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下一滴俄罗斯皮革，让它在皮肤上无声绽放，香气顷刻便会化作记忆的密钥，为你开启时光之门——你将感受到白桦树皮汁液渗入皮革肌理的温存，伏特加的微醺，荷尔蒙的暧昧，金色烟草的辛凉，军靴踩在雪地上的清脆，树脂的温馨，蜂蜜的甜糯，麝香的醇和，玫瑰、茉莉、伊兰的芳馥，以及流亡贵族颓靡又幽寂的眼神正小舟一般滑过涅瓦河优柔的水波。
1924年4月，香奈儿与法国夜巴黎化妆品公司的老板皮埃尔·威泰默一起成立了香奈儿香水公司。
当时，面对与日俱增的订单，恩尼斯的香水工作室已经力不从心。为了保证货源，香奈儿必须寻找更高效的机械化生产模式。于是，经过老佛爷商城的股东巴德尔的牵线搭桥，她与皮埃尔进行了会面。
皮埃尔是个精明能干的商人，他和弟弟保罗不仅拥有全法国最大型的化妆品生产企业，销售网络密布全球，而且还是老佛爷商城的最大股东。
皮埃尔显然对香奈儿5号非常感兴趣。向香奈儿描绘合作的辉煌前景时，他表示一旦成立新公司，他将会投入最大份额的资金。
那一天，香奈儿却看起来有些疲惫和情绪化（有一种说法是，她刚经历了与情人的分离），她对皮埃尔说：“一切都按你说的去做，我只要百分之十的股权就好了。”
“成交。”皮埃尔立即请律师起草了合约：新公司以“香奈儿”命名，其股权百分之十归香奈儿本人所有，百分之二十归巴德尔，百分之七十归威泰默家族。
这种合作模式一直延续至今。
作为香奈儿香水公司“背后的男人”，皮埃尔的确功不可没。仅是第一年，香奈儿5号在大洋彼岸的销量就翻了数倍。然而，身为5号香水的创始人，这种合作模式（利润分配）也让香奈儿懊悔了半个世纪——当她意识到自己“签了一个不平等合约”时，事情已成定局。
为此，他们之间爆发过数不清的激烈争吵，甚至屡次法庭相见。皮埃尔还专门请了一个律师来对付“香奈儿那个女人”，而香奈儿也从未放弃想拿回应得股份的想法，声称“可恶的皮埃尔，给我设了一个圈套”。
但同时，他们也是一个无比坚固的联盟，除了在利润上产生的矛盾和分歧之外，他们从未想过要解散或分离。
在这场相爱相杀的漫长过程中，他们的关系就像是一株大树，树根盘屈，枝节交错，钩心斗角，却又并肩抵抗着风雨的侵袭、战火的摧残和世事的变迁。年年岁岁，花开绚烂，然后结出芬芳扑鼻、滋味鲜美的硕果——近百年来，仅凭5号香水的奇迹，即可撑起香奈儿时尚帝国的半壁江山。
也是1924年——香奈儿香水公司成立后不久，“俄罗斯皮革”诞生。
依然是香奈儿设计，恩尼斯调制。皮埃尔则负责全球化的运营，他的广告部为它量身定制了宣传语：“一款代表设计师内心的香水，蕴藏着香奈儿才能赋予的完美。”
诚如世人所想，这款香水的灵感来源正是香奈儿与俄罗斯情人之间的那场浮华、绚丽、高调，又充满无限清愁的恋情。
他叫狄米崔·帕夫洛维奇，美如冠玉，风度非凡，曾被称为俄罗斯最英俊的男人。他也是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的孙子、尼古拉二世的堂弟，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公。
“一战”前夕，狄米崔因参与一起宫廷刺杀而遭遇流放，但也因此逃过了十月革命的灭顶之灾。1921年的秋天，他与香奈儿在巴黎重逢，这时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年——彼时，他还只有20岁，青春年少，风华正劲，容貌与马球技术一样令人惊艳。他们因卡柏的关系而相识。
