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战”期间,莫朗曾服务于维希政府,因工作与德国人有过种种交集,所以现在,他也成了流亡者,一无所有,饱受骂名。而作为永久中立国的瑞士,无疑是最好的安全避风港,无论是秀丽的景色,还是淳朴的民风,都足以容纳形形色色疲惫的灵魂在这里或隐姓埋名,淡泊世事;或韬光养晦,待时而发。
在灯火通明的巴德鲁特宫大酒店里,窗外是漫天的飞雪,远处是沉静的阿尔卑斯山脉,香奈儿开始向莫朗缓缓打开她的回忆长卷——很多年前的某一天,在冰冷漆黑的房子里,人们冷漠地接待了一个骄傲内向的小女孩。现在,小女孩已经老去,并置身于温暖透亮的酒店,听着富人们消遣娱乐的声音,讲述她过去的生活。
“对于我来说,今天的瑞士,昔日的奥弗涅,我所能感受到的,唯有孤独。”
《香奈儿的态度》——冗长的回忆录以孤独开篇,在一个又一个的夜晚,被莫朗手中的鹅毛笔沙沙记录,时间仿佛静止了下来,像冰雪覆盖下的广袤森林,蕴藏幽深的心迹,孤独则如河水漫过年华,浸透思绪,最后与述说者的生命相融。
她说:“我的一生不过是一段无限延展的童年”。
因为同样被孤独侵袭。那个时候,她贫穷无助,过早地感知到了命运。她不是被命运优待的人。她说起童年的种种苦寒和隐痛,就像抚摸身上结疤的创伤。无论走到哪里,她的身体里都住着那个孤独而又骄傲的小女孩。
与童年一样,她讨厌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毕恭毕敬,拒绝掩饰思想,屈从顺服或不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自始至终,她的行为举止,她的生硬语气,她的严肃脸色,她的绝对性格中,都无时无刻不闪现着一种骄傲——“我是奥弗涅唯一未灭的活火山。”
她说起爱情,说起那些与她生命发生过交集的情人,他们见证了她生活的经纬,也影响了她人生的轨迹。
她告诉莫朗,卡柏男孩是她的最爱。
那个时候,她还那样年轻,如夏日之花,明艳动人,不凋不败。
现在,她向莫朗描述镜中的自己,语气中带着毁灭式的专横——弓形眉毛,张开的鼻孔如马的鼻孔一般大小,头发比魔鬼还要黑,嘴如一道裂缝,里面流出了一个易怒而又宽容的灵魂,皮肤如波西米亚人一样黝黑,牙齿和珍珠项链则是与之对比明显的纯白,身体就像葡萄藤上没有果实的干枯枝蔓,还有一双劳动者的手,手指上的蛋面宝石戒指如同美国拳击手的金属指环。
她真的老了。
哪怕她的心依然如少年一般骁勇无畏,也不能抵挡时间对容颜的摧残,那些皱纹如蛛网一般爬上了面庞,尘封了往昔的光洁与美丽。
她告诉莫朗一个女人应该如何正确地面对衰老:“在意自己的人总是老得最快。拍打下垂的肉毫无用处,不如按摩一下精神。美容应该从心与灵魂开始。若非如此,化妆品便没有任何作用。芳华易逝而隽美永存。真正的秘诀在于将外在的美转化为内在的美。这是众多女人都参不透的一套技巧。”
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在红颜萎谢后,身边一直不乏爱慕者。
她依然拥有爱情。
被爱的感觉,让她的灵魂永远年轻,精神永远饱满,魅力永远所向披靡。
1949年,丁克拉格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有人曾拍了一张照片,在瑞士某个景点的一块雪地上,香奈儿正在低头叠一方手帕,小狗在她身边跳跃,丁克拉格则朝着镜头微笑,礼帽下的眼睛充满了温柔和自信。
他们在洛桑度过了一段温情脉脉的田园生活。后来,香奈儿重返巴黎,与她最爱的工作在一起,丁克拉格便去了西班牙定居。分手时,香奈儿慷慨地资助了他一大笔费用,足够他安度余生。
她也说起时尚。
“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创造时尚。”从女帽到服装,从香水到珠宝——她解放了女性的身体,唤醒了她们自由的意识,让“香奈儿”成为一种不可替代的风格;她颠覆了整个社会的法则,让时装设计师步入上流阶层,也让王公贵族成为她的雇员。
时光飞逝,尘梦一觉,新凉几度人生。
她不禁感叹道:“我曾为整个世界设计服装,现在它却仿佛赤身裸体……”
“二战”之后,她避居瑞士,时常遇到有人跟她谈起那位传奇的“香奈儿小姐”,他们却不知道,那刻站在他们面前的便是香奈儿本人。而战后的巴黎时尚风向,也渐渐被一批崛起的男设计师所掌控,比如克里斯汀·迪奥,已过不惑之年的他就正在试图让女人们回归丰乳肥臀细腰的时代。
