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鉴赏-家乡的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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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翼如。

    爱家乡,难道只是蘸着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

    —题记。

    过去,我常爱用五颜六色的赞美词串成项链,献给我亲近而古老的家乡。忽然有一天,线崩珠散,散珠呻吟着落向尘间,似在声声怨我:“别化妆了,还我无粉黛的素面!”

    还你素面,原是何等苍白!

    但我还是撩起久远的运河水,为家乡洗面。

    铅粉飘走了,于是,碧沉沉的水面映出一排飞檐阴森的阁楼,依稀带着影子般的宁静,微微倾斜着,似在向水中的蓝天诉说它们遥远的过去……

    “好一片小桥流水人家!”某电影导演来我家乡,惊叹道:“以后拍古装片可要来这哟!”

    可不是小桥流水人家?望不到头的十八条巷,似乎十八年也走不完,它弯弯曲曲,仿佛在几世纪前,它们还年轻而左瞻右顾探索道路的时候,突然被一道御旨立地封疆,从此再不活动了。人站街中,几乎能脚踏两边的门坎;在阁楼上吸烟,烟能熏黑对面的房檐。青石牌坊与七阁八楼挤在一起,压低了一线天,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咯噔,咯噔……”踏着石板路,绕上罗锅桥,望那碧水青苔,听那吱吱橹摇,岂不发人怀古之幽情?今人不见古时楼,今楼曾经住古人;今人古人若流水,长住阁楼皆如此……

    看,小巷深处走来一人,虽没有穿长衫,裹青巾,却也斯斯文文地背着手,低首沉吟,缓缓踱步。再看,小桥上驰来一辆推土车,推车的小伙子像是从天而降的哪吒,虽然缺少文化,却不乏气力……这一慢一快,一文一武,多么和谐地统一在古老阁楼的背景上!

    然而,和谐终究被打破了—外出两年还乡,十八条巷已从大地上消失,被拉成一条宽直的马路;那位导演若来拍小桥流水人家,滚滚的车辆声该回答他:我们要跨上高速公路!

    仿佛每块石头,每寸土地,都张开嘴吐着热气,一排六层楼房在号子声中拔地而起,显赫大方,与当初那婉约的阁楼相比,不啻是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大江东去,浪淘尽……

    小阁楼的废墟正在消除。大绳套在残壁上、断墙上,几十副赤膊拉紧大绳,一、二、三!又一障碍轰然倒地,腾起迷人的烟尘,留下一片碎砖。在工人抽烟喝水的空隙,却有几个居民呆呆地在废墟前站定,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依恋。半晌,他们又悄悄抱起一捧一捧的砖头木片,修补残剩的小屋去了……

    我走进阁楼,抚摸着被白蚁蛀出空洞的墙柱,望着那像一页读腻了的书似的昏黄天花板。它的主人,何以还要留恋这些呢?

    推开木窗,一眼望见古运河水,我蓦然明白了—雨后的河水,浓绿光滑,浮着阁楼的倒影,映着故乡人的明眸……啊!这条河,没有浩浩荡荡的气势,也没有开阔的远景可以让人游目骋心,它披着暗绿色的外衣,凭着它柔和的曲线,妩媚的姿态,在慢节奏的小城市里懒懒地伸展着,像美女般缠绕那围它而立的一排排阁楼……

    是啊,小阁楼内外的生活,就像这凝滞的河水,一点一点地浸润了故乡人的心,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故乡人的气质,他们与小阁楼几十年、几百年酿成的情感,怎能一旦消脱呢?

    我想起自己家的阁楼。她藏着我童年的甜蜜,寄着我少年的憧憬。我常常在楼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波心的云朵,随波逐流地跟着河一起去了—和缓的微风吹过,轻灵的飞鸟掠过,我的梦幻在怡然自得中飘过……忽然,木楼梯一响,是妈妈带好吃的回家了;木梆子一敲,准是门口卖馄饨的老汉又唤我了……我还记得我家屋檐下有棵被蛀空的老树,树上常见一个小东西,那是蜗牛,它背着个小房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探一探路,爬一爬。我曾用小棒棒去捣它,骂它窝在“小屋里”爬不快呢。岂不知我们的祖先早巳“常笑蜗牛带屋行”了!而我自己住的阁楼—正室厢房,门窗关闭,布置井然,恰显出缓慢的生活节奏!

    我探身窗外,欲再寻几片颤抖的回忆,可是机器的轰鸣使我心头猛惊;老运河仿佛也在激动、震颤,一股湍流冲向小阁楼的倒影,把它拉长,扯碎,带走了……难道我还处在童年和少年?我不该进入青年和壮年吗?我不该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后把空间让给更新的生命?留恋往日的遗迹和光荣,会促使人前进,也往往会缚住人手脚,特别当你留恋的旧物,已经转化为陈腐的时候!我们民族的长期停滞,不也阻于“留恋”么?

    [鉴赏]

    赵翼如(1955~),江苏人。女作家。报纸文艺副刊编辑。近几年发表散文,报告文学多篇。

    “家乡的阁楼”,封尘着作者童年的记忆。今日作者家乡的变化又何止是一些阁楼……作者只是以此为切入点来反映家乡的进步,同时,告诫人们不要沉湎于过去,而要与时俱进。

    大凡爱家乡的人,总不免对家乡的一景一物有着难以割合的感情,因为这一景一物能唤起往事的回忆,能荡起情感的涟漪。《家乡的阁楼》的作者正是沿着这种情感的线索抒写着自己对家乡景物的一份情爱。然而这种情感又是复杂的:家乡柔和的运河是宁静的,它是家乡的特色,然而它也和落后与闭塞等义;家乡的“小桥流水人家”是可亲的,但那“人站街中,几乎能脚踏两边的门坎;在阁楼上吸烟,烟能熏黑对面的房檐”的拥挤,又几乎使现代人感到喘不过气来,家乡的阁楼藏着童年的甜蜜,木楼梯的咯吱声,带着妈妈的温馨;木梆子的敲响,是家乡熟悉的节奏。然而婉约的阁楼已被白蚁蛀成空洞,成为陈旧的象征,熟悉的节奏在今天正显示出它迟缓的缺憾。于是,随着时代的大潮,家乡开始了巨变。面对这种巨变,作者以极其复杂的心情写出了她以及家乡人对旧居、旧物的难以割舍,同时又以理性的眼光评价分析着这种巨大的变化。随着这种叙述与描绘,文中的理性因素渐渐突出,渐渐地深沉起来:“机器的轰鸣使我心头猛惊,老运河仿佛也在激动、震颤,一股湍流冲向小阁楼的倒影,把它拉长,拉碎,带走了……难道我还处在童年和少年?我不该进入青年和壮年吗?我不该在完成了古老的使命之后把空间让给更新的生命?留恋往日的遗迹和光荣,会促使人前进,也往往会缚住人手脚,特别当你留恋的旧物,已经转化为陈腐的时候!我们民族的长期停滞,不也阻于‘留恋’么?”在这里作者意在表达这样一种思想:阻碍人前进的,便应当摒弃。无论家乡还是祖国都应以这种态度来面对过去。这是爱的反思,是理性的,也是情感的,它体现了作者爱的深度,也体现了作者理性的高度。这时我们若再琢磨一下“家乡”的深切含义,再回头看看作者的题记,便会有某种新的领悟:“爱家乡,难道只是蘸着油漆粉刷那古老的庭院?”

    文章语言朴实、感情真挚,深深地感染着读者。

    为你自己高兴。

    刘心武。

    朋友小凌自幼双腿萎瘫,在一家印制包装纸的福利厂工作,业余爱好文学书,常到我家来借,我有一天就对他说:“你怎么不立个大志向,发奋写作,也成个作家?”我自然举出了中外古今的一些例子,又借给他《三月风》,激励他登上“维纳斯星座”;当时他没说什么,过些天来还书,他告诉我:“我没有写作的天份,我就这样当个读者挺好。”临告别时更笑着说:“我活得挺自在。我为自己高兴。”

    上个星期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了他,他骑着电动三轮车,后座上是也有残疾的妻子,搂着他们完全健康的小女儿,三个人脸颊都红喷喷的,说是刚从北京游乐园玩完回来,真的,他们全家都为自己高兴,那是人生中最扎实最醇厚的快乐!

    为自己高兴吧!我为什么不完美?—别钻那牛角尖。要是别人问,你为什么不如何如何,那么,让我们都像小凌那样,坦然无愧地看待自己,珍爱、享受平凡而实在的人生!

    一个作家朋友得了个奖,却很不高兴。为什么?因为有人问:为什么只是个地区奖,而不是全国奖?如果他得了个全国奖,那么又可以问:为什么不是最高奖?如果是最高奖,那么又可以问:为什么国际上没有得奖?如果国际上得了奖,那么还可以问:为什么不是诺贝尔文学奖呢?倘真地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仍然可以极为好奇地、激励他向上地、不问白不问地问他:怎么你得奖后反倒写得不那么多,而且,怎么写出的作品倒不如以前的好,怎么也没有新的突破了呢?……这样一路问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也许会有正面的例子,但我举不出来,我只知道美国海明威和日本川端康成都是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后自杀身亡,也许那自杀的心理因素非常复杂,但一些评论家讥讽海明威的“江郎才尽”,社会舆论对川端康成达到至美至丰境界的高于富士山的期盼压力,很可能是那诸多因素中相当重要的一种。

    不要为自己立下高不可及的标竿,更不要被别人往往确实是出于好奇好意的刺激而陷入自卑自怨自责自苦的泥潭!

    开电梯的小倪有一天刚从发廊理完发来上班,楼梯里乘电梯的人们都说她这下更像电视里出现过的某位歌星了;说一次也罢,后来有的人确实出于好心,出于善意,往往也是出于无聊,出于没话找话,更有出于起哄的,便不断地用这类话来激小倪,此如你为什么就不去试试,也当个歌星,也上上电视呀;你为什么就甘心窝在这个小笼子里呀;你这么好的相貌这么活泼的性格,为什么不起码当个广告模特儿呀……有一天,众人正在电梯里哄着,小倪就高声宣布说:“你们说的那位,顶多算个三流歌星,我可是个一流的电梯工!不是我像她,是她长得像我!”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小倪在为自己高兴。她高兴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平凡,自己的不必上电视,自己的适得其所,自己的不为他人左右……

    是的,要为自己高兴,你的个人最适合于你,你的相貌为你所独有,你的身体状况即使不佳即使有残也无碍你内心的自尊与自爱,因为你在诚实地生活,在认真地工作,在挣得你应有的一份,在享受社会应为你提供的那一份快乐,你每天晚上问心无愧地安睡,你每天清晨兴致勃勃地迎接又一个平凡而充实的日子……是的,你不一定要成为维纳斯,不一定升为星座,但你可以尽情欣赏“维纳斯星座”;你不一定要出现在电视上,但你在生活中完全可以拥有比那更多的乐趣……

    争取不凡诚然可敬可佩,然而甘于结结实实的平凡,如小凌、如小倪,则更可爱可羡……这个世界很大,机会确实很多,然而这个世界也很小,机遇又极为难得,我们应在奋力进取与适可而止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我们要懂得这个世界不单是为不平凡的人而存在的,恰恰相反,这个世界是为平凡的人而存活。

    为你自己高兴,因为你的努力奋进已取得了一些成果;为你自己高兴,因为你能够如现在这样也真是挺不错;为你自己高兴,因为你不为自己设置徒添烦恼的标竿,更不受他人那出于好意而设置的缥缈标竿而蛊惑;为你自己高兴,为你那平凡而充实的、问心无愧的存在而高兴!

