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知道我的身体里埋藏着一种叫不安的东西。像豆粒那么大,被皮肤和脂肪包裹着,肉眼看不到。生命的某一刻,不经意间触碰到,它像是病毒一样,快速地扩散,溶解在我的血液里,流遍全身。我的意识被它左右,我的行为出现异样。
小的时候,我学习成绩很好。不迟到不早退不违纪。时常站在奖台上领奖,被很多人用褒扬的词语形容着。
那时候,我个子矮小,喜欢穿白衬衫,扎两个小辫坐第一排,规规矩矩。我有一个红色的书包,帆布做的,洗过好多次,都快磨破了,仍不舍得换新的。书包里放着一个黄色的铁质文具盒,几本书,一把雨伞。
我骑着粉色的脚踏车,穿梭在小城的大街小巷,任凭风肆意地抚摸着我的头发。铁钉与叮叮糖撞击的清脆的声音,收废铁的人骑着三轮车满院场的叫声,还有那磨剪刀菜刀的吆喝声,像水一般从我的耳边流过。
小城里偶尔会下大雨,我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睡觉。母亲不停地唤我,我从睡梦中醒来,背上书包去上学。来到学校,我用手擦挂满水珠的铁栏杆,看房檐下滴落的水珠。晚上睡觉的时候听着电台,中国音乐之声。老式的收音机,全黑,带两个音响。女主播的声音甜美温婉,可我却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那样安静乖巧的童年,成就了很多人印象里的我。他们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只要犯一次错,或是做了一件叛逆的事情都觉得不可思议。
二十三岁的那年,我决意离家去很远的地方。我放弃小城里的工作,放弃父母为我铺好的路,不去考公务员,把与考试相关的书扔进垃圾桶。母亲和我争吵,她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像着了魔障一样,这么任性,肆意妄为。”她对我充满了失望。
“那我应该是怎样的?”很多时候我都在问自己。
“我应该有一份安定的工作。那份工作带来的薪酬不需要很多,但是却很固定,有养老保险,有医疗保险,我不用担心自己在某一天挨饿受冻,流落街头。每个月按时把工资打在银行卡上,年底还会有一笔固定的奖金,用于之后孩子的教育。有一份安定的工作,至少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四处飘荡,一年中换好几份工作,有时候在写字楼里,有时候是在超市里,有时候又会在某一个不起眼的小店里。有钱的时候去买很多漂亮的裙子,没钱的时候,坐在租住房里吃着泡面不舍得开空调。
“我还应该有一份爱情。他应该是一个公务员,工作稳定,按时上下班。早晨我们一起吃过早餐之后各自去单位里工作,傍晚他陪我在夕阳下散步。我们不需要激情,彼此不讨厌就够了,一生又没有多长的时间。有了孩子之后还会把大部分精力投在孩子身上。
“我还会用每年国家给的公休假期去旅行,在人挤人中看风景、拍照。朝九晚五的工作,在难得的周末里好好睡上一觉。有几个固定的朋友,偶尔聚聚,打一场麻将。”
楠说:“我无法延续你的想法,一旦过上那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场毁灭。我们这一生,如果不去创造,不去尽量遵循自己的意念去爱、去生活,那不是很遗憾吗?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波澜不惊,会让人疲惫,渴望逃离。生命很短暂,我不会那样做。”
楠和我说起她不久前参加的一场婚礼。
新娘是她小学时很要好的同学。她记得小时候她和这个女孩接过吻。轻盈的唇瓣落下,像是蜻蜓点水一样触碰之后快速离开,当时她们只是好奇接吻是什么感觉便做了这件事。之后,两人用手擦了擦嘴唇,接吻似乎没有感觉。直到十八岁恋爱和男友接吻,楠才知道吻是有味道的,是甜蜜和紧张的。
楠记得女孩皮肤白皙,眼睛大而美,像深海里闪闪发光的珍珠。她们经常一起上学下学,分享同一份早餐。楠还记得三年级的时候女孩胸部发育,她摸过女孩子的胸部,有一个小硬块突起,这让发育晚的楠着急了一段时间。
