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在时光之外-尾声:再见,海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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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童节之前我带着女儿珊珊回国旅行。

    我们打算用三个半月的时间穷游全国,小家伙对这次的旅行充满好奇,一路上牢牢地牵着我的手,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出神地凝视着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珊珊是我和苏重领养的第一个孩子,今年七岁。她的父母死于一场交通事故,她也因此失去了许多的记忆。

    我和苏重第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明亮的大窗边垂首把玩着一把折扇,小小的手“哗”地一下拉开扇子,再“啪”一声合起来。她玩得很专心,很投入,然后她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眼神干净得就像她身后的天空。

    没多久珊珊便和我们一起到英国定居。她叫我“爸爸”,叫苏重“妈妈”。

    大二那年的流产导致苏重很难再怀上自己的孩子,因此她对珊珊这个女儿格外宠溺,像每一个传统母亲一样,极尽可能地把一切美好的东西带进她的生命里。

    我们一家人过得很平静,很幸福,上帝偏爱我们。

    一年后,苏重告诉我,我们即将迎接第二个小生命的到来。是的,她怀孕了,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

    我第一次陪着苏重去做产检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小心翼翼地询问我:“顾熙,你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对吗?”

    我忽然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残酷,于是我对她说:“对不起,苏重。”

    这么久以来我究竟对她做了些什么,究竟有多残酷,多冷漠,才会让这个女人在最幸福的时刻还要提心吊胆地猜测着我的感受?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是我的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却从未给过她哪怕一丝的安全感。

    眼泪从她的眼角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那样看着我,怯怯的,温柔的。

    一阵深深的愧疚像海浪一样淹没了我,我走过去将她轻轻地拥在怀里。

    “当然。”我说,“这是我们的孩子。”

    然后我就看见苏重的笑容像艳阳一样从她含着泪的瞳孔里绽放,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十七岁的苏重拦住我的去路,她也是这样灿烂地笑着对我说:“你好,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

    为了迎接第二个孩子的到来,苏重让我带着珊珊回国旅行几个月,算是给就要担负起姐姐重任的珊珊一次奖励。

    我带着珊珊回到国内,从南方出发,一路向北。

    珊珊很喜欢看海,三亚的海、青岛的海、厦门的海、大连的海,每一次到了海边,珊珊都会近乎痴迷地望着远处的海平线。

    两个月后我们途经晏城,路上,我对珊珊说:“这里是我的故乡。”

    珊珊歪着小脑袋不解地问我:“爸爸的故乡不是K市吗?”

    我的心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这导致我沉默了很久,才勉强笑道:“对不起啊珊珊,是爸爸搞错了。”

    晏城的六月,空气有些湿漉漉的。阳光一阵一阵地从潮湿的云缝里透出来,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我们在一家靠近河边的旅舍住下,旅舍的老板娘虽然已是六十岁的高龄,但神清气爽的模样看上去却比许多年轻人还要硬朗活泼。

    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在社区的宣传队工作,老板娘健谈,和我们说起许多往事。她说话的语速很快,字正腔圆,惹得听众不得不投入在她的故事里。

    有一次她说起自己从前在河边巡逻,远远地看见一个女孩子正用打火机点燃了一些什么,旁边还站着一个男生看着她发愣。

    老板娘说:“当时给我吓得啊,以为那两个孩子是在纵火,赶忙出声喝住,没想到两个人跑得倒快,我在后面追,还摔了一跤。幸亏那时候我还结实着呢,如果换成现在,恐怕要去掉我大半条命了。”

    当时的我,因为听了这句话,心里突然就觉得很空落。

    “对不起。”

    我用手指无知无觉地摩挲着茶碗的边缘小声地说。

    老板娘爽朗大笑,“又不是你害我摔跤,怎么替那两个小浑蛋道起歉来啦!”

    我笑笑,埋头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水,让我的脸可以隐藏在那淡淡茶香里,不把回忆中一张哀愁的脸孔泄露出去。

    在渐渐来袭的暮色之中,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阮云喜从一片钢筋水泥的灰色森林里走出来,走近我。短碎的头发包裹着一张干净纯粹的脸。

    我们站在河边,她点燃了手里的血液检查报告,那团火焰照亮她的眉眼,也曾照亮了我的世界。

    云喜,即使是你,也一定无法体会我当时的心情。我遇见你,仿佛捡到一个宝,我失去你,却是失去了一段再重要不过的人生。

    在我们分开以后,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要对自己妥协,想过要回去找到你,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过错。

    有些路,走错一步,就注定了无法回头,无论前方是荆棘抑或湖泊,我都要沉默不语地走下去。

    你是我这一生最残酷也最温暖的缺口。

    我的女儿珊珊,她在我们决定返程的那个夜晚问了我一个问题。

    那一天的绵绵细雨细致柔软地扑落满窗。

    黑暗中,她静静地躺在旅舍的木板床上小声地问我:“爸爸,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还是一家人对吗?是不是我的个子长到一米六的时候,我们也还是一家人?就算我不喜欢吃胡萝卜和西兰花,我们也是一家人?即使家里有了弟弟妹妹,爸爸也还是我的爸爸,妈妈也还是我的妈妈,我们还会是一家人,对吗?”

    夜晚的凉风就在这个时候无遮无拦地吹乱我的思绪。

    一家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没有仔细地思考过。是同甘共苦吗?是血脉相连吗?是住在同一个房子使用同一个马桶吗?

    从前的我一直都不太明白。

    但是这一天,当珊珊拧着她可爱的眉头忧伤地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一家人,就是当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快乐和幸福就会被无限地放大,悲伤和痛苦就会被神奇地削弱。

    就是无论走多远的道路,看多少的风景,在某一个时刻还是会忍不住惦念的人。

    就是一想起来,心里就会感到踏实的人。

    就像我的女儿珊珊,就像我还未出世的孩子,就像苏重,就像你——云喜。

    你就像我荒无人烟的世界里最美好也最真实的海市蜃楼。

    在我荒无人烟的世界里闪闪发亮着,提醒着我那些透明的温暖,和平静的快乐。

    但是我却永远也够不到你,虽然遗憾,但就是永远也够不到。

    现在的你正在日本陪伴宫屿参加一场签售活动吧,我来得不巧,没能顺路见一见你。这大抵也是我们的命运,我们总是这样,不停地错过,不停地错过……

    明天我就要带着珊珊返回英国。

    让我在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好好地同这座城市道个别,也好好地对你说一声“再见”。

    细雨止,天微亮。

    就此作别。

    我知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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