但现在，命运翻转，彼此境遇已是云泥之别——昔日尽享尊贵的皇位候选人沦落为被家国所弃的流亡者，来自穷乡僻壤的小小女帽商却成了巴黎时尚界的财富女王。
“我被他迷住了。”香奈儿回忆说，“他身上流露出一种落难王孙独特的忧郁气质，比十年前更甚。”
这一年，香奈儿已经38岁了，但她依然身材曼妙，相貌可人，看起来就像一位二十几岁的时髦小姐。在某次晚宴上邂逅之后，狄米崔就开始频繁造访康朋街，他把香奈儿当成一位可以倾诉心事的“老朋友”，并在无意中提起，希望用蒙特卡洛的阳光治愈抑郁已久的情绪。于是，香奈儿第二天就去买了一辆蓝色的敞篷款劳斯莱斯。
她对狄米崔说：“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去蒙特卡洛了。”
狄米崔却犹豫起来：“我没有钱，我只有一万五千法郎。”
香奈儿粲然一笑：“那我也出同样的数额，三万法郎，应该足够好好玩一星期了，我想这将是一次美妙动人的旅程。”
他们出发了。
在旅程中，香奈儿又决定将他的自尊维护到底，比如每次需要结账时，她都会私下知会经理，要求对方给狄米崔一张最小额的账单，而其余大额的部分，她早就已经悄悄付清。
也正是这一次旅程，让他们从“老朋友”变成了一对恋人。
他们从巴黎到蒙特卡洛，又从普罗旺斯到奥弗涅，在美景和美食中消磨着时光。一路上，香奈儿都精神饱满。狄米崔则在日记里写下：“和可可在一起，我感受到了令人惊喜的甜蜜。”
只是，当他们开车飞驰在卢瓦尔河畔时，香奈儿却显得有些心事幽深。那里是她的生养之地，让她小小年纪就尝遍了贫穷和耻辱的滋味。好在一切今非昔比，她已经改写了自己的命运，并让那方土地以她为荣。她用衣锦还乡的高调方式，成功洗刷了童年时的屈辱。
就像在世人的眼中，狄米崔虽然有着尊贵的血统，但他与香奈儿相恋，多少还是带着攀附的意味，甚至有传言，称他是被香奈儿包养的男人——总有那么多人，对上流社会的私生活津津乐道。
对于香奈儿来说，她并不介意那些流言，她天生就是一个叛逆者，从来不会屈从旁人的看法。而在爱情的世界里，她也并不愿意做一个统治者，自始至终，她所渴慕、所追求、所珍视的，都不过是自由选择的权利——很多年前，她在艾提安和卡柏之间做了选择，那么现在，又到了在艺术家和大公之间做选择的时候。
伊戈尔·斯特拉文斯基是著名的钢琴家、作曲家、现代音乐巨匠——享誉世界的《春之祭》就是他的作品。与狄米崔一样，他也是一位流亡者，十月革命让他钱财尽失。好在战争并未摧毁他那倾世的才华，来到巴黎后，他继续与发掘他的伯乐迪亚吉列夫合作（香奈儿描述迪亚吉列夫对人才的渴望，就像是流浪汉在街头搜寻烟蒂），一路随着俄国芭蕾舞团巡回演出，却也一直在接受着资助。
米西亚就是迪亚吉列夫的朋友兼资助者。包括另外一些喜欢艺术或艺术家的沙龙女主人，也曾参与其中。不久后，香奈儿也加入进来——她的财力完全能够以一当十。
迪亚吉列夫有一天告诉香奈儿，剧团的债主们已经控制了剧院，让他们无法开幕，故此急需一笔资金……而某个美国的亲王夫人仅给了他七万五千法郎。
“她是美国的贵夫人，我只是个法国的小裁缝。”香奈儿正在工作，她头也不抬地挥舞着剪刀，但她的舌头却比剪刀更锋利。看着迪亚吉列夫那张乌云密布的脸，她终于停下工作，随之云淡风轻地填下一张支票：“不过，我可以给你三十万法郎。”
这一张支票解决了迪亚吉列夫的燃眉之急，让《春之祭》得以重新排演，让斯特拉文斯基的才华光耀世界，也让香奈儿多了一个“艺术赞助人”的身份，从而获得新的社会地位。
也有另一种说法，是关于香奈儿和斯特拉文斯基之间惺惺相惜的感情。他们正在秘密地相恋，所以，基于对情人的怜惜之心，香奈儿才对剧团进行了一次又一次慷慨的援助——当时，斯特拉文斯基已经住进了香奈儿的别墅，他病重的妻子也在她的安排下去了比亚里茨接受治疗而免受病痛流离之苦。
