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汉斯·贡特尔·冯·丁克拉格,是一名德国男爵,金发碧眼,挺拔俊美,比香奈儿小十三岁,当时还是德国驻巴黎大使馆的官员。丁克拉格会说流利的法语和英语,他告诉香奈儿,他的母亲是英国人,他对战争有着本能的抵触。而他们也一直在用英语交流。
多年后,香奈儿的女仆杰曼妮回忆道:“丁克拉格男爵,他是一位绅士,性情优雅,善解人意,笑容明媚,经常到康朋街来看小姐……他们相识于圣莫里茨。”
尽管香奈儿认识丁克拉格时已经57岁了,但她依旧风韵犹存,散发着女性的非凡魅力,也让丁克拉格迅速坠入了她的情网。
他们低调地恋爱了。
1941年,丁克拉格开始频繁出入康朋街,可见,当时他们正处于热恋之中。那段时间,香奈儿变得容光焕发。杰曼妮记得,每次丁克拉格男爵到来,都是黄昏时分,那时,香奈儿就会安排厨师去准备一些精致的晚餐,她则会为他们点上烛光,喷洒好香水,香奈儿就在摇曳的烛光、缠绵的香氛中为英俊的男爵弹奏婉转的钢琴曲,情到浓时,他们就会相拥而舞,漫漫温存,直至东方既白。
而当外界质疑他们的关系时,香奈儿不愿意有过多的回应,只是告诉身边的人,要谨言慎行,明哲保身。
在她眼里,她不过是在经历一段生不逢时的爱情,正巧对方是个德国人而已,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英国人,他还那么痛恨战争。
“当一个女人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机会与人好好相恋一场,是不会想着去看对方的护照的。”她说。
但显然,有些人对香奈儿避重就轻的解释并不买账,比如在戴高乐将军领导的“自由法国”政权之下的特工组织(由法国特工和自由战士组成,为了抵抗德军,暗杀纳粹人员和叛国者),就一直在对丁克拉格进行密切监控,以至于香奈儿也被牵涉其中。
事实上,大使馆官员只是丁克拉格众多伪装中的一个。就像他曾在波兰伪装成落魄的新闻记者,骗取了所有人的同情;后来又在蔚蓝海岸伪装成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与一名叫海伦娜的女士发生了婚外情,只因海伦娜在土伦(法国最大的海军基地)附近有一套房子。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一名老谋深算的纳粹间谍,服务于德国军事情报局,并担任要职。
所以,便不免让人怀疑,这一次,丁克拉格与香奈儿之间,也远非茫茫人海的邂逅,你情我愿的爱情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建立在谎言与利益之上的处心积虑的预谋。
遇见丁克拉格时,香奈儿有意把自己护照上的年龄改小了10岁,当然,除了享受被爱的温暖,最直接的目的还是为了请求丁克拉格帮忙,以救出被关在德军集中营里的安德烈,因为后者已经患上了肺结核,病情一旦拖延恶化,就会有生命危险。
而丁克拉格也对香奈儿隐瞒了自己的真正身份。爱情是一座桥梁,他一步步走近她,取得她的信任,又一步步将她推进与纳粹合作的深渊。而当纳粹失势,她得以脱险之后,他又把她当成最后的退路,守候在她身旁。
在漫长的十余年间,是同心同德的爱情,是各取所需的陪伴,还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相互利用,只怕连当事人也混淆了。
为了营救安德烈,丁克拉格想出了一个方案。首先,他向香奈儿引见了他的战友兼同僚陆军少校西奥多·莫姆——莫姆当时的另一个身份就是法国纺织行业的督导者,负责转化资源扩充军需。然后,由莫姆出面,令巴黎郊区某家纺织厂重新开业,再将那家纺织厂变成香奈儿名义上的资产。最后,以纺织厂需要可靠的运营者为由,让德军高层相信,安德烈是经营工厂的不二人选。
