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鉴赏-旅舍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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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德明。

    暮春三月,我出差到了一座滨海城市。

    我所居住的旅舍是一座在本世纪初建筑的四层楼房,当年也许是颇负盛名的,甚至还称作什么大饭店。可是随着岁月的消逝,这房间显得光线阴暗,家具的样式古老而笨重,连地毯也失去了光泽,变得很单薄了。

    不过,整个房间打扫得还是非常整洁的,特别是那雪白的床单、忱巾、被单,简直使人觉得刺目。就是一个心情烦躁的人走进,也会渐渐平静下来的。

    一位娴静的女服务员给我送来一瓶开水,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的面容,只感到一片洁白的颜色在我眼前晃动……姑娘的工作服也是洁白如雪的。

    几天来,我发现她总是悄悄地工作着,不多言多语,也许唯恐干扰客人的休息吧。一次,那一片洁白的颜色忽然静止在屋里,姑娘正蹲在茶几前细心地整理着那块卷曲了的地毯。她可真是一个对工作负责的姑娘。

    那天,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一家旧书店里买到几本三十年代出版的小说集,有一本叶圣陶的《四三集》,那正是叶先生四十三岁时的作品集,还有一本张天翼的《三兄弟》和郁达夫的两本小说,一本是《迷羊》。出门时,我就把那几本旧书摆在写字台的一边,好随时翻一翻。待到下午回来的时候,正好姑娘进来送开水,她突然站住问我:“您这书是从哪儿买来的?”

    我告诉了她。她紧接着问我:“您买这些旧书干什么?”这一回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很娴静的姑娘说起话来倒挺冲的。我也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便应付地说:“看呗!”

    她索性把手中提着的水壶放下,然后问我:“您很喜欢郁达夫的《迷羊》吗?”

    “说不上,恐怕这本书并不是郁达夫的代表作吧。”说真的,当时我怀疑她是否读过这本小说。

    “那当然,郁达夫被公认为的代表作是《薄奠》,他写了一个人力车夫的死。还有《春风沉醉的晚上》,他写了一个好心肠的女工,可是这些都是短篇,您说《沉沦》怎样?”

    我感到非常意外,一位八十年代的年轻女服务员,竟对郁达夫的早期作品如此熟悉,而且有一副想要展开讨论的架势。我有意反问她:“当年《沉沦》一出来可就有争议呀,你说这部小说如何?”

    “我很喜欢,这才是郁达夫的代表作,郁达夫是很勇敢的。他诚实,不是在写故事,而是写人的心,他相信他的读者,向读者掏出了自己的心。有人说《沉沦》的调子消极,我看那个时代的郁达夫就应该是那个调子,怎么能用今天的标准来要求呢?”

    我很同意姑娘的看法,不过我还是表示了我最喜欢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甚至同她讲起我们还缺少短篇电影,如果把这个短篇改编成电影一定是很抒情的。

    “这是正统的观点,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连《薄奠》在内都是目前公认的么!不过我是反对文学史光讲那些大家没有分歧的公认的话。”我又问她怎么知道是公认的呢?她告诉我一方面是自己读文学史,一方面是在课堂上听老师讲的。我有点奇怪,难道现在的中学会讲到郁达夫吗?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现在正上夜大学,我释然了。然而我对她还是产生了一点敬意,因为这个姑娘显然是酷爱文学和善于思考的。她不像我以往见到的某些飘飘的姑娘,很天真,却说不上喜爱什么。当她提起水壶将要结束这次谈话的时候,又回过头来问我:“您说郁达夫究竟怎么死的?我看至今还是个迷。”

    “怎么?你说他还活着?他已经遇害快四十年了!”

    “我也说不上,反正我总觉得他也许没有死……”她并不想等我回答便轻轻地掩门而去,一个洁白的身影在我眼前消失了。

    这是一个多么深沉而善良的姑娘啊,她竟觉得郁达夫如今还活着。我多么想再找个机会同她谈谈郁达夫,或者别的什么,我还想知道一个夜大学的学员,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天天要出门,那姑娘也挺忙。在我的眼前时时闪现着她洁白的工作服,不是在擦玻璃、拖地板,就是拆换各个房间里的被褥,只有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偶尔含着微笑朝我望一望。这是个多么热爱自己工作的姑娘哟!

    当我完成工作任务,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看到她正在柜台前打毛衣,便凑上前去。她先问我:“您是几点的火车?能赶上在楼下吃晚饭吗?”

    “完全赶得上,你为什么不利用空闲时间在这儿看看书呢?”我关心地问她。

    她笑了笑,说:“这是规定,看书不行,但是打毛衣,闲聊天,研究研究发式呀,高跟鞋呀倒可以。”我也只好笑笑。这一次,我向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而她不紧不忙地跟我讲了起来。

    “我没办法考正式的大学,我们家等着我的工资呢,同时我的年龄也过了……您看不出吗?我真的已经二十八岁了!在我们这个系统里有几百人报名考夜大学,只考上我们三个。说起我的文化程度,一九六六年我刚小学毕业,以后就停课闹革命了,所以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学毕业生。”

    “在学校我是爱学习的,现在只好自学,这能怨谁呢?反正耽误了的也不是我一个人。念夜大学也没有什么目的,只要长点知识就行,将来干别的工作可以,还干服务员也行,我也不去考虑了。因为咱们的政策总是爱变,原来说是两年毕业,后来改了三年,听说最近还要变。您听说了吗?”

    我又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一点也不腼腆,连连摇头说:“恐怕还要拖几年?”。”

    “为什么?你年龄不小了呀。”我诚恳地问她。

    “很简单,为了家庭。您知道不,我有四个弟妹,我是老大。妈妈是个家庭妇女,年老多病,没有工作;父亲是个做墩布的工人,现在领了个执照算是个体户。我每天下班以后,先帮妈妈做饭,吃了饭再去上夜大学。本来也可以在单位食堂里吃,还省路,可是为了省钱和帮助妈妈干点累活儿,我还是得回家。夜大学下课以后,回到家先换上一件破衣服,帮父亲整理碎布条,那都是织布厂的下脚料,要一条条地码好。父亲跑了一天了,每天晚上回来还得绑墩布,我能不帮助父亲干一点活儿吗?星期日,我要做全家的两顿饭。整天帮助父亲码布条。我有一个弟弟,他考上了大学,我让他不要管家务事,我全包了。也许受了我的影响吧,他念的也是中文系。每逢星期日,我们俩就讨论讨论所学的课程,彼此交换一下情况,也就算是复习功课了。我想过多次了,家庭需要我,如果我一旦结婚离开了家,父亲、妈妈、弟弟、妹妹们就要……既然大家都离不开我,我怎么忍心走呢?弟弟刚上大学一年级,也许弟弟毕业以后,我才能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那时候,我的几个小妹妹也许能进工厂了。……”

    我不忍心想下去,那时姑娘一定已经年过三十岁了。我问她:“那你在什么时间看点文学书呢?”

    “夜深人静啊,等全家人都睡熟了的时候,时间便全是我的了!”好象她非常得意,非常知足!

    从楼下上来几位新到的客人,她高高兴兴地接过客人的行李,我只好同她中断了谈话。

    吃完晚饭,我正在整理行装,偶然从窗口往楼下望去,看到那姑娘穿着一件朴素的外衣,正推一辆自行车往外走。我想,她下班后又该回家先做晚饭,然后随便吃上两口便要赶往夜大学了。突然,她把车放在一旁,蹲在大院当中的花圃旁边整理起几株花草来。今天早晨有一阵暴风雨,也许吹折了几株花草,可有谁又关心这些呢!最后她站起来,又用一只脚小心地踩实那松土……我简直看得发呆了,她年纪轻轻,心里却装着这么多事。为了别人,她肯于牺牲自己,然而一点也没有减弱对生活的热爱。

    当我走出旅舍,经过院中花圃的时候,特意朝那花草望去。它们一定会长得更好的,因为有一个细心的姑娘在关心着它们。

    大街上人流如潮,我看到有不少英俊的小伙子骑着车,从我的面前飞驰而过,我真想拦住几个陌生的小伙子问问他们:同志,你有爱人了吗?就在你们这座城市里,就在你们的身边有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啊。她的心一片洁白,对生活那么坚贞,对待爱情也一定是坚贞的。

    给她幸福吧。一切善良的人们。

    一九八一年四月。

    [鉴赏]

