了挥手。
我想那个时候的主编也许是在我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吧,哪一个职场新人没有流过几次不甘的泪水,做过几件莽撞的傻事呢?
后来可可时常翻出这件事来嘲笑我,每次宫屿让我们留下来加班,她都会学着我的语气夸张地说:“再让我加班,我……我就辞职不干了,真的不干了!”
工作室里的员工顺势笑倒一片,里面就包括笑得最开心的宫屿。
我知道大家都原谅了我,原谅了我的任性,就像一个大人原谅了一个不认死理的小孩。
从小到大,除了好好地去爱顾轻决之外,我就再没做过一件像样的正经事。出版《霜尘》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想要认真对待的事,这件事让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义。
就在《霜尘》上市的前半个月,程昔约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厅见面。
我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她很有礼貌地上前来迎我,微笑着对我说:“冒昧地把你叫出来实在抱歉,我没有打扰到你吧?”
她穿着一条颜色素雅的长裙,衬衫外面套了一件宽宽大大的针织衫,眉眼间颇有几分沉静的性感。
我们点了两杯蓝山面对面地坐下。
程昔,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我刚进公司实习的那几天,她和鹿嘉挽着彼此的胳膊站在走廊里细声细语地谈论着什么。
我经过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看着对方开心地大笑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昨日书》里的一句话:世界还是世界,而我们却不再是我们。
程昔见我发愣,轻声地说:“这家的蓝山特别浓郁,每天中午来喝一杯,一整个下午都会有好心情。”
我收回神思,客气地问她:“你常来这里?”
程昔点点头,慵懒地笑了一下,“从前常和鹿嘉一起来,不过她喝不惯蓝山的酸味,只喝加了很多牛奶的拿铁。”
我虽料到她叫我出来多半是因为鹿嘉,但还是有些意外她会先提起这事,所以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你是不是非常瞧不起我?”她拿起勺子轻轻地在咖啡杯里转动了几下,抬起眉眼认真地问我。
天,怎么总是有人在问我是不是瞧不起她们?苏重是,程昔也是,她们到底做了什么事让我瞧不起了,我又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们?
我笑了笑,尽可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你既然选择抄袭,选择爆料,就说明你并没有拿鹿嘉当过朋友。我只瞧不起出卖朋友的人,而你,并不值得我瞧不起些什么。”
窗外下着丝丝缕缕的细雨,雨丝温柔地敲打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像是划下一道道清晰的伤痕。
程昔就是在一道道雨丝的背景下冲我嫣然一笑,说:“不管你怎么说,鹿嘉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由脱口而出:“原来朋友的职责就是在她最绝望最悲伤的时候到处宣扬她的隐私,落井下石,顺便把她的东西抢过来变成自己的。呵,程昔,你真是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程昔不怒反笑,长发轻柔地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她淡淡地说:“就是因为是朋友,所以才更加无法忍受对方比你优秀的现实吧。”
“什么意思?”我觉得她话中有话。
“因为是朋友,是最亲近的人,所以才更容易产生对比啊。”程昔的声音听上去很低,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而不是对我这个外人辩解。她费力地说:“像鹿嘉那样有才能的人,只要轻轻松松地随便写一写就好。随随便便就会得到南编辑的重视,随随便便就能得到和宫屿合作的机会,甚至不用讨好任何人就会有成千上万的读者追捧。”
“云喜,你不觉得这对于像我这样即使拼命努力也未必会有多大成就的人很不公平吗?我啊,可是认认真真地回复着每一个读者的留言,一丝也不敢怠慢的啊。可是为什么,当我在为写不出东西而苦恼痛哭甚至想过放弃生命的时候,鹿嘉却可以随随便便就想出一个有趣的故事?当我想到一个不错的情节生怕被别人抢先而通宵写作的时候,凭什么她却可以云淡风轻地把那么好的故事说给我听?”
“程昔。”我打断她,静静地看着她悲伤的脸孔说,“那是因为你放大了自己的努力,而藐视了鹿嘉的付出。作为鹿嘉的编辑,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她不是‘天才’型的作者。但是她对写作的态度却要比任何人都还要认真。在你眼里看上去‘随随便便’就写出的优秀的作品,很可能是她反复修改了十多遍甚至上百遍才得以面向读者。至于她为什么要把《霜尘》的内容说给你听,我想作为她好友的你应该比我更能体会到她对友谊的信任才对。”
程昔默不作声。
“咖啡算你请。”我将一张写有鹿嘉最新联系方式的小纸条放在桌子上起身离开。这是我的回礼。
“云喜!”程昔在身后叫住我,“听说你执意要出版《霜尘》,难道你就不怕鹿嘉背上抄袭的骂名吗?”
