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细雨如纱的季节,我回到“鲸”工作室开始工作。
腿伤似乎恢复得很好,只是偶尔会觉得隐隐的酸痒,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不必过于担忧。
原来有些伤,即使痊愈也还是会有漫长的余痛,不强烈,就像雨季里一场微不足道的雨,雨丝氤氲了衣角,不会带来疼痛,却引人无端地怅然若失。
休息了那么久,第一天上班时难免有些力不从心,才下午两点就已经是头昏脑涨昏昏欲睡。
打开抽屉想给自己冲一杯咖啡,却发现之前剩下的大半桶咖啡早已不翼而飞,倒是多了一罐包装精致的茶叶。上面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便利贴:常喝咖啡对身体不好,试试这个,提神效果没什么不同。
是宫屿的笔迹。
我忍不住低头浅笑,伸手拧开茶叶罐子,淡淡茶香在鼻间悠悠地弥漫开来,让人一时间心绪安宁。
一旁的可可拍拍我,“你一脸甜蜜地在傻笑个什么劲呢?”
我不好意思地吐一下舌头,“这是在为田螺姑娘的良苦用心感动呢。”
“什么田螺姑娘啊?”可可一脸疑惑,继续说,“对了云喜,跟你说件正经事。我已经通知大家晚上谁也不许走,一起庆祝你归队,你要是有什么安排可得给我快点取消啊。”
我点点头,“遵命!”
下班后一伙人直奔“逝水”喝酒,闹闹哄哄地占了一个大包厢。时值初春,菜色均新鲜爽口,每个人都很尽兴,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小的热闹的江湖。
苏重自告奋勇地坐在我身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我,替我夹菜,为我挡酒,殷勤得我有点不适应,总觉得她又会丢出一个什么炸弹把我炸得血肉模糊。
果然,没过多久她就告诉我,她和顾轻决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的国庆。
她搂着我的胳膊热络地说:“我知道鹿嘉有一个新的作品正在整理大纲,我想帮工作室做完她的新书再走,也算是对这份工作有始有终了。你可以在十一之前找到新的设计师跟我交接工作,如果你没有好的人选,我可以推荐一位前辈介绍你认识。”
我说:“离十一还早,交接的问题不用这么着急。”
苏重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说:“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说一声。到时候可要麻烦你了,我的伴娘。”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对她说了一句不客气,说完我就开始胸闷,干脆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到包厢外面喘口气。
走到大厅的时候看见夏微和胡莱莱坐在沙发上冲我招手,我有些意外,顺从地走过去。
胡莱莱说:“你怎么来了?不会是跟哪个臭男人在这里幽会吧?”
“公司同事聚餐。”我说,“你们来这儿干吗?就你们俩?”
夏微说:“这家店要转手,我手里正好有些闲钱,就想着把它盘下来,今天过来看看具体情况。”
“这店的生意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就要转手了?”我不解。
夏微说:“这里的老板,大家都叫他‘拉风爹’。听说前段时间他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儿子,那孩子才十岁不到,一直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带大的。父子重逢,‘拉风爹’就想洗手不干了,要带着两个孩子移民去瑞士。”
“这倒是够传奇的。”我若有所思,“那应该有不少人想要盘下这家店吧?”
夏微点点头:“本来应该是这样,但是老板说,想盘这家店必须遵守一个条件,就是让那个叫青猫的驻唱留下来。听说那女孩儿早前受了不少苦,恋人死了,孩子也掉了,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心情好的时候在台上唱首歌,不好的时候会疯了一样地砸东西,吓跑过不少客人。”
“那你为什么还想接手?她又不认识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犯病了,这好好的一个店不是一转手就要让她给搅黄了?”
“因为……我总觉得那个女孩儿像极了一个人。”夏微的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容。
“像谁啊?”
“像我。”她轻轻道。
我深知夏微这人向来如此,一旦做了决定,就没人可以左右她的想法,动摇她的决心。
于是我说:“这样也好。也可以让我们的无业游民胡莱莱同学帮你坐坐吧台,卖卖酒水什么的,让她发挥一下余热也好嘛。”
一直安静地坐在一边的胡莱莱突然尖叫着反抗:“讨厌死了你!我长得这么乖巧可爱,你让我在酒吧坐吧台合适吗?人家看到我这么天真烂漫纯洁无瑕,会以为自己不小心进了书店呢!”