    [鉴赏]

    刘心武(1942~)四川成都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母校留念》、《班主任》,长篇小说《钟鼓楼》获茅盾文学奖。

    人生是一个古老而常新的话题。哪怕是生活中极其平凡的一件小事情,只要认真去挖掘,也能折射出富有新意的人生哲理。

    人生在世要学会随遇而安,过于奢求,往往适得其反。我们长期张扬的人生立意毫无疑问地是拚搏、奋发、向上……这当然没有什么不对的。但事实上,如果仅仅朝着这一条人生线索机械地想下去做下去,也容易导致人生的偏面。说不尽的苦恼,脱不了的愁绪,本来好意的人生攀登却成了自己生命的沉重包袱,这难道能算有意义、有价值的人生?

    社会是多维度的,人生也应该是多维度的。刘心武以作家的敏锐从两件小事中发现了人生所需要的另一面态度—我们应在奋力进取与适可而止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我们要懂得这个世界不单是为不平凡的人而存在的,恰恰相反,这个世界是为平凡的人而存活。

    这篇散文从形式上看似乎平常又平常。主要结构由两件几乎人人都遇到过的小事组成,加上一些带有一定抒情色彩的议论。它的妙处就在于把这简单的事件和普通的道理经过组合后自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深刻的哲学命题,而这一哲学命题又通过这简单的事件和普通的道理使许多常人感觉得清清楚楚,丝丝入耳。

    平常的形式产生了神奇的内容。大彻大悟本应以大智大慧为前提。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这就是作家特有的心灵感悟。

    渺小与伟大,欢乐与痛苦,贫穷和富有,名人和常人……世间的人事本身就是这样对立而统一地运行着、变化发展着,难道我们听了作家这么诚恳的话语还不能领悟其中的道理吗?

    这是一篇难得的充满普通人激情的哲理散文—虽然它的语言是那么的通俗又通俗,所讲的事情是那么的平常又平常。

    我们相信,无论是伟人名人,还是黎民百姓,无论是走红社会的歌星,还是默默于机床边操作的工人,读后都会有不同程度的彻悟感、解脱感或轻松感。不满、愁闷、嫉妒、埋怨……都有可能从自己的灵魂中逃走。一篇小文章能有这样的神奇!但我们看得出来,作者确确实实在用诚恳的语言尽力对你讲说这样一种良好的人生态度。并劝慰人们要善待自己的人生。

    离不开你。

    茹志鹃。

    一。

    她是谁呀?有三十多岁了,长得可真称得上美丽。高高的身量,典型的鸭蛋脸,挺直而线条优美的鼻子,沉稳的大眼睛,但又有细长的眼梢,更透出一股灵秀之气。

    她抱着一个用网兜兜着的有盖瓷缸,一个盐水瓶里,灌满了原汁鸡汤,站在萨尔图医院门口,站在凛冽的冷风里。这可是一九七六年元月的风呀!冷得刺骨。

    “让我进去吧!”她对医院的门卫说。

    “不行,有外宾要来。”

    但是从早晨站到了日中,外宾还没来,她焦急了,求门卫说:“让我送上去吧!我回去还要赶三十里路呢!”

    “不行。”

    “我家里还有孩子呢!”

    “不行。”这可是门卫的权力。有一种人就善于把不大的权,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来,这也是一技。

    她抱着拆去骨头的鸡肉,鸡汤,自己却不想吃,也不想喝。她望着三楼的病房,那里有她的丈夫,一个刚刚失去双臂的丈夫—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需要她去喂,去洗,去穿,去……去帮他活下去。她不知跟门卫怎么说好。她不会说话,她只有哭了。这是从丈夫受伤以来,她第一次当着人流了泪。

    大颗的泪珠儿啊,慢点流吧!不要落到地上,也别用衣袖去拭,应该从彩虹里抽出那七色的线,把它穿起,挂到天上,让西方的一切爱神在它下面黯然飞翔,让东方的一切观音瞪眼仰望。

    下午,外国的朋友们来了,她(他)们看到了雪白的病房,整洁的手术室,但是多么可惜,朋友们却没有见到这么美的一个妇女,这么美的一颗心灵,她就站在医院的大门口。

    她是谁呀,这位妇女?……因为她在萨尔图,人们只知道她是大庆人。

    二。

    过了一天,这个大庆的妇女又跋涉了三十多里,出现在医院里。这次她带来的不是鱼肉鸡汤,她把八岁和两岁的两个儿子带来了,带到丈夫的身边,让孩子的小嘴亲亲爸爸的脸,让孩子的小手抓抓爸爸的头发,她给丈夫送来了生活的情趣,喂下生命的力量。这是残废病人极需要的治疗,这又是任何名医开不出的药方。妻子想到了,带来了。丈夫侧过脸,微笑地看着妻子,热泪却盈了眶:“我成了个没枝没叶的树桩,一个秃人了。”

    妻子说:“秃不秃的,你不活着吗?为了救你这个秃人,国家花了多少钱!

    “以后呢!怎么过?”

    “靠我们不行,咱有社会主义。”

    “咱就吃社会主义?”

    “哪能啊!我有工作。你没手,脑瓜还不好使吗?”这些话,是她一宿一宿的哭,千遍万遍的寻思,才得到的结论,现在她在丈夫面前又背了一遍。

    丈夫微微眯起了眼睛,泪水被一种奇特的光烧干了。他自语地说:“就象萤火虫那点点光,可不可以发出呢?……”

    妻子脸上绽出了笑容。

    三。

    这位大庆妇女,不知她姓甚名谁,但却是那样熟悉,好象曾经相识。啊!我想起来了……

    抗日战争的时候,不正是你,为子弟兵推磨压碾。在磨道上,你迈动缠过的小脚,你白发飘飘,你年行数千里,你碾的细面,喂过万千抗日大军。这是你!这当然不是你。那时候,暴风雪还在这草原上肆虐横行,大庆的石油也还在地层深处埋伏,你这女儿,也还没诞生呢!可是,多么神似。

    解放战争的时候,不也正是你,牵着马,马上骑着披红挂绿的未婚夫,没过门的媳妇送郎去参军。你强压住乱蹦的心,驱不散脸上的红云,你仰头对马上的人儿说,“你去打败那老蒋,保住咱的胜利果实,家里事有我来……”没过门的姑娘,把根大辫子挽成一个不听话的髻,把他的妈改口叫成“俺娘”。这是你!这当然不是你,大庆的女儿,那时你才四岁呢,可是又多么像你。

    孟良崮战斗的时候,又好像是你,喂饱了孩子,拜托绐乡邻,你给起了担架。敌人空袭的时候,你扑到伤员的身上,用你健壮的身体,火似的心,给解放军做成活的掩体。算起来,大庆的女儿,你那时正寄养在锦州大爷的家里,没有了母亲,你在孤寂中盼望着解放。很明白,那不是你,可是这又多么像你。

    你,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大庆女儿,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萨尔图—一个有月亮的地方(蒙语萨尔图意思是一个有月亮的地方)的人们说,“她的丈夫叫耿玉亭。”

    耿玉亭说:“她就是我的爱人,大庆化工总厂的仓库管理员,一个普通工人。长得不怎么样,又不会说话,名字也不怎么样,叫个刘桂芬。”

    “人家看见我这模样都掉眼泪,你怎么不哭呢!”丈夫问桂芬。

    桂芬笑了一笑,立即垂下了眼睛。……草原上的风,吹过去又回过来,旋起了刚刚沉落下去的一切。

    那只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但刘桂芬却象过了几个三百六十日。

    四。

    这是什么日子啊!一九七六年元月九日,哀乐回荡在中国大地上,萨尔图草原上的风,低低地哭泣着,围绕着钻井架、油井转着,游着,又磕碰在化工总厂的冷却塔上。化肥厂正在试运投产,但整个厂没有人声,工人们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在默哀中实现周总理生前批准建立这个厂的遗愿。刘桂芬管理的工具仓库里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来借用工具,只有丈夫耿玉亭刚才红了眼圈,来借去一只万用电表。

    突然,变电所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火花,爆声,焦味。工人们奔过去了,领导同志奔过去了,救护车急驰而过,刘桂芬呆呆地站在仓库门口,在人群中搜索着丈夫的身影。他是电气技术员,他怎么不来?他在哪里?……

    “他在那里!”桂芬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喊,“是他,是他,那里是他的岗位呀!”刘桂芬头昏了,目眩了,她要冲到那里,去看个明白,要飞到那里,弄个清楚。但是刘桂芬把手深深地插进工作服的口袋,转身走进了仓库,这是自己的岗位。

    有人来借工具了,但是来的人,低着头来,低着头去,躲开她的眼光,也不敢朝她看上一眼。刘桂芬的心在往下沉,沉,可是她脚步稳稳地,在货架当中走着,取着他们要的各种工具,像平常一样,只是脸色发白。直到下班,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出事的是谁,她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她交完了班,换下了工作服,就径直向总厂所在地的龙凤医院走去。果然,他,由于伤情严重已经转到萨尔图医院去了。

    从萨尔图医院回来的那个晚上啊,这个有月亮的地方没有了月亮,没有了星星。桂芬却依然端上了晚饭,告诉年老耳聋的父亲,说是玉亭出差去了。她安排八岁的乐为睡下,独独抱着两岁的孩子,倾泻了眼泪和不幸,她告诉孩子,爸爸已失去了双臂。妈妈以后怎么办呢!孩子啊,你在睡梦中还会用小手揉揉眼睛,抹掉母亲滴在自己脸上的泪水,但是爸爸不能了;孩子啊,你饿了会用小手拿着馍馍啃,你渴了会捧着杯子喝,你会用手绢擦鼻涕,你会拿着冰棍儿吮,跌倒了也会用手撑着爬起来,可是爸爸不能了,都不能了。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永远不能了,孩子啊!妈妈怎么办呢?……

    冬天的夜是长的,桂芬流着泪想到将来的难处,她流着泪也想到过去那些蜜糖似的日子。当她在抚顺石油学校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在河北承德石油学校毕了业,他们都爱石油,于是就在石油的故乡见了面,在这有月亮的地方约定了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一九六八年的初春,他们花了四十元钱建立了一个共同的家,一个简单然而可以过一辈子的家。结婚那天一早,他俩到哈尔滨去了,晚上回来,没想到家里已坐满了客人,同志们还给新房的门上贴了对联,窗上贴了剪出的红双喜。红双喜啊!你可以作证,两个年轻人处得多么好,在一起过一辈子都过不够啊!双喜的红色褪了,这屋里的喜气却越来越浓。有了孩子,做爸爸的总是晚上起来,给孩子喂牛奶,给妻子煮鸡蛋,他要妻子一个月不下炕,他要把她幼时吃的苦,受的亏都补上。现在这双手没了,一辈子都不会有了。孩子啊,妈妈怎么办?……

    后半夜了,那贴过双喜的窗子外面,乌黑乌黑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桂芬的眼哭肿了,心哭乏了,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她想到了一条最后的路,一去不复返的路。老辈子的妇女中,有好些人都走上这一条路。她轻轻地把两岁的孩子放在八岁的哥哥身边,轻轻地给他们盖好被子,站了起来,她茫然地在屋里转了两圈,然后拉开了灯。电,这奇妙的东西,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也把不在屋里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桂芬流着泪,想起了今天的社会,社会主义制度下的种种,也是过去旧社会里梦想不到的种种。油田领导亲临医院,要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玉亭的生命,挽救他的两只脚。医院里有护士,领导上还另请了护理员,一个不行又请一个。领导的慰问,鼓励;同志们的看望、帮助,那一双双热情的手,关怀的手,多少手啊!桂芬朝炕上看看,两个孩子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正睡得香哪,桂芬一下扑到孩子身边,孩子啊!咱有社会主义,啥困难都易克服,你们放心地睡吧!