我在心里轻轻一笑,没有转身去看程昔的表情。
是抄袭还是超越,让读者自己去评判就好,那是读者的事。作为编辑,我也只是能做到让它与读者见面而已。
半个月后,《霜尘》在全国各大书店陆续上市。而我像个濒死的犯人静静等待着读者的审判。
星期五的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给鹿嘉邮了一本《霜尘》的样书。藏蓝色的封面像极了她沉稳乐观的表情。
从邮局出来时接到夏微的电话,她嘱咐我别忘了订蛋糕,我这才想起第二天是胡莱莱的二十五岁生日。
夏微特别选在胡莱莱生日当天举行新店开业庆典,她把“逝水”的店名改为“五月”,她说五月是一个死灰复燃的季节。
巧合的是,“拉风爹”的大女儿就叫五月。我想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仅仅凭借着缘分就可以尘埃落定。
胡莱莱的生日被夏微安排得热闹非凡,凡在当天到“五月”消费的客人,无论金额多少,均打对折,持消费券还可以免费参加胡莱莱的生日派对。
开业当天我一直在楼下帮夏微招呼客人,店里一共才六个服务生,有点忙不过来,那个叫青猫的女孩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一直抱着一把吉他在那儿轻轻地唱着歌。吉他是胡莱莱送的开业贺礼,青猫好像对它一见钟情。
一直忙到楼上的人都到齐了,夏微才把楼下交给服务生照顾,和我一起到二楼给胡莱莱庆生。
这一天双喜临门,夏微开业、胡莱莱庆生,因此一整个包厢都坐满了人,复宁的高中同学就占了一大半,当然还有苏重和顾轻决,陆小虎也早早地到了,一直在楼下帮忙做服务生,只是从头到尾我都没看见小百合的人影。
蛋糕推进来之前,胡莱莱拉着一个看上去特别斯文的男生兴冲冲地给我们介绍:“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陆河。”
我和夏微都有点惊讶,之前从来也没听她提起过。胡莱莱得意地说:“我就是要在自己生日这一天给你们一个惊喜!”
陆河揉了揉胡莱莱栗色的卷发温柔地笑了,礼貌地和我们打招呼:“你们好,我是陆河,谢谢你们来给莱莱过生日。”
他很高,很挺拔,眉宇间有一丝让女人着迷的邪气。
夏微说,这种男生一看就不简单。
说实话我也不大喜欢陆河,虽然长相修养看上去无可挑剔,但我总觉得太过聪明得体的人都有点自私,他们最爱自己,鲜少去爱别人。
这时候服务生把蛋糕推进来,我发现并不是我订的那一个,便问夏微:“你把蛋糕换掉了?”
夏微懵懂地摇了摇头,“不是你订的吗?”
我也摇摇头,“可能是蛋糕店不小心送错了吧。”
“别管那些,反正不是咱们的错,先点蜡烛吧。”胡莱莱的男朋友冲我们眨眨眼睛,去关上了包厢的灯,又将蜡烛一一点燃。
温暖的烛光里,一群人围在一起等着胡莱莱发表生日感言,她清了清嗓子,微笑着说:“谢谢大家愿意和我聚在这里,今天,本来是我二十五岁的生日,但实际上我不过真正地活了五年。二十岁以前的胡莱莱已经死了。”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陆小虎,然后把目光甜蜜地转向身边的陆河,快乐地说:“所以,大家就祝我五岁生日快乐吧!”
就在胡莱莱闭上眼睛许愿的时候,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释俊男捧着一大捧灼灼艳艳的红玫瑰走进来。
胡莱莱睁开双眼,一愣,不耐烦地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啊?”
释俊男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解释道:“夏微说,只要凭着消费券就可以来参加你的生日会。”
我看见胡莱莱狠狠地瞪了夏微一眼,夏微则淡定地把目光转向天花板。
释俊男把玫瑰花递给胡莱莱,笑得有点傻,也有点羞涩,他真诚地说:“其实我今天是来和你告白的。胡莱莱,我喜欢你,从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喜欢,可是我一直不敢和你说,我怕你瞧不起我,事实证明,你也确实瞧不上我。所以今天,是我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对你说,胡莱莱,我喜欢你,希望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朦胧摇曳的烛光里,他期待地看着胡莱莱越来越不爽的脸,尴尬地笑着等待。
胡莱莱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花束,然后,在释俊男就要荡开的笑容里将它冷冷地丢在地上,一脚一脚地踩碎。
释俊男愣愣地看着胡莱莱,又愣愣地看着一地踩烂的花瓣。
胡莱莱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释俊男,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告诉你,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胡莱莱也不会爱上你这个丑八怪,绝对不会,绝对!”