清晰又模糊的记忆,很多时候楠看到和女孩相似的人都会想到那段往事。
很多年没有见了。女孩打电话给楠说她要结婚了。楠先是一惊,然后想想,是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了,楠说着祝福。女孩说:“你来当我的伴娘。”
女孩胖了,没有小时候好看了,但还是比大部分同学漂亮。她和楠说起她的准新郎,他们认识没多长时间,男人在某个单位里做着临时工,结婚的新房也是女方家买的,男方家只是出了五万块的彩礼钱。急急忙忙地结婚,只是因为肚子里已经有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
楠想着。她终究是累了,她只是想要找一个男人来依靠,那个男人配不上她,无论是能力还是相貌。
“其实,我并不爱他,只是大部分好的男人早就被我错过了,就他吧,再等也只是耗费着青春。”女孩无所谓地和楠说着。楠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去将就一段感情。
婚礼上,楠穿着白色的长裙涂着粉红色的口红站在新娘的身边,像是原野上盛开的富有顽强生命力的白色不知名的野花,带着倔强和任性。已经二十六岁了,楠却没有衰老的迹象,在一波同学里显出了异样的光彩,像是一堆玫瑰里的满天星,让人眼前一亮。她的身材纤瘦,眼睛明亮,笑容灿烂。
许久未见的同学纷纷上前寒暄,很多人问楠:“你什么时候准备结婚?”
楠说:“我还没有对象呢。”
人群中有人笑道:“你眼光不要这么高,赶紧找人把自己嫁了得了。”
人与人的区别,随着年纪的增长进入了各自的生活模式,价值观出现差异,到了某一刻已经不能互相理解,他们开始用他们的评判标准去判断你的生活。
楠说:“我不是眼光高,只是没有合适的。”
“你就是挑。那么多同学都结婚了,梅的孩子都已经上小学了,你还单身。你要是年纪再长几岁,估计现在喜欢你的那些人都结婚了,到时候你连挑的机会都没有。”他们的话语里带着轻蔑的意味。
楠不想和他们较劲,她保持沉默。她不在乎他们的不懂。他们的生活模式固定,到了年纪相亲结婚,像是完成一个任务。他们不一定过得幸福,他们不一定珍惜对方,却用模式把自己和另一个人绑定在一起生活,以为这就是使命。
整个婚礼上,楠看着来参加婚礼的昔日的同学,有的人经过岁月的磨砺,眼角出现鱼尾纹;有的身材发福,时不时抱怨几句;有的被生活所迫,眼里满是疲惫,嘴里却还不甘心地拉着家常。
楠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一个纤瘦,带着温和笑容的女子。她脸上没有苍老的痕迹,因为她的心充满着对爱情的渴望。
楠总觉得,女人就应该找寻真爱,为了爱情四处奔走,尽管在找寻真爱的路上寂寞、无助、受伤、绝望,但也不能歇斯底里地放弃。
楠对我说:“我不会放弃的对爱的需索,在三十岁之前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年轻的,都会任性地去爱那么几个人。在爱情里,我一直像个傻瓜和顽童,明知道那是一件会伤害自己没有结果的事,却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投入。”
大理的夜,寂静、凉爽。即便是夏夜,在这个城市我也不觉得闷热。远处的苍山已经沉睡,重重黑影叠加在一起。头上的星星像是破碎的钻石,无规则地挂在黑色的天幕上。远处几点灯光,明明灭灭。
我和楠讨论着爱情,她兴致很高,不时露出干净甜美的笑容,与天上的星星一样璀璨。
二
我认识楠,是在大理。那年,她25岁。
2013年,楠在大理租了一套白族民居做起客栈生意,我来大理旅行机缘巧合地成了她的房客。她租的院子隐藏在小巷子里,七拐八绕,没有做任何路标,导航也找不到。所以,她亲自来接我。
初见楠,只觉得她很平静。因为长时间旅行,她的皮肤变成健康的小麦色,脸颊上冒出几个淡色的斑点,不过这并不会影响她的美丽。她的笑容甜美,眼神如丝一样柔软。一头乌黑的头发垂到肩胛上,一条连身的绿色亚麻裙子得体地裹在身上,脚底下踩着的是黑色夹脚拖鞋,随意率性。
我说:“每一个来住店的人你都要亲自出来接吗?”