    姜德明(1929年生),天津人。作家。有散文集《清泉集》、《雨声集》、《绿窗集》、《南亚风情》、《寻找樱花》;随笔有《书叶集》、《书味集》等。主编“百花青年小文库”现代文学辑。

    《旅舍纪事》为我们塑造了一位普通而善良的姑娘形象。这位姑娘工作负责。这是她给散文作者的第一印象。在她还没有开口说话时,她的形象魅力已经开始透露出来了。这里作者先用了洁白的颜色来给他的人物做衬景是颇有用意的。整洁的房间,雪白的床单、枕巾、被单,姑娘的工作服也是洁白如雪的。人物一出场就给读者以纯洁、恬静的印象。接着就写人物的举止:

    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她总是穿着洁白的工作服,不是在擦玻璃、拖地板就是拆换各个房间里的被褥,她那双黑亮的眼睛偶尔含着微笑朝散文作者望一望。看得出来,她是用心在工作,绝不是敷衍了事。

    “为了别人,她肯于牺牲自己,然而一点也没有减弱对生活的热爱。”她生不逢时,家庭条件又不允许她考正式的大学。所以只好考夜大学。对于这样的遭遇,她不怨天不尤人。仍然对生活甚至对现状都充满信心。她考夜大不是为换个好工作,而是只为了“长点知识”。为了帮助家里,她每天下班后,先帮妈妈做饭,吃了饭再去上夜大。本来在单位食堂吃饭可以省跑路,但她为了节约(同时也为帮她妈妈干活),还是回家吃晚饭。夜大学下课回家后,她还帮她父亲干活。为了生活,她一天到晚地忙碌,疲惫不堪。但是她还要学习、看书。当作者问她什么时间看书时,她回答道:“夜深人静啊,等全家人都睡熟了的时候,时间便全是我的了!”好像她非常得意,非常知足!对于艰难的生活她非但不抱怨,而且还乐在其中。足见对生活热爱的程度!还有一件小事更加强深化了这个意思。一次下班时,她该赶回家帮她妈妈做晚饭了,突然发现花圃里有几株花草被暴风吹折了,马上蹲下去整理起来,最后用一只脚小心地踩实松土。而这几株花草别人一般是不会关心的,比她生活得轻松无虑的大有人在。

    这样的姑娘,为了家庭,她竟可以把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幸福让位。这种自我牺牲精神不是很高尚吗?面对这样的姑娘,谁能不为她祝福,谁能不希望她建立一个美满的属于她自己的家?

    她简直是个十全十美的人物。

    然而,高明的作者在整篇散文中几乎没有描写她的外貌!从文中我们只得到关于她的如下信息:“黑亮的眼睛”,最多加上个“娴静”。至于她的脸、她的五官、她的身体,我们都一无所知。但是,我们都觉得她很美,根本就用不着去打听她的长相了。人物美好心灵的光辉足可以成就一个完美的文学形象。这种手法,很值得欣赏、借鉴。

    稀客。

    姜德明。

    “老姜,您在哪个办公室啊?……”

    寂静的走廊里传来沙哑的一声呼叫,这是找我的,谁呢?唔,一定是老王,那位爱“说山”的退休了的老排字工人。

    我把他迎进屋来,他走路有些蹒跚,人亦瘦多了。

    “没事儿,今天来领钱,顺便看看您。足有几年不见了吧。”

    “赶情,少说亦得四、五年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想着当年老王戴着一副老花镜,还那么认真地改校样。可是年岁不饶人。后来手底下到底不如从前那么利索罗,一直到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铅字的时候,才离开干了一辈子的排字房。

    多少年来,我的好多时光也是在这里消磨掉的。

    我常常要陪着老王一起拼版,因为要抢时间,什么地方不合适,我在一旁随时同他商量着就解决了。有时站在那儿得马上删去几行,碰到难删的,一看我难以下手,老王就说:“得了,別让您受罪了,多的这两行,我替你包了吧。”我若删的话,他方便得多。我不删,他要千方百计地换标点呀,换条呀,够他麻烦一阵子的。

    那时的排字车间,不过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夏天,中间放一座大电扇。冬天,放电扇的地方换成一个高脚大火炉子。炉台周围摆满了饭盒,烤着黄橙橙的玉米面窝头,这就是排字工人们的午餐。炉盖上大铁壶里的开水老是冒着白烟,给这车间带来温暖,带来生气和活力。

    多年来这里一直在吸引着我。师傅们喜欢一边啃窝头,一边“说山”。老北京管聊天叫“说山”,我就爱听他们“说山”。我曾经问过老王,什么叫“说山”呀?老王爽快地回答:“咳,这是粗话,您还真想找个出典。俗话说,先说天,后说山;说完了大海,说旗杆!没边没沿儿的,聊大天呗。”

    我就从师傅们的“说山”中,长了不少见识,加深了对他们的感情。

    就说铁炉子上烤的那窝头吧,老王就说过:“您瞧那‘金宝塔’了吗?现在看着不起眼,当年只要往炉台上一放,玉米面的香味可就出来了。师兄弟们饿着肚子来上班的可不少,有一年我那老妈妈给我带了个大窝头,没到中午大家就给分光了。不吃不行啊,个个赛过饿狼。“旧社会的排字工人,没有一个能养家的。下了班还得去晚报干几个钟点外活,有的去西单卖大花生,有的去拉人力车,有的串胡同去打小鼓,收破烂……那时排字工人们常说:“上辈子骂爹骂娘,这辈子才干排字房。报应啊。”

    直到动荡的“文革”当中,我还是爱往排字房跑。那时老王他们是“领导一切”的阶级,日子稍为好过一点,而他们对我们这些“臭老九”仍然一如既往。凡是我不想参加的什么斗争会,讲用会呀,我就找个托词泡在排字房里。虽然这时候已没有大火炉子了,可我就把排字房当成了避风港。有的时候,老王还故意给我挂个电话,说是样子有问题,让我下来一趟。其实啥事也没有。我一去就呆它个把钟头,还是“说山”。我就佩服师傅们的这点义气!

    时代的脚步走得亦真迅急,现在我所熟悉的那些饱经忧患的老工人们一个个地都退休了。当然,他们每个人都有了一个幸福的晚年。逗孙子的,看戏的,养花的,看踢足球的,各得其所。一到夏天,报社还分批送他们到北戴河去休养。谚语可以倒过个了,简直是上辈子敬爹孝娘,这辈子才干了排字房。

    如今的排字房可说今非昔比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全部是空调设备,夏天进去就别提多凉快了。

    可惜,我已经很少再到排字房去。偶而去打一张清样,竟感到有些隔膜了。车间的工人一多半变成了年轻的姑娘。正是花般的年华,个个模样漂亮,却又那么陌生。她们烫着短发,穿着轻巧的高跟鞋,各色各样的裙子在字架中间飘来飘去……啊,到什么地方去寻那大火炉子,还有那冒着白烟的大铁壶,那些围炉“说山”的老师傅们呢!

    今天,“说山”的稀客老王来了,怎能不勾起我对那一段日子的怀念?

    老王却比我豁达,他还是那么爽朗:“咳,别想这个。现在的小姑娘比我们那时聪明,文化水平高。您还别瞧不起她们,这不,我刚打车间过来,黑板报上表扬一个排字能手,才进厂一年多,排字的数量、质量都超过了我们。有的已经学拼版了。我们那时候,学徒三年想上案子?连门儿也没有啊!”

    老王又摆出了“说山”的架势。我跟他坦白了心里的话,无论如何我再也享受不到听他们“说山”的乐趣了。老王大笑,一边站起身来往外走,一边说:“您还没忘了我们那些粗人的‘说山’。都是些旧社会的琐事,好些人都不爱听了。可真有您的,您倒还记得。”

    我送老王下楼,临了他站在台阶上回头冲我说:“人家小姑娘有人家的悄悄话,您还可以像当年似地多跑跑排字房么。”

    送走老王,我灵机一动,故意绕到排字车间外面去看那块黑板报。果然是个专题特刊,表扬一个排字能手。刊头上画着一朵鲜红的大花,还贴着那个年轻工人正在排字的照片,浓眉大眼,以前我怎么就不曾注意这位俊秀的姑娘呢?