释俊男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包着一层透明的眼泪,他抿着嘴艰难地笑了笑,说:“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他转身离开时替我们轻轻地关上了包厢的门。
在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的安静里,胡莱莱低头吹灭了蜡烛,她的脸刚好沉浸在一片转瞬即逝的光芒里。然后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生日快乐”,我们一群人又都在开灯之前活跃了起来。
这天晚上胡莱莱喝了很多酒,谁都拦不住,索性大家也都放开了吃喝。
我看见顾轻决一直在角落里不怎么说话,他还是老样子,不习惯闹哄哄的场所,人越多就越不习惯,也就越安静。
但是我没能像从前一样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身边陪他说说话。我想,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画面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了。
直到半夜两点,庆祝的人们走了一批,醉倒了一批,只剩下我和夏微还有些清醒。
胡莱莱早已经接近疯癫边缘,陆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也许是醉得不省人事,胡莱莱只好抓着吐得气若游丝的陆小虎继续灌酒。
夏微一边把胡莱莱从陆小虎身上挖下来,一边问我:“他女朋友小百合怎么没来?”
我含糊地说我不知道。
胡莱莱就在这个时候哧哧地笑起来,笑得张牙舞爪的,看上去很吓人的样子。
她说:“夏微你这个智障,还真以为陆小虎撇下你去找了别的妞啊?哈哈哈,你真傻,天底下没有比你更智障的了,那个小百合……那个小百合,根本就是我找来演戏的!是我花钱找来的你知道吗……”还没说完就弯下腰来吐了陆小虎一身。
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的,幸好陆小虎整个醉死了,无知无觉地继续打着鼾。等胡莱莱吐舒服了之后,我忍着酸馊味把陆小虎的外套扒下来丢在一边,然后就看见了那个掉在地毯上的打火机。
夏微冷冷地问:“你什么意思?胡莱莱你最好是现在给我说清楚,小百合是你找来演戏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胡莱莱像个小鸡崽一样被夏微拎住,软绵绵的身体一半瘫在沙发上,一半悬在夏微和沙发之间。她看了夏微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傻乎乎地一笑,彻底地醉晕了过去。
我紧张地看着夏微,说:“她都这样了,还是明天早晨再逼供吧。”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冷冷地问我:“阮云喜,你也知道这事儿是不是?”
我疯狂地摇头否认:“相信我夏微,我要是知道就咒我胸围缩水十厘米!”
这个恶毒的诅咒让夏微暂时放下了对我的怀疑。
我松了口气,虚弱地说:“等我一下,我把这个给顾轻决送去,回来再带胡莱莱回家。至于陆小虎,我想他可能要和这几个人一起留在这儿过夜了,我可搬不动他们。”
夏微沉默地点了点头。
此时已接近凌晨三点。夜已经没有那么浓。
我拨通了顾轻决的手机号码,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他沙哑的声音。
我说:“我是阮云喜。”
他说:“我知道你的号码。”
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这才回过神来,说:“你的打火机掉在店里了,如果没走远可以回来取一下……要不,我放在店里你明天来拿也可以,我……就是告诉你一声,怕你找不到了会着急……”
“等我一下,我现在马上过去。”他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我一个人站在茫茫夜色中等了片刻,就看见顾轻决的车远远地朝这边驶来。
凌晨的大街静悄悄的,他从副驾驶下了车走向我,眼睛里是酒精发酵的模糊和恍惚。
“幸好被捡到了,下次不要再弄丢了。”我把打火机递给他。
他伸手接过的时候微凉的手指无知无觉地划过我的掌心,他迅速收回手,对我说了一句“谢谢”。
我摇摇头,“碰巧而已,不用客气。”
然后我们就突然安静下来,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谁也不再说话。像是有一阵奇异的风将往事一幕幕从我们身边掠过,那些被我们压抑在角落中的情节,和被我们刻意遗忘的过去,就在这静悄悄的夜色里匆匆经过相顾无言的我们。
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再次出现那种空荡荡的痛楚,有一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攥住心脏一角,不时地提醒着我,我们曾经那么相爱,如今却只能如此地置身事外了。
很久以后,他对我说:“云喜,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忘了我。”
他的声音略微沙哑,说完这些,忽然俯身下来吻住了我。
那是一种绝望的、具有某种毁灭性的吻。他的胸口紧紧地和我的贴在一起,仿佛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去。这像极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每一次吵架过后的吻,他温热的嘴唇带着残余的酒精的清香,吻过我的脸颊、嘴唇,以及微微颤抖的颈。
我整个人凝固在他怀里,任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我的脸庞,拇指悲伤地划过我的眉骨,带着一丝淡淡的草药的气味。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我在那一刻无法动弹,就连思维都没办法转动,直到他的舌头霸道地探进来的时候,我才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顾轻决……”
短促的声音听上去就像疼痛的呼吸。
他放开我,黑亮的瞳孔里恢复了一丝理智。
“对不起云喜,我一定是疯了!别原谅我这个自私的疯子!”