    桂芬长在新社会,可是她从来也没有这样鲜明地、具体地看到社会主义。现在,一个人失去了双臂,全家人都实实在在看到了,感到了,社会主义,这是一双多么巨大的臂膀,具有无限力量的臂膀,有这样一双臂膀在庇护她(他)们,庇护着这个家,孩子啊,妈妈不害怕。

    从软弱中斗争过来的坚强,是有韧性的,因为它已仔细端详过现在和将来的艰难。勇士也并不是都有一副威武的外貌,更不是生来就有一往无前的勇气。桂芬擦了擦红肿的眼睛,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收拾起桌上狼藉的碗筷和玉亭前几天正看着的书籍。一本折了角的书,自然地翻了开来,一句用红笔划着杠杠的字句跳了出来:苏维埃加全国电气化=共产主义。这正是玉亭常说的一句话,也正是这句话,鼓舞着他以全副的精力,钻研了电气这门技术。桂芬慢慢地坐到炕沿上,“他活着!”这些天来,她第一次恍悟到他活着,他学的这些技术也活着,他的理想也活着,他那个倔强的性格也活着,这才是一个人最主要的东西。唉!桂芬,桂芬,你脑子里光装着两条胳膊,可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东西。

    夜尽了,窗外已露出朦胧的曙光,桂芬着忙起来,她要烧早饭,要安排孩子上学,她自己也要上班去了。以前习以为常的上班,今天在桂芬的心里,却有一种崭新的意义。上班,好好工作。这就是具体地建设社会主义。以后,逢星期天再去看看他吧!

    天亮了,大庆的路上行人还稀少,就有一辆自行车飞向化工总厂,车上是一位端庄的妇女,她脸上没有忧愁痛苦,有的是充分休息后才有的蓬勃精力,使不完的干劲。

    五。

    北方的春天,不过略露了露脸,夏天也没站多久,便和大雁匆匆去了南方。刘桂芬从秋到冬,表面上依然一个样,上班,下班,星期天就千方百计买些好吃的,去医院看望丈夫。但是当她和丈夫默然相对的时候,一块愁云罩着两个人,两个人的忧虑相通,心潮起伏相连。一股吹大庆红旗的风,在辽阔的草原上,正刮得天昏地暗,原油产量越高,便越是唯生产力论的典型。物资越来越少,调子越来越高。社会主义的基础在摇动,他们的生命线在摇动。大家担忧,残废人是更揪心啊!

    妻子安慰丈夫说:“我养活你。”

    丈夫说:“这不是一家一户的事。”

    桂芬知道丈夫说得对。整个大庆工人都被这股风吹黑了脸,吹瘦了人,吹紧了心。大家都在顶风拉纤,产量仍然逐步上升。

    一个晴天霹雳,毛主席逝世了。整个大庆在恸哭。刘桂芬、耿玉亭在恸哭。哭国家的命运,哭自己的命运。党和国家面临万丈深崖。刘桂芬的心翻了个,老辈子妇女走过的那条路,难道又要摆在自己的面前?……

    十月,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兴妖作怪的“四人帮”,从悬崖上勒住了马,在危急关头挽救了党!云散雾消,桂芬掏心地大喊:“感谢党,给了我们第二次解放!”耿玉亭不能和妻子一起振臂,但和妻子同声地高呼。

    经过忧患的欢乐分外甜,受过罪以后的解放更为舒畅。耿玉亭躺不住了,他要求出院,他要飞出去,飞回自己的热电车间,萤火虫迫切地要去发出自己那一点点的光。

    十一月,领导批准他出院了,同时给他换了房子,同时批准刘桂芬同志长期在家照顾他。

    两个人坐在家里,对国家毫无贡献,却象条虫似的吃社会主义?这样的活着,丈夫不愿意,桂芬不愿意。下了的决心,要是没有行动,那不成了骗人骗己的玩意儿,大庆人从不干这码事。

    于是,两岁的孩子送到亲戚家里寄养,退掉了国家给的护理员。

    于是,每天每月,早上桂芬要穿两个人的衣裳,刷两个人的牙,洗两个人的脸,上两次厕所,烧两份饭。一个碗里装的两样饭,给丈夫喂一口米饭,自己吃一口粗粮。晴天,她的自行车上载着两个人的重量。刮风下雪不能骑车了,她一半心思跟着丈夫先上了路,一半心思在家料理家务。家里收拾好,她再追上去,给丈夫扎紧松了的帽带,给他擦去被冷风刺出来的眼泪、鼻涕。中午的时候,她更像在打仗,赶回家烧饭,跟孩子老人吃了饭,再拎着饭盒,赶到车间把丈夫喂饱。她白天没有一分钟的空闲,夜里没睡过整宿的觉。丈夫难过了,她却觉得安慰,到底,萤火虫飞回了车间,她自己也没影响工作。

    但是,她看到萤火虫在车间徘徊,她看见丈夫为了不叫人代他开门,自己用嘴叼开,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嘴唇一碰上铁,拿不下来了。桂芬问:”你为什么不叫一声?”

    丈夫说:“我上班做了什么工作?还要去打断人家的工作来给我开门?”

    桂芬明白了,萤火虫活着就要发光。丈夫活着就要实现他的理想。光给他吃饱穿暖是不够的了。

    于是,当玉亭做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车间辅导员,她就帮着翻参考资料;领导交玉亭画图表,她就想办法,用一块橡皮垫起来,不使纸在桌上滑动;玉亭移动计算尺有困难,她就设法在尺的两头,装上两个有机玻璃的小嗗嘟,让他用嘴叼着移动;玉亭要查资科,她天不亮就起来给他翻书。丈夫完成了领导上交给的一项又一项的任务,革新了高压开关柜,建立了技术资料,给青年工人上了技术课,工业六十条考试第一个交卷,得了满分,而且谁都说他用嘴笔写的字,比从前手写的还漂亮。

    玉亭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胜利的喜悦,他对妻子说:

    “唉!这一切都离不了你呀!要是没有你……”丈夫的话还没说完,桂芬一胡刷子,把他嘴巴周围凃上了一层肥皂沫,“说的啥呀!”真是,谈恋爱那阵也没说过样的话。这位大庆的女儿,跟中国历代革命妇女一样:内心正洋溢着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幸福,只有斗争得来的幸福,才有这滋味。

    1978年10月19日。

    [鉴赏]

    茹志鹃(1925~),女,浙江人。作家。著有散文集《惜花人已去》,小说散文集《高高的白杨树》,短篇小说集《百合花》、《草原上的小路》、《茹志鹃小说选》等。

    女作家茹志鹃的《离不开你》是一篇写人叙事性散文,它以流畅朴实的语言,给人们讲了一个普通而又感人的故事。一对大庆夫妇,丈夫在一次事故中,不幸失去了双臂,妻子以坚强的意志,从悲痛中解脱出来,生活上给予无微不至的体贴和照顾,精神上给予安慰与鼓励,终于使丈夫重新振作起来,夫妻协力,在生活的道路上,为国家、为社会散发着自己所有的光和热。文章显示了国家主人翁的无私和无畏的奉献精神,妻子的镇定、丈夫的顽强也深深打动着人们的心。

    作者在对妻子这个人物的描写上,充分地体现了散文写人的特点。作者通过少量的富有特征性的事件及典型细节或生活片断,着意刻画出人物性格的某一侧面。作者首先写了手捧鸡汤站在凛冽的、刺骨的寒风中的她在医院门口苦苦哀求门卫的情景,写了她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态,把一个善良、忘我,充满爱心的女子的形象逼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丈夫躺在病床上,没有了双臂,生活上需要照顾,她会不辞辛苦,给丈夫送来鱼肉鸡汤,滋补身体;感情上需要慰藉,细心的妻子又会把心爱的儿子们带来,让他们的小嘴亲亲爸爸的脸,用他们的小手抓抓爸爸的头发,给他送来生活的情趣,播下生命的力量;精神上需要充实,她会坐在丈夫的床边,用于轻抚丈夫的面颊,柔声细语:“你没有手,脑瓜还不好使吗?”一句极自然而平常的话,却点燃了丈夫心中的希望之火。

    丈夫的手没有了,可是领导的安慰与鼓励,同志们的看望与帮助,有多少双热情、关怀的手伸了出来,更有社会主义这一双无比巨大、具有无限力量的臂膀在庇护她们,这一切使她重新看到了曙光。她对社会主义新中国充满了感激;感激之余,这个善良的妇女,她又想到了加倍的奉献。她退掉了国家给安排的护理员,自己充当了丈夫的双臂,除照顾他的衣食住行以外,还帮助他翻书,查资料,终于使丈夫在新的生活道路上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成绩,她用自己的辛勤的汗水,换来了丈夫的一个个的胜利和那充满喜悦的微笑。

    作品中同时也写了另一个人物形象:丈夫耿玉亭,在残酷的命运面前,他没有低头屈服,听任命运的摆布,而是在妻子的协助下,以顽强的毅力和坚定的自信,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哪怕是萤火虫般的微光也要让它发出来,充分显示了优秀的大庆儿女的倔强、敢于同命运抗争的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

    这篇文章所写的这两个人物的形象,以妻子的形象为主,二者层次分明、简繁有致,共同体现了作品的挺拔进取的精神。

    文章运用了小说创作的某些手法:倒叙插叙,夹叙夹议。倒述之处,扣人心弦,引人入胜;插叙部分,使文章错落委曲;夹叙夹议则增强了文章的抒情性和感染力。这和作者那种质朴平易的叙述节奏相一体,较成功地发展并完善了作者那种原始的写作动机。

    故乡情。

    茹志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那些不惜万里迢迢而来寻根的人,有了一种同感。这是一种捉摸不住,讲说不清,难以言传,而又排遣不开的感情。

    它好像很巨大,又好像很琐细。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但要说它只是一撮土一滴水,又似乎绝非如此,它又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它是天,它是地,它是山,它是水。然而它又非一般的天、地、山、水,它和民族,和祖先,和各人逝去的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岁月,和中华民族的历史,和个人的经历镶嵌在一起,盘根错节地联在一起的那个天、那个地、那个山、那个水,还有那种对别人毫无意味,对自己却无比亲切的乡音。

    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它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

    绍兴是我的祖籍,我没有在这里住过,对它并不熟稔。绍兴话亦只是小时候听祖母说过,但不知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使我向往。为了探望故土,为了聆听乡音,我来到了绍兴。

    坐着蚱蜢似的乌逢船,沿着小河,沙沙地擦着野生花草,经过一道一道圆拱的,半菱形的石头小桥,经过林边的埠头,那里,着青布衫的姑娘在洗衣裳,穿红球衣的小伙子在挑水,在一圈一圈的水晕里,他们好像飘动在纡青拖蓝的白云之间。

    坐在船尾摇船的老倌,一面用脚蹬着桨,用手里的划子点拨着船的方向,一面嘴里热闹地说着话。说着路途如何的远,到的所在又是如何的偏僻,回程的生意又是如何难找,等等。当听到我们同意加他一点船钱的时候,他又大声地发出一连串的感叹词:

    “喔唷!啧啧,这位师母真是……啊!真是……”随着那汩汩而进的小船,那乡音在故乡的水上跳着,笑着,滑着,热热闹闹地送得老远老远……

    达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但又觉很熟悉,是见过的。在哪里见的呢?说不出,也许是在梦里。

    找曾经做过这样的梦么?