    [鉴赏]

    文章中很简短地写了一段在“文革”期间,作者与排字工人的交往。排宇房成了作者的避风港。这里没有惊天动地的业绩,再平淡不过的了。可是,细心人都不难看出那洋溢于字里行间的真挚感情:人间到处有爱,真诚能够换来真诚。

    《稀客》的作者显然是为排字工人们在清苦的生活里却无忧无虑的乐观情绪所感染。工人们一边啃窝头,一边“说山”(聊天),没边没际地聊,“先说天,后说山;说完了大海,说旗杆!”这里涉及到了跟解放前生活的比较。旧社会排字工人有好些是连窝头也吃不上,“饿着肚子来上班的可不少”。社会的那怕是一点点的进步都给人的精神面貌带来了根本性的改变。更何况今天的巨大改变?作者目睹了排字房的变化和排字工人生活的改善,加上与他们之间的了解、默契,很自然地产生了感情,表现出淡淡却又是深深的怀念。当排字房发生更大的变化之后,即:

    如今的排字房可说是今非昔比了。宽大明亮的玻璃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全部是空调设备……

    物质条件的改变,老工人的退休,作者与新一代排字工人之间在各方面都有了隔膜。看着这些陌生的事物,难免会有怀旧情绪油然升起在心里。这里提出了一个如何适应时代发展的问题。文章最后用排字能手的事迹报道,暗示一代有一代的风流。而且只要你去了解他(她)们,感情总是能够建立的。文章的最后一句,“……以前我怎么就不曾注意这位俊秀的姑娘呢?”意蕴是深长的。

    这篇散文的价值在于,选取了平淡无奇的情节,娓娓地叙述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朴素无饰的真诚交往。给人以人间处处有温暖的感觉。这一点,在“文革”刚结束人们反思而造成的精神、心理,人情危机时,尤其可贵。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这篇散文可算平淡矣。但平淡实际上指表现形式(语言运用)和感情流露诸方面来说的,“绚烂”化为深沉的情感了。比如文中写“文革”中的一段,工人们的可靠,使得排字房成了“我”的避风港,“有的时候,老王还故意给我挂个电话,说是样子有问题,让我下来一趟。其实啥事也没有。我一去就呆它个把钟头,还是‘说山’。”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信誓旦旦,但是人情休戚,通过最朴素不过的行为不动声色地表露无遗!工人保护“我”,”我”也关心、怀念他们。平淡的情真意切,在那颠倒了的年代里,弥足珍贵。

    平淡难。难就难在容易淡而无味如同嚼蜡。这就需要捕捉那些粗看起来平谈无奇而细想起来又回味无穷的东西。《稀客》作者姜德明就善于此道。写他与排字工人老王的关系,通篇文章实在也找不出什么可歌可泣的深情厚谊的情节来,无非是老王去单位领钱时顺便去看看作者,工作时的配合、“文革”中的小计谋。可是,这一节节描写都令人向往。

    这篇散文的写作手法是倒叙。从老王找“我”开头,忆起当年,最后又回到现实。抚今追昔,生发出淡淡的对往昔的怀念。文章充满这样一种情调:往昔的时光、往日的老朋友怎能忘怀?

    夜宿泉州。

    郭风。

    温馨的、有点潮湿的,南方的夜降落在城市的林梢和檐前,一轮新月好像一朵橘子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

    城市在闪耀着它的宝石似的光辉,散发肉豆蔻一般的香味。泉州,你经历过多少风险,珍藏了这样多的瓖宝?呵,那林立的碑坊,那雄伟的东塔和西塔,那开元寺紫云大殿后面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雕刻,大殿前面平台基石上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那以青色花岗石建筑的具有古叙利亚建筑风味的清真寺,……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里默默地沉思。

    轻风从旅馆的窗口悄悄地吹过。呵,那风中仿佛吹来大海的凉气和港湾里夜潮的喧腾。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港湾里布满古代的船舶。那从波斯湾和印度洋出发的帆船的队伍,它们照着太阳上升的方向,来到你这里。那从婆罗州和摩鹿加群岛出发的商船的队伍,借着大洋的季风,鼓起它们的风帆,来到你这里。泉州,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仓库里堆满各色的货物,笼罩着的乳香和没药、咖啡和可可、檀香和蔷薇的香味。我仿佛还能看见在你的码头上,在你的街道上和小巷里,横过绿色的稻田,走动着世界上各种肤色的人们;呵,那从西里伯群岛前来的旅队,身上还披着热带太阳的芬芳和明月的光辉,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从亚力山大港来的水手,绐你带来非洲地带的爱情和音乐,那从波斯湾沿岸前来的商人,给你带来菠菜的种子,撒在你的河边和田野里……呵,那还是人类航海的黎明时期,越过漫长的中世纪,泉州,在长久以前的时期,你便是世界沿岸的一个中心。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中外文化的交流,在这里开放美丽的花朵。呵,我仿佛触摸得住一幅地图;在这上面,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

    古老的城市!南方的四月的夜晚,是多么的甜蜜的呵。这个晚上,我想睡觉了。泉州,让我站立在这窗口,永远守望着你的过去,我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呵。在传说中曾经开放过雪白的莲花的古桑树呵,你正是见证:泉州,今天是变得更加美丽了。我看见学校的窗户,像开放在花棚上的紫藤花一般地开放着,那灯火像海面上的渔火一样地闪耀。我看见新村的房屋和它的阳台,建筑在斜坡上,周围围着的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我看见梨园戏剧团的楼房,紧靠着郊区;向前走去,那里有美丽的河流和古老的石桥。我看见车站灯火辉煌,最后一班的班车已经到站了吗?有亲爱的海外侨胞搭这一班车到家乡来省亲吗?我看见郊外的田野有如海洋,四月的麦浪在明月下有如海波在荡漾。我看见果园有如蜂房,花在结果,果在酿造甜汁。我看见烟囱的手臂伸到明澈的夜空,我听见厂房里的轮子和压榨机在唱着新的歌……呵,这一切,都是我所爱的,让我歌唱这芬芳的土地上新的爱情,新的建设,树立起来新的纪念碑!让我伸出手来,把你整个抱在我的两臂里。

    泉州!晚安!

    一九五七年。

    [鉴赏]

    郭风(1918年生),福建人。作家,散文诗人。著有散文集《唱吧,山溪》、《郭风散文选》及《鲜花的早晨》、《灯火集》、《笙歌》、《小小的履印》等。

    在诗歌中,感情的变化是急遽的、跳跃式的,在散文诗中,感情则如涓涓细流,如碧空舒卷的纤云,它在缓缓地变化着。意境也在不时地增添着色彩。泉州是一个历尽沦桑的城市,拥有不同时代的、充满异国情调的宗教建筑。逝水流光,这些不能不引起人们怀古之幽情。“那林立的碑坊”,那“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雕刻”,那“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里默默地沉思”。作者把古建筑完全人格化了。回首往事,四周静悄悄的,林荫苍郁郁的,月光是淡淡的,这就为泉州温馨的夜增添了静穆、苍茫的情调及异国的浪漫色彩。

    回溯一下泉州的历史吧—一个奇异的梦!

    同是叙述一个历史事实,诗人与史学家有着根本的差异,史学家要严格地尊重历史事实,告诉人们过去是这样的;诗人则在遵循历史科学的前题下,借虚构描绘过去的情景,告诉人们过去应当是这样的,从而教人认识生活。夜晚,凭窗小立,悄悄吹过的轻风,给作者以特殊地感受,微妙的联想也就由此展开。文中反复出现“泉州,时代已经过去了”,在低迴咏叹之中,使人忘记了时代,忘记了自我,仿佛生活在久远的年代里:港湾里布满了异国商船—泉州生活在沸腾;仓库里堆满各种货物,弥漫着异香—泉州沉浸在神秘氤氲中;旅队披着热带的芬芳与光辉,水手带来了非洲的爱情和音乐—该是多么馥郁的浪漫色彩……在描述这些时,反复回沓的是“我仿佛还能看见……”,久远的年代是一个扑朔迷离的梦!作者就是这样在不违反历史真实的原则下,遐想、虚构,对一些可能有的历史情况,重作剪裁,重新组合,形成了一幅绘声、绘色、绘温馨的古代生活画面。缅怀中,作者迸发出民族自豪的激情:“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诗的感情,诗的语言,比喻中充满了审美情味!