下一秒,他大步走进车里,让司机发动了引擎,车子飞快地向前冲了出去,冲进无边无际的夜色褪去的方向。
我轻轻地咬了咬麻木的嘴唇,转身走进“五月”灯火通明的前厅。
夏微正在那儿悲天悯人地看着我,我走过去,把额头搁在她的肩膀上艰难地哭了起来。
我要放开顾轻决,即使他抓住我也要咬牙把他推开,然后一个人忍受着这种心脏被抓在手心里狠狠揉捏的痛苦。只要这样就会有人幸福了吧?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是因为苏重还是因为阮云贺?都不是,都不是……是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失去了彼此相守的勇气。
当我看着顾轻决落荒而逃的背影时,脑海中忽然想起宫屿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着一个人,即使明知道那个人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你依然在等。云喜,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么吗?这不是傻也不是固执,这是放弃。你在放弃你自己,更是在放弃我给你幸福的机会你懂不懂?!
“我该怎么办啊,夏微?”
我像一只被大雨打湿了翅膀的飞鸟,疲惫地倚在夏微的肩膀上哭得发抖。
有些事会被泪水冲淡,有些事会被岁月原谅。我知道这样的时刻何其难熬,我也知道将来的我会对今天的一切一笑而过。
可是现在不行,此刻不行……我控制不住那些源源不断的悲伤和痛楚。
夏微紧紧地抱着我,她说:“你们已经回不去了,云喜,你可别被短暂的假象迷住了。”
后来我哭得累了,和胡莱莱一起在夏微的店里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已近黄昏,宿醉让我们两个头痛欲裂,神情憔悴。
当胡莱莱挣扎着爬起来试图恢复理智的时候,夏微端着两盘吐司推开门走了进来。
她微笑着看向胡莱莱问道:“饿吗?”
胡莱莱懵懂地点了点头。
夏微把餐盘递给她温柔地说:“吃吧。”
胡莱莱虚弱地拿起吐司咬了一口,听见夏微平静地说:“吃饱了好有力气和我说说小百合是怎么回事。”
然后我就看见胡莱莱脸色凝重地疯狂捶打自己的胸口,脸色通红。
我惊恐地闪到一边问夏微:“不至于吧……你往吐司里下毒了?”
夏微一边帮胡莱莱捶打着后背一边面色祥和地问:“所以说,是你和陆小虎串通好,找来了小百合演戏给我看的是吗?”
胡莱莱脸色铁青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终于吐出一团卡住她喉咙的吐司。
我转身倒了杯水给她,用眼神向她表示了同情和哀悼。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里胡莱莱认真严谨地叙述了小百合这个人物的来龙去脉和事情的起因经过——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胡莱莱在街头遇见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陆小虎,在陆小虎声泪俱下的述说中,胡莱莱了解到他对夏微的感情实在是感天动地常人难比,于是她当下便拍着胸部表示,一定要让夏微重新回到陆小虎的身边。
《爱情圣经》里写道,想要挽回一个女人的心,就要让她意识到,你比她不爱你更不爱她。因为女人的爱情永远与嫉妒心并存。
为了勾起夏微的妒意,胡莱莱就在《回家的诱惑》粉丝群里找到了一心想当明星的学生妹——上官碗儿,艺名小百合。碗儿是表演系一年级的新生,一听到胡莱莱的召唤就热情地答应帮忙,一来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炉火纯青的演技,二来也可以让一对苦命鸳鸯重修于好,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的美事。
这之后,在盗版爱情合集《梦里红杏出墙来》的指导下,三个人又一起设计了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其中就包括买衣服事件和找我出书事件。
胡莱莱抬起头,看着夏微一脸平静地喝咖啡的样子,紧张地把目光转向我。
我看着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挣扎着说:“其实上官碗儿塑造的小百合这个形象还是很成功的,比真的还真,这说明胡莱莱找演员是用了心的,而且……她也是好意嘛,所以……”
夏微把目光转向我,淡淡地说:“你们两个先吃饭吧。”
我立即闭上嘴,和胡莱莱一起默默地把吐司吃光。
期间夏微一直沉默着,什么话也没有说。直到我和胡莱莱准备回家的时候,她才出声叫住了胡莱莱。
胡莱莱回过头去急忙辩解:“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陆小虎真的特别喜欢你,小百合也有自己的男朋友,我真的是为了让你们重新走到一起才骗你的!”