1947年2月,蒙田大道30号举行的那场高级时装新品发布会,让迪奥成了巴黎最有名的时尚设计师。
所有媒体都在报道,“新风貌”到来了——美艳的模特,遮住半只眼睛的帽子,吹弹可破的丝袜,高跟尖头鞋,一把纤腰的裙子,裙摆如花绽放,柔美的肩部线条,性感的紧身胸衣,还有维多利亚式烦琐与华美并存的工艺……战争让时尚匮乏了太久,女人们都迫不及待地想要焕然一新。
香奈儿在报纸上获悉了迪奥的成功。
她被激怒了,声称紧身胸衣的回归是对时尚的摧毁。在她看来,女人完全可以选择更为舒适的优雅,能走入生活的时尚才是真正的时尚。
的确,她依然关心巴黎的一切。
或者说,她从未真正地休息过,也从未想过要在瑞士享受晚年。尽管她已经非常富有了,她瑞士银行的户头里,每年都有大笔的资金汇入,那是来自香奈儿5号的利润分红。
但显然金钱并不能给她带来最核心的安全感。
爱情也一样。
她喜欢金钱,却不是为金钱工作。
她渴望被爱,却愿意为工作付出所有。
工作,才是能让她抵抗虚空、颓败,以及流言的东西。
她说:“总之,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不会休息。没有任何事情能比休息更会让我劳累和不快”“如果我放任自流,我知道忧郁正张大了嘴等待着我……”
没有工作的夜晚,她必须依靠镇定剂才能安眠。
一个不幸的女人。
一个伟大的女人。
莫朗明白,香奈儿野心依旧。
在距离巴德鲁特宫大酒店夜谈的三十年后,《香奈儿的态度》出版,莫朗在序言里追忆往昔,同时回味香奈儿那神秘、复杂、充满矛盾的性格:她羞怯,也大胆、她自卑,也骄傲;她虚弱无力,也斗志昂扬……
香奈儿性格生硬,手指灵活,措辞巧妙,言语简洁,那些有力的格言警句仿佛从一颗燧石般的心中落下,又滔滔不绝地自复仇女神的口中倾泻出来。
她那激流一般的声音你仿佛卷绕着无数的火山熔岩,她说出的字句仿佛是干枯的藤蔓不断地爆裂,她辩驳的话语也仿佛是长喙不停地啄咬。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语气日益专断,然而也更加衰弱和无力。
她那时感到自己被过去所困扰,被重现的时光所侵袭。苦涩的忧郁从她依然炯炯有神的双眼流出,她那用软黑眉笔勾勒出的眉峰愈加鲜明突出,仿佛是玄武岩的拱门。
最后,她又回到了孤独中。
孤独吞噬一切,包容一切,成就一切。
她害怕孤独,是因为生活在彻底的孤独之中。
她不怕孤独,因为她就是孤独本身。
“孤独,在今天的雪域与光芒中,我依旧没有丈夫,没有子孙,没有任何迷人的幻觉……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孤独。”
她经常会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活在世上,就像孤身而来一样。
“成长和生活在孤独之中,而后又孤独地老去。”但她告诉莫朗,正是孤独锤炼了她的性格,使她拥有了暴躁、冷酷而傲慢的灵魂和强健的身体。
一个孤独女人的故事,通常是一场悲剧。而她让这种不幸与伟大交融在了一起,其中有关她所坚持不懈从未放弃的斗争,“与自己、与男人们的斗争,与随时随地可能产生的诱惑、危险和脆弱的斗争”。
莫朗说:“她是奥弗涅唯一未灭的活火山,而整个巴黎都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而孤独,也能让人在生命的内核中找到自制自爱自强的能量,有了这种力量,便可以从深谷低洼里走出来,不被忧郁和绝望反噬,不被空虚和寂寞打倒,躲过人心的贪嗔痴怨和命运的刀枪剑戟,重新站在穹天之下,无畏无惧,焕发光彩,满身伤痕如战甲。
现在,她用支撑她走过苦寒岁月的活力与斗志,再一次在孤独中隐忍,等待爆发的时机。
她曾代表了过去,也将成为未来。
“我会去到我应该去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要征服所有的社会”,就像当初她在涅比贡征服了男人和烈马,在巴黎征服了女人和时尚一样,这一次,她的目标依然明确——在不久的将来,她就会重整旗鼓,收拾河山,重建她的香奈儿帝国。
失败固然痛苦,维持原状则更为悲哀。没有什么可以打败我,除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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