香奈儿给了斯特拉文斯基一个清净安稳的创作环境，《管乐交响曲》和《五指》都是在她的西郊别墅里写出来的。同时，为了让他的作品更具光彩，她还免费为剧团的那些演员提供了自己设计的戏服。
但显然，相比斯特拉文斯基的创作故事，大众都更关心他与香奈儿之间的风流韵事，比如米西亚，自从她看到斯特拉文斯基在遛香奈儿的狗之后，就忍不住到处宣扬：“可可爱上了一个艺术家！”
事实真如米西亚所说，是香奈儿爱上了斯特拉文斯基吗？
香奈儿并不承认这一点。晚年时，她也只愿意记得，她对斯特拉文斯基的赏识和帮助，以及在很多个寂静的深夜里，与他促膝长谈的情景。
她所有关于音乐的认知都得益于那些倾心交谈，她听他谈论贝多芬，谈论俄罗斯的传统音乐，谈论德彪西对他的影响，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而且，1913年，《春之祭》在巴黎首演时，曾因太过前卫而引起观众暴动，但也掀起了一场现代音乐的革命；同样，香奈儿的设计，也在时尚界进行着一场又一场的革新。在音乐与时尚之间，他们找到了共性，足够引为知己。
他也跟她说起《春之祭》的灵感之源。在黑暗中闭目聆听，耳朵是感受生命与宇宙之间关联的触角，身体则成为采撷大地密语的容器，手指像一条管道，《春之祭》就那般经其流出。
他对香奈儿的爱意，同样有着《春之祭》式的激情与狂野，他渴望拥有她，并准备离婚成为她的丈夫，以至于赛特夫妇都干预了进来，甚至搬出“是卡柏让我们照顾可可”的滑稽理由来让他冷静（没有人预料到卡柏会早逝，包括他自己）。
习惯了主动出击的香奈儿也不禁提醒道：“您已经结婚了，伊戈尔，如果您的妻子知道的话……”
深陷其中的艺术家却回答：“她知道我爱您。这么重要的事情如果不对她说，我该对谁说呢？”
至于后来他们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了哪一种程度，已经无从知晓。且在多年之后，两位当事人都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
不过，有一个不争的事实就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后半生都在靠香奈儿的资助过活。而期间将斯特拉文斯基一腔炙热之情浇灭的，却是米西亚的一份电报。
当时，斯特拉文斯基正在西班牙演出——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香奈儿会在一段时间后赶去与他会合，但期间狄米崔的出现，让斯特拉文斯基只等到了米西亚的消息：“可可是个轻佻的小裁缝，她更喜欢大公而不是艺术家。”
十几年后，斯特拉文斯基用一本自传回顾往事，却小心避开了与香奈儿之间的种种情愫纠葛，只留下了知遇之恩：“《春之祭》能够再度献演，尤其要感谢嘉柏丽尔·香奈儿小姐，她不仅赞助了资费，更以她蜚声国际的高级女装设计，亲自为演出制作戏服……”
香奈儿则在回忆中用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做了收梢：“无论怎样，米西亚转动了命运之轮，她干预了进来，翻开了新的一页，从那天起，我和斯特拉文斯基都不再回顾从前。”
香奈儿与斯特拉文斯基的感情不复从前，而她与狄米崔的关系却情意正浓。
狄米崔搬进香奈儿的别墅后，送给她一份礼物，那就是他费尽周折，在流亡生涯中极力保存下来的宫廷极品项链，其上的每一枚珍珠都散发出优雅迷人的光泽，仿佛映照着一个王朝的余温与遗痕。