“是吗?”夏微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清冷,“你真的希望我们重新走到一起吗?”
胡莱莱面色凝重,问她:“夏微你什么意思?”
夏微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云淡风轻地说:“你也喜欢陆小虎不是吗?从高一那年开始,一直。”
胡莱莱站在我前面背对着我,因此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她僵硬的背影让我觉得胃里突然一阵难受。
我看了夏微一眼,她的视线避开我直直地看着胡莱莱。
我已经很久没这样无助过了,胡莱莱的手机一号键是陆小虎这件事我还没有忘记。
夏微就那样静静地看了胡莱莱两分钟,期间胡莱莱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有搭在门把上的手指非常用力。
终于,我受不了房间里这种压抑得像火葬场一样的气压,推开门拉着胡莱莱一起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也许是怕她们会打起来,也许骨子里我就是一个孬种,遇到不想面对的事就只会逃避,这一次竟然还拉着胡莱莱一起逃了。
外面夕阳渐渐隐退,天边是一片汹涌的暗蓝。一轮白色的月牙远远地悬在那里,一丝温暖的光芒都没有。
我拉着胡莱莱打车回家。路上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
进屋后我清了清喉咙,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问她:“莱莱,要吃泡面吗?刚才在夏微那儿我没吃饱。”
她回过头来,冲我笑笑:“还是等我说完再吃吧。云喜,其实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同学聚会的第二天,你把手机还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愿意相信我,不拆穿我,我真的很高兴,但其实……”
她顿了顿,声音里掺杂着一丝哽咽,“其实,我也希望有个人可以尽快地拆穿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实在是太辛苦了……”
傍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把室内闷热的空气慢慢卷走。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安静地坐在胡莱莱身边。
她垂下头,想了很久才镇定了情绪,继续说:“你知道吗?陆小虎是咱们班唯一一个叫我莱莱的男同学。别人都喊我胖妞、肥婆、死肥猫,只有陆小虎……只有他和别人不一样,他从没取笑过我,一次也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来笑着问我:“那时候的我,实在是没有理由不去喜欢上那样的陆小虎吧?可是我只能对自己说,胡莱莱,你清醒一点吧,那个人是夏微的男朋友,是你的好姐妹夏微的男朋友。”
“云喜,你知道我有多羡慕夏微吗?如果她离我远远的还好,可是她就在我的身边,在离我最近的地方,那么清晰地美好着,那么真实地被陆小虎喜欢着,而我只是她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影子而已。”
“我喜欢夏微,非常非常喜欢,她给我带来这一生最最珍贵的友谊,我想即使我再怎么喜欢陆小虎也不会和她抢。可是我没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烂的一个人,夏微在画室出事那天,我看见她跟着那个人渣一起去了那个地方,我明知道那个地方很危险,根本就不是什么画室,可是我却没有阻止她……当时我就在想,像她这样完美的人,即使被……即使被弄脏了……也还是比我强许多的吧……”
胡莱莱闭上眼睛,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她紧紧地抱着膝盖的手臂上。
我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好像有很多复杂的感情呼啦啦地涌上心头不能平息。
“可是最终你还是找来了陆小虎不是吗?是因为你打电话给陆小虎,夏微才得救了啊。我知道你一定早就后悔了,后悔了很久很久,所以别再这样说自己……算我拜托你,别这么想……”
胡莱莱望着天花板,眼睛红红的。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有一次体育课我摔伤了,陆小虎抱着我飞奔向医务室,当时……”
听到这儿我实在没忍住打断她:“等等……陆小虎抱着你飞奔向医务室?别开玩笑了,你那时候的体重连你自己的双腿都承受不了!”
胡莱莱白了我一眼,继续说:“总之……我受不了他对我的好,我怕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会疯掉的。所以就在高考前,趁着大家都喝醉了,我就跑去告诉陆小虎,我和他说自己喜欢他很久了。你知道陆小虎对我说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胡莱莱说,他说:“除了夏微之外别的女人在我眼里都算不上女人。”
我说:“那是他的口头禅,他不是针对你。”
“我知道。”胡莱莱说,“可是我还是很难过,那段时间我常偷偷溜出去喝酒,你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喝得烂醉,在操场上一边跑一边哭的事儿吗?”