“是啊,我这里偏僻,硬件设施跟不上,只能服务到位了。我不在的时候,便是朋友帮我接。”她温和地冲着我笑。清晨的大理,笼罩在一片和煦的阳光里。
我跟着楠,拐了几个一米多宽的巷子,来到她的客栈。客栈的前面是几间低矮的土质老房子,房顶上野草疯长。走进客栈,院子里有绿色的草坪铺出的小路,墙角栽种着茂盛的格桑花。楠对我说,她之所以种格桑花,是因为格桑花生命力顽强,不需打理便能长得很好,适合她这样的懒人。
“大理会让人越待越懒,你多留一阵子便能感受得到。”楠和我说。
看了房,放下行李,她带我上楼顶参观。
“我这里就数楼顶最舒服,你没事的时候,可以在这儿看苍山的日出日落。苍山的日落,一直都是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的,一束一束的阳光把云层切割得支离破碎。”楠见多识广地给我介绍。
当我满怀期待来到顶层的时候,却看到满地的狼藉。楠不好意思地说:“我忘记了,昨天和一群朋友喝酒喝得太晚还来不及打扫,今天你又来得早,别介意,房间可是很干净的,我一会儿把这打扫出来。”她笑笑便能把很多事情都挡开。
我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她有一张耐人寻味的脸,脸上的笑很柔软,仿佛能把任何人溶解。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疲惫,可她的声音却像这四月天空,一片艳阳。
楠的店属于青旅形式,有单间也有床位。我选了一个光线明亮的单间。房间里没有电视,有一张宽一米五的床,一张复古桌子,一把椅子。楠说桌子是从下关的二手市场淘来的,那里有很多有趣的玩意,连二手的药品都有人卖。房间一些细小的布置都是楠一点一点添置的,简单,温馨。只不过,这间房略显空旷,似乎对于做客栈赚钱的人来说,拿这么大一间房来做单间,奢侈了点。
住下之后,我洗了一个澡,躺在床上休息。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之后我去吃楠介绍的饵丝。软糯的口感,像年糕一般。
我这次来大理,没有时间计划,只是想要感受这里的慢生活。我对大理的了解,只是从很多人那里听说,他们说,大理有一群年轻人靠摆摊生活。人民路先前摆摊不用交钱,城管也不管,很多背包客拿一块布往地上一放,把要卖的东西拿出来摆上,席地而坐,悠闲自在。也有一些人摆摊不是为了赚钱,是体验生活。他们拎几瓶啤酒摆在路边,晒晒太阳,或在晚上的时候听听歌。
四中门口成了一个乐队的据点,不长的人民路至少有三四个唱歌的位置。
楠说:“大理就是这样随意的。”她说,她最喜欢的歌手是人民路中段唱歌的小许,他唱的民谣特别动听。当人民路上一些吵闹的乐队用搞怪的形式吸引着一大批一大批人聚集的时候。小许在那个安静的路口,用他饱含情感的嗓音,默默地唱着歌。很多次,小许的歌声把楠唱哭了,楠一边流着眼泪,一遍拍手叫好。
那天,楠带我去逛人民路。
夜晚的街道,灯光从门面里放出来,昏黄而又迷离。很多店铺的门前都有穿着随意的男女在摆地摊,他们席地坐在一堆手工制品或廉价的衣服的旁边,不吆喝,不吵闹,静待买主。来来往往的行人带着新奇从里面挑选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楠走到小许身边停下脚步,在一处石阶上坐了下来。她说:“我要听小许唱歌,你可以先去前面逛逛,一会儿来这里找我。”
我说:“我陪你一起听,我对一个人逛街没有太大兴趣。”于是,我在她身边坐下来。
小许只唱民谣。他的声音感情到位,歌声能带出画面感。我从他的歌声里想到了穿着裙子住在北方的南方姑娘,她眼神迷离,笑容优雅。
楠恋恋不舍地对我说:“小许要走了,去她女朋友的城市,我以后都听不到他的歌了。”
那些天,楠天天晚上都去人民路找小许,有的时候,小许忙着交毕业设计没来,她一脸失望。小许要是来唱歌的话,她开心地盘腿坐下来听歌。人群散去的人民路安静空旷,楠的脸庞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楠和我说,小许身边的那个女孩是她女朋友,他们都是大理学院的学生。女孩子毕业后会回到家乡,在当地找一份工作,小许也会跟她走。
他们已经规划好未来。
楠问我,为什么一些女孩很容易就能得到幸福,那些男人愿意为他们远走,只为了陪伴,而我们却追着爱情跑,仍旧追不到。