我发现其实待在这里和待在包厢里,胸闷的感觉都是不相上下的。幸好我看见鹿嘉也从包厢里走出来,就丢下胡莱莱和夏微追上她一起走出店里。
鹿嘉看见我,微笑着递给我一瓶解酒饮料,说:“总不见你回来,以为你胃不舒服,就拿着这个出来看看你。”
原来她是出来找我的,我心里充满暖暖的感动,接过饮料大口喝完。
“谢谢你。”我晃了晃空瓶子对她笑,“托你的福,现在舒服多了。”
鹿嘉笑得很腼腆,“不客气。”
春天的夜晚风有点凉,街上鲜少有行人经过,路灯的灯光静静地在地上投掷出一片温暖的光影。
我们在街边席地而坐,像古时候不拘小节的侠客,身后的觥筹交错和刀光剑影都不与我们相干。这种感觉让人很放松,很自在,就像鹿嘉给我的感觉。
一起共事这么久,我也大致了解了她的性情品格。不爱说话,或者说,是不大会说话。她与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彬彬有礼,冷冷清清。但内心却是十分敏感温暖,就像今天,她默默地拎着一瓶饮料出来寻我,怕我喝多了不舒服。
我们随意地聊了些工作室里的事情,我问她:“新的作品构思得怎么样了?”
她开心地说:“我觉得是个很有趣的故事,程昔也这么想,过段时间我会整理出大纲交给你。”
“你给程昔讲过了?”
“嗯。”鹿嘉微笑着点点头,笑容充满体谅,“虽然程昔跟着南编辑去了远藤那边,但她绝对是值得信任的朋友,当初也是她说,鹿嘉,不如把你给我讲过的故事写成小说吧?我才会尝试着写作。”
“你们那么要好,那当初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远藤文化?”我问得有些唐突。
鹿嘉并不介意,脸上露出一丝羞赧的神色,她说:“友谊归友谊,道义归道义。如果那时候我走了,对宫屿、对倾城都是一种背叛,我不喜欢那样。而且我留下来并不影响我和程昔的友谊。所以我没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忽然发现原来鹿嘉也是个有趣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沉闷得像块大石头,总给人一种言语笨拙的错觉,但实际上,只要你给她一个表达内心的机会,她就会说出很多让你意想不到的话。
至少这一晚,她让我看到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女侠,我不想让自己无端的猜测破坏了气氛。
“非常期待你的新作品。”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回去吧,一会儿可可又要借题发挥罚咱们喝酒了。”
她点点头,站起来和我一起往包厢走,走到一半时忽然出声叫住我:“云喜。”
我转过身去看她,灯光暗淡的走廊里,鹿嘉的笑容温和清晰,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对我说:“我们——算是朋友吗?”
“当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起吃过饭、喝过酒、说过心里话,当然是朋友。”
我们都对彼此体谅地笑一笑,然后一起推开门走进包厢。
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工作渐渐步入正轨,生活似乎又在一个个熟悉的日出日落间归于平静。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该定义为平凡还是糊涂。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自己是一个普通到甚至可以用无趣之极来形容的人,没有夏微目标明确的坚韧,也没有胡莱莱胡作非为的勇气,甚至没有苏重对爱情默默守望的执着。
有一次我对夏微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一脸鄙夷地对我说:“得了云喜,不带这么贬低自己的。”
我正要感动,就听见她继续说:“毕竟不是每个普通人都有勇气给自己的前男友和小三当伴娘。”
我被她气着了,“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夏微笑笑,推开“逝水”的大门带我走进去。
我坐在沙发上看她和一个长得凶神恶煞的男人气定神闲地商讨着盘店手续。午后的阳光温温柔柔地笼罩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我仿佛看见多年以前的那个小女孩儿正在离去的样子。
那是十六岁那年的夏微,长长的头发,素净的脸孔,悲伤地站在我的面前咧嘴一笑,“云喜,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我们才知道,夏微的父亲因为贪污判了死缓,房子和财产都被没收,母亲因为受不起打击发病住院,光是每天的住院费对她来说都是一笔可怕的天文数字。
而她对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已经是事情发生后的第三个月。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医院看她的妈妈,病房的条件很差,四张木板床,她妈妈睡在靠窗的那一张。夏妈妈很瘦,眼窝深深地凹陷,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呼吸轻轻浅浅,偶尔发出一丝痛苦的呻吟。夏微指着地上铺着的一张凉席,说:“晚上我就睡在这儿。”
她说这些的时候竟然很平静。
后来从医院出来,我对夏微说:“不需要陪护的时候就来我家住吧,我们一起住,一起上学,行吗?”