我点点头:“我还记得你没裸奔,围了个围巾呢。”
胡莱莱破涕为笑,推了我一把。
“那天晚上我一边哭一边就下定决心,我一定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要变漂亮、变瘦,变成一个像夏微那样值得被爱的人。我不在乎整容后有人因为我的外表才喜欢上我,之前的我又胖又丑,连我自己照镜子都觉得恶心,我又怎么能指望别人来爱我是不是?”
我抱了抱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在大街上看见喝得烂醉的陆小虎,就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帮他和夏微和好。因为那天他哭着对我说:‘对不起,莱莱,小时候是我说错了话才会让你伤心。可是我真的只喜欢夏微一个人,除了她谁都不行,真的,谁都不行啊。’”
我怔住,小声地问胡莱莱:“那你呢?你怎么办?”
胡莱莱惨然一笑,说:“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可是再没有你和夏微这样的朋友了。”
我的眼中微微有些灼热,侧头去看窗外的夜色,冷月清明,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照着我们的哭与笑。
那天以后,夏微和胡莱莱都选择性遗忘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不愉快。
我曾经问过夏微,为什么就是不能原谅陆小虎,是因为还在恨他吗?
夏微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我不是恨他打了我,我只是恨他不能体会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贫穷,因为不能体会,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他没办法平息和分担我当时承受的痛苦。”
我看着至今也无法释怀的夏微,心里像是撒了一把滚烫的盐。
两个相爱的人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这样折磨彼此就真的有意义吗?
我望着她安静消瘦的侧脸,很想走过去抱一抱她。
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心绪不宁,《霜尘》的出版在网络上迅速成为热门话题。有人大肆谩骂鹿嘉抄袭,也有人坚决拥护鹿嘉的文字,向程昔提出质疑,至少形势并非一面倒戈,这也算是一种欣慰。
我曾经一度后悔把鹿嘉推上了风口浪尖,以她向来低调的为人处世,是最不想站到作品前面被人指指点点,甚至被人挖掘出身世评头论足。
但是后来,当《霜尘》几度销售一空,当这之后的几年里鹿嘉的作品一直稳定挤进畅销榜前三名,当程昔已不复当年,而鹿嘉却开始全国巡回签售的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只有在荆棘丛中才能够完美绽放。
周六的早上,写了一夜策划方案的我刚敷上面膜准备睡觉,突然听到门铃声急促地响起。
晕头转向地出去开门,看见李阿姨正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发愣。我稳了稳心神,这才开门让她进屋里来。
“阿姨你随便坐。”我一边从脸上撕下面膜一边把胡莱莱丢在沙发上的内裤丢进垃圾桶,“我和莱莱两个人都随便惯了,家里有点乱。”
“孩子嘛,又要工作,乱一点的家才显得活泼有朝气呢。”李阿姨大方地坐下来,显然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缓了过来。
她把一个保温桶递给我,说:“这是你爱吃的咖喱里脊,莱莱呢,出去了吗?我特地给你带了两人份的。”
“谢谢阿姨。”我接过保温桶,一边走进厨房一边回答:“莱莱去健身房了,要吃过营养午餐才回来,您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就行。”
“这孩子。”李阿姨笑笑,“没事还不能来看看你吗,你爸爸总念叨你还不回家住,这不,派我来当说客的。”
“爸爸答应让我好好考虑一段时间,您准不是为这事来的。”我倒了杯饮料递给她,乖巧地在她身边坐下来。刚才我那副样子一定把她吓得不轻,我得装出乖乖女的样子好好安抚安抚才行。
她低头喝着饮料,像是在斟酌要怎么和我开口才好。我等了好久,才见她放下杯子看向我,笑容里掺着一丝脆弱,她说:“云喜,我这次来呢,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终于入正题了,我洗耳恭听。
她把我的手拿在手里温暖地握了握,才说:“上个礼拜医院给你爸爸来了电话,说你妈妈生病住院了。你爸呢,本来不打算告诉你,说去看看,治好了就好了,免得让你担心。”
我沉默着,慢慢觉得胸口很闷。
李阿姨继续说:“但是现在,我们都觉得应该告诉你,你也大了,懂事了,有些事情大人不应该一味地瞒着你。”
“她得了什么病?”我平静地问,脑海里忽然闪过很久以前我们在咖啡馆见面时她的病历掉在地上的那一幕。
“乳腺癌晚期。医生说,恐怕是熬不过今年夏天了。”
“什么意思?”我瞪大眼睛,“什么叫熬不过今年夏天了?不就是生病了吗,她那么有本事,就把自己治好啊!她不是很有本事的吗?得了个癌症而已,怎么会熬不过今年夏天……”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对我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因为太突然,连悲伤的情绪都没办法好好酝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根本就没办法消化理解这件事情,所以我彻底地慌了,乱了。
李阿姨看着我,悲伤地说:“你爸爸现在受了很大的打击,他觉得……觉得是自己当初放弃了你妈妈才让她现在这么不好过,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心思顾虑到你了,云喜,对不起……看来我不该这么唐突地来跟你说这件事,可是……我觉得你该和你爸一起来面对这个问题,因为你妈妈她现在非常非常需要你们的支持,我想,生病的时候,只要有家人陪在身边,痛苦就会减轻很多……你原谅阿姨的自作主张好不好……”
我勉强地点了点头,声音干涩,“阿姨,谢谢你告诉我,我会去看她的,虽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见到我。”
李阿姨拍拍我的肩膀,温柔地说:“傻孩子,哪个做母亲的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呢?”