我也何尝不是这样。大学的时候,我以为毕业就可以和他结婚,我们会生两个孩子。现在的我,已经偏离了原来设计好的轨道,颠沛流离,多次被伤害,不信爱,独自在人群里穿梭。有时候日子难熬,失眠严重,整夜地加班。生活、感情、工作,各种不定性如炸弹一样绑在我身上,似乎只要不小心拉动火线,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选择出游,也和楠一样,是在心情极端疲惫的情况下出来散心。虽然这样的行走不能够改变什么,但旅行却能够让我的心放得更宽,那些放不下的,或许当我看了一场天葬之后,一切归零,无解的结瞬间散开。当我在越南看到卖花的姑娘,心变得柔软,和她们交谈,欢欢喜喜,只愿做一个简单的人。
这个世界的规律就是这样,我们改变不了什么,我们苦苦挣扎却被捆得更紧。唯有放宽心,从容豁达,才会获得解脱。
我对楠说,感情的事或许是宿命,一些人注定在感情这条路上兜兜转转,疲倦、看破、重拾,伤得更加惨痛。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期待过感情了。上一个约会的男人,是在半年前,朋友介绍的。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他努力地把自己的条件摆出来,却没有说过喜欢我,我猜他只是在试图告诉我,如果我和他结婚,依他的条件足够让我过得丰盈快乐。
人到了一定年纪,觉得婚姻就是两个能够生活在一起的人而已。
一个好友对我说,到了选择面包的年纪却还期待着爱情的女人是傻瓜,可我情愿单身,始终不愿意将就。
到了我这个年纪,聪明的女人都不会把感情押在一段没有结果的恋爱里。她们不会像个少女一样,奋不顾身地投入,伤痕累累地抽身而出。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再耗费了,在青春的尾巴用自己余力去捆绑住一个人,共同生活。她们懂得男女之间感情体系构建的脆弱,物质条件的安稳才是维持长久的方式。
爱情,只不过是一个用来幻想的名词罢了。
楠说:“是吧,那就是宿命吧,我们这样的女人的宿命,可能上辈子玩弄了别人的感情,这辈子遭得这样下场。”
“你来大理多长时间了?”我问楠。
“一年多吧。”
“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做客栈。”
“只是因为当时我喜欢的那个男人说他喜欢大理,我就是想要来看看,然后爱上这里。”
楠嘴里的男人,来自广州。他们是在旅途中认识的,分开的时候,男人说,我会想你的,你要记得来广州看我。回到家,楠经常会收到他暧昧的信息,楠何尝不是喜欢他。一段日子之后,楠做了重要的决定,她收拾了东西,拖着一个笨重的玫瑰红行李箱坐上了南下的火车。她觉得,只要是有他的城市,就是好的,她想要在他的城市里感受他的存在。
楠始终没有告诉他,她来了。她只是说,我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楠就是这样的人,执着于自己的想法,说走就走。在感情里不依附男人,想要站稳脚步之后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得到他的肯定,她害怕给他人带来负担。
广州的夏天闷热,天空灰蒙蒙的。楠看着地铁里屏蔽门上自己的影子,整齐的刘海有些凌乱,她立刻用手指拨弄一番,万一在地铁上遇到他怎么办,她不安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
那是她刚到广州时候的心情,新奇又带着些许兴奋。她想,这是他生活的城市,或许,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没有他的身影,她为刚刚自己的紧张而羞愧。
楠在广州的第一个月,找了一间廉价的出租房,这里狭窄偏僻,电线杆上贴着各种广告,门口的河水黑色且散发着恶臭。她积极地投简历,奔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慢慢地,她开始觉得孤单,寂寞。唯一让她欣慰的是偶尔会收到他的信息。她还期待着,有一天,他突然对她说,我想见你。如果这样,她马上就可以出现。
可是,他从没说过我想见你,信息也越来越少。
楠在广州的工作并不顺心,上班才两个月,公司同事一起出去玩,在酒吧里,老板的弟弟靠近楠,想要占她便宜。楠怒不可遏,和老板的弟弟大吵一架,结果对方恶人先告状,怂恿老板辞退楠。楠最终递交了辞呈,离开了那家公司。
广州,始终是一个留不下来的城市。楠想要去找他,可她考虑这样急匆匆地不给他信息就过来的做法是否妥当。但是,如果给他信息,他能够收留一个投奔她的女孩吗?未必,他还是一个不大成熟的孩子,在家靠着父母生活。
再三思考后,楠打电话给他,说:“我要走了,你可不可以来送送我?我只是想要见见你。”
“你在哪?”