“不了。”夏微轻轻地说,“不用陪护的时候还得打工呢。”
我仍然满怀希望地看着她,“这家医院的院长是陆小虎的爷爷,我们去找他求求情,兴许医药费可以慢慢地还,我还有一些压岁钱,还有哥哥的,爸爸也一定会帮忙。胡莱莱和陆小虎,我们都可以帮忙的啊。”
夏微的脸色黯淡了一下,随即淡淡地说:“没用的,我爸爸犯了法,这种时候谁站出来帮忙都有可能会被连累,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险。”
难道帮助一个可怜的母亲也是犯罪吗?!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夏微那双幽静的眼睛却让我住了口。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是居心叵测地布满了陷阱等着你跳。”顿了顿,她冲我一笑,“幸好还有你这样的傻瓜。”
我知道夏微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尊严,但我仍是不顾她和我翻脸的危险去找了陆小虎。我哭着对他说:“陆小虎,你一定要帮帮夏微,我怕她再这样下去会撑不住的。你看她妈妈,一个大人都受不了这个打击,更何况是夏微呢?”
“这种事儿你怎么才告诉我!”陆小虎激动地说,“我这就去找我爷爷去,他要敢收夏微家一毛钱,我就不是他孙子!”
那时候的我们都天真地以为,我们善意的理由,是完全可以说服这个残酷社会的。
但事实却不允许我们白日做梦,一个世界有一个世界的规矩。陆爷爷一口回绝了陆小虎的提议,气哄哄地把他赶出了院长办公室。
陆小虎一气之下,一把火点燃了医院里的小卖部。
大火烧了没多久就被熄灭,陆小虎却被警察带走了。他被警车拉走的时候还不停地冲我喊:“放心吧,准没事!别告诉夏微!”
事情收梢,是陆爷爷亲自开车去局里把陆小虎捞出来的。混乱的场面总算是收拾妥当。陆小虎前脚才走出警察局,老爷子后脚就一个大嘴巴子狠狠扇下去,陆小虎整个人颓然倒在地上,怔怔地去看平日里对他宠溺疼爱的爷爷。
“胡闹!”
老爷子气得站不稳,扶着墙壁缓了半晌。
陆小虎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抹干了嘴角的血丝,急火攻心地大喊:“你别后悔放我出来,一天不给夏微家办妥了事,我就一天不会停止放火,直到烧没了你那家冷酷无情的破医院!”