于是,经过一番长达两年的苦心斡旋,安德烈终于被遣送回国,之后又在香奈儿的秘密安排下,被转移到瑞士疗养。
而这次营救行动,香奈儿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与德国军情局合作,参与他们的行动。
1942年到1943年间,德军不再所向披靡。他们先是在苏联尝到了失败的滋味,后又在以英国为核心的同盟国的顽强抵抗下连续失利,节节败退。德国政府方面开始担忧希特勒会让整个国家走向末路,但如果可以与英国议和,事态或许会发生转机。
那么这时,一个看似荒诞的计划便产生了。在丁克拉格与莫姆的策划提议下,德国党卫军将军沃尔特·舒伦堡将特别委派香奈儿(因为她与丘吉尔交情颇深,与西敏公爵也是昔日故人)担任他们的“和谈大使”,去会晤按照日程将在马德里开会的丘吉尔,以执行最终的“议和”大计。
在丁克拉格的陪同下,香奈儿领取了任务。
曾经,她与丘吉尔一起在伊顿庄园策马飞奔,一起在苏格兰的夕阳下品尝美酒,垂钓鲑鱼,围着篝火彻夜交谈,彼此推心置腹;
“二战”前,丘吉尔还经常造访康朋街,与香奈儿对饮,倾诉心事,畅谈未来,为威尔士亲王不爱江山爱美人感到心痛(威尔士亲王,即爱德华八世,为了辛普森夫人放弃了王位,后被弟弟乔治六世封为温莎公爵,从此逍遥于世,给皇室留下一抹隐痛,却给民间留下一段佳话),醉酒后在她的怀里哭泣;
在法国战败时,英国新任首相丘吉尔为了避免法国舰队落入希特勒手中,不惜用他的风雷手段,下令英国皇家空军,将法国舰队全部歼灭;
而现在,也正是丘吉尔,站在自由世界的中心,引领军队誓不撤退,英勇抗战,为战争带来胜利的曙光……
那么丘吉尔真的会因为香奈儿的一番话而改变一战到底的决心吗?
香奈儿并无把握。
但她的确希望战争早日结束,无论是德国投降还是达成和谈,或者说,她也希望在时代中有所作为,就像丘吉尔曾经说的那样,香奈儿不仅可以征服一个男人,更可以掌控一个帝国。
而这一点,多年后,她助手的一番话也可以作为佐证:“小姐每天都会阅读报纸,她熟知国际新闻,时常把自己置于各国元首的位置上考虑局势……她认为那些元首不找她来商量真是可惜……”
所以,为了确保行动顺利,她请求舒伦堡再为她安排一个帮手,那就是她曾经的雇员兼朋友,也是与英国皇室有着密切联系的维拉。
1929年,维拉嫁给了一名意大利军官,婚后入了意大利籍,又随夫定居罗马。
但从1936年起,因为维拉经常造访英国大使馆,与丘吉尔通信,意大利的军事情报机构开始秘密监控维拉,并怀疑她是一名英国间谍。到了1943年11月,当英国成为法西斯轴心国的心腹大患时,意大利方面立即抓捕了维拉,随后将她关在罗马的一所监狱里。而当香奈儿提出让维拉成为她的搭档时,舒伦堡还是决定以“大局”为重,亲自出面保释维拉。
1943年12月,香奈儿与维拉以及丁克拉格一行如期抵达马德里。然而阴错阳差,丘吉尔因身体抱恙已先行离开。如此,香奈儿与丁克拉格便回到了巴黎。
维拉继续留在西班牙。只是香奈儿不知道,维拉并不愿意执行这次任务,多年的被监生涯,短暂的入狱经历,还有整个局势的变幻,都将迫使她的心性发生改变,在预感大祸临头之时,会全力以求自保。
所以,便就不难理解,她为何要背叛香奈儿,向英国当局告发她参与的整个计划,并检举香奈儿为德国间谍。
而临走时,香奈儿还给丘吉尔写了一封信,请求“亲爱的温斯顿”看在往昔的情意上,可以帮助维拉摆脱当前的困境,让其回到罗马和丈夫在一起……
至于“和谈”一事,自始至终,她只字未提。
几个月后,维拉被丘吉尔救出,但经过马德里之行,她和香奈儿之间的感情再也回不到从前。
事后香奈儿给维拉写过一封信。
亲爱的维拉:
很遗憾,我知道了你的背弃。我承认我受到了极深的伤害,可是你得到了什么呢?