香奈儿很珍惜狄米崔的这份情意，一直到暮年，她还佩戴着那些项链。而且在当时，她还用白色珍珠项链和小黑裙的搭配进一步巩固了自己的个人风格，并从中汲取了灵感，创造出一系列的人造珠宝，让整个时尚界为之惊叹。
于是，在狄米崔这里，爱情再次成了她的灵感之源——如果说斯特拉文斯基让她对俄罗斯风格浅尝辄止，那么通过与狄米崔的相恋相处，她已经深得个中精髓。人们将看到，在她引领的时尚世界里，一个“灵感俄罗斯”的时代，一个“斯拉夫魅力”的时代，诞生了。
1922年春，法国《时尚》杂志首次刊登了香奈儿最新设计的“斯拉夫魅力”系列，其中大量使用了俄罗斯最典型的锁链针步刺绣，以及俄罗斯各类职业服装的风格元素，面料含括丝绸、雪纺、蕾丝、染色的真绉丝……这些服装一经上市，就受到了大众的欢迎。
这时，香奈儿又趁机聘请狄米崔的姐姐，女大公玛丽为她工作。她给玛丽指派了一个工作室，专门用来做俄罗斯刺绣。玛丽很感激香奈儿给了她一份体面的工作，而香奈儿也自有长远的眼光——除却精湛绝伦的宫廷刺绣技艺之外，玛丽的王室头衔正好可以为她带来隐形的品牌影响力。
到了第二年的秋天，香奈儿再次在俄罗斯风格上发力，她从沙皇老贵族的冬季服装里寻到了灵感，创造出了风靡世界的贵妇毛皮系列——那些雪白的人造毛皮，伴随着成串的珍珠项链和山茶花，从衣领、袖口一直翻滚蔓延到下摆，不禁让人想起贵族女子们在冰天雪地里呵气如兰的娇柔……
不仅如此，她还在自己的沙龙里举行了一场空前盛大的香奈儿毛皮时装秀，并全部聘请俄罗斯姑娘担任模特。在无数闪耀的镁光灯下，那些带着清冷贵气的俄罗斯模特果然让来自大洋彼岸的时尚记者们惊艳不已，而更让记者们惊讶的却是，她们在遇到狄米崔时，都会自然而虔诚地去亲吻他的手，称呼他为“陛下”。
于是便有记者在美国版《时尚》杂志上写道：“香奈儿的作品，如此受人喜爱，是因为代表了女性最为渴慕的东西。”
女性最为渴慕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青春，是温柔，是优雅，是时尚，还是永不枯竭的性感和爱？
如果说一个人的作品就是一个人的人生，那么无疑，这些香奈儿都得到了。
1924年春，香奈儿与狄米崔结束了情人关系，重新回到“老朋友”的位置。最大的原因应该就是香奈儿对狄米崔的着迷已经到期，她不想用“包养”的方式继续他们的关系——除了他的皇室身份和盛世美颜，他似乎没有任何与她相匹配的才华和能力。
晚年时，一生的爱恨情仇都已谢幕，香奈儿谈起往昔岁月，也曾感叹过，那位来自俄罗斯的大公有着汪洋一般的碧眼、纤细修长的手指和健硕的双肩，热爱和平，却需要喝酒来为自己制造勇气，空有一副俊美的皮囊……皮囊之下，除了伏特加，便只有无用的忧愁和颓靡。
不过，与狄米崔分离之后，香奈儿的恋爱之旅还远远未到终点。
她曾说，不被爱的人生是挫败的，不被爱的女人也算不上真正的女人。
所以，爱情是她灵魂的养分，让她变得青春、温柔，充满灵气，散发出女性的魅力。她也会一直恋爱，会一直在爱情中享受被爱的感觉，寻找创作的灵感——就像“斯拉夫系列”和“俄罗斯皮革”一样，它们是一段爱情的见证和纪念，也是一个时代的沉醉和烙印。
而同时，无论她经历多少次爱情，平淡或是深刻，长久或是短暂，低调或是高亢；无论对方有着怎样的身份，是马球大师、商界巨子或艺术家，还是大公；无论她的境况如何，青春或是成熟，贫穷或是富有，她都不曾在爱情里迷失过，黯淡过——没有人可以掌控她的意志和生活。她那特立独行又光芒闪耀的思想与风格，也一直只会为自己而存在。
沿着生命的轨迹溯寻，一段恋爱，就是一段旅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