毕竟年少轻狂,不知轻重,那之后陆小虎真的又因为重施故伎两次被抓进了警察局。老爷子气得高血压一阵一阵地往上飙,差点撒手人寰。
闹来闹去终归是自己的亲孙子,后来陆老爷子熬不住,算是妥协了,答应免除夏微妈妈住院期间的一切费用。
只是没过多久,夏妈妈还是离开了人世。
她在临走前曾经偷偷地塞给夏微一个存折,那个存折原本是缝在一件棉衣的衣领子里,她在弥留之际让夏微把衣服拿出来,哆嗦着双手拆开了衣领。
存折里面有两万块钱。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存折塞进女儿的手心里:“只有这些了微微,妈妈对不起你,再没有……再没有更多能给你的了……”
夏微从容地把存折藏进书包里,反握住妈妈的手,笑得眼眶通红,“妈,这些已经够我好好地活下去了,你不用担心我,我机灵着呢,不会让自己吃半点亏,受半点委屈,你放心好了,有你和爸爸在天上守着我,我不会学坏,也不会害怕。”
夏妈妈长长地舒一口气,放下心似的慢慢合上了双眼。
第二天下午,我让爸爸替我和学校请了假,陪着夏微一起去了火葬场。
火葬场的负责人问夏微:“骨灰盒需要什么档次的?我们这儿八百到一万的都有。”
夏微说:“我不要骨灰盒。”
负责人的语气明显变得冷淡了许多,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说:“收骨灰四百,租火盆三十,寿衣……”
夏微打断她:“我不收骨灰,也不需要火盆和寿衣。”
我拽了一下夏微的衣角,她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这些钱我妈活着的时候都没舍得用,何况是现在。”
然后她抬起头对负责人说:“我就是来火化的,其他的一律不用,您算算这要多少钱。”
整个火化的过程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夏微一直很冷静,很沉着。
该多怕,该多痛啊。我悲伤地想,要多悲痛,才能忍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回去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对夏微提议:“到我家来住吧,陪陪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夏微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头。沉默了很久很久,她才开口说:“云喜,求你,别可怜我。”
我只觉得有一种漫无边际的悲伤,从夏微的心里丝丝缕缕地涌出来,又到我的心里淹没了我。
空荡荡的客车在黄昏时分一路颠簸,太阳已经被尽头的夜色咀嚼干净,只余下一丝残骸似的光影。我扭过头去看着窗外,窗影上模糊地浮现着夏微的脸,微弱的光芒里,她垂下头去,终于,再也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
我噙着眼泪不敢看她,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在那漫无边际的心痛中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而如今,我们似乎离那个悲伤而遥远的冬天已经很远很远了。
从“逝水”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夏微把服装店转手出去,加上全部的积蓄一并投在了“逝水”。
“你疯了?”我非常吃惊,“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股市一直在跌,你怎么偏偏挑这种时候下血本啊?”
“不怕的。”夏微淡淡地说,“高二那一年我都扛过去了,再也不会遇到比那时候还困难的问题。”
“可是这个赌注也太大了。那些钱都是你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赚来的,一下子全投进去,你想过后果没有?”
“你放心,晏城是个乐观的城市,股市再怎么跌,也跌不走他们善于享受的本性。‘逝水’是个安静的地方,也是个快乐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就算不赚,也绝对赔不了。”
我白她一眼,“什么晏城人乐观,我看最乐观的就是你。”
她笑看着我,手机铃声适时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夏微接起电话,匆匆说了几句,挂断后对我说:“我和三子要一起去一趟装修公司,我先送你回去吧。”
“你忙你的。”我说,“这里坐车很方便,我自己回去就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叫住夏微,“等等,你和谁?和三子?”
“对啊。”夏微愣一愣,问我,“怎么了?”
我有一种大事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你和三子,你们,私底下经常联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对啊。”夏微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如今大家都在晏城,没有联系才奇怪吧?”
“可是你和陆小虎就不经常联系啊!”我脱口而出。
夏微歪着头,看白痴一样的表情看着我,说:“阮云喜,我若是和陆小虎经常联系,你让肖百合情何以堪?”
谁说不是呢,我失望地摇了摇头,一种不甘的情绪突然间泛上来。
我抓住她的手认真地问:“夏微,你真的对陆小虎再没感情了吗?真的不喜欢他?”