    ……

    我提着小竹篮,两只脚踏踏实实地走在故土上了。沿着晚稻田畈当中的石板小道,浴着刚升起的太阳光,向小镇慢慢地走去。在镇上一所校办的尼龙袜厂里做工的姑娘们,下了夜班回村来了。穿得山青水绿,手里提一个小竹篮,篮上盖一块新的花手帕,手帕边上伸出一双筷子,穿着布底鞋儿的脚,迈得轻轻地,迈得急急地,赶回家来了。家里的小鹅儿等她们回去切萝卜菜哩!那挑了一半的花边,也要赶紧完工;那河埠头正等她们去淘米;那太阳光也正等着她们去晒草呢!多少事啊!脚步儿更加匆匆起来。我站在路边让着道,目送走了三个,又迎来了五个,故乡的姑娘们走远了,苍黄的稻田上面增加了几只鲜艳的蝴蝶。稻蓬上面断断续续地传来了脆松松的声音:“……懊煞哉!真当是顶了石臼做戏文……”

    “……伊屋里灶司菩萨,还是伊大……”

    风把声音吹远了,剩下面前一条寂寂的石板路,两旁的田畈把它挤得窄窄的,细细的一条,迤逦地牵引着人向镇上而去。

    这情这景,我觉得新颖,然而我熟悉,我见过,在哪里见的呢,也许在梦里。……

    小路引我走过一个小村尾,一团绿雾似的小竹园,掩映着一排白灰墙乌板门。一个五、六岁的女孩,不知哪里受了委屈来,抹着眼睛。裤脚吊到小腿上,散了半边的辫子,遮着她有一点点脏的半边红脸蛋,独自寂寞地走在竹园后面。我猜,在那紧闭着的黑板门中,总有一扇是她家的。

    啊!家,是了,是家。哦,故乡,没有我的家的故乡!从前,当我也像这女孩这么大的时候,你不曾好待我过。记得么,你让我走在那矻登矻登的石板路的深巷里,两边偌高的风火墙把我隔在外面,连想象的翅膀都无法飞越。那幼稚的想象,无非只是想到里面有一张眠床,有一碗热饭,有一点点不那么冷的暖意。这就是我心目中“家”的全体,这就是我所能有的、最美妙的想象。故乡,故乡,我在你身边做过多少次“家”的梦,多少次问过我唯一的亲人,说:“嗯奶,我们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窝’呢?……”

    没有我的“窝”的故乡啊!你未曾好好待我过,然而却在梦中无数次地使我萦回。我梦见故乡的天,故乡的地,故乡的山,故乡的水。因为,你给我的就是这些,因为,我把这些就当作我的家。我的家啊,总是席卷了所有的荒漠,贫瘠,顶着一片黄苍苍的穹苍,四周围垂着灰蒙蒙的暮靄,当中缀着一弯淡淡的孤月。反复地山现在我的梦里,多么冷啊!你冰醒了我少年时代的梦。我走了,我不能总看着你那凄恻的面容。

    我也做过好的梦。那是在后来,在巍峨的孟良崮上,在马衔嚼,人轻装的陇海路旁,在济南解放的捷报声里,在白雪皑皑的淮海平原上,在那冷的北方,我梦见了温暖的故乡,梦见一个青山郁郁,绿水悠悠的故乡,那里有白米饭乌干菜;有自家的冬笋:有野生的蘑菇;有鲜红的杨梅;有金黄的蜜橘:有青布蓝衫的姑娘;有母亲般的温柔关注。没有我的家的故乡,却给了远来的战士暖和和的床,热腾腾的饭。多么好的故乡,多么美的梦啊!

    绕过了小村尾,石板路接着石拱桥。傍河的小镇,沿河伸开了一条街道。豆腐担连着鲜鱼摊,担儿前的人多,摊前的人少。点心店里热气腾腾,倒并不客满,布店柜台边却站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富裕的人置冬装,更富裕的人在买花涤确良。立冬刚过,有人已在筹备添夏天的衣裳。有名的羊肉银水,驮着一杆秤,敞着一件盖屁股的棉袄,背脊上的面子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棉花,远看就象一件羊皮背心。一顶新的罗宋帽,高高地顶在头上,帽顶款款地歪在一边,像京戏里的武生模样。他急匆匆赶过人群,作兴要赶去宰羊。我和老友蹲在卖鱼的木盆边,挑了两尾活跳的鲫鱼,放在小篮里,任它干张合着嘴,我们顾自慢慢地走。

    在回来的路上,顺便去看了那个校办的袜厂,就是来时路上遇见那些姑娘们工作的地方。

    厂,就是一个大客堂,里面坐了二十多个姑娘,摇着二十多部摇袜机,“喳喳喳”地摇完袜筒,就左一针右一针的挑袜跟,手是飞快的,挑完袜跟就“喳喳喳”地摇脚筒。

    这机器,这操作,这程序,我熟悉,我见过的,不是在梦里,是真的,是在五十年之前,我暂住在杭州那危危的小阁楼里,房东聋奶奶的女儿,就整天在楼下“喳喳喳”地摇着这个。不过那时她摇的不是尼龙,是线袜。这“喳喳”的声音,伴着她轻轻哼的“的笃”调,让人感到凄婉和寂寞。

    这机器我见过,这操作我熟悉,只是少了那凄楚的轻哼。真的,我后来梦见的情景要比这个好。那好的梦里,似乎是在一个铮亮发光的展览大厅里,一部铮亮发光的立式机器,由工人一按电钮,几秒钟就拿出了一只夹花尼龙袜。我想着我的梦,走出了那间客堂工厂。可是一抬头,只见我已走到一个建筑工地上,一大排二层的楼房已大致完工,只差些门窗之类、木作师傅的功夫了。人家告诉我,这是造的校舍和教室,人家又告诉我,这就是用那“喳喳”响的摇袜利润建起的。我走了,摇袜机的声音已远远地落在了后面,但是依然还是“喳喳!喳喳!”地回响在我的心里。用它陈旧的方式,古老的声音,竭尽自己所能,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摇着,为了三层楼的楼房,为了农民的冬装和夏衫,为了四个现代化,老老实实地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哦!于是在那好的梦的前面,我又看见那些盖着花手帕的小竹篮,那些穿着布鞋儿的匆匆脚步……我也该动身了,太阳已升得老老高,还有三里路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篮里的鱼,还在干渴地张合着小嘴。

    石拱桥连着石板路,石板路带我回到老友家的村头,看见路上相遇过的那些姑娘,已换下干净的新鞋,脱下了山青水绿的新衣裳,正蹲在河埠头洗菜,正“罗罗”地唤着小鸡小鸭……我赶紧回到了不是我家的“家”里,把鱼放进淡水缸里,干搁了两个钟头的鲫鱼,居然又悠悠地游了起来。

    故乡,这就是我实实在在的故乡。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鉴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对于故乡都有那么一种“捉摸不定”“讲说不清”“难以言传”却又“排遣不开”的不可名状的情感。因为这份情感,背井离乡者会万里寻根,遥居异地者会重返家园。乡情之深,可想而知。茹志鹃的散文《故乡情》,用细腻的笔触向人们妮娓讲述了她的那份故乡之情。

    人为何要寻根,人为何会热爱自己的乡土,人为何对故乡有一份难言的感情,作者在文中作了一番独具慧眼的议论。她告诉我们:乡情是个人的,同时也是具有文化背景、历史因素的。它是琐细的,“具体得如一撮土,一滴水”,同时又是巨大的,“大得无从搬移,无法传递,不可替代”。这种议论,切中肯綮,道出了中华民族所共有的那种讲说不清,又绝对无法排遣的思乡之情的原因。

    中国有句俗谚:“甜不甜,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换言之,即为:故乡的水最甜,故乡的人最亲。这正是中国人的心态。为什么人人都如此酷爱自己的家乡,无论其贫瘠抑或富裕?茹志鹃在《故乡情》中同样以极强的思辨色彩道出了个中原因,“说实在话,世上有着许许多多比乡土更加美妙,更加怡人的地方。但独有故乡却是‘我的’,它像母亲一样,无可选择。美的,不够美的,都一样,是亲爱的,是‘我的’。并不会让人时时挂念,却能令人终生难以忘怀。这就是故乡,人人都有的故土之情。”—说得真是妙极了,好似突然洞开一扉,令你不能不为这突然而至的透亮叫一声:“好!”于是,散文中的故乡之行便显现出它的意义。本是普普通通的乡谈,本是平平常常的乡间生活,本是极无特色的乡间工厂,本是极琐细的乡集乡镇……在乡情的这杆天平上,它们就有了价值,有了份量,有了硕大无比的情感作用。

    这便成了我们阅读《故乡情》的指南,成了我们衡量文中各类人事的标准,也成了我们理解作者哪怕是对两尾小鱼也充溢着关注与爱的那份情感的一把金钥匙。

    散文素有“美文”之称,因为它饱含有浓郁、深挚、扣人心弦的激情。读茹志娟的散文《故乡情》你会感到周身为这种激情所包围,身不由己地随“我”亲耳聆听到了摇船老倌的啧啧叹声;亲眼目睹了提着小竹篮、步履轻轻却又急匆匆、忙碌碌的姑娘们的身影。用笔柔美委婉,纤丽清新,质朴自然,真正做到了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

    如你在远方。

    许达然。

    此地阳光恹恹,此地氛围溷溷。你已疲惫,窒息于此地的世俗,喧嚷与愚昧。向往远方,你将去,悄然远离此地。

    远方有海,有山与林;远方飘扬拧你的梦。如在远方。你独立在传统的影子外,阳光染你,山岳拱你,树林托你;你呼吸无羁。

    自故乡携忧郁来,你蛰隐在山麓与水涘间,那地图上找不到名字的小镇。珍惜每一声叹息,你欣然活着。

    第一朝醒来,你说:“早安,一切存在。”然后饮一杯清醒自己的露水,然后捶钟,捶醒山林里的鸟兽,捶醒人。然后他们醒来,发现你的存在。笑问你从那里来,你说你来自远方,那虚伪与贪婪统治的地方,那曾被你爱过,将来又会被你爱的故乡。不需要名字,你是无名字的捶钟者。

    日日,听草与草的细语,拈花微笑。在沙滩上画自己,让自己被浪洗涤,而浑然忘记自己。夜夜,开窗迎接星子们温柔的造访。“你爱星吗?”突然想人写信,但写后又撕碎,将纸屑撒在风中,撒在海上,撒在遗忘里。以前你没问他,现在再也不能问他了。以前你们惯于沉默,现在只有你以沉默回忆往惜的沉默。那一天,他突然沉默地离去了—他已死去许多年了吧?

    有雾。雾来时你不知道,但你会送雾离去。彳于在雾里,你将满足于自己的孤独,骄傲于不被荒谬的真理迷惑,骄傲于拒绝人间的庸俗,再也不须礼节,不须权威,不须偶像,也不须圣贤;你只须清醒,只须良知。你苦恼,只因清醒,只因还有良知!

    有雨。雨会为你弹沉重的歌曲,使你更凄寂,你以你的凄寂冷漠人间的丑陋。踽行在雨里,让泥土沾你,泥土与你只差一个上帝而已,但是上帝在那里?雨霁时,擦干身体,但愿自己是个浴后的嬰孩,想起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是块泥土!

    有鸟,安睡于巢,你不破坏他们的美梦。鸟飞过,你曾羡慕航海的水手,但那时你羡慕轻捷飞翔,以影子戏浪的燕子。看浮云悠闲飘过,山默然,如你的伫立,敞开心门:“来吧!一切真善美。”

    也在海里游泳,造访鱼的屋舍,跟鱼交语;鱼将惊奇你这条陌生的大鱼,你只好介绍自己,告诉龟,人类可笑的现代文明,鱼也笑了。然后造访珊瑚的胜迹,告诉珊瑚们,他们的尸坟比金字塔还美丽!

    秋来时,去捡拾落叶与落花吊祭秋,在他们的墓冢上写挽歌迎冬,让冬去遗传秋的悲哀。春来时,在墓旁徘徊,缅想冬对大自然残酷的爱恋与同情,然后以一股热情拥抱春。惊奇世人为什么仍存冬意?