    发思古之幽情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情绪是可以表现,也可以暗示的。但暗示比表现还要有力,因为读者想象力的活动范围由暗示而扩大了的缘故”(小泉八云)。那学校、那“周围围着的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着的新村,那“美丽的河流和古老的石桥”,这新貌是泉州的,在一系列优美的形容中倾注了作者炽烈的爱。“艺术就是感情”(罗丹),文学必须表现作者的情趣,情趣的传达大半要靠声音和节奏,在反复朗读这篇文章时,就会感受到语句如行云流水,声音谐和自然,产生一种抑扬顿挫的节奏美。

    一幅美丽的画卷徐徐展开,又徐份收卷起来,“泉州,晚安!”诗人,不,大家进入了梦乡,在温馨的,甜蜜的,新月抚慰着的泉州夜里……

    唱吧,山溪。

    郭风。

    它明亮得象一条在风中飘动的白练,象泻在林中空地上的月光,它透明得象玻璃。

    湍急的山溪,它在岩石上激起的水花,灿烂好像玉蜀黍,明媚有如珍珠。

    它的岸边生长着阔长叶子的水龙骨草,生长着野生的吊兰和菖蒲。它的岸边生长着野生的牵牛花,它们在夏天的早晨里,吹着紫色的喇叭。

    它用吊兰和水龙骨草的叶了做成自己的披巾,上面织着牵牛花的图案。在秋天里,还绣着掉落下来的枫叶的火红的图案,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的眼睛象向日葵那么明亮,它会唱歌。

    它的歌声里,有夏季降落在森林中的骤雨的音韵,有马尾松在风中吹动的音韵,有森林上空的太阳,对杉木林的赞美诗情。

    它的歌声里,有山苍子的种子和杉果被风吹着,落在坡上的声音,在整座森林呼唤太阳的哗响。

    有时,山鹧鸪飞来唱一支歌,应和着它的歌声。啄木鸟在林中应和着它的歌声。一只彩色的雉鸡从草丛里走出来。雉鸡带领着一群雏鸡:一群有十多只的小小雏鸡,从它们自己的草丛中的道路上走出来,倾听着山溪的歌唱,

    山鹰在峭壁和森林的上空,盘旋和飞翔。山鹰飞得很高。山鹰在一朵朵的白云中间,倾听着它的歌。

    泉水在林中草地间,在山坡上的岩隙间,倾听着它的歌声。泉水唱着自己的抒情诗,应和着山溪的歌唱。

    呵!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披着用吊兰和水龙骨草的叶子做成的披巾。它的眼睛像开花时的枇杷园那么明亮。它会唱歌。

    林中的刺猬坐在马尾松的根上,倾听它的歌。山鹿从山谷间箭一般地疾驰而过,山鹿忽然站住,倾听着它的歌。

    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的岸边有一座磨坊。磨坊的水轮不断地飞转,水花向四面撒散。磨坊的水轮不断地飞转,散开的水花仿佛一条用珍珠织成的围裙。在磨盘下面,大麦的粉,象乳汁一般地流下来。勤奋的磨坊呵。

    湍急的山溪。我听见你唱了一支关于溪边的磨坊的赞歌。

    呵,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沿着它的溪岸,一条傍着山腰,向闽北森林深处伸展而去的森林铁路兴建起来了。开始时,我们林区里一位党委书记来了:他在倾听着森林老工人谈着什么呢?他随手在路旁摘了一根野草,那有长长茎梗的野草,在手中摆弄着,和那些森林老工人一边走着,一边谈论着一些什么呢?跟踪而至,我们的工程测量人员,掮着水平仪和标杆……也来了:他们摇着红旗,他们站在一把大大的雨伞下面,对着三角架上的仪器观察着什么呢?跟踪而至,四乡的民工来了,铁道兵来了,炸药在山岩间爆破,一簇一簇云朵形的,伞形的,松菌形的,浓黑的和浓灰中带着硫磺色的烟柱,在山岭和森林的上空升腾着……,接着钢轨运来了。湍急的山溪,我们闽北深林中的山溪,我知道,这时候,你的心多么激动。你倾听着。又倾听着。你的眼睛像太阳那么明亮。你歌唱。

    那节日的激情和欢乐。那森林中的节日的繁忙。那建设的胜利的欢情。那红色的绸质的旗,浅绿色和淡黄色的绸质的旗,在森林中飘扬。满脸红光的林区党委书记,四乡汇集而来的盛装的男女老少,林区小学校的红领巾,贮木场和伐木场的工人,林学院的学生,他们都来了。

    你披着用水龙骨草和吊兰的叶子做成的披巾。我记得那一天溪边的野蔷薇盛开着白色花朵。你的披巾上绣着蔷薇花的图案。

    呵,那森林铁路的小火车,第一次在这森林铁路的钢轨上轰轰然地开来了。那森林铁路的小火车,第一次运载着一节一节堆迭得高高的木材,运载着林中的丰收,轰轰然地开来了。节日的旗帜,红色、淡绿色、浅黄色,又是红色的旗帜,在林间和森林铁路的两旁飘扬。一切的欢乐和激情,感戴和最美好的祝望,一时间内都化为欢呼,响入云霄。庆祝森林铁路的通车。……

    这时候,你唱着一支怎样激越的歌呢?山和森林,啄木鸟和涧边的小小蜻蜒,樟树,雉鸡和它的一群小小的雏鸡,天上的太阳,都要求你把这一支歌再唱一遍。再唱一遍。你以胸中的全部激情,全部欢乐,歌唱森林中的建设的胜利。你歌唱的时候。我看见你的披巾上,蔷薇花都飞舞起来了。

    你的眼睛比开花时的枇杷园还明亮。呵,我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当你歌唱的时候。

    你一再的歌唱森林,和运载一节一节堆迭得高高的木材的森林铁路的火车。你歌唱我们森林铁路的驾驶员,歌唱那位驾驶员的助手,高小毕业生,十七八岁的姑娘。你一再的歌唱森林,你的歌声,有整座森林呼唤太阳的喧声。

    你的歌声更加圆润了。让我注视你的眼睛,当你歌唱的时候,你的眼睛明亮得有如太阳。

    你的歌,唱着每一个到林区里来的新客。你歌唱着到森林中来的气象工作人员心中的爱情,他们的心胸宽阔得能够容纳满天的星斗。

    你完全理解他:那位白发苍苍的、矍铄的森林学老教授。他那一颗心,红得像木棉树的花朵,炽热过于炭火。他怀着对新社会的全部爱情和对森林科学研究的全部热情。他经过这林中草地时,你唱着,他倾听你的歌。

    在暮春的早晨,那些来采野蘑菇的儿童来了。我听见你唱歌。

    那些林学院的学生来了。有男的和女的。我听见你唱歌。一只画眉鸟在杉树的林梢,应呼着你的歌。泉水在坡上的岩隙间,应和着你的歌。

    呵,它是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它披着用吊兰和水龙骨草的叶子做成的披巾。它的披巾上有牵牛花的图案,枫叶的火红的图案。它的披巾上,绣着蔷薇花的图案。它的眼睛明亮。

    我们闽北深林中的一条山溪。我倾听着你的歌,我爱到深心中了。我是多么的欢乐呢。

    一九五九年三月。

    [鉴赏]

    从文学角度说,比喻不仅是像不像,而且还要给人以美的享受。作者在此篇文章中用一系列的比喻形容山溪的美,“明亮得像一条在风中飘动的白练,像泻在林中空地上的月光”,“澄江净如练”谢眺是用“白练”喻澄澈江水的名句,而作者在“白练”之前加了一个特定的形容词“在风中飘动的”,这就使如练的山溪产生了动感。江河之上往往水雾迷朦(特别是南方的),所以通常在波涛之前要加一“烟”字,作者一破窠臼,用“泻在……的月光”来形容。这两个比喻写尽了山溪的明亮—晶莹、柔和、朦朦胧胧,犹如一个幽柔的梦。山溪湍急,水花“灿烂好像玉蜀黍,明媚有如珍珠”……

    溪美,山也美,野花草一片锦绣。

    诗画相通,但也有所区别,“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西摩尼德斯)。山溪在歌唱,在它们歌声里汇合着“在夏季降落在森林中的骤雨的音韵”,“马尾松在风中吹动的音韵”,“山苍子的种子和杉果被风吹着,落在坡上的声音”,以及“整座森林呼唤太阳的哗响”。以山溪水声为主旋,组成了一幅节奏鲜明、急缓有序的音响画面。平时说身入画图中,而音乐是直接诉诸感情的,天籟在人们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好哪,山溪!富饶啊,山溪两侧的山林!