夏微端详着我,忽然狡黠一笑,不紧不慢地说:“你猜。”
我气急,要怎么形容当下的心情呢?就像在追一部韩剧,追了多少年了,男女主角的感情戏却没有丝毫进展,看得观众一个个筋疲力尽抓心挠肺,就差给主角寄一箱刀片以示抗议。
回去的路上起了凉风,我紧了紧衣领,看见不远处一对恋人甜蜜地分享着同一个甜筒,女孩子费力地踮着脚,男生温柔地垂下头,夕阳温柔地笼罩着他们,笼罩着他们哈密瓜味道的甜蜜世界。
路过的行人善意地看向他们,我也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男孩振臂高呼:“亲爱的,我爱你!”女生垂下头羞赧一笑,白色的呢子外套在初春的凉风里显得有些笨拙。
看着这温馨浪漫的一幕,我只觉得突然一道闪电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整个人僵在那里——那个女生竟然是小百合。
更让我震撼的是,那个男生竟然不是陆小虎。
我从没如此刻般同情过陆小虎,他爱过的女生正和别的男人逛着装修公司,同一时间,他爱着的女人正和别的男人分享着同一个甜筒。
我实在不忍继续目睹眼前的情景,默默地绕路打了个车回家。
刚进小区,远远看见释俊男仍像一个亘古不变的木乃伊站在楼下一动不动,一双豆大的眼睛时不时地望一望头顶寂静无声的天空。
看见我,他冲我朴实地一笑,说:“云喜回来了啊。”
我悲天悯人地看了他一眼,说:“回来了,你还没走啊?”
释俊男点了点头,眼睛里泛起一丝悲苦的笑意,说:“刚才莱莱冲我喊,让我有本事站在这儿别走,我想那我就站着不走了,万一我真走了她怪失落的。”
我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胡莱莱的表达能力有问题还是释俊男的理解能力有偏差,但是他那张笼罩着爱情圣光的脸不知为何却忽然触动了我的心弦,我把手里还没拆封的饮料递给他,说:“那行,你加油吧。”
释俊男感激涕零地接过饮料,宣誓般地说:“谢谢你云喜,我会的!”
我转身上了楼。
胡莱莱正颓然地斜倚在沙发上发呆,神色忧郁,见我进来便把放空的目光转向我,幽幽地感慨道:“我知道这都怪我绝代风华,引得无数男子竞折腰,唉……”
我看着眼前绝代风华的女子,艰难地深吸一口气,这才忍住把她从楼上丢下去的冲动。
夜里我躺在床上心情复杂得睡不着,窗外亮澄澄的月光透过窗帘涌进来,我烦躁地翻来覆去,终于被这漫长的夜晚打败,起身拧开灯,换下睡衣想出门走走。
敲了敲胡莱莱的房门,她并不在房内。毕竟是深更半夜,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时,电话铃骤然响起。
宫屿的声音从手机里慵懒地传过来:“小可怜,是不是失眠了?”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他在电话那头温柔地笑道:“下楼吧,正好我也失眠,带你到处转转。”
“现在?”我拿着手机走到阳台边向下望去,凌晨的长街,宫屿斜倚在车边仰脸朝这边看过来。车灯照亮他半个侧面,看起来很暖。
我洗了把脸,急急忙忙地冲下楼,又忽然慢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走向他。
宫屿站在一片砂糖般的月光里,仿佛永远不会丢下谁离开似的。他看到我,冲我自然地笑了一下,我也笑,交错的目光里,一种突如其来的笃定和温暖让我变得有些伤感,但是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他问我:“肚子饿不饿啊?”
我摇了摇头。
他说:“那就随便走走吧。”说完上前一步来牵住我的手,一言不发地带着我向前走。
大街上空荡荡的,凌晨的空气惨淡中夹着一丝清新,有微凉的风徐徐地跟在我们身后。
我轻声地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十点半左右。”他说。
我又问他:“来做什么?”
他说:“睡不着,想来看看你。”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看你房间关着灯,不想吵醒你。”
“所以就一直在楼下等着吗?”
“对啊。”
“打算什么时候走的?”
“困了就走。”
“现在困了吗?”
“困了。”他仍是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们谁也没有看着谁,只是微微地弯起嘴角看着远方。
“可是你的房间亮了灯,困意一下子不翼而飞了。”
我忍不住打破了默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问:“是我打扰了你的睡意?”
他的个子很高,要微微垂下头才能看着我的眼睛,我发现他的眼神清亮,就像身后的月光。
他说:“世界都亮了,谁还睡得着觉呢?”