    不再期待,期待一切曾被期待过的;不再赞美,赞美一切曾被赞美过的。以良知品评一切,你看过很多书,燃烧很多热情,很多慈悲,很多冥思。你是你真实存在的自己。

    不写信,只将怀念埋在日记里。不遗忘别人,也许别人已把你遗忘,但你并不介意。你是那紫罗兰,固执地不在白天绽放,只在黑暗时默默地害羞,默默地祝福别人,默默地闪烁贞洁。当有一天,毛发被染白,不知已越过了世纪,不知祖先墓冢的草已长得比你还高,只知自己老了,你悄然归来,不再是去时昂然,你脚步蹭蹬。你仍认识故乡,但故乡已把你遗忘。故乡的老人会笑问客从何处来,你会落泪,你回自远方,回自梦。你属于故乡。

    然后你告诉他们,每年秋天托鸟寄一片落叶回乡的人是你,那落叶是你的怀念。你说:“以前离开这里时,这里是养牛的草原,而今学生代替了羊。”然后,聪明故乡的愚昧,高贤故乡的世俗。无论人们怎样待你,你并不是那怕失望而到鱼塘钓鱼的绅士,而是那到大海钓鱼的渔夫。失望惧你。你还惧什么?

    然后,你忘记你曾在远方。

    然后,你死在故乡。

    [鉴赏]

    许达然(1940年生),原名许文雄,台湾省台南市人。东海大学历史系毕业,哈佛大学硕士,芝加哥大学博士,曾在牛津大学进修和研究,现任西北大学教授。一九六四年曾获台湾第一届青年文艺奖散文奖。著有散文集《土》、《含泪的微笑》、《远方》等。

    这是一个孤独的隐者于一个幽冥的世界里的生活。经验过一切繁杂的物,繁杂的忧郁。被这忧郁中的时辰淹没之后,便是他那个无穷虚无的光秃秃的大地,而他步履清晰,神色混沌,他拖于身后的影子无限的苍茫。远去了尘念中的人间,眼中的万物,蛰居于山的影子与水的皱褶里,他找不到了自己,他不再找自己。于是他便拥有这个世界了。

    其实也未必真的有那么个地图上找不见名姓的小镇,也未必去捶钟,在沙滩上画自己,然后看自己的影子被涌浪一遍又一遍地冲涮,直到沉入湿沙之央。这个远方的小镇若说有,那该是在心中的一个所在了。一个孤独的人坐在夜下,看星辰移动,看云雾空濛,于是便对这凄寂冷漠的人间绝去了希望而走进内心之中。所以,那地方分外的清明新鲜,而且大异于人间了。

    这应该说是一个纯然梦幻中的精神远方。对于一切深谙天地之理的人们都存在而且时常造访那里的远方。他必尝过大痛苦,大悲哀,然后断去了一切尘想,处身俗间却不活在眼中的世界里。因为他富有良知,而且他的良知涵养于天地怀抱之间,所以他孤独,而且为他的孤绝的修炼而骄傲了。

    这远方便是他心中的自然。他远离恹恹阳光,溷溷人群而欣然活在这里。或可以披缁入山,于漫天大雾间独步;或可以一簑一笠孤行于泥泞道中,或可以伫立于大山之下,想山之沉默,看孤鸟轻飞,白云飘去;或可以造访鱼的故乡,珊瑚的尸坟,收拾漫地的黄叶,想些赤橙黄绿。然而他的期望并不仅仅存在于此,静坐于山海林泽,日日与虫鸟相语,拈花微笑,心思幽渺之时,如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了。所以他便可以在这虚无的远方,拒绝一切偶像礼节,法规圣贤,只以一双深情冷眼遍览这烟云变灭,枯槎顽石,勺水疏林而求其幽微之道。于是他便不再有所待,不再有所憎,澄观一心,腾踔万象,而终得鸟鸣珠箔、群花自落的圆成境界。于是,他便可以说雨霁之时,擦干了身体,便如浴后的婴孩;对山玄想之际,忽有顿语,便可以敞开心门,让一切都来;时序移转,参透之间,晚日昏噩便如同梦中虚景了。

    于是,你便可以看到他一个疲惫的躯壳走在愚昧世俗的故乡大街之上,而他澄彻明净的心灵却在这远方的小镇上坚定而充满信心地活着。对宇宙万物怀有深厚的情意,只管自在冥想于古往今来之间,并不去关怀世间的污浊喧嚣。于是他如一片树叶归之故乡。影子一样的自己得到了这曾去远方游荡的魂灵,便如独钓大海的渔夫威严而充实地死在这眼中的人间了。

    六十三街。

    许达然。

    再回到六十三街时,阳光懒散,进不去铁栅包围的商店,就在外边休息。一个年轻黑人坐在垃圾筒上抽烟看街上的碎玻璃。一个年轻黑人在人行道上看饭店内几个人吃饭。一个年轻黑人诅咒酒馆不营业。一个年轻黑人臭骂药房提早关门,他向前吐痰,我向前走;尿味腥臭,侵袭我的困惑,占据更多弃屋,更多空地。

    记忆里火焰炽烈。只因不愿心理发霉成气候,房客要放逐自己而放火,忘记了隔壁一个男的出外工作,把儿子放在门窗装铁栅的公寓。火延烧着,小孩呼救着,大家听着,但连救火员都无法打开铁栅。火继续烧着,小孩继续叫着,大家继续听小孩呼救,求救声越叫越惨越沙哑的声音,终于窒息。

    那是五、六年前我经过这里的事了。现在是房东要赶走不缴月租的房客而暗地放火,把自己的房子烧掉后去领一笔保险金,让地空给狗方便。

    老头的瘦狗方便后向上吠了几声,叫不亮路灯,只摇摇尾巴,天渐渐昏了。

    很沉着,一个小孩穷推着比他还黑的破轮胎。轮眙向前滚,滚着,滚到碰壁,他才停下来喘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等爸爸。我问他爸爸干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今晚回来,反正不干我的事,要我滚开。我滚后,他又玩破轮胎,轮胎圆圆滚着,他直直追着。

    记忆里我追着那流鼻涕但不愿流泪的小孩,追到他时他还不认输。他爱看树,羡慕树虽瘦却绿,叶落后树不必自扫,政府就派人来载走。他怨恨他在贫民区过冬。那个冬天他出外偷,想那样或许可英雄般搬走童年,但他手一伸出就被铐住。记忆里还有些用双手要缩短社会距离的黑人。迈克去北郊给富人打杂后回到污秽的公寓。肯尼出外油漆別人的房子后把自己的脸沾白回到这里。杰克去铁工厂焊接后带着被火花溅伤的疤痕回到这里。比尔当警察去别区救人后回到这里看到亲人被杀。威力出外当酒保,被误开枪的酒徒打中,尸体回家,脸仍是挣扎的黑,反抗的颜色。

    黑也是弃屋恐怖的颜色。现在活着能搬的仿佛都走了,没人愿再住欲倒不倒的房子,而房东不肯花钱拆除,就让房子在兀自倒下前空锁着阴凉。一间弃屋前狗正吠着,怎样吠门都锁着。老人起来告诉我,今暑有个妇人在平台上纳凉,平台上突然塌下,她摔死后就没人肯走近那房子。我们走开后。狗吠一家杂货店。

    “那家杂货店前几天又被自己人抢劫。几个少年又为争地盘而相杀。这里还有什么地盘可争的呢?我的狗看了向他们吠,他们要我制止狗叫。否则就把我杀掉。”老头叹了一口气,狗打了个哈欠。

    “我们养他们念中学,他们不念完就跑出来欺负我们。我们养他们念完大学,他们若当官也就忘掉我们。我们养他们到念医学院,他们毕业后却去别地当医生,不再回来。”老头陪我走向电车站。

    “穷困也许是他们已躲避的梦魇,却仍是我们的现实。他们从这里离开,但这里并不是我们的终站”。激昂里老头额上凹陷的纹沟突出了苦楚:

    “虽然你只是经过,但常来,虽然你并不能为我们做什么。”

    [鉴赏]

    平平淡淡一个人用同样平淡自若的语气说他再次回到六十三街,这就是一种很为老到圆成的境界了。说不上自己怀有什么样的心病,只说是“阳光懒散”,独自一个坐街上看风景:一个年轻黑人坐在垃圾筒上抽烟看街上的东西;有人在那边独自在骂谁;一街倾颓抛弃的老屋如空壳一般堆积;有老头孤伶伶散步;有一瘦狗无力地吠几声;路灯却从不发亮。作者只说是有这么些活物在走动,有些风景自在着。但你的感觉已是旧时的六十三街已不复存在,无尽的惆怅,莫名的记忆犹如梦幻般让他困顿迷惑,当然,还有一种深切的感伤在这一种风景里流动着。

    衰落凋敝的街景,弃屋阴凉孤寂的存在,“活着能搬的仿佛都走了”,垃圾遍地,狗打着哈欠,到处尿味腥臭,这是黑人贫民区的物质的穷困。而房客要放逐自己而放一把火烧死了隔壁家的孩子;房东赶走房客而放火烧掉房子,却去领一笔保险金;记忆中那流鼻涕不流泪的孩子为英雄般搬走童年而去偷;比尔当警察去别处救人而回到这里见到亲人被杀……,这便是一种人的精神的贫困了。记忆中的事件恍若梦境,虽然充满罪恶却也是一片喧嚣的六十三街,如今却是这般凄凉败落,作者这样写来,读者的想象力便被诱发和调动起来,并不是去关注眼前的风景,而是在心理上跨越一种时间与空间,从而领略到作者这平静的语言之下那种深切的痛楚。

    而作者笔下的大街从此之后便永远失去生机,人的物质与精神的贫困便是杀戮这生机的祸首。生存于此的人要杀掉此处的人;而那些年轻的孩子如那衰败的老人所说:“我们养他们念中学,他们不念完就跑出来欺负我们。我们养他们念完大学,他们若当官也就忘掉我们。”“穷困也许是他们的已躲避的梦魇,却仍是我们的现实”。没有人能帮助这条街上的人们,这条大街正如那老人与瘦狗一样行将死去。这种穷困便是一种极度的绝望与孤独了。

    难能的却是这种绝望的悲哀与迷惘总是用这种毫不生涩的平淡句子,而且又是借些极富深味的记忆片断与奇幻的意象让你自己知道。契诃夫说过写作的一句极好的话:“好与坏都不要叫出声来。”但你读一读这条老人一样的黄昏下的大街,你看着那孩子一路滚着破轮胎沿大街走去,你觉得一种充塞胸间却又道不出的情绪,你便能感觉到作者并没有写成句子的那种深秾的情绪在里面恰如其分地存在着。

    梦中的天地。

    —《小巷人物志》代序。

    陆文夫。

    我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可是梦中的天地却往往是苏州的小巷。我在这些小巷中走过千百遍,度过了漫长的时光;青春似乎是从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脑子里冲刷出一条深深的沟,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着蓝布长衫,乘着一条木帆船闯进了苏州城外的一条小巷。这小巷铺着长长的石板,石板下还有流水淙淙作响。它的名称也叫街,但是两部黄包车相遇便无法交会过来;它的两边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从这边的屋檐上搁到对面的屋檐上。那屋檐上都砌着方形带洞的砖墩,看上去就象古城上的箭垛一样。

    转了一个弯,巷子便变了样,两边都是楼房,黑瓦、朱栏、白墙。临巷处是一条通长的木板走廊,廊檐上镶着花板,雕刻都不一样,有的是松鼠葡萄,有的是八仙过海,大多是些“富贵不断头”,马虎而平常。也许是红颜易老吧,那些朱栏和花板都已经变黑,发黄。那些晾衣裳的竹竿都在雕花的檐板中躲藏,竹帘低垂,掩蔽着长窗。我好像在什么画卷和小说里见到过此种式样,好像潘金莲在这种楼上晒过衣裳。那楼下挑着糖粥担子的人,也像是那卖炊饼的武大郎。