“我一直在广州。”
“为什么我不知道?”
“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我一直在等你开口问我。”
男人来火车站送楠。他问楠,你要去哪里。
楠想着去旅行逃离广州,她也不知道去哪,火车票买的是桂林,下一站还没有想好,走一步算一步。
男人说:“跟我回家吧。”
那一刻固执的楠却笑嘻嘻地说:“我不要和你走,我要去旅行。”她原以为放开了,却把那份感情一直藏在心里。
“其实之前我一直爱着他,当时没有和他走是因为赌气,他从来没有关心过我的生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他未必爱我,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在这场我自导自演的感情戏里,他让我知道,人与人最远的距离,并不是不在同一个城市,而是在同一个城市,却不能相见。”楠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和我说。
楠继续说:“我来到大理,是在二十四岁生日旅行中,我把这里定为这次旅行的终点,这是他和我说过他最喜欢的地方,没想到,我却喜欢上了这里。我把自己这些年的积蓄全部投在这里,还和朋友借了钱才把客栈开起来。刚开始的时候很辛苦,现在客栈好起来,借的钱也还完了,前景明朗。”
踏着洒落满地的白月光,楠无拘无束地笑着,像是盛开在黑夜里的花朵。
“我们去喝一杯吧。”我提议。
“这个点会不会太晚。”
“买了酒去你楼顶喝。”
三
大理的夜,繁星点点,稍一留神,会看到流星笔直地划过天空。苍山安静地矗立着,峰峦叠嶂,仿佛在寂静的夜空下听我们谈话。
我找了一把躺椅躺下。
四月的大理,乍暖还寒,偶尔一阵风刮过,寒意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最近旅客不多,楠的客栈清闲安静,有时也有一些客人来找她,即便是一些很简单的事情,她也会很有耐心地去处理。忙完之后她又回到我身边。
“不请人帮忙吗?”我问。
“现在还不是旺季,没那个必要,旺季的时候根本忙不过来,那时候会招义工。”
“旺季是什么时候。”
“到了七八月,大批学生出游。那时候我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自己到楼顶搭帐篷住。”
“女人不是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吗?自己开客栈还住帐篷,这哪说得过去,赚钱也不能这样苛刻自己。”
“我倒不觉得这是苛刻,因为经常旅行,我对住的地方不挑,一路走来只需要一张床位便可。”她继续说,“其实我要的真不多。我能够自食其力,我无须在金钱上依附男人。我不需要一个男人有车有房,我愿意陪他吃苦奋斗。我会照顾自己,也可以照顾另一半,我不会胡乱任性撒娇,可那又怎样,我依旧在被宿命掌握着,让我一次次遇见,却没有结果。”
“呵,我们为什么要遇见,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可是,遇见着实是一件美丽的事情,从此有一个人可想可念,成为你记忆里一个深深的烙印。他的微笑,他眉宇间的神情,会在以后的某一天,泛着光亮呈现,在你苍白的等待里,化作美好的一笔。”
楠继续和我说:“我做客栈这段时间里,有很多人和我表白过,甚至有大学生让我等他大学毕业后来娶我,当时我笑傻了。但在大理这么一年多的日子,我唯一喜欢过一个叫戴杰的男孩,他比我小四岁。”
那是一个阳光喷香的下午,客栈的人都去洱海玩了,楠把戴杰留下的东西拿出来整理。这是戴杰当时停留在大理摆摊时剩余的东西,他没有带走。楠约我晚上和她一起去摆摊,去卖这些东西。没有体验过摆摊的我,自然兴致勃勃。
