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香奈儿
她名扬海外,家藏万金,却又以流亡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满身尘土,费尽心思,只为谋取乱世之中的一线转机。
1939年春,整个欧洲都被战争的疑云笼罩着,战势一触即发,而巴黎却还沉浸在这个时代最后的安乐里,软红十丈,歌舞升平,浪漫的情调弥漫在空气中,犹如长梦将醒前的眷念与温存。
于是,“性感”应运而生,全巴黎的服装设计师似乎都在呼应这个主题,比如有人悄悄把领口降低,有人在裙子上增加亮片,有人把腰身收紧;比如夏帕瑞丽,就在衣服上设计了假的乳房,还把宽松长裤减到了小腿肚以上。
香奈儿却在这一年的春季发布会上别出心裁地推出了蓝白红横条晚装,并声称灵感来源于国旗,象征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兰西精神。
发布会当天,整条康朋街都沸腾了——一切如香奈儿所料,大战在即,她的这一季作品正好可以剑走偏锋,突围“性感”,点燃法国人心底的爱国情愫。
在美国NBC电台的采访中,香奈儿告诉记者,如果战争需要,她会把她的才华当成炸弹来使用。
而事实上,在战争之前,她的这一枚“爱国炸弹”,已经让对手再无还手之力,也让她的声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只是不知当时的她有没有预料到,在动荡的时局之下,时尚将何去何从,还有她的下一场时装秀,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是年9月,波兰沦陷,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
1940年春,希特勒的军队仅在短短数周时间内就打败了英法联军,丹麦和挪威沦陷。
是年5月,德军开始空袭法国,并同时占领了荷兰、卢森堡和比利时。
这时的巴黎才不得不直面战争带来的劫难。一时间,男人们全都戎装上阵,小孩们都被送往了乡下,余下的人们能逃则逃,能躲则躲,街道上连狗都看不到了。整座城市交通瘫痪,通讯受阻,几乎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
很快,香奈儿也关闭了时装公司,仅留康朋街的精品店还在销售香水。
人们不禁疑心,香奈儿是在报复员工——毕竟几年前,就是那些人曾集体罢工,将老板挡在门外。
当时香奈儿并未过多辩解——她讨厌辩解,只是淡淡地说:“现在不是讨论时尚的时候。”一直到晚年,她才告诉朋友,除了战争本身,没有任何理由让她关闭店门辞退员工:“她们每一个人,都有亲人上了前线。战争爆发后两个小时,我的店里就空无一人了。”
的确如香奈儿所说,征兵人数高达百万,她如果只是想惩戒员工,完全不必用这种自断臂膀的愚蠢方法。况且,她深爱着她的时装公司。她的外甥安德烈也已奔赴前线——哪怕他身体虚弱,也必须为了国家的尊严而战。
安德烈的参战,让香奈儿即便身处丽兹酒店的防空洞,也无法安然事外——丽兹酒店就像战乱中的最后一处桃花源,在这里,富贵的人们尚可小心翼翼地享受着避世的安宁,在全城缩衣节食的生活里,品尝牛肉与美酒。
但香奈儿一直在担忧安德烈的安危,害怕他被俘,害怕他牺牲。在她心里,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1940年6月初,希特勒的军队已经逼近巴黎,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人在德军的炮火下丧生。政府再次下达撤退通知,令人们紧急远离家园。烈日之下,大团的黑烟遮蔽了天穹——法国政府焚烧了所有的文档,然后坐着豪华轿车朝图尔斯开始撤退。
但没有人顾得上品味羞耻,所有人都成了与时间赛跑的人。
毕加索匆匆撤往图卢兹,达利夫妇去了阿卡雄,夏帕瑞丽则逃往了美国。香奈儿也只能临时雇用一名司机,连夜驱车赶往比利牛斯山区,那里有她早年为安德烈置下的城堡,现在,她需要带着康朋街的精英骨干,一起去乡间躲避战乱……
几个小时后,纳粹的万字旗就飘荡在了埃菲尔铁塔上。
同时,安德烈也成了数十万战俘中的一员,被德军关进了集中营,身如草芥,命悬一线。
多年后,小嘉柏丽尔还记得当年在比利牛斯山区的城堡里,她的可可姨婆失声恸哭的场景。
6月17日,电台播放了法国投降的消息,贝当元帅告诉所有的法国人,已经向希特勒请求停战,“必须停止战争”“将把自己作为礼物献给国家,来减轻法兰西的痛苦”……
香奈儿却悲伤得无法自拔。
她痛心疾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持续哭了好几个小时。在她看来,贝当元帅的停战请求无异于将法国拱手相让,是他背叛了国家,背弃了前线那些浴血奋战的人,更让所有的法国人感到羞耻。