    写景,不是为了炫耀作家的诗情画意,而是为了更好地写人,写龙腾虎跃的生活。山溪于幽静闲适的境界进入到一片红花热闹之中。开发山林资源了,工作人员来到了这里,开始施工了,森林铁路通车了……山溪倾听着这一切,尝受着人间的欢乐,以全部激情唱起了“建设胜利的歌”,这是山溪之歌的高潮,而歌声也就“更加圆润”了。这时,它的眼睛“比开花时的枇杷园还明亮”,“明亮得有如太阳”。大凡优秀的歌手都是唱声兼唱情,那么山溪的歌呢……

    在诗歌中,为了用极节省的文字表达强烈的感情,经常采用回环复沓的手法。这不是重复,也不是雷同。山溪的披巾在作品中四次出现。第一次出现是介绍性质的,山溪是处于云蒸霞蔚的背景之中。第二、第三次都是出现在思想感情浪峰的闪光点上。第四次是带有总括性的,把屡次迭加的图案综合在一起。同一细节,同一言语,其中凝聚着作者“爱到深心中”的激情。

    唱吧,山溪!唱得山醉人也醉。待到“曲终人不见,江山数峰青”时,余韵中,使人悟得了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美的真谛。是啊!那飘动的白练,那泻在林中空地上的月光,还有那玻璃、珍珠……

    一个低音变奏曲。

    —和希梅內斯的《小银和我》

    严文井。

    许多年以前,在西班牙某一个小乡村里,有一头小毛驴,名叫小银。

    它像个小男孩,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甚至还会唱几支简短的咏叹调。

    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者失望。

    有一天,它悄悄咽了气,世界上从此缺少了它的声音,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出生过一样。

    这件事说起来真有些叫人忧伤,因此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着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我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是的,是悲歌。不是史诗,更不是传记。

    小银不需要什么传记,它不是神父,不是富商,不是法官或别的什么显赫人物,它不想永垂青史。

    没有这样的传记,也许更合适,我们不必知道;小银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年何月;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

    不需要。这些玩艺儿对它说来都无关紧要。

    关于它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中,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

    小银,你不会叫人害怕,也不懂得为索取赞扬而强迫人拍马溜须。这样才显出你品性里真正的辉煌之处。

    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

    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

    你在他诗里活了下来,自自在在,这比在历史教科书某一章里占一小节(哪怕撰写者答应在你那双长耳朵上加上一个小小的光环),远为快乐舒服。

    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

    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

    你的善良的目光引起了我的自我谴责。

    那些过去不会完全成为过去。

    我认识你的一些同类:真的,这一次我不会欺骗你。

    我曾经在一个马厩里睡过一晚上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我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我吓了一跳,可是翻了一个身就又睡着了。那一个月里我几乎天天都在行军。我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且还能够走着做梦。一个马厩就像喷了巴黎香水的带套间的卧房。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耳朵里只能算做一个小夜曲。我决无抱怨之意,至今也是如此。遣憾的是我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你那位朋友,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一大亮,我就随着大伙儿匆匆离去。

    小银啊,我忘不了那次,那个奇特的过早的起床号,那声音真棒,至今仍不时在我耳边回荡。

    有一天,我曾经跟随在一小队驴群后面当压队人。

    我们已经在布满砾石的山沟里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们,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默不做声,用不着我吆喝和操心。

    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我不断感到恶心。那是战争的年月。

    小银啊,现在我感到很羞耻。你的朋友们从不止步而默不做声。而我,作为一个监护者,也默不做声。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仅仅为自己的不适而感到恶心。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箫。但我的最后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巳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绐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一九八三年七月三日。

    [鉴赏]

    严文井(1915年生),湖北人。作家、儿童文学家。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说集《山寺暮》、《一个农民的真实故事》、《关于鞭子的感想》、《印度,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严文井散文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及儿童文学著作多种。

    严文井的散文《一个低音变奏》,具有作家自己深刻而独特的美感。它以体察入微的联想,作为艺术思维的中心线,透过联想的闪光,细腻托出了丰富的人生美学结论。作品感情真挚,辞语含蓄,读之使人感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意味深长。

    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是写西班牙某小乡村的一头名叫小银的小毛驴的。小毛驴天真、好奇而又调皮。它喜欢美,它有自己的语言,足以充分表达它的喜悦、欢乐、沮丧或失望。小毛驴悄悄咽了气,诗人希梅内斯为它写了一百多首诗。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中国作家严文井却“听见了一个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严文井把小毛驴人格化,赋予它人的思维和感情。作者写道,小毛驴是否在教堂里举行过婚礼,有过几次浪漫的经历,是否出生于名门望族,得过几次勋章,是否到过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游,有过多少股票、存款和债券,这些都无关紧要。关于小毛驴的生平,只需要一首诗,就像它自己一样,真诚而朴实。作者进行了美丽的联想,极其传神地刻画了小毛驴雅致的风貌和神态:“你伴诗人散步,跟孩子们赛跑,这就是你的丰功伟绩。”“你得到了那么多好诗。这真光荣,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内斯。”“你那双乌黑乌黑的大眼睛,永远在注视着你的朋友—诗人,你是那么忠诚。”“你好奇地打量着你的读者。我觉得你也看见了我,一个中国人。”作者是一位写过许多童话杰作的文学家。在这篇散文中,小毛驴已经被描绘成为通情达理,纯朴可爱的童话式人物形象。

    我们应特别注意的是作品从西班牙小毛驴到中国小毛驴的奇妙的联想。

    此处有三个重要的特写镜头。那是作者为人民解放事业而斗争的年月,几乎天天在行军。他曾在一个马厩里睡觉。天还没有亮,一头毛驴突然在他的脑袋边大声喊叫,“简直像一万只大公鸡在齐声打鸣”。由于行军太累,一睡就很难醒。作者以幽默乐观的语调,作了甜美的回忆:“那头毛驴的优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闹钟,那在我的耳朵里只能算做一个小夜曲。”他没有来得及去“结识”一下那头毛驴,甚至连它的毛色也没有看清,天大亮,他就随着大部队匆匆离去。这个特写镜头集中在大喊大叫的单个驴形象上。

    另一个回叙式的特写镜头,却对准了行军中运东西的一小队驴群。作者是驴群后的压队人。小毛驴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压得很沉。它们都很规矩,一个接一个往前走,“从不止步,默不做声”。它们的脊背都被那些绑得不好的包裹磨烂了,露着红肉,发出恶臭。还有一个非常少见的镜头:在干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三个特写镜头,都是在作者对战争年代行军生活的回忆中浮现的。三个不同时间、不同空间中的小毛驴,似乎各具不同的心理学风格:第一种是纯真;第二类是坚毅;第三,则是倔强加任性。读者可以从不同侧面感受到小毛驴性格内涵的可爱处。

    作者并未提倡忍耐。但,他所描绘的小毛驴形象,它那欢乐的影子,它那纯洁善良的心,它那“从不止步,而又默不做声”的坚韧不拔的精神,确实能够给读者以人生美学启发。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

    严文井。

    看着你的画像,我忽然想起要举行一次悄悄的祭奠。我举起了一个玻璃杯。它是空的。

    你知道我的一贯漫不经心。

    我有酒。你也知道,那在另一个房间里,在那个加了锁的柜橱里。

    现在我只是单独一人。那个房间,挂满了蜘蛛网,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我没有动,只是瞅着你的面容。

    我由犹豫转而徘徊。

    我徘徊在一个没有边际的树林里。

    这儿很丰饶,但有些阴森。几条青藤缠绕着那些粗大的树干,开着白色的花。青藤的枝条在树冠当中伸了出来,好像有人在那儿窥望。

    我绊绊跌跌。到处都是那么厚的落叶,歪歪斜斜的朽木,还有水坑。

    我低头审视,想认出几个足迹和一条小径。也许我是想离开树林。我可能已经染成墨绿色了,从头到尾,我干渴,舌头发苦,浑身湿透。

    我总是忘不了那个有些令我厌烦的世俗的世界。我不懂为什么还要回到那里去。可是我优柔寡断,仍然在横倒的老树干和被落叶埋着的乱石头之间跌跌绊绊,不断来回,不断绕着圈儿。这儿过于清幽,反而令人感到憋闷。

    “七毛啊—回来吧!”一个女人在叫喊。

    “回来了!”另一个女人在回答。

    “七毛啊—回来吧!”

    “回来了!”