大理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背包客驻足停留,是因为它是一个包容和自由的城市。在这里,你穿着另类也不会遭来异样的目光。在人民路上,你可以席地而坐摆摊,不用担心城管来查,流氓扰乱。
我们到达人民路中段,楠拿出一块印花的布铺在地上让我坐,我们前面铺另一块布摆放东西。不远处,有新来的歌手唱着民谣,只是没有小许唱得好听。偶尔,楠也会跟着小声哼着。
“这些项链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吗?很漂亮。”我打量着这些饰品,每串都独具特色,颜色搭配恰当。
“是,他把各地淘来的珠子串在一起,自己设计款式。”
“你要多少钱卖。”我问。
“给钱就卖,卖了我们去买酒喝。”
“他知道我们随意处置他的东西,会不会生气。”
“不会的,这些东西随我处理。”楠说。
“他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或许有一天会吧,但那一天,一定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戴杰曾经也是楠的房客。楠清楚地记得,那天出去接戴杰,他穿着一件深色的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戴一顶卡其色的帽子,面容白皙,眉眼俊秀,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戴杰说,他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他在路上认识的朋友,对方曾经住在楠这儿。他的笑容,灿烂如夜空里绽放的烟花。那样的遇见,是这个夏季里最好的邂逅。
楠问戴杰:“你打算在大理待几天。”
戴杰说:“我也不知道,我从未定过归期。”经常旅行的人不会规定自己的时间,舒服会多待几天,不舒服立刻背包走,这一点楠也知道。
“你要住什么样的房间。”楠继续问。
“占个床位就行。”
楠给戴杰找了一个靠近窗户,可以看到苍山的屋子。虽然是一个四人床位间,但是房间宽敞,带独立卫生间,草绿色的墙壁,白色的窗帘,早上会被日光唤醒,晚上可以拥着月光入睡。
“我喜欢墙壁这种草绿色,给人欣欣向荣的感觉。”戴杰把身上的背包卸下后说。
“最近是淡季,这个屋就你一个人。”楠拿出床单被套和他一起整理。
“那么这算是我用最少的钱包了一间房吗?”
“可以这么说。”
阳光照进来,楠看着戴杰脸上的微笑,像是从黑夜里飞舞的萤火虫,扑闪着光亮。“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种晕眩的感觉。”我说。
“我喜欢他,我确定那种感觉。只是,我比他大四岁。怎么说这一段距离呢?好比我是一个活蹦乱跳的五岁孩童,他却是一个咿呀学语的幼儿。这样尴尬的距离,一个大他四岁的女人要像一个女孩一样告诉这个小男生,自己喜欢他,似乎是一件十分荒唐的事。
“在此之前,我有主动和男人表白过,那时青春年少,无所畏惧。但现在我却开不了口,我会顾虑这样会不会造成他的负担,让他离开。最好的方式,我只能以一个陪伴者的身份,待在他的身边。我只是想着,或许,某一天他会发现我喜欢他。”
随后的日子里,因为戴杰是只身一人,楠的陪伴也不显得太过突兀。在恰当的时机里相处,像是在一面开裂的墙上抹上水泥,恰到好处地缝合。
有时,楠和戴杰一起骑车去洱海边玩;有时,楠也会做好饭叫上戴杰一起吃。夜晚,他们会在楼顶纳凉饮酒。戴杰喝得不多,一瓶下去,脸就变得红起来。
就着满天星斗,戴杰和楠说自己的一些事,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姐姐跟了母亲,他则跟着父亲。曾有一段时间,母亲因为家庭关系不愿意见他,绝望和亲情的缺失让他一度憎恨这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女人。虽然现在和母亲关系缓和,但他心里仍然恨这个母亲。