而希特勒却可以在二十二年之后,用胜利者的状态睥睨天下,一雪前耻——1918年11月11日,在贡比涅森林的雷东德车站,德军曾与盟军签署了战败协议;现在,1940年6月21日,他终于可以代表德国,在同一地点同一节车厢,亲口向法国宣读停战协定——那是他一生中最闪耀的时刻,也是他踩着无数的尸骨与废墟,登上“德国战神”宝座的时刻。
几周后,香奈儿决定带着亲信们返回巴黎。既然已经停战,就不如先回去,一方面可以照顾香水生意,另一方面利于打听安德烈的消息。
但当她们抵达维希时,汽车已经没有油了,而且街道上到处都是滞留的民众,每个关卡都排满了汽车,汽油成了最稀缺的东西,酒店更是人满为患。
在一家餐厅吃饭时,香奈儿竟然发现这里的人们在大肆庆祝,庆祝维希没有被德军占领,庆祝维希成了贝当元帅领导的新政府首都,庆祝他们接下来可以继续偏安一隅地生活。显然,在这里,没有国家被占领划分的耻辱,只有男男女女砰砰开启香槟的欢笑声。
香奈儿愤而离席,不无讽刺地说道:“看吧,又到了欢畅的好日子!”一如数百年前,南宋诗人林升抵达临安的那种愤恨:“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接下来,几经周折,香奈儿终于从一名官员手中买到了汽油,又在一家偏僻的宾馆洗了个热水澡,中途还被骚扰。多年后,她回忆了那个毕生难忘的热水澡:“我从未那般肮脏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洗完后,水全是黑的……”
是夜,她出门散步,看到身边熟悉又陌生的景象,不禁百感交集。
维希是法国南部著名的温泉小城,她曾在这里学会了生活,也曾在这里葬送了最初的梦想。现在,她名扬海外,家藏万金,却又以流亡者的身份来到这里,满身尘土,费尽心思,只为谋取乱世之中的一线转机。
这时,有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倒在了她的身边,他的腿受伤了,没有钱看病,希望她能够伸出援手。
香奈儿看着小男孩的眼睛,慷慨地给了他100法郎。
怎知小男孩拔腿就跑,一直奔向不远处他妈妈的身边,然后忍不住兴奋地喊道:“妈妈,我们有晚饭吃了——”
女仆杰曼妮问香奈儿:“小姐,您是不是早已看出,他是骗你的?”
香奈儿未置可否,只是告诉她,那个小男孩的眼睛,让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安德烈:“他们都有一双黑玛瑙一般的眼睛。”
当她们风尘仆仆到达巴黎时,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巴黎的秋天本应有着最美的风光,站在丽兹酒店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天边锦缎一般的云霞,映衬着芳登广场的璀璨与光华。
但现在,到处都是飘扬的万字旗、堆积的沙袋和纳粹的标语,还有列队走过的德国士兵,他们喊着“希特勒万岁”,写着“德国必胜”,占领了别墅、公寓、酒店,在广场上修建希特勒的塑像,在各大精品店里用疯狂升值的德国马克换取奢侈品——比如香奈儿5号,这款全世界最著名的香水曾让数十万的德国官兵“光临”过康朋街31号。
而除了家园被占,精神被辱,资金流失,更让香奈儿悲愤的是,德军在7月份按照停战协议开始释放战俘,安德烈却不在释放名单之中。
那些被释放的战俘也仅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更多的战俘——那些曾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要么被残忍杀害,要么被维希新政府送往德国工厂当免费劳工,要么因为特殊的身份而被送至德国集中营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待价而沽。
其间,有人用大量的赎金解救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人用可靠的情报换取了亲人的性命。而安德烈在战俘档案中,德军对他的记录则是:可可·香奈儿的外甥,西敏公爵教女的父亲。
香奈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她已经打定主意,要将安德烈解救出来,无论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刀山火海,风雨虎狼,亦不可阻其脚步。
如果不能做到滴水不漏,那么就不如光明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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