也许是这一天的夜色太美,肉麻的情话倒也显得没那么突兀,他讲得神态自若,我听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两个人说着胡言乱语,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手拉着手,踩着水银一样的薄光,像两个半夜出逃的小朋友。
走得累了,我问宫屿:“肚子饿了,现在还吃得到夜宵吗?”
宫屿低头看一下手表,两点四十分,他说:“正好来得及带你去吃晏城最好的温面。”
我瞠目结舌地问:“这个时间还真有夜宵可以吃?”
“现在跑过去应该还来得及,再晚点可就吃不到了。”说完牵着呆滞的我一路飞奔。
七拐八拐了不知几条小巷,我已饿得饥肠辘辘时,才终于在一条羊肠小路的尽头瞥到一抹昏黄的灯光。
“幸好赶上了。”宫屿粗喘着气,指着那片光芒慢下脚步。
借着朦胧的光线我才发现这地方竟然只离复宁高中百米之遥,再过两个路口就是我读了三年的学校。多少年了,我离这条原本熟悉的街道隔了多少年的时光了?
“大叔!”思绪间,宫屿已带我在简易的食品车前面站定,他热络地同老板打起了招呼。老板见到他也分外高兴的样子,操着浓重的外地口音笑看着我们,“不得了啊,你都有媳妇啦!”
宫屿笑得眉眼都舒展开来,“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得很啊,配你这臭小子可惜了哇!”
宫屿冲我眨了眨眼睛,“实在是委屈你了啊!”
我被他逗得发笑,也没有多做解释,乖乖地坐在老板搬出的两把小椅子上。
“还是老样子?”
宫屿说:“嗯,老样子,两碗面!”
“好嘞!稍等!”老板站回到车后忙活开了。
三个轮子的推车上撑着一口大锅,几个塑料桶里放着面和青菜,一个小小的煤气罐支在地上,再加一盏瓦数不高的灯。这就是这家店的全部装潢。
不一会儿的工夫,两碗热气腾腾的温面摆上桌,荞麦面做的面条在灯光下闪烁着劲道的光泽,分量充足的酱料上撒了一把翠绿的香菜叶,光是看着都让人垂涎欲滴。
宫屿为我掰好了筷子,磨去上面的毛刺递过来,催促我:“快尝尝看,保证你没吃过比这还好吃的温面了。”
我将酱料与面汤和匀,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浓汤,汤汁淳厚鲜辣,让我顿时胃口大开,再尝一口面条,劲道Q弹却不黏牙,就着爽口浓郁的汤汁一起,实在是妙不可言。不消片刻,一大碗温面就被我消灭得干干净净。
老板不无赞赏地看着我大笑,“小姑娘有口福哇,就要这样吃得香,日子才过得顺哦!”
我一抹嘴,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可不可以再来一碗?”
宫屿看着我“扑哧”一笑,“还真没带你来错地方。”
我满足地拍拍鼓胀的肚子,认真道:“从前就在这附近读书,可从来不知道晏城最好吃的温面竟然藏在这里。”
老板听着我们的对话爽朗大笑,“不敢当,不敢当,到我这里吃面,不保证别的,但绝对让你吃饱,吃够!”
宫屿说:“听见了吧,当初我哥就是听了老板这句话,才每天都来这里吃面。”
“原来是三子带你来的?”
宫屿摇摇头,说:“是我跟踪他来的。”
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忙问他:“这话怎么说?”
“那一年我读大二……”
宫屿陷入回忆中的表情温暖又平静,“每到周末,我都会给哥哥打一个电话,他总是笑呵呵地告诉我,自己过得很好,让我不用担心。每个月的月初,我的银行卡里都会收到哥哥给我打过来的生活费,从来也不比哪个同学的少,甚至比普通家庭给得还要多一些。即使这样我还是放心不下我哥,他说自己在正规单位上班,可是那时候哪个正规单位会给他开这么多的工资?所以那一年暑假我就偷偷回到晏城,想看看我哥到底在干什么。”
我微微一笑,“你看见的,是一个每天只睡三个小时的超人,对吗?”