戴杰的父亲信佛,他善良、宽容、心态平和,对儿子的成长顺其自然。
从高中寄宿在外地上学开始,戴杰的人生注定流浪放逐。在北方某地工作一年后,他辞职旅行。
戴杰说:“独自一人生活太久,很希望有一个人可以陪伴,无关爱情。”
戴杰住了一星期之后,楠约戴杰出去旅行。楠说,她想要搭车去湖南凤凰,这条路线是从大理到昆明,途经广西、贵州到达的湖南境内。
“你去过凤凰吗?”楠问。
“没有。”
那你陪我一起去吧,我一个人搭车害怕。其实,在遇见戴杰之前,楠一直独自旅行,途中遇到合适的伴儿才会结伴而行。只是戴杰出现之后,她希望有人陪伴的感觉变得强烈。
戴杰笑着答应陪她搭车去湖南旅行。他们先是搭车到昆明。走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区里,意识混乱,找不到高速路口。他们在昆明住了一晚之后,买了去曲靖的火车票,准备从曲靖搭车继续前行。因为不赶时间,他们选择了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时间老旧的记忆,摇摇晃晃的火车,带着历史的沧桑开向远方。
“我不孤单,因为有你的陪伴。”戴杰脱口而出。阳光不客气地抛洒进来,照耀着他们。
这样的绿皮火车会在每一个小站停靠。车里的人上上下下,也有拿着水果推销的中年妇女。渐渐地,到后面几站,人少了,车厢空了出来,整个车厢坐着不到五个人。
戴杰和楠并排而坐,他们分享着同一副耳机,耳塞里播放的是戴杰喜欢的民谣歌曲。有的时候,戴杰睡着了,不自觉地靠在楠的肩膀上,楠一动不动。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唯有他和音乐的陪伴。多么简单而幸福的时光!楠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她希望这条路永远走不完,列车一直向前开,却终也到不了站。
来到凤凰古镇的时候,他们在楠朋友的客栈住了下来,因为楠没有提前和朋友说,且那天是周末,房间满了,朋友让他们在楼顶搭帐篷先将就一晚。
去街上买了几罐啤酒,楠和戴杰钻进帐篷里聊天。半夜的时候,楠睡梦中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原来是戴杰和别人通电话。楠支棱着耳朵认真听,电话那头好像是一个女的,只听戴杰小心翼翼地安慰对方。
楠这才知道,戴杰有一个喜欢的女孩。可能只是戴杰单纯地喜欢她,把她放在心上。她一直忍住不问的消息,却不经意间得知,就像是爬上山顶准备看日落,半途却突然遇上了疾风骤雨,让你不知所措。
或许他们只是偶尔联系。就如刚刚,女孩睡不着才会想起戴杰,让戴杰陪她聊天。戴杰不会拒绝她,呵,就有那么一些女人他们可以随意地和男人撒娇耍泼任性,借着男人对她的喜欢。
楠待在帐篷里,沉默而悲伤地听着他们聊天。
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年少冲动的少女,她懂得如何去调整自己的心态接受真相。况且,她和戴杰未必有结果,戴杰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陪伴的人,无关爱情。正如他过去说的。
戴杰接完电话继续回到帐篷里,楠没有睡着,她只是闭着眼沉默着。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楠可以感受到戴杰熟睡后呼出的气息。他是一个干净的男人,无论是衣服上透出的干净气息,还是眉眼里透出的清新,嘴角扬起的幅度。
只是,为什么我现在才遇见你。你不知道,四年的差距,让我们之间隔了一条河,我只能远远隔河相望。