我曾尽我所能,希望你少一些痛苦……无论如何,我的英国朋友都不能怪我,我一切的所作所为,也并没有什么失误。
我也从未做过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任何事。如果你想回到罗马,在到达巴黎的48小时内,你就会如愿……
我全心希望你重新找到幸福。
往昔的岁月没有教会你信任和感恩,但愿如此残酷和悲哀的时光可以产生那样的奇迹。
从这封信中也不难看出,当初香奈儿请求舒伦堡让维拉成为她的帮手,其真正的目的,只是为了帮助维拉。
或许,作为丘吉尔的知己,她也早就明白,代表德方与丘吉尔“和谈”,本身就毫无希望。
而信中提及的那个“英国朋友”,显然就是丘吉尔。
1944年6月6日,法国人民从电台得知盟军已经登陆诺曼底。胜利在即,整个巴黎都沸腾了。
历经数年,局势终于反转,现在到了德军仓皇逃离的时候了。丁克拉格在7月份随大批德军撤出了巴黎。而在巴黎,有一部分人开始惶惶不安,他们或为了生存,或为了利益,或为了权势,或为了拯救亲人,都曾与纳粹往来过。等待他们的将是羞辱、羁押、审判、枪决……很多人都躲了起来。
香奈儿决定留下来。
安德烈平安回来之后,时年61岁的她,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或者说,就像她在给维拉的信中写的那样,她并不觉得她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失误。
如果不能做到滴水不漏,那么就不如光明磊落。
同时,香奈儿令她的精品店员工在橱窗外贴出了一张告示:“美国士兵可免费领取香水。”
摄影师塞尔吉·利多用他的镜头定格了那个历史性的画面,在康朋街31号的门口,美国大兵排起了长队,他们面带感激,只为领取一瓶珍贵的香奈儿5号。
如果这时法国警察敢动香奈儿,势必所有的美国大兵都不会同意。
有人说,香奈儿在寻求保护伞。
她说,不,我只是在犒赏勇士。
一直到9月,美国大兵撤离巴黎,城市渐渐恢复生机,两名法国警察还是在丽兹酒店以通敌的罪名带走了香奈儿——因为她曾与德国间谍相恋。而马德里之行,显然巴黎方面并不知情。
女仆杰曼妮当场被吓得大哭。多年后,杰曼妮回忆,当时香奈儿在被捕时,依然高贵得像一个女王。面对采访者,年迈的杰曼妮忍不住为香奈儿抱不平:“小姐怎么会是通敌者?她痛恨纳粹,都不愿意为那些德军的女人们做衣服,你看,她一直没有重开时装公司!”
的确如杰曼妮所说,香奈儿曾以“我已经退休”为由,拒绝为德军的太太们设计服装。而她的对手和同行们,都没有停止过与德军合作。甚至在战争之初,她还给法国军队提供过资金支持和救灾物资。是年2月,她又通过丁克拉格,从德国集中营中救出了科克托的朋友……
倾巢之下无完卵,所有的一切,都非对立的黑白。
而这时,在香奈儿最需要的帮助的时候,也正是丘吉尔,向她伸出了援手。
三个小时后,她就被丘吉尔保释了。
作为一个朋友,他用他的权利维护了她余生的周全和体面:“可可,请迅速离开巴黎,一刻都不要耽搁。”
尼采有言,任何人都不可能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有着不同程度的肮脏。所以我们需要汇聚成大海,只有大海能够容纳一条不洁的河而不至自污。
所以,多年以后,当香奈儿重建她的时尚帝国,财富与声望都浩瀚无边时,这一段“与敌共眠”的插曲,也将从头至尾成为被时光封缄的秘密,如异源的河流,归纳于深海。
她是奥弗涅唯一未灭的活火山,而整个巴黎都错以为它已经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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