宫屿愣了一下,神情变得很伤感,他说:“是啊。我看见他一会儿要忙着出租图书,一会儿又要忙着给人算卦,中午的时候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又推着车到校门口去卖冷饮。我忍不住拨通了他的手机,问他在做什么,远远地就看见我哥捂着话筒小声地骗我,他说,我还能做什么啊,在公司吹着空调等外卖呢。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办法揭穿他。”
“那一天,我一直站在离我哥很远的地方默默地陪着他,看着他扯着嗓子叫卖冷饮,直到一点多,学生们都回去上课了,他才推着车回到小书店。到了晚上他又去体育馆门口卖荧光棒和矿泉水,一直到下半夜两点,我才看见他走到这里叫了一碗温面。因为这里的温面管吃饱,是可以免费加面的。”
“他为了省下钱让我无忧无虑地花,一整个白天都舍不得给自己买口饭吃,到了晚上,就来这里吃一碗可以免费加面的温面,拼命地吃,把一天的饭全部补回来。”
“那天晚上等我哥吃完温面离开,我也坐下来要了一碗。可是心里难受,一口也吃不下去,就放下面碗匆匆地逃了。直到后来回到晏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这家温面,没想到还真让我找到了。”
我静静地听着,忽然笑了,“你们兄弟两个真是有趣,互相骗着,互相瞒着,是彼此的亲兄弟,又像极了彼此的父母。”
他怔了一下,没有作声,只看着我淡淡地笑了。
凌晨三点半,温面大叔准时收摊,我和宫屿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天的边缘起了一层朦胧的白光,就要亮起来似的,可头顶浩瀚的天宇仍浮着大片的星子,浓重的暗,璀璨的光。
我打了个哈欠,宫屿问我:“是不是听我的故事听得困了?”
我轻轻地摇摇头,“你说了一个温暖的故事,让人心里难受,可是又为你感到自豪,你有个世上再好不过的哥哥,三子也一样,有个再好不过的弟弟。”
宫屿微笑着捏了捏我的脸颊,轻声说:“这故事可不是白说给你听的。云喜,你要明白,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让你更加熟悉我生活的世界。而我也希望可以走进你生活的世界,我想了解你的想法,想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下楼的时候会先迈出哪只脚,睡觉的时候会不会打呼噜,看电影的时候更喜欢吃话梅还是爆米花,你的每一件事,只要是关于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想记住,想参与。”
我想了想,说:“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当一回你的小白鼠,让你好好地研究一番吧。”
他又不加掩饰地笑起来,黑色的眼睛看着我,月光从他长长的睫毛上清凉地划过。但这笑容渐渐地有点迟疑,他想吻我,却又怕冒犯使我闪躲,于是那样的笑容就在咫尺间静止,而他的眼睛就像沙漠尽头的泉水般纯净,温柔地凝视着我。
我认输,轻轻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在昏暗的长街缓缓闭上双眼,温顺地承受着他的温度。
深夜的吻,就像孩子枕边的童话书,是甜蜜的梦。
回去的路上困意渐渐来袭,我又开始耍赖不肯再走。
“我有严重的食困症。”
宫屿习惯了我的胡言乱语,无奈地笑:“那我背你吧。”
我说:“这么老套的情节会不会显得我们特别落后特别老土啊?”
宫屿认真地想了想,说:“要不,你骑在我的肩上吧。”
我问:“这个情节没人用吗?”