    这种巷子里也有店铺,楼上是住宅,楼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烟纸店、酱菜店和那带卖开水的茶馆店。茶馆店里最闹猛,许多人左手搁在方桌上,右脚翘在长凳上,端起那乌油油的紫砂茶杯,一个劲儿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进肚皮里。这种现象苏州人叫作皮包水,晚上进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当然要高谈阔论,一片嗡嗡声,弄不清都是谈的些什么事情。只有那叫卖的声音最清脆,那是提篮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烟。还有那戴着墨镜的瞎子在拉二胡,哑沙着嗓子唱什么,说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许多。这小巷在我面前展开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画图。

    就在这图卷的末尾,我爬上了一座小楼。这小楼实际上是两座,分前楼与后楼,两侧用厢房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口字。天井小得象一口深井,只放了两只接天水的坛子。伏在前楼的窗口往下看,只见人来人往,市井繁忙;伏在后楼的窗口往下看,却是一条大河从窗下流过。河上橹声咿呀,天光水波,风日悠悠。河两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临河的长窗和石码头。那码头建造得十分奇妙,简单而又灵巧,是用许多长长的条石排列而成的。那条石一头腾空,一头嵌在石驳岸上,一级一级地插进河床,象一条条石制的云梯挂在家家户户的后门口。洗菜淘米的女人便在云梯上凌空上下,在波光与云影中时隐时现。那些单桨的小船,慢悠悠地放舟中流,让流水随便地把它们带走,那船上装着鱼虾、蔬菜、瓜果。只要临河的窗内有人叫买,那小船便箭也似的射到窗下,交易谈成,楼上便垂下一只篮筐,钱放在篮筐中吊下来,货放在篮筐中吊上去。然后楼窗便吱呀关上,小船又慢慢地随波漂去。

    在我后楼的对面,有一条岔河,河上有一顶高高的石拱桥,那桥栏是一道弧形的石壁,人从桥上走过,只有一个头露在外面。可那桥洞却十分宽大,洞内的岸边有一座古庙,我站在石码头上向里看,还可以看见黄墙上的“南无……”二字。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见桥洞里流水湍急,银片闪烁,月影揉碎,古庙里的磬声随着波光向外流溢。那些悬挂在波光和月色中的石码头上,捣衣声啌啌地响成一片,“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小巷的后面也颇有点诗意。翻身再上前楼,又见巷子里一片灯光,黄包车辚辚而过,卖馄饨的敲着竹梆子,卖五香茶叶蛋的提着带小炉子的大篮子。茶馆店夜间成了书场,琵琶叮咚,吴语软侬,苏州评弹尖脆悠扬,卖茶叶蛋的叫喊怆然悲凉。我没有想到,一条曲折的小巷竟然变化无穷,表里不同,栉比鳞次的房屋分隔着陆与水,静与动。一面是人间的苦乐与喧嚷,一面是波影与月光,还有那低沉回荡的夜磬声,似乎要把人间的一切都遗忘。

    我也曾住过另一种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的围墙,这围墙高得要仰面张望,任何红杏都无法出墙,只有那长春藤可以爬出墙来,像流苏似地挂在墙头上。这是一种张生无法越过的粉墙,而且那沉重的大门终日紧闭,透不出一点个中的消息,还有两块下马石象怪兽似的伏在门边,虎视耽眈,阴冷威严,注视着大门对面的一道影壁。那影壁有砖雕镶边,当中却是空白一片。这种巷子里行人稀少,偶尔有卖花人拖着长声叫喊:“阿要白兰花?”其余的便是麻雀在门楼上吱吱唧唧,喜鹊在风火墙上跳上跳下。你仿佛还可以看见王孙公子骑着高头大马走进了小巷,吊着铜环的黑漆大门咯咯作响。四个当差的从大门堂内的长凳上慌忙站起来,扶着主子踏着门边的下马石翻身落马,那马便有人牵着系到影壁的旁边。你仿佛可以听到喇叭声响,炮竹连天,大门上张灯结彩,一顶花轿抬进巷来。若干年后,在那花轿走过的地方却竖起了一座贞节坊或节孝坊。在那发了黄的志书里,也许还能查出那烈女、节妇的姓氏,可那牌坊已经倾圮,只剩下两根方形的大石柱立在那里。

    我擦着那方形的石柱走进了小巷,停在一座石库门前。这里的大门上钉着竹片,终日不闭,有一个老裁缝兼作守门人,在大门堂里营业,守门工便抵作了房租费。也有的不是裁缝,是一个老眼昏花的妇人,她戴着眼镜伏在绷架上,在绣着龙凤彩蝶。这是那种失去了青春的绣女,一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老眼虽然昏花,戴上眼镜仍然能把如丝的彩线劈成八片。这种大门堂里通常都有六扇屏门,有的是乳白色,有的在深蓝色上飞起金片,金片都发了黑,成了许多不规则的斑点。六扇屏门只开靠边的一扇,使你对内中的情景无法一目了然。我侧着身子走进去,不是豁然开朗,而是进入了一个黑黝黝的天地,一条窄长的陪弄深不见底。陪弄的两边虽然有许多洞门和小门,但门门紧闭,那微弱的光线是从间隔得很远的窗中透出来的。踮起脚来从漏窗中窥视,左面是一道道的厅堂,阴森森地;右面是一个个院落,湖石修竹,朱栏小楼,绿荫遍地。这是那种钟鸣鼎食之家,妻妾儿女各有天地,还有个花园自成体系。

    我曾经在某个东花园中借住过半年,这园子仅占两亩多地,可以说是一个庭院,也可以说是个花园,因为在这小小的地方却具备了园林的一切特点,这里有湖石堆成的假山,山上有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小路盘旋曲折,忽高忽低,一会儿钻进洞中,一会儿又从小桥上越过山涧;山涧像个缺口,那桥也小得像模型似的。如果你循着小路上下,居然也得走好大一气;如果你行不由径,三、五步便能爬上山顶。山顶笼罩在参天的古木之中,阳光洒下的都是金线,处处摇曳着黑白相间的斑点。荷花池便在山脚边,有一顶石板曲桥横过水面。曲桥通向游廊,游廊通向水榭、亭台,然后又回转着进入居住的小楼。下雨天你可以沿着游廊信步,看着那雨珠在层层的枝叶上跌得粉碎,雨色空朦,楼台都沉浸在烟雾之中。你坐在亭子里小憩,可以看那池塘里慢慢地涨水,涨得把石板曲桥都没在水里。

    这园子里荒草丛生,地上都是白色的鸟粪,山洞里还出没着狐狸。除掉鸟鸣之外,就算那荷塘最有生气,那里水草茂盛,把睡莲都挤到了石驳岸,初夏时石缝里的清水中游动着惹人喜爱的蝌蚪。尖尖的荷叶好像犀利无比,它可以从厚实的水草中戳出来,一夜间就能钻出水面。也有些钻不出来,因为鲤鱼很喜欢鲜嫩的荷叶。一到夜间更加热闹,蛙声真象打鼓似的,一阵喧闹,一阵沉寂,沉寂时可以听见鱼儿唧喋。唿喇喇一声巨响,一条大鱼跃出水面,那响声可以惊醒树上的宿鸟,吱吱不安,直到蛙声再起时才会平息。住在这种深院高墙中是很寂寞的,唯有书籍可以作为伴侣,我常常坐在假山上看书,看得入神时身上便爬来许多蚂蚁,这种蚂蚁捏不得,它身上有股怪味,似乎是一种冲脑门儿的松节油的气味,我怀疑它是吃那白皮松的树脂长大了的。

    比较起来我还是欢喜另一种小巷,它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在形式上也是把各种小巷的特点都汇集在一起。既有深院高墙,也有低矮的平房;有烟纸店,大饼店,还有老虎灶。那石库门里住着几十户人家,那小门堂里只有几十个平方。巷子头上有公用的水井,巷子里面也有只剩下石柱的牌坊。这种巷子也是一面临河,却和城外的巷子大不一样,两岸的房子拼命地挤,把个河道挤成一条狭窄的水巷。“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唐代的诗人就已经见到过此种景象。

    夏日的清晨,你走进这种小巷,小巷里升腾着烟雾,巷子头上的水井边有几个妇女在那里汲水,慢条斯理地拉着吊桶绳,似乎还带着夜来的睡意,还穿着那肥大的,直条纹的睡衣。其实整个的巷子早就苏醒了。退休的老头已经进了园林里的茶座,或者是什么茶馆店,在那里打拳、喝茶、聊天。也有的老头足不出户,在庭院里侍弄盆景,或者是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把一杯杯的浓茶灌下去。家庭主妇已经收拾了好大一气,提篮走进那个喧嚷嘈杂的小菜场里。她们熙熙攘攘地进入小巷,一路上议论着菜肴的有无、好丑和贵贱。直等到垃圾车的铃声响过,垃圾车渐渐地远去,上菜场的人才纷纷回来,结束清晨买菜这一场战斗。

    买菜的队伍消散了,隔不多久,巷子里的活动就进入了高潮。上班的人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内拥出来的,有的出巷往东走,有的入巷往西去,背书包的蹦蹦跳跳,抱孩子的叫孩子和好婆说声再见,只看见那自行车银光闪闪,只听见那铃铛儿响成一片。小巷子成了自行车的竞技场,展览会,技术不佳的女同志只好把车子推出巷口再骑。不过这种高潮像一阵海浪,半个小时后便会平息。

    上班、上学的都走了,那些喝茶、打拳的便陆陆续续地回来。这些人走进巷子里来时,大多不慌不忙,神色泰然,眼帘半垂,好像是这条巷子里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们感到新奇。欢乐莫如结婚,悲伤莫如死人,张惶莫如失火,叫怕莫如炮声,他们都经历过的,无啥稀奇。如果你对他们不感兴趣的东西感到兴趣的话,每个人的经历倒很值得收集。他们有的是一代名伶,有的身怀绝技;有的是八级技工,曾经在汉阳兵工厂造过枪炮的;有的人历史并不光彩,可那情节却也十分曲折离奇。研究这些人的生平,你可以追溯一个世纪。但是需要使用一种电影手法一一化出,否则的话,你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白发如银、佝偻干瘪的老太太是演过《天女散花》的。

    夏天是个敞开的季节。入夜以后,小巷的上空星光低垂,风从巷子口上灌进来,扫过家家户户的门口。这风具有很大的吸引力,把深藏在小庭深院中的生活都吸到了外面。巷子的两边摆着许多小凳和藤椅,人们坐着、躺着来接受那凉风的恩惠。特别是那房子缩进去的地方,那里有几十个平方的砖头地,是一个纳凉、休息小憩的场所。砖头地上洒上了凉水,附近的几家便来聚会。连那些终年卧床不起的老人也被儿孙搀到藤椅子上,接受邻居的问候。于是,这巷子里的春花秋月,油盐柴米,婚丧嫁娶统统成了人们的话题,生活底层的秘密情报可以在这里猎取。只是青年人的流动性比较大,一会儿来了个小友,几个人便结伴而去;一会儿来了个穿连衫裙的,远远地站在电灯柱下招手,藤椅子咯喳一响,小伙子便被吸引而去。他们不愿意对生活作太多的回顾,而是喜欢向未来作更多的索取;索取得最多的人却又不在外面,他们面对着课本、提纲、图纸,在房间里挥汗不止,在蚊烟的缭绕中奋斗。

