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好丑。
丑没关系，脏没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不嫌弃。我知道你的心，依旧如同当年孩子似的清纯，如水晶。
可他死了。
这是他的身子，带着他的气息，却没了生气，只有一片即将腐烂的死气，水再暖，也暖不透他的身子了……可她还是细致的替他包扎伤口，给他穿上他曾最最喜欢的白衣，然后，抱紧他，以唇轻轻吻着他的唇，任眼泪直淌，咸咸的流进彼此的嘴里，可她感受到的是一片冰冷与僵硬，以及那淡淡的酒香。
六
九无擎当天晚上被送回公子府，送回了红楼，睡到了那张他们曾经同床共枕上的床榻上，之后，红楼掌起了招魂灯。
他们说人的魂魄若生有强大的意念，就会在死去三十六个时辰内还阳。
这是一种没有根据的传说。
传说，从来是虚构的。
可金凌还是让人掌起了满楼的回魂灯。
其实她懂的，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就如同母亲一样——那一年，在她面前含笑咽气以后，留给她的只是一座地宫。冰冷的长埋她的冰肌玉骨，撇下父亲与寂寞长伴，在时间的长廊里品着蚀骨的相思。
为何，他们父女的境遇是如此的相同，都要在最深爱的时间里，失去自己最最深爱的那个人？
她已为他彻底沉沦，懂得了爱，尝到了爱，并且也已经深爱——对，是爱，而不是仅仅属于小时候那样一种孩子似的依赖，他们彼此爱着，他却走的如此匆忙。
十三年啊，再见，是绝别！
十三年的期待，一朝成殇。
她陪着落泪，回想儿时，只有伤上加伤，痛上加痛，回想这三个月一起走过来的日日夜夜，便如梦如幻。他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晃啊光，他的人，已经走远。
这一次，再也找不回来了。
一夜相守未成眠。
红了眼，憔悴了容颜，痛碎了心肠。
天亮。
房内，旧景依旧，榻上，白衣如画。
她替他做了一张人皮，晏之的模样，掩去他的陋容，还他一身风流俊爽。
燕熙，你不再是九无擎，你还是父亲眼里的骄子，还是凌儿眼里的翩翩俊娃娃。
我守着，等你归来？
你可愿还魂！
一句话也没有留下，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至少，至少你得入梦来看看我，好不好？
你不心疼我吗？
我在这里为你哭丧。
三天三夜。
魂不归兮。
魄不附兮。
这三天，拓跋弘派宋黎牢牢看住了公子府，他大度的放她留下守灵，对外则封闭了她留于公子府的消息。
三天后，可以自由出入公子府的龙奕问金凌：“是火化，还是土葬？”
按理说，灵珠案还未结，九无擎是不能火化或是下葬的，但为了安抚曾经效忠九无擎的将卒，必须要好生料理好他的身后事，云国和龙族也都同意了，灵珠一案可以慢慢再查……
金凌守在雪绡幔下，一身素衣，容颜淡，什么也不说话，心里却在否定这两个提案。
土葬，那就等于是将他独自留在了异乡，现在是五月天，天气躁热，一下土，时间一久，尸身就会腐化。
倒是可以造冰棺，可那拓跋弘能同意生生留着九无擎的尸身不下葬吗？
想要带他回去九华吧，中间隔着万里黄沙，想要将他的尸骨运回洛京，可能吗？
夏季的沙漠，太阳毒的可怕，就算拓跋弘肯放，冰棺也抵挡不住那强烈的温度。一个月的行程下来，冰块尽融，尸首腐烂，尸虫满身，她如何舍得他死后还受万虫叮咬，一寸寸化作骷髅？
这里，毕竟不是九华，她没办法去寻来不化的玄冰养他的身体。
若是火化——
烧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成了一团灰烬。
她怎忍受得了看着他被大火烧成了尘埃，从此看不到，抱不了，时间这玩意也许还会把他在她头脑里渐渐的擦洗掉。
可是，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火化吧！这样子带回去也方便。”
她说，声音是如此的沉重，就像缓缓敲响的钟鼓，又闷又沉，让人感觉无尽的苍桑。
决定火化的这一刻，她再次泪水淋淋。
五月二十二日，为西秦国一统建下不朽功勋的九太保九无擎被一团熊熊大火火化于公子府。
这一日，新帝拓跋弘和皇后慕倾城一起观看了整个火葬典礼，事实上真正嫁拓跋弘，和他圆房的人，并不是她金凌，而是那个曾经很柔弱的慕倾城。这一场移花接木，是她们俩个人精心策划的大戏，只为了寻找一个九无擎这辈子再不能亲眼看到的迷底。