我仍是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李阿姨临走前嘱咐我不要太难过,去医院的时候回家一趟,她会给我煲点汤水,自己家熬的总比外面买的要卫生健康。
我感激地冲她笑笑,始终发不出一点声音。
李阿姨离开以后,我把自己狠狠地摔在床上,强迫自己快点入睡,可是翻来覆去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倦意。
又是一夜未睡,大脑像个坟岗被挖掘机粗鲁地挖掘。
我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晏城下着十年难遇的暴风雪。路面过膝的积雪导致交通瘫痪,车辆无法前行,学校紧急取消了晚自习,让学生可以在天黑以前尽快地安全到家。
那天是阮云贺来学校接我放学,因为打不到车,两个人牢牢地挽着彼此的胳膊在大雪中低头前行。晏城的冬天天黑得特别早,没走多久四周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快到家的时候,我看见远处闪着一束橙色的光,渐渐走近时才看见是妈妈打着电筒来迎我们。
“妈——”
我们齐齐地喊了她一声,就是在这个时候,阮云贺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
“小贺——”
妈妈在远处焦急地喊了一声哥哥的名字,明显地加快了脚步朝我们跑过来。就在这同一个瞬间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也下意识地让自己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我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耳边灌满了从喉咙里传出的不可思议的呼吸声。
然后妈妈跑过来,紧张地把阮云贺从地上扶起。她关切地询问他有没有摔坏,顺便看着一动不动地趴在雪地中的我,不耐烦地说了一句:“云喜,快起来。”
雪无声地落下,我的胸腔被某种奇异的空虚填满,类似于委屈、羞耻,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这样的空虚像两团火焰,在大雪纷飞的夜晚灼伤了我的眼眶。
我想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落了满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我已经睡了一觉醒来,也许我没有,总之当我疲惫地睁开肿胀的双眼时,周围的夜是寂静的。窗外一点声音都没有。
客厅里亮着的灯光朦胧地聚在门缝周围,像暗夜里濒死的萤火虫。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推开房门,看见宫屿正坐在客厅里翻阅一本杂志。他来找我似乎是和李阿姨同样的理由,所以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浮肿的眼睛就什么都明白了似的。
“什么时候来的?”我走过去,在他身边抱着膝盖坐下来。
“下午,胡莱莱开的门,后来她有事就出去了。”
“哦……”
我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死死地盯着地板上一道细小的裂痕。
“宫屿,连你都知道了,可是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也是听苏总的同事说起才知道的。”他温柔地向我解释,仿佛是为了证明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孝。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无助地喃喃:“怎么办啊……现在……”
“乖,别怕。”宫屿轻轻地抱了抱我,语气里有一种让人踏实的沉着。
我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特有的檀香皂的气味,轻声说:“宫屿,带我去看看她吧。我怕再不去,会来不及……”
“好,我陪你去。”他宽大的手掌握紧我,掌心微凉。
当我们走进病房时妈妈还在熟睡,平日里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的头发柔软地垂散在枕头上。她看起来很瘦,瘦得几近刻薄,皮肤在昏暗的夜灯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和松弛。
宫屿把我一个人留在病房里,出去的时候轻轻地关上了门。
病房里一直弥漫着很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病床边的小椅子上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女人,这是我的妈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本应该最亲近最熟悉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我看着她的脸,却只觉得陌生得让人心酸。
从前我从没发现,原来妈妈的额头这样漂亮,几乎找不到一条多余的皱纹,她的嘴角有一颗赤色的痣,很小很小的一颗。
还有她的手,看起来就像每一个妈妈的手一样干净温暖。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后慢慢地,近乎贪恋地握住了她的手。
原来真的很温暖,很温暖。
就在这个时候妈妈忽然睁开了眼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慌忙收回自己的手,愣在这不够明亮的光线里看着她。
过了很久,她不紧不慢地对我说:“听说你执意出版了《霜尘》,这个脾气,倒是和我有些像。”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我只是皱了皱眉,露出一个非常难看的笑容。
她也笑了,自顾自地说:“顾轻决不适合你。”
我脱口而出:“适不适合是我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对我说:“你从小就是个奇怪的孩子。似乎总是在怪我对你不够好,可是当我真的在为你着想的时候你又总是抗拒。”
我眨了眨眼睛,狠狠逼退聚集在眼眶的眼泪,“你不是在关心我,你只是想摆布我,因为我不是哥哥,不可能做到像他那么完美地听从你的指挥。我总是在走弯路,不受你的控制,就像爸爸一样,所以你不喜欢我,讨厌我,甚至厌恶我。”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想?再怎么说我还是生下你的母亲!”