    奇怪的是今年夏天在巷子里乘凉的人不多,夏夜敞开的生活又有隐蔽起来的趋势。这都是那些倒霉的电视机引起的,那玩艺以一种飞跃的速度日益普及。在那些灯光暗淡的房间里老少咸集,一个个寂然无声,两眼直瞪,摇头风扇吹得呼呼地响。又风凉,又看戏,谁也不愿再到外面去。有趣的是那些电视机的业余爱好者,那些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小青年,他们把刚刚装好还没有配上外壳的电视机捧出来,放在那砖头地上作技术表演,免费招待那些暂时买不起或者暂时不愿买电视机的人。静坐围观的人也不少,好像农村里看露天电影。

    小巷子里一天的生活也是由青年人来收尾,更深人静,情侣归来,空巷沉寂,男女二人的脚步都很合拍、和谐、整齐。这时节,路灯灼亮,粉墙反光,使得那挂在巷子头上的月亮也变得红殷殷的。脚步停住,钥匙声响,女的推门而入,男的迟疑而去,步步回头;那门关了又开,女的探出上半身来,频频挥手,这一对厚情深意。那一对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男的手足无措,站在一边,女的依在那牌坊的方形石柱上,赌气、别扭,双方僵持着,好像要等待月儿西沉。归去吧姑娘,夜露浸凉,不宜久留,何况那方形的石柱也依不得,那是块死硬而沉重的东西……

    面对着大路你想驰骋,面对着高山你想攀登,面对着大海你想远航。面对着这些深邃的小巷呢?你慢慢地向前走啊,沿着高高的围墙往前走,踏着细碎的石子往前走,扶着牌坊的石柱往前走,去寻找艺术的世界,去踏勘生活的矿藏,去倾听历史的回响……

    1983年10月于苏州。

    [鉴赏]

    陆文夫(1928年生),江苏省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小巷深处》、《特别法庭》、《小巷人物志(一)》、《美食家》、《围墙》及《文论集》《小说门外谈》等。

    作为一个中年作家,陆文夫的眉宇间过多地紧锁着一种人生思考。他对人生的体验是深刻的,苦辣酸甜,靡不曾尝。

    因此,他较少乐观的罗曼的畅想,他只在深沉的思索中汲取生活的勇气和信心。他的感情是深挚的,心绪是凝重的。他不可能不对青少年时期给过他许多怅惘和希望的一切,涌动着恋念的深情;他也不可能不对消磨了他过多的宝贵时光的事物存留许多复杂的记忆。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满怀无限的深情述说苏州小巷的故事,描摹苏州小巷的风土人情,并在对小巷的述说与描摹中,寄托作者不尽的思念与爱。

    《梦中的天地》以回忆中的小巷为线索,通过对作者异常眷恋的小巷的描绘,以及对过去的和现在的小巷的对比,表达了作者对苏州小巷的怀念,对旧世界的摒弃与对新社会的热爱。

    然而,在展示对新旧社会两种不同风格的小巷的好恶的时候,作者并不是直白而又平板地坦露自己的看法,而是巧妙地运用了一个对比的手法,使两个时代小巷的不同面貌不但跃然纸上,而且对照鲜明强烈,足以给人一个异常深刻的印象。

    文章在开头,便以一种阴晦的笔调为我们勾画出了苏州平民小巷的杂乱和晦暗,虽乡味十足,但终竟逃不脱一个低婉的调子。接着,作为前一种杂巷的参照物,作者又写了富贵人家高墙大屋的街巷,这里虽很少有前者的混乱和低沉,但又毕竟缺少了前者的生气,因此不免显得死气沉沉、寂寥颓圮。这是一种对比。

    在作者伤情地写完了这种以灰色为基调的关于小巷的记忆之后,笔锋一转,马上又以飘乎明快的笔触,淋漓尽致地叙写了当代小巷的风貌,歌颂了小巷生活的丰富多彩与和美幸福。他不但写了人们的享乐,也写人们的追求,他不但也写爱与理解,而且还写了情人之间的“别扭”。现实中的小巷是可爱的,而且让人流连忘返,思绪万千。这就又与前面所述的旧式小巷形成了异乎寻常的对照。

    这种对比手法的运用,可以加深人们的印象,在心灵上造成强烈的反差,分明告诉人们爱什么,应该怎么爱,恨什么,应该如何恨。对加强文章的艺术效果、节省交待和叙述的笔墨起到很大作用。

    快乐的死亡。

    陆文夫。

    作家有三种死法。一曰自然的死,二曰痛苦的死,三曰快乐的死。

    自然的死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一种普遍的死亡形式,没有特色,可以略而不议。快乐的死和痛苦的死不属于心脏停止跳动,是人还活着,作品已经、或几乎是没有了!

    作家没有了作品,可以看作是个人艺术生命的死亡、职业的停顿。其中有些人是因为年事已高,力不从心。这不是艺术的死亡,而是艺术的离休,他自己无可自责,社会也会尊重他在艺术上曾经作出的贡献。

    痛苦的死亡却不然,即当一个作家的体力和脑力还能胜任创作的时候,作品已经没有了,其原因主要是由于各种苦难和折磨(包括自我折磨)所造成。折磨毁了他的才华,苦难消沉了意志,作为人来说他还活着,作为作家来说却正在或已经死去。这种死亡他自己感到很痛苦,别人看了心里也很难受。

    快乐的死亡却很快乐,不仅他自己感到快乐,別人看来也很快乐。昨天看见他大会上做报告,下面掌声如雷;今天又看见他参加宴会,为这为那地频频举杯。昨天听见他在高朋中大发议论,语惊四座,今天又听见他在那些开不完的座谈会上重复昨天的意见。昨天看见他在北京的街头,今天又看见他飞到了广州……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

    我不害怕自然的死,因为害怕也没用,人人不可避免。我也不太害怕痛苦的死,因为那时代已经过去。我最害怕的就是那快乐的死,毫无痛苦,十分热闹,甚至还有点轰轰烈烈。自己很难控制,即很难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因为我觉得喝酒不一定完全是坏事。少喝一点可以舒筋活血,据说对心血管也是有帮助的。作家不能当隐士,适当的社会活动和文学活动可以开阔眼界,活跃思想,对创作也是有帮助的。可是怎么才能不酗酒、不作酒鬼,这有益的定量究竟是多少呢?怕只怕三杯下肚,豪情大发,嘟嘟嘟,来个瓶底朝天,而且一顿喝不上便情绪不高,颇有怨言,其至会到处去找酒喝。呜呼,快乐地死去!

    一九八五年四月五日。

    [鉴赏]

    作家陆文夫的这篇《快乐的死亡》,阐述了他对“死”的看法—不过正如每一个人因为考虑问题的角度的不同、方法的不同、尤其是世界观的不同决定了人们对于死的认识也各不相同一样,陆文夫关于死的看法有自己的视角,有自己的心得。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创作的生命至关重要。作家必须以自己不断出现、不断进步的作品一再证实自己的存在。然而倘若有一天一个作家或死亡、或衰老、或因为生活的逼迫而丧失了创作的条件和能力,丧失了艺术的青春,那么后人将无不为之扼腕疾首。这种真的死和作为作家的实际意义上的“死”,尽管痛苦,然无遗憾。因此,作者原谅甚至同情这样的死亡。

    然而却有一班(个别)作家,但见整日里东奔西走,忙上忙下,赴宴讲话,不亦乐乎,“只是看不到或很少看到他的作品发表在哪里。”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绝妙的讽刺!作家不写作,犹如农夫不种田,可渭“死”矣!但是却又毫不痛苦、热热闹闹甚至轰轰烈烈,实在令人啼笑皆非,茫然无措。

    作者陆文夫明显地为这种人快乐的“死”法而忧虑着。

    这篇文章是杂感式论文,一事一议,短小精悍。它首先开门见山,提出作家的“三种死法”,然后层层剥开,逐一论去。从自然死亡的无可挽回,到艺术“离休”的无可厚非,再到痛苦的死亡的无可奈何,作者是采用了一再让步的论说方式,流露出了作者对这几种现象的宽容与谅解。但是说到快乐的死亡时,作者笔锋一转,先是罗列快乐死亡者的存在现象,并以之与其所应做但却未做的事情进行了鲜明的对比,揭示出这种存在的实际不合理性。最后以一个恰切的比喻,通过冷静而又具体的分析,确定了一味沉溺于无为的快乐之中、执迷不悟的作家的“死”之必然。作者对此是给予了极大的蔑视的。

    这种立论,有理有据,有立有破,明白畅晓,简洁有力。层层深入的推论,有一种步步紧逼的气势,让人无可置疑,能充分达到令人信服的效果。

    此外,作者在论文中巧妙地运用了一个适当的比喻,把作家的过分热心于社会活动、同时却放弃了自己的社会职责的不良现象,比之于喝酒,少喝则舒筋活血,多饮则妨害键康,告诫人们(即作家)不可不喝,亦不可多喝,尤其不要酗酒,不作酒鬼,不能“三杯下肚,豪情大发,嘟嘟嘟,来个瓶底朝天”,更不能“一顿喝不上便情绪不高,颇有怨言,甚至会到处去找酒喝”。这种比喻,贴切自然,通俗易懂,又极富一种讽刺意味,辛辣诙谐,味隽而永,足以言简意赅,形象生动地起到批评作用。

    《快乐的死亡》一文,在语言上也体现了一种朴质无华的文风,保持了议论文所应具备的简练直白,干脆利落的语言特点,说一是一,绝无耍花头、务卖弄之嫌。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总之,陆文夫的这篇论文微言大义、主旨分明,不单是对作家,即对所有弃实务虚、好高骛远的人而言,都有一定的启迪与教育作用。

    哀的渐进。

    草雪。

    恸哭。

    不要问我多少岁,至今我还有恸哭的本能,哭得石破天覆,自己的灵飞了出去,无所追寻,存在的只是不绝的哭声和眼泪,良久这一切渐渐平息后,才晓得自己已经一度释放回去。恸哭是最原始的自我放逐,没有文化,没有艺术,没有常理,然而,恸哭却又是求生者最彻底的表白—我们不过都是无奈的人。

    泣。

    泣常是双重的难受,自己听得见泣声,看得见泪水,好像化身成两人,一人悲伤的泣,另一人苦恼的看,不知所措。惟有连自己化身的另一人也渐渐冷漠甚至麻木,于是悲伤的那个自己才停止泣声。还要垂泪多久才说罢了呢?千行泪,终究只能独自品尝每滴中错综颠簸的酸味。

    无形的泪。

    眼泪已经不听使唤了,连表达也觉无力的时候,我只能想象自己应该有泪水,干涸的眼,竟还有干瘪的心陪伴,二者都渴求眼泪的滋润,然而,无论如何你竟找不到眼泪时,心灵惟有泼辣辣的告诉自己,眼泪千行,也无法平衡心的沉重,我苦笑的捧住干瘪的心,回答说这心紧贴贴的不正是无形的泪。

    [鉴赏]

    草雪(1957年生),女,香港散文家,酷爱写作及旅游,先后做过中学教师、新闻记者、空中小姐、花店店员等工作,现于电视台任翻译审核。著有散文集《天上人间》、《七月的秃树》及诸多诗词和儿童文学译作。

    悲哀之情,或大或小,人人都尝到过一些,而且在文人笔下,浅斟低唱之间,也或浓深或轻淡地写过不少文字。然在一个富于深情与慧性的女孩儿心中却是别一样的一种感觉。一个人坐于秋天的地里,又或许是独立于滂沱大雨之间,眼见的所失与彻底的悲恸在瞬间摧毁了他聊以与人平和相处的尊严,他面对他自己无限的软弱与无奈,而且全部的智慧与理智被他一下子忘却或放弃了,他便认为这世界的不幸与苦难只属于他,而他却无力承受这一切,于是便面对世界万物如对别一个自己大放悲声。这一瞬间,他赤裸裸地站在了人们面前,他的真诚使他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形式,这便是作者对于恸哭的感觉了。