这一日，九无擎火化，作为未亡人的金凌自然也在，但这时的她，已然化身了为子漪。
整个火化的过程，她极安静的站在明媚的阳光底下，看着那冲天的火光将心爱的他吞噬，将他坎坷的一生烧成灰烬，却一颗眼泪都不曾落下，她用自己的坚韧不拔送别与他：
熙哥哥，一路走好，你精心绸缪的计划，凌儿会帮你完成；你想弄明白的迷底，凌儿会替你查清；你拼尽一切偷来的灵珠，凌儿会将它们带回九华；你的骨灰，凌儿从此贴身珍藏。等着吧，那些害过你的人，凌儿迟早都会他们付出代价……
七
燕熙眼开眼的那一刻，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世外桃源中，这里，尘雾轻绕，紫竹繁茂，这里清风袅袅，霞光普照。
他来回查看了一番，看到的是一片盛开的桃花，一面清澈的大湖环绕一座绿岛。
湖边，有紫竹，有薄薄的云气。湖中，清可见鱼。湖上，一片氲氤之气，金鳞起伏，便若仙境。
抬头所见，光芒四射的朝霞，透过万里云层，带来七彩的奇光，普照着这一片祥和之地。
让人吃惊的是一条青色的飞龙，在云气上懒懒的晒着太阳，似乎是睡着了，又似乎是失去了灵魂，有点恍恍惚惚，委靡不振。
而后，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白衣飘然，一身素净，散着淡淡的薄荷香，伸手摸向那断送他性命的喉口，没有那可怕的致命伤口。
他咬了自己的手指一下，不痛。
此时此刻，他是在做梦，还是一缕游魂？
他不知道。
这时，一个慈爱的声音响了起来：“青龙，你还记得前世吗？”
前世？
燕熙想了想，脑海里浮现的尽是与凌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凌儿的娇，凌儿的媚，凌儿的俏皮可爱，以及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凌儿带给他的所有美好，他皆生生的记着。
他的记忆里，只有今生，哪有前世？
临死之前，他曾想：若这世上真有轮回，那么，他一定要在奈何桥边等她——此生，他无福护她至白发苍苍，来生，如果，她下半辈子没和别人约定，那他一定要再与她续前缘。如果她爱上了别人，那么下一世，就让他化作侍从，默默守护她一辈子。
是，他是用瓷片结束了生命，当身体渐渐冰冷，他的神思开始迷离，魂魄抽离身体，而后，一道强光将他卷到了这里。
他想了半天，想不出有关前世的事，于是就开始寻找那个向他发问的声音所在方位，问：
“青龙又是谁？”
“前世，你是四大神兽之首的青龙，今世，你是凡人燕熙！”
燕熙闻言，呆了一下，原以为自己是被什么高手救了，结果……呵，也是，他这个身子，又有谁能救他？
他嘘了一口气，怅然若失的同时，另有疑惑浮上心头：“可我并不记得我是什么青龙！”
“那是因为你对今生发生的一切执念太深！青龙的记忆，反而被你封存了。”
是这样的吗？
燕熙不知道，他只看到滟滟明澈的湖面，倒映出了他皱眉的模样，俊美，年少，整张脸，是晏之的脸，温润中尽是困惑之色。
他如何能不困惑，这种事，怪诞离奇，但他能感觉到那个说话的人，并不恶意。
“尊驾是何方神圣，可否现身来见！”
能锁魂魄的人，一定是奇人异士，他想一见。
“抱歉，我现不了身。你现在在灵珠里。青龙珠，那是你的神元庇护圣地。这地方，除了你们四人，谁也进不去。”
“青龙珠？就是西秦国拥有的那枚青龙珠吗？”
“正是！”
“这一颗珠子不是由青云道长守着吗？”
天盘盛会上，四颗灵珠，他只盗了三颗，西秦国的青龙珠，他让人原物奉还，只因为这青云道长十分了得，守护灵珠多年的他，能一眼辩出珠子的真与假。他原打算等曦儿登基后，再打这珠子的主意。谁料一切皆生了变数。
“对！”
“如今，怎么在你手上？”
想在从青云道长手上取来这国宝，可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说话之人，怎么能轻易得到了它？
“珠子有灵性，神魄出世，灵珠会寻主而至，护主神魄，不受鬼魅所扰！”
“哦？那你是何人？神仙么？”
他疑惑的问。
清朗的声音再度扬起，夹带着笑意：“不。我前世是魔。至于今生，其实我们认得！燕熙，你小的时候，曾叫过我一声‘席伯伯’。我还教过你功夫，你记得么？”
“席伯伯？”
他喃喃的重复了一句，低头而思，遂了悟，瞠然惊呼：
“你，你是凤亦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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