    一个母亲在为一个病重的儿子招魂。一呼一应,忧伤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是5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记不清是一个什么样的夜晚,但那的确是一个夜晚。那个小城市灯光很少,街巷里黑色连成一片。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一片黄色的木叶在旋转着飘飘而下,落在我的面前。也许这就是他,他失落在我的面前。我张口呼喊,然而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片寂静。难道我也失落了?我又失落在谁的面前?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很想看见他。只有一阵短促的林鸟嘶鸣,有些凄厉,随即消失。那不能算回答。

    那飘忽不定的是几个模糊的光圈,颜色惨白。那一定是失落到这儿的太阳。

    有微小的风在把树林轻轻摇晃。

    “不要看,快把眼睛闭着。你的眼睛反光,会暴露目标。”

    九架轰炸机,排成三排,正飞临我们上空。它们的肚皮都好像笔直地对着我们躺在里面的那个土坑,对着我们。

    “驾驶员看不见我的眼睛。”

    “不,看得见的。你的眼睛太亮。”

    你伸出一只手来遮住我的双眼,又用一只胳膊来护住我的脑袋。你毫不怀疑你那柔弱的胳膊能够拯救我的生命。上帝也不会这样真诚。

    轰炸机从这片田野上空飞过去了,炸弹落在远方。战争过去了,我们安然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但是,总是匆匆忙忙。

    你躺在那张病床上。

    你并不知道那就是你临终的病床,说:

    “明年我们一定要一起出去旅行,到南方。你陪着我去那些我没有去过的地方。”

    你还说:

    “可怜的老头儿,你也该休息休息。”

    在昏迷中,你还有一句不完整的话:

    “……那个花的原野,那个原野都是花……”

    就这样,你一点点地耗尽了灯油,熄灭了你的光。

    我和几个人把蒙着白布的你从床上抬起。我真没有想到你有这么沉。

    护士们来打开这间小房的窗扇,让风肆意吹。这些窗扇好久没有打开过,你总是幻觉到有股很冷的风。

    我提着那个瓷坛走向墓地。瓷坛叮当作响,那是我母亲火化后剩余的骨殖在里面碰击。

    我尽量走得慢一些,也不断调整我走路的姿势,但无法找到一个更妥当的办法,避免这样的碰击。

    一些路人远远躲开我。他们认得这种瓷坛。

    我母亲不会这样对待我。当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我得到的只能是温暖和柔和。即使我有些不安分,她也不会让我碰击作响。她用自己的肉体装着我,我用冰冷的瓷坛装着她。那个给予和这个回报是如此不相称。我的后悔说不完。

    我正在把母亲送往墓地。一片宁静,我没有听见母亲说话的声音。

    我仍在密树和丛莽之间转圈儿。

    这也许是一个我永远无法穿过的迷宫。树叶沙沙作响,无边无际,无始无终。也许一阵暴风雨就要来临。

    突然响起了一个闷雷,在一个不知道的远方。

    我也许会永远失落在这里,也许。

    我是这样矛盾。喜欢孤寂,可又害怕与世隔绝。

    这么热。这里可能有一团厚厚的水蒸汽正在郁结。可是我又看不见那股灰白色的热雾。

    我已满身湿透,我仍在转悠。

    我多么希望听见你的一声呼唤。哪怕是嘲笑,甚至斥责,只要是你的声音。

    你太善良了。我有失误,你总是给以抚慰;我有不幸,必然会引起你的忧伤;我对你粗暴,你只有无声的眼泪。

    “魂兮归来!归来!”

    只有树叶沙沙作响。

    那个时候我们真是无忧无虑,只要能够行走就会感到海阔天空。

    那片高原上有黄土,有石头,有酸枣刺,还有溪流。溪流里还常常看到成群的小蝌蚪。我们老是沿着弯弯拐拐的山沟跋涉,不知道哪儿是尽头。

    我决没有想到你后我而来,竟会先我而去。决没有,决没有。

    “魂兮归来!归来!”

    现在我脑子里独自装着那些山沟,我只好勉强承认那个有些神秘的尽头。

    现在我正跟着一大队奇装异服的人去开垦一块“沼泽地”,一个美丽的湖。大水还没退尽,一片泥泞。这是一个多雨的地方。我们不少人滑倒了,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如果你看见这个场面,肯定又会说:“可怜的老头儿?”

    不,我们不应该讨人怜悯,更不必为自己伤心。

    前面有一片高地,地面铺满了小草,竟然一片翠绿。

    你定会代我感到高兴,再前面又突然出现了一丛丛野花。

    紫色的一片,红色的一片,蓝色的一片,都是矮矮的,紧紧贴着地面。它们没有喧嚣,更不吵嚷。只是一片宁静,一片安详。

    我叫不出那些小小的野花的名字。我的最高赞美只有一个字:花!

    正如同你就是你一样,它们就是花,就是美,就是它们自己。

    我很想为那些野花野草多流连一会儿,但是没有办法。我们并没有参加一场战争,也没存心冒犯谁,一夜之间却变成了自己同事的“俘虏”。我们还得继续在无尽的泥泞里东歪西倒,去开垦那片“沼泽地”,那个美丽的湖。那是命令。唉!那个年代!

    虚妄逐渐退却,幻影慢慢隐去。我终于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开阔地。这里有许多蘑菇,许多野花。一片宁静,一片幽香。这不就是你说的那个“花的原野”!

    我想你早就想象过这样一个原野,而你白白盼望了一生,等待了一生。

    我终于明白了你未说完的话的意思。

    我颠三倒四地向你说了这么一大堆,你当然记得这是我的秉性难移。你在倾听,带着我熟悉的那个笑容。你从来不嫌我罗嗦。

    不必再呼唤你的归来,你根本就没有离开。你就在我的身边,每朵花都可以作证明。

    我放下了酒杯。

    原谅我,我忘记了你是不会喝酒的。美好的感情,不靠酒来激发。我们的心很柔和,不要继续保持柔和。

    你应该高兴,我们正在走向花的原野。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

    1983年7月28日晚。

    [鉴赏]

    严文井(1915年生),湖北人。作家,儿童文学家。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说集《山寺暮》、《一个农民的真实故事》、《关于鞭子的感想》、《印度,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严文井散文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烦恼》及儿童文学著作多种。

    散文要超越过去,要更新,除了要追求思维的拓展,打破作家传统思维方式(定势)外,还应追求思维载体—艺术形式的发散性、不确定性,打破传统单一的现实主义手法(以平面的叙述、抒情、议论容纳真情实感),接纳融汇丰富多样的文学表现手法,注重从内容到形式的多元化。

    《啊,你盼望的那个原野》以意识流动的方式表达纷呈的思绪,并以一幕幕生活场景的碎块组接来寄托深切的怀念之情与对人生的感慨。过去与现在交织着,“物境世界与心灵世界、想象的天地与人间的现世在复合地显示,交叉迷离却又可感可叙”(杨匡汉语)。有50多年前的夜晚听到母亲为儿子的招魂声,有战争时期躲敌机轰炸时妻子的掩护,有妻子临终的交待,有提着母亲骨灰罐走向墓地的心酸,有无忧无虑的生活,也有不幸的遭难……而眼下茫然地转悠着,每一幕从脑海里闪过的情景都因思念妻子而来,都随心绪的流转而设置。

    这里头,又不仅仅是对妻子的回忆、感念,也包含着对人生沧桑、人世无常的悲哀。

    而这“花的原野”、“树林”、“落叶”的意象并非全是实景的描写。有想象的意味也有象征的内涵。无尽的树林岂不是茫茫的人生,厚积的落叶就如沉沉的往事,“跌跌绊绊”之中,徬徨、挣扎、追求着,茫然、惆怅为浓重的失落感包裹。然而有美好的感情相伴,心中依然柔和,“终于在树林中找到了一片开阔地”,那就是人生难得的至情,那就是标志希望的愿为之去垦拓的“花的原野”。总之,这是象征,也是隐喻、暗示,从一个个具象到更广的题旨都不是单一的,而是包蕴丰富、“多元化”的,具辐射性的。

    狱中生态。

    杜宣。

    四只蚊虫。

    我被押进一幢新建的秘密监狱,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将我推进一间极小的单人牢房后,砰地一声就将门锁上了。从此我就失去了自由,成了囚犯。由于关门,小牢房中空气受到震荡,原来有四只大蚊虫叮在天花板上,打算偷偷地度过一个宁静的冬天,被这突然袭击的气浪骇得惊慌失措,在四壁上撞来撞去。

    这时我环顾了一下我的新居,真是四壁肃然。除了地上一张草垫外,一无所有。我就坐在草垫上,回想刚才这批家伙对我的突然袭击,用绑票的手段,将我投进这所秘密监狱的经过。但这四只蚊虫,就不停地在眼前飞来飞去,干扰了我的思路。

    可能这间阴冷的小牢房,长期没有住过人,也可能由于我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的原故,使这四只蚊虫,不断在我身边盘旋,甚至还有想对我进行突然袭击的样子。一切生命都有保护自己抵抗外来侵掠的本能。当时我想,现在我处在这监狱中,必须要加倍地珍惜我的健康和生命,我要准备进行韧性的战斗。这四只蚊虫,居然想趁人之危,实属可恶。必须消灭他们。于是我起身来追逐这四只蚊虫。由于天冷,它们飞翔的能力很弱。很快地我就得到了全歼的战果。当我又坐回在草席上的时候,我却没有得到胜利者的愉快,相反地我却感到怅然若失。

    现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囚室中,除了我之外,就没有第二个生命了。我感到深沉的孤寂,我后悔刚才的孟浪,如果四只蚊虫还在的话,这室内多少还有些生机啊!