    而泣之哀却是自己对于自己尴尬与绝望的体验的结果。如果说痛哭之中人仅仅只是对于自己所面临苦难的关注,那哀之泣便是对于自已的心灵无所依傍的那种领会了。于是麻木之中的我与正在冷漠麻木地观望我的另一个我都同时意会到了一种不可更变的不幸。但千行泪,仿佛远逝的哭声毕竟说他尚可以想,可以说,他与那苦难毕竟是两个存在,他其实是在清醒的心里感觉着那悲哀的来临及结果。

    而欲哭无泪,干瘪的眼,枯琐的心,冀望能看得见那悲哀却不可得时,这悲哀与他便是一个整体了,而此时辰一切的经验都不足以作参照物而使他得以解脱,悲哀不仅大于理智,而且已大于情感,哀之极便只有剩下这种不自禁的苦笑了。这种哀绝便是一种深重绝对的大孤独,而这样的孤独使心灵自觉到与一切存在相绝缘,甚至是超越于一切存在之上的,这便是那种万念俱灰的哀之境界。

    这样的感觉几乎是仅仅属于那些富于思想与艺术性灵的女性的。深入情愫便是这篇文字的感觉的缘起,而揭示出的天地事理却又是这一感觉的目的所在了。作者是那种富于行动精神的女孩子,她的文字便如同她那些生动的阅历,虽然多情善感,但却不能算作是那种浪漫化的文字。她面对河水与云霓,盘膝坐于千万鸽子之中,也偶然望着棵七月的秃树以及斜阳的晖光,但她又总是认真而且质朴实在的,这其中没有什么玩味的悠闲逸趣。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孩独立于荒村之央,眼中的世界都不过是些表象而已,对这人人都见识过的哀情作这番郑重的深想,而且又得出如此确当微妙的层次来,这实在已是一种极谨严结实的生存形式了。想起我们匆匆从我们自己那些驳杂纷乱的故事一边走过而缺乏自我注视,就会让我们知道这种顺乎惯性而缺乏存在意识的人生黯淡无光。试想我们人人都在心灵里体悟着这天地万物的真意,这世界的气氛便不会因浮华而失去智慧、因艰难而失去和平了。

    第一线微芒(外四篇)

    草雪。

    从没有看过日出的人,实在是枉过此生了。如一粒种子在黑暗中酝酿、挣扎,以致毅然地长出嫩芽,旭日也是这样突破出来,又如毛虫在艰辛复杂的过程中蜕变为蝴蝶,太阳也同样经历很久的奋斗、摸索,才将黑夜化为黎明。

    儿时痴恋日落,只爱感伤地看夕阳沉下去,唯有长大了始知道日出的诗意是丝毫不比日落逊色的。在万簌无声的黑夜里,带着无限的忍耐和希冀,等待第一线宇宙的微芒,终于日出了!昨天过得不好,今天仍然可以再来,人岂不幸福?

    假如,一个父亲要等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很久之后,甚至已经几岁大了才和他首次见面,又怎及得上亲自迎接孩子出生的父亲那样对孩子一往情深呢?同样地,每天日上三竿才起床,以为白天是应得的、不足稀奇的,这种人不懂生命在永恒中的壮美。

    当日头和盘托出,朝晖全然倾泻大地时,就已如盛放的花一般,失去了许多的吸引力;不过,太阳是有灵之物,你愈珍贵它,便愈能对它有奇异的感应。一次在日本成田的一间酒店里,我整夜无眠,忽然有所感触,莫名地拉开紧闭的窗帘,后来又是那一股殷红的朝霞,伴着半出的红日,我有莫名的激动,真想流泪。

    朝晖。

    我想他是同一个人—那个用一双手掌和一对膝盖爬行的男子,我以往遇见他很多次,也许你也曾遇过他,是吗?

    我从不会用纳罕的眼光看他,只是每次遇见他,我都不禁自省一次,因为他的生命力是何等顽强!

    在尖沙嘴行人路上,当各人腰挺背直地走路时,他只能缓缓的在别人脚下穿插。繁荣的世界,对他不过是灰尘扑扑的地面,他不能仰着面做人,但谁又比他更面对人世呢?

    今次,当我黯沉沉的心,随着车一跌一荡时,我又瞥见他一步一步地爬过铜锣湾忙碌的马路,这么急的汽车夹着他飞掠,真要为他捏一把冷汗,平常的人可否想到,过一条马路原来竟这么费事呢?是什么力量吸引着他,使他不嫌弃而生活下去?蓦地,好像有朝晖透进我心。

    这世上有许多人,自己亲手轻轻一握,便取去自己的性命;偏偏又另外有人,像这陌路客,争持到底还是恋执着生命,这两类人没完没了的,却是天与地的极端。平庸的人象我,似乎在这两类人之边界上走钢丝,矛盾得毫无个性,永远有失足的危机,却不知将会掉进哪一边。

    譬如今次又瞥见爬行的人,我真满心感激,就算我的生命意志依然脆解,起码他也提醒了我,世上存在的还有许多恋爱生命的人。

    独处。

    一生中不是依着父母,就是赖着情人或丈夫生活,从来没有勇气单独的守着家,更不敢单独的远行一次,我以为这是最没有出息的人。

    与人共处时,我们在扮演着人伦中不同的身份,无论是否称职,总有轨道你跟。人的性情由是使人宁愿面对别人,也不争取单独面对自己的时候。其实独处是最自由的,人竟因为习惯了角色与名分,面对这份自由时反而显得不知所措,于是甚至有人对独处产生很直觉的联想,以为独处就等于彷徨与空虚。

    疲累的身体可以一躺下来便得休息,然而,日积月累的心灵疲累是独自唯有一人时始能彻底的卸去。虽说君子不欺暗室,但独处时你既可以尊贵如君王,浪漫如仙子,或是天真幼稚得像个小孩,又可以胡闹如野马,懒惰如猪。你大可忘却自己任何的形象,任情任性地发泄,更可以静思内省,因为灵魂上的积垢,也是只有单独面对自己时最无所遁形。于是在宁谧的冥想中你怯咎的灵魂自然会得到净化。

    每个人不是都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吗?我们来这世上时是一个人的,去时也不可能结伴,做人毕竟是要孤单的。

    专一与长久。

    对于爱情,能够做到专一已经无憾。我从不妄求永久,由是我宁愿别人说:“我专一爱你。”而不是:“我永远爱你。”

    能够有人专一地爱着自己,管他时间是长是短,甚至有时一瞬也是难忘的。因为这一瞬间彼此已经毫不保留地爱过,仅属两人互相奉献的爱情是完美的。

    然而,对别人表示要永久的相爱,我以为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一个人可以肯定自己不变,不错,倘若你爱一个人的一刹那是永恒的,你应该有绝大的信心下这样的承诺,然而人往往就是无可奈何,不能自拔地随着环境变动。说永远去爱一个人,尤其是说要永远像此刻一般的爱一个人,只可以是美丽的谎言。

    爱情如不断生长中的花,你不能强迫它永远璀璨的开,就算是一生一世都痴恋的一对恋人,他们也不能一直以来,就仅得一种滋味,他们的永恒常在于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断更新姿态内容才是唯一令爱情常青之法。不过,对于那些爱得长久,而又说要永远爱下去的人,我又要问,究竟什么才是永恒呢?是整个青春,还是整个生命,还是连来世也算在里面,又或者是永无止境的生生世世呢?

    闻一多先生诗里说:“只是你要说什么海枯,什么石烂……那便美得死我。这一口气的工夫还不够我陶醉的?还说什么‘永久’?”

    叶的故事。

    没有叶脉相同的两片树叶,每一片叶都是一页独自的历史,虽然它在无际的青葱中总是堆以分辨,但一阵水,从树上抖落下来的却是那么清晰的一片,摇曳颠簸的似孤舟,寻着彼岸的归宿。

    乘着突然强劲的风势,它想一个翻腾,重新躺靠在历久的树枝上,奈何一瞬后仍然这般无力地颤跌下来。放心安歇吧!等着你的是温暖包容的泥土,你埋在里面会觉得舒服,太阳在那方未曾死去,甘霖更要经常滋润你的身,光和水沁得你焕然一新,于是有机会时,你自然再要披上嫩绿的衣裳。

    在那堆黝黑惨黄的泥土里,我隐约可见你凋残的叶形,直至你完全腐毁埋没之后,我仍知道你还是存在。于是我突然悟到枝上的绿叶,原来是污泥的再造,而一摊残垢的土壤,根本就是充沛着生命的绿色。

    人的生命岂会异于叶,从新绿转为微黄,从骄矜变为软解,每一片叶,每一个人都是走着这历程,但永远没有两片树叶可以贴在一起一模一样,也没有两个人的呼吸一直是起伏一致的。你也许常关念的是一片落叶的萧萧,可曾想过新叶的来处不也正是混和在泥土里的凋叶?曾否因为源源不息,却竟是不曾重复过的生命珍重你自己?

    不怕枯叶的飘零萎谢,只要还有穹苍,就有叶的地方;也不怕叶的平凡,因为每片叶都负着一个不同的故事。

    [鉴赏]

    这篇散文,由五个部分组成。每部分有一个意义中心。散文以优美的语言,轻柔的格调,讲述了一个个人生哲理。

    《第一线微芒》,作者从日出的产生过程,悟出一个生活的哲理:任何美好事物的诞生,都要经过艰苦的历程。了解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痛苦历程中所孕育出的事物,并领悟这种事物的美妙。

    文章以日出为线索。开头:“从没有看过日出的人,实在是枉过此生了。”结尾“……后来又是那一股殷红的朝霞,伴着半出的红日,我有莫名的激动,真想流泪。”

    在文章中,作者并非让人看日出之景观,而是让人体会日出所经历的过程。日出“如一粒种子在黑暗中酝酿、挣扎,以致毅然地长出嫩芽,……太阳也同样经历很久的奋斗、摸索、才将黑夜化为黎明。”

    日出,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是新生活的起点,假若“昨天过得不好,今天仍然可以再来。”对于勇于进取的人,时光永远是仁慈的。

    作者以“父子之情”,进一步说明“吃过苦中苦,方得甜中甜”的道理。这一例,平凡而又生动,对于全文的主旨也是一种烘托和呼应。

    文章告诉读者,只有不懈的奋斗,方能成功。真正经历了艰苦拼搏的人,才能得到成功的喜悦。

    《朝晖》,作者赞美了用一双手掌和一对膝盖爬行的人的顽强意志。陌路客的形象,对于不懂得珍惜生命的人来说,就是一种嘲讽。作者表明,世上懂得生活的意义的人是多数;懂得生活的价值,那便是热爱生命。

    《独处》,表明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的路,独处并非人们所能逃脱的事。而且独处,可以使人的个性能够任意发展,有利于人的意志的培养。

    《专一与永久》,作者以对爱情的看法为例,表明任何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永久”是不现实的。

    《叶的故事》,从叶的死亡与再生的过程中,揭示出人生的哲理:人,重要的是能够为社会有所奉献,而并非寻求在社会中的地位与影响;平凡的人并不平凡,因为普通人也对社会承担着各种不同的义务。

    这五个部分,都以简洁的语言,揭示出重要的人生哲理。虽然是讲严肃的人生哲理,但语言并不死板,相反,语言优美,词汇丰富。文章虽以自然的景观(日出或一片绿叶)或以作者自身的生活体验来阐明人生哲理,但文章饱蕴着作者的强烈情感。这种情感,也感染着读者,吸引读者去仔细品味文中的寓意。

    总之,这篇散文,像是一组优美的散文诗,作者以真实的情感,以亲身的经历与体验,揭示出重要的人生哲理,让人读后,不仅得到美的享受,而且能够增强生活的勇气和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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