宫屿说:“相对来说用的人少一些,因为这事实施起来有一定的难度系数,首先女的要够瘦,其次男的要够高。我们正好都挺符合要求的。”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允了。
他的双手举过头顶牢牢地牵着我,在即将来临的晨曦中飞快平稳地行走,而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像个回归到童年的孩童,肆无忌惮地尖叫,张扬地大笑,任清晨的第一缕光芒洒满一整张笑容满溢的脸。
宫屿一直把我送到楼上,亲了亲我的额头和我道别。
“今天是周末,你可以在家好好睡一觉。”
我点点头,“下次再一起去吃晏城最好吃的温面吧。”
他揉揉我的头发,说:“傻小孩儿,早点睡吧。”
“晚安。”
“晚安。”
我冲了个澡,在渐渐明亮起来的世界里酣然入梦。自从治疗腿伤以来,我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在这深沉的宁静的睡眠里,我梦见阮云贺来看望我。在一片空无一人的麦田里,我的鞋带开了,他蹲下来帮我系好,系着蝴蝶结的手指修长干净,像是带着灵魂的温度。
“好了。”他看着我绑紧的鞋带,满足地站起来对我说:“云喜,现在你又可以继续向前跑了。”
“哥。”我紧张地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他宽容地笑笑,手指指向很远的地方,我听见孩子们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有一个女人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逆着光朝我们挥手。
“我要走了云喜。”他温柔地端详着我,微笑着说:“你遇见了一个好人,以后再也不会做不好的梦了。”
我抱紧他,眼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像是隐约知道了他的意思,他不会再来看我了,再也不会来守着我的梦境,替我驱赶那些可怕的梦魇了。
“云喜,你快乐吗?”他问我。
我哭着点了点头,“可是哥,我可以快乐吗?”
“当然了。”他心疼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轻声说:“傻孩子,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然后他放开我,朝着那些愈来愈清晰可闻的笑声走过去。
紧接着我在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里猛地睁开双眼,强烈的阳光几乎就要刺穿我的瞳孔。
我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电话,上面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的提醒,而这一次是可可的号码打来的。
按下接听键,我有气无力地抱怨:“拜托了可可,今天是星期天,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出事了云喜。”可可的声音一改往日的俏皮,显得严肃而焦虑。
我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恍惚地听她继续说:“你现在马上打开电脑,搜索关键词鹿嘉,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刚才我看到远藤文化最新上市的期刊上连载着程昔的全新作品《冬城》,前三万字的内容几乎与鹿嘉的新作品《霜尘》完全一样。”
她顿了顿,语气颓然地问我:“鹿嘉的《霜尘》才传给你不到一周的时间,我们连定稿都没来得及,《冬城》却已经在做连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一震,举着手机愣了很久很久。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看见电脑屏幕上那几个刺目的标题:
“畅销作家鹿嘉不为人知的一面”;
“作家鹿嘉行为开放,借堕胎为由两次向好友伸手借钱”;
“深入开扒拜金女作家鹿嘉的小三史”。
我揪心地移动着鼠标,又打开论坛和微博,铺天盖地的都是鹿嘉的负面新闻。
论坛里的书迷也对这次的爆料展开了激烈的讨论,“鹿嘉”两个字迅速成为热门搜索,甚至连续数小时登上微博话题榜。
远藤文化的签约作家虽然都没有对此事发表什么言论,但却都在默默转发有关鹿嘉被爆料的微博,这种做法无疑是煽动不明真相的粉丝继续扩大夸张事实甚至诋毁谩骂鹿嘉。
而第一个转发这条微博的人,竟是程昔。
紧接着,她又在自己的微博上写下这样一段含糊其辞的内容:年少轻狂时我们以为,一味地包容和理解就是最好的陪伴,但有些错误无法原谅,有些人注定无法和我们走到最后。
我合上电脑,只觉得喉咙里发出隐隐的痛。
“可可,鹿嘉现在在哪儿?”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对可可问道。
可可说:“找不到人,电话关机,公司里登记的是她搬家前的住址,云喜,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样?我……我很担心鹿嘉……根据爆料人的说法,鹿嘉打胎才是前几天的事,现在又闹出这样的事情,以她的性格,我真怕她……”
我全身的血都冷下来,咬着牙问可可:“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一趟远藤文化?”
“好,我马上去接你。”可可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突然间觉得心里也空空荡荡的。
“友谊归友谊,道义归道义。”鹿嘉腼腆地笑着,曾经这样对我说过,“程昔啊,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我信得过她。”鹿嘉啊,傻女孩。此刻的你是否已经发现,这些悲愤和羞辱,谩骂和冤屈,都是你的好朋友双手为你奉上的?我摇了摇头,起身换了身衣服到楼下等着可可。
让人压抑的阳光笼罩着我,混淆了我眼前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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