“生下我之后呢?”我激动地站起来,俯身看着她,咄咄逼人地嚷道:“把我丢给奶奶照看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能把哥哥送到奶奶那里?为什么是刚出生没多久的我?”
“原来你是在怪我这个。”她疲惫地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顽固地睁大的眼睛,生怕“伤心”这个词语会让我的眼泪冲破防线,所以我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她点点头:“随便,我也不见得有多想见到你,活着的时候未必多想,现在要死了,也没什么想不想的。”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后悔生了我?”
“没有。”她的语气快速而冷漠。
我笑笑,面色平静地说:“都是你不好。如果不是你生下我却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变成你厌恶的样子,哪怕是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也好,我也不会想要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你不是一个好妈妈,也不是一个好妻子。所以爸爸才会和你离婚的不是吗?还有……你一定以为是我害死了哥哥,所以才导致我们家被拆散得七零八落的对不对?其实不是的,哥哥不是我害死的,是你害死的。”
“是你用金钱留住了顾轻决去老铁轨的脚步,所以哥哥才会在那儿一直傻等。如果那天顾轻决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老铁轨,哥哥就不会死。爸爸也不会跟你离婚。”
“所以你看,都是你一个人的错。可是你却把错误全部都推到我头上。”
“是你生下了我,却怪我在不合时宜的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你害死了哥哥,却把责任全部算在我喜欢顾轻决这件事上。妈,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你的孩子,我和哥哥一样,都是你生下来的孩子?!”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听上去格外凄清,一股脑地说完,我揉了揉眼睛,发现并没有眼泪。
妈妈的身体陷在被子里,她一直闭着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一样。就在我以为她是真的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睁开眼睛严肃地对我说:“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她的眼神在朦胧的光芒里显得格外遥远。
然后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几乎是用一种带着恨意又莫名温柔的口吻对我说:“我对你多好!”
“宁愿让你在奶奶那儿享福也不愿意让你跟着我们在城里受罪,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下着好大……好大的雪,你和云贺一起手牵着手冒着大雪往家走……我远远地就看见你们走过来,我就想啊,真好,这就是我的一对子女,多好啊。紧接着云贺就摔了一跤,我急坏了,忙跑过去想要扶他,可是你呢,我看见你远远地看着我,然后也一声不吭地把自己摔在雪地上。你看看你……你才多大啊……你才多大……竟然就这么有心眼。可是我没有拆穿你,放着云贺不管,先把你抱起来问问你摔坏了没有……”
“你骗人!”我打断她,“你只问哥摔坏了没有,根本就没有理过我!”
“怎么可能!”她怔了怔,拼命摇头,“胡说八道,不可能的,是你记错了。男孩子摔摔打打有什么关系,我看你趴在雪地里好像很委屈似的,就急忙先把你抱起来了,一定是你记错了。”
她语气坚定,一个劲儿地对我说,一定是你记错了。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里待到很晚,直到妈妈忍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像大海的起伏,带着一个母亲特有的频率缓缓地传到我的耳朵里来。
来时的路上宫屿对我说过,世界上不会有不疼爱自己小孩的母亲。你的母亲也一样,她爱你,也爱你的父亲,只是她或许不大会用你们喜欢的方式去表达爱。
也许他是对的。
只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去追究的必要了。
走出病房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柠檬黄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妈妈的脸,这样的灯光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妈妈牵着我的手,也是站在差不多这么大的一间屋子里,屋子里也亮着一盏差不多的柠檬黄的灯。
“你看,云喜,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妈妈温柔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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