    一只红蜘蛛。

    天气渐渐暖和了,单身囚徒的生活,也逐渐习惯了。自从蚊虫被我消灭后,我一直想在这室内再寻出其它的生命。经过长期多方努力,有一天,我居然发现了奇迹。在水泥墙地脚的裂缝中,看到一只像红宝石一样晶莹的小蜘蛛,它只有绿豆那么大小。当时喜悦的心情,是很难形容的,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叫起来。因为敌人是要我孤独,将我投入在这间密封得像罐头一样的小囚室中,使我与世隔绝。现在,除我之外,又有生命,我已经不孤独了。在我的生活中,霎时间添上了无限生机。

    这以后我就以观察小蜘蛛来排遣我的岁月。开春天气虽然开始回暖,但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小蜘蛛极少出来活动,有时偶然出来侦察一下外界环境,也限于在裂缝旁边,只要有一点使它感到异样时,它就立即缩回到裂缝中。裂缝是它的家,它回到裂缝中,缩着不动,表现出一种安全感。有时,我被提审,一回到囚室中,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无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

    后来,天气渐渐暖和了,小蜘蛛的活动也就频繁了。不像过去随时可以在裂缝中找到它了。但我还是能找到它的,因为它的活动,基本上是有规律的。天热了,小蜘蛛完全不像过去那样温顺,它的矫健、敏捷和勇猛,使我为之失色。有一次,我忽然看到它,极其迅速地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我顺着方向看过去,一只大蚊虫正停在它的正前方。还没有等我看清楚时,它以料想不到的敏捷跳在蚊虫旁边,立刻我看不到小蜘蛛了,只看到一根红线在蚊虫身边飞转。一会儿,红线不见了。却看到小蜘蛛咬着蚊虫,蚊虫的脚上,缠满了蛛丝。这真是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场袭击啊!

    两只小鸟。

    我的小囚室,面向西北方。下午可以挂上点偏西的太阳。有扇较高的小窗户。从那里我可以看到一块很小的天空。这是十分难得的,我不仅可以从那儿看阴晴雨雪,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一角苍空,使我和外界联系起来了。我可以看到监狱四堵墙外的一块自由天地了。我的思想就可以通过这一小块蓝天,自由地飞翔了。如果没有它,我想我在狱中的生活,就会更加郁闷了。

    更重要的,还不止这个。窗外远处还有一根电线,电线柱子看不见,只能看到凌空的一段线,而且只有晴天才看得清楚,阴天就看不见了。

    大约每天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就有一对小鸟停在那电线上。除了暴风雨或暴风雪外,每天这个时候,它们就来了。而且一来,必定是一对。从前听说,鸟有鸟道。这话的确是有道理的。据此,我认为这可能是它们归途的一个体息站,因为它们只在下午两三点钟才来这儿。我这座监狱四周都是水稻田,它在这一带是很突出的。这对鸟儿,可能就是用它来作为认路的标志。

    这是一对幸福的小鸟。它们凌空展翅,比翼双飞。它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总是不停地相互用嘴为对方梳羽毛。有时还歪着脖子,彼此看着。也有时,像打情卖俏似地,啄一口对方后,立即扑着双翅逃走,对方就跟着去追逐它,然后彼此在电线附近,上下翻飞……

    我十分喜爱这对小鸟。每天一到下午我就等待它们。看到它们来了,我心里就高兴,好像看见自己的亲人战友一样。

    我十分喜爱这对小鸟。一看到它们,我就忘记了当时我的处境。我完全沉醉在它们幸福和谐的生活中了。我感谢它们,因为它们带给了我对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要求过着美好和谐的生活,这是正常的。这个愿望应该得到保障。我们认为人压迫人、剥削人,这是罪恶。我们就反对它,打倒它。目的也就是为了保障我们美好和谐的生活。

    “四人帮”被打倒后,有的读者要求我写点受“四人帮”迫害的作品。“四人帮”是人世间最丑恶的东西。我希望读者从文学作品中,多得到点美的享受,所以我不愿写它。

    但“四人帮”的罪恶绝不能遗忘。遗忘就意味着背叛。因此我就写了这篇短文。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即时制止“四人帮”,我们的确有愧;但我们这一代人,毕竟亲手粉碎了“四人帮”,我更引为自豪。

    1980年3月27日。

    [鉴赏]

    杜宣(1914年生),江西人。作家。抗战时期开始写作。著有散文集《西非日记》、《杜宣散文选》、《飞絮·浪花·岁月》;剧作集《杜宣剧作选》等。

    作者初进这间极小的单人牢房时,惊扰了久居此地的四只蚊虫,而且蚊子又竟然趁人之危袭击作者,作者深恶之,终于将它们全歼。可作者却又说,这种结果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胜利者的喜悦之感和解脱之感,而是得到了一种更深沉的孤寂,一种无法排遣的大孤独。

    所以,在这里作者便因自己消灭了那四只蚊子,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而怅然。又因在囚室之中发现了一只小蜘蛛而“高兴得几乎要大叫起来”。一只蜘蛛在作者眼里如宝石般晶莹。作者以心盘桓于这只处身一条裂缝之中的小蜘蛛身上,即使他有时被提审,“一回到囚室,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无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而且为这小生灵的矫健和勇猛感叹不已了。

    蚊子与小蜘蛛可以近玩,聊慰作者于囚室中的孤寂的心。而停于室外电线上的两只小鸟只可远观,却同样给他带来了无穷乐趣。小鸟在天空自由飞翔,又在电线上打斗嘻闹,甚至又打情骂俏。这种自由与自在当然与困于囚室的作者无缘。但囚室却有扇窗户,这扇窗户对于一个中国作家便有一种特殊的意义。作者可以“看到一块很小的天空”,可以看到“阴晴雨雪”,看到那自由的两只鸟。写鸟而不用心于鸟,而在于写人。但这人已不仅仅是作者自己,而是一种天地人心。作者通过这扇窗户饮吸无穷于这至于穷途的自我之中,感到深广无限的宇宙大块自来亲近于我。我处身于有限之中,却可以于“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王维),感觉到“满眼长江水,苍然何郡山?向来万里急,今在一窗间”(陈简斋)。“我”通过这扇窗户获得了无限界的生机和大自由,虽有室内室外之分,高墙之隔,但可因窗在而使“神理流于两间,天地供于一目”(王船山论谢灵运语)。作者身困囚室却又能得与天地风雷相往还,自然便无困顿之苦,而可以欣然望见小鸟之翻飞,觉得鸟之自在便是自己的自在了。

    孟夫子说:“万物皆备于我矣,返身是诚,禾莫大焉。”便是说中国人这种处身有限而其心无限的博大襟怀的。这里的蚊虫,蜘蛛和小鸟是作者于极端孤独之时得见的小生灵,但也是作者在静默之间得见的最热烈最自由无限的人生形式。作者以这种中国人特有的宇宙观,远近取与,于这终绝的所在生则与物推移,死则与天地大化,深悟之后,便觉得生死无碍了。这应当说是一种真正深邃的对生命的热爱,是一种不朽的生存信念。它当然不是悲剧式的,但它构成了我们最为强悍和稳固的人生精神,或可以说,正是这种精神,才使我们这样一个民族承受了数千年的高压重负之后依然充满诗意的吧!

    河,就是海?

    王英琦。

    我对海的认识,是从河开始的。

    六十年代的第一个夏天,我随父亲来到淮河边上的故乡。望着那辽阔渺远的河面,我兴奋地以为我看见了海。

    “海,什么海?……”陪同我的表哥,呆愣愣地望着我,一副茫然的样子。

    “海,就是……”我调动起在书本和画片上得到的所有关于海的知识,连说带比划,但表哥横竖就是不懂。我泄气了。其时,我也只是个混沌未开,刚上小学二年级“丫头片子”。我只知道海非常大,海是由水“变”成的,至于有水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海?河,是不是就是海?大抵也只是“二层眼碰到假阴天”—模糊糊的。

    表哥对我所感兴趣的问题,显然丝毫不感兴趣。当时他的一双害着眼病的小眼睛,正闪着饥饿之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拿着的半块玉米饼的右手—哦,他感兴趣的是这个!

    正是这个。那时全国性的灾荒正方兴未艾。为了迎接我这从城里来的大外甥女,舅舅一家好不容易才弄到二斤玉米面,做了几块玉米饼给我吃。

    望着眼角糜烂、面呈菜色的表哥,我蓦然感到一阵揪心的难过。我默默地把手中的那半块玉米饼塞给了他。同时,留下了对于海的不可知的深深悬念……

    韶光飞逝。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由孩子变成了大人。这期间,尽管因为工作的需要,我到过全国许多地方,游览过不少名山大川,却独独没有机会见到海,以偿还我童年时代的夙愿。

    一九八二年十月,由于要写一个有关纺织工业的剧本,我由上海搭海轮到青岛去。这真是一个天赐良机,使我有幸得以偿还这笔欠了多年的“相思债”。

    海轮由上海港起锚时,我的心激动的欢跳起来。十分钟,一小时过去了,在我的面前,海慢慢揭开了神秘的面纱。离岸越来越远,海水越变越蓝—那是一种怎样使人沉醉和神往的蓝呵!……海岸,终于在身后消失了,海面也逐渐变得宽阔和目不能及了。“深宏博大”,我想只有亲临过大海的人,才能深刻领悟出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来。

    离开上海时,天气还出奇地好,快抵达青岛,天气却骤变了。海面上突然刮起了飓风,接着就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冰雹雨……波涌浪叠,风舞海立,刚刚还温存得像少女一样的大海,转瞬间露出了狰狞的面目,仿佛要把轮船整个儿吞没……

    正当全船的人陷入一种极度恐怖的气氛之中时,忽然雨霁云敛,风歇浪止,天又晴了,太阳又出来了,大海又现出了它那温柔宁静的性格……呵!“瞬息万变”—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我怎么也无法想象出大海的变幻,竟是如此地神奇莫测。

    在青岛,每天清晨,我最爱沿着海滨大道做一小时的散步—那简直是一种享受。脚下,海水轻轻地拍打;耳衅,海风轻轻地吹拂……天宇是那样地澄澈,空气是那样地清新,似乎连人的胸襟,都一下子变得开阔、宏大和崇高起来。

    在每天的散步中,我结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至多不过十八九岁,营养极好的面庞上,透出一副稚气和执拗的神情。他是海运学院的学生,到青岛来实习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熟悉海,更了解海的人了。从红海、黑海、地中海,到阿拉伯海、加勒比海……他对全世界的海,无不了若指掌熟谙之至。我没法不佩服他了;这么小的年纪,何以对海有着如此渊博的知识?

    不知为什么。望着这个年轻人,望着大海,我蓦地想到了表哥和故乡的淮河……我感到我似乎有许多的关于海的感触要对表哥说。如果说二十多年前,我曾错误地把河当成了海,估不透一切有水的地方是否就是海,那么今天我可以骄傲地说:我看见了海,我知道了海,我领略了海的真正含义和广阔的内容。

    我又回到了故乡。一别多年,表哥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他那微驼的背和弯曲的罗圈腿,使我不难想像出,这些年他的生活道路的坎坷……当我们重又散步在淮河边上时,我不由地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回忆起那个烂眼的、对海一无所知,却对半块玉米饼有着异常兴趣的少年表哥来……

    我开始动情地向表哥讲叙起海的情景来。可是,很快我便失望了。表哥对于我的讲叙,竟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地茫然和不感兴趣。他不时地逗着怀中最小的儿子—小虎子,压跟儿就没听进我的话。

    就在我失望之余,表哥突然兴致勃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在我眼前一晃,道:“瞧,今年我又攒了五百块钱!明年再紧巴紧巴,就能盖三间瓦房了……”

    我还能再说什么呢?—既然二十多年前,他感兴趣的是玉米饼;二十年后,他感兴趣的又是存折……

    见我低头不语,表哥有所觉察地歉然一笑:“别怪我没听进去你的话,俺们庄稼人不比你们耍笔杆子的,知道海做什么呢?”

    表哥的话,使我陷入了沉思……是的,这些年,就在我东奔西走,忙于笔耕和充实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同时,表哥却不得不为了混饱肚子而艰辛地挣扎。我的职业,使得我对于海和海以外的一切未知事物,充满了兴趣和欲望,而表哥的严酷现状,也决定了他不可能对遥远的、不相干的海和其它宇宙诸物发生兴趣,他关心和感兴趣的,只能是庄稼人最现实、最实惠的生计问题。

    呵,望着眼角依然有些糜烂的表哥,我的心隐隐作痛……我想,表哥他即使眼睛不烂,不小,他也不会看见海,知道海的。因为,人的生存环境,决定和限制着人的追求内容。

    我又联想起了在青岛见到的那个年轻人来。他是太知道海,太了解海了,但是他却偏偏不知道饿肚子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就不能了解一点人生的艰辛呢?而我的那些终年从土坷垃里刨饭吃的亲爱的同胞,又为什么不能多一些精神生活,知道一点海和海以外的更多的事物呢?

    哦,但愿随着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到了小虎子这辈庄稼人时,不仅仅知道玉米饼和存折,也能知道一点别的什么,譬如:海……

    [鉴赏]

    王英琦(1953年生)女,安徽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热土》、《戈壁梦》,中篇小说集《爱之厦》,电影文学剧本《李清照》等。

    这篇散文的写作笔法自然流畅。在娓娓动听的叙说中,倾注作者的深情,作者的思索。标题《河,就是海?》似是一个天真的孩童提出的问题。这问题,是全文的引子,其寓意也是耐人寻味的。文章一开始即说:“我对海的认识,是从河开始的。”接着,叙述了在六十年代,她这个“混沌未开,刚上小学二年级的‘丫头片子’看到河,以为就是海”时的兴奋和疑问。可是,陪同她的表哥,对她的兴奋毫不感兴趣。他“正闪着饥饿之光,眨也不眨地盯着我那拿着半块玉米饼的右手”,因为“那时全国性的灾荒正方兴未艾”,这玉米饼是“为了迎接我这从城里来的大外甥女”专门做的。表哥“眼角糜烂,面呈菜色”,深深地刺痛了作者幼小的心灵。河与海的疑问,与表哥的表情一同印在作者幼小的心灵中。二十多年后,作者有机会真正看到了海。并结识了一位十八九岁的,海运学院的学生。他对海有着渊博的知识。这又牵动了作者的情丝,使她“蓦地想到了表哥和故乡的淮河”。她回到了故乡,看到了已是三个孩子的父亲的表哥。她又“动情地向表哥讲叙起海的情景”。但她又失望了,因为“表哥对于我的讲叙,竟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样地茫然和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仅仅是“明年再紧巴紧巴,就能盖三间瓦房了。”表哥的话,引起她的思索,使她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这篇散文在主题表现上采用了“卒章显其志”的方法。“但愿随着人类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到了小虎子这辈庄稼人时,不仅仅知道玉米饼和存折,也能知道一点别的什么,譬如:海……”这是全文的主旨所在。在表现这个主旨时,她运用了各种艺术手法,给人一种自然而不生硬的美感。文章的构思,纤巧而又自然,不露斧凿的痕迹。她以自己的行踪为线索,又围绕主题,严格地选取材料。全文没有离开过想海,看海,谈海,把看来本似零乱的材料,串接在这条主线上。散文的特点是形散而神不散。形不散,就不是散文,也就没有散文美。《河,就是海?》中所记事件,时间跨越了二十多年,地点、事件也都有变化,像是随意拈来,实际是颇具匠心的。也就在这跳跃性的记叙中,使思想的翅膀,在长空中翱翔,但并没有闲笔。

    全文的转折也很自然。比如,作者从写在海边散步时,认识一个年轻人,谈到年轻人丰富的内心,接着又用“不知为什么,望着这个年轻人,望着大海,我蓦地想到了表哥和故乡的淮河……”,顺理成章地叙述到她再次回到故乡。最后,由表哥的话,使我陷入深思,水到渠成地发出感慨,点出了主题。作者驾驭语言也是颇具功力的。词语生动而不晦涩,清新而似平淡,显示出“清水出芙蓉”的自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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