第二天楠起得很早,给戴杰做早餐。中午,他们住进了朋友特地准备的标间——河景房,可以观赏到静静的沱江水。特别是晚上,灯光倒映在江水中,星星点点,美不胜收。
此后,他们依旧会在一起聊天,依旧会在清晨的时候招呼对方起床。有时候楠跳到戴杰的床上,和戴杰吵闹着厮打起来。也有时候,楠抽烟,戴杰会抢过去摁灭。
楠知道,在这场感情博弈里,自己会是一个失败者,那种宿命感又转了回来。可是,不反抗一下,怎会让自己输得心服口服。
四
如果说,已经到了选择面包的年纪还选择爱情的人是傻瓜,那么楠就是超级弱智。
如果说,“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爱你的心就够了”这句话能够让一部分女人在判断之后做出选择,那么戴杰什么都没有,却连心都不在楠身上,楠却心甘情愿地付出。
“我怕我不勇敢地付出,就会遗憾地错过他。”楠意味深长地和我说。
从凤凰回来之后,楠搬进了床位间,陪伴戴杰。她喜欢和戴杰晚上聊着入睡,清晨招呼对方起床然后一起买菜做饭。
戴杰决定暂时待在大理,如果这样就需要一份收入来维持自己的生活,他开始自己制作手串项链来卖。
楠一边打理客栈生意,一边和戴杰摆摊。如果摆摊挣的钱多,戴杰会请楠吃东西。每一次,她都会看着菜单拣便宜的点,她不舍得让戴杰花钱。
一个月后,他们已经变得很要好了。有时,楠晚上睡不着,戴杰会强行抢走楠的手机让她睡觉。楠知道戴杰喜欢弹吉他,她买了吉他送给戴杰。戴杰会在闲暇的时候弹吉他给她听,她觉得戴杰生了一副天生用来唱歌的嗓音。
有时,晚上楠会拉着戴杰跑去才村码头,每一次气喘吁吁地看着前方戴杰的背影,她坚持下去,是因为想要追赶他的脚步。
一次戴杰说,我想吃北方菜。楠半夜看菜谱,第二天学着给他做。因为不小心,楠把手切开了很大一个口子,血直往外流,然后她不得不去医院包扎。
楠很怕疼,却也忍着缝了两针。戴杰用纸巾帮她擦拭手上的血迹,嘴上说着她笨。
“是,我就是笨,笨得无可救药。我到了结婚的年纪,不去找个人结婚好好过日子,陪着你却还看着你爱着另一个人。”这些话在心里酝酿了一遍又一遍,楠却无法说出口。
当选择爱一个人的时候,所有的苦涩都是自找的。
有时候楠会和戴杰生气,因为戴杰完全不能理解她那种默默爱着一个人的心情。住在同一个屋子,有几次,楠看到戴杰出去接电话,回来之后戴杰开心地说:“楠,我觉得自己真的很喜欢她,我考虑过想要和她生活一辈子。”
那个楠只知道名字却没有见过的女孩,楠有些吃醋却不表露心迹,他们的爱,会让她觉得苦涩。
六月的时候。戴杰说,女孩要过来看他。
楠为了不让女孩误会,搬出了那个四人间。
戴杰说:“女孩不如男孩,其实住大床会舒服很多。”
戴杰不懂,楠只要是遇见喜欢的人,别说陪他睡床位,即便是让她睡地上,她都会觉得幸福。
为了见那个女孩,楠陪戴杰去理发。从理发店出来,楠摸着戴杰的头发,言不由衷地说:“这样很帅气,你女朋友一定会喜欢的。”楠感觉自己的胸口在隐隐作痛。
“戴杰,明天我想要回家一趟,店就交给你照顾了。”楠在女孩来的前一天和戴杰说。
“行,我帮你看店。”戴杰喜悦地应承下来。
转身离开的时候,楠的眼眶里旋转着两团泪水。天暗下来,她背着包杂在人群中进了大理火车站,像是每一次出游一样,心情孤寂。
她一直陪伴着这个喜欢的男孩,但是在另一个对他忽冷忽热的女人出现的时候,她主动地交出来,甚至选择逃避,躲开他们的甜蜜。
“我不想去争夺。我用尽力气去陪伴,他都没有发现我,那么我愿意放弃。如果我们认识在晚几年,他不再是这样的单纯,单纯地爱着一个女孩,而是经历多段感情疲惫之后得到这样的照顾和陪伴的时候,或许他会喜欢我。”楠平静地对我说,“只是,我们始终没有在对的时间里遇到。”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
这时有人过来蹲下看我们面前地摊上的手串,楠开价260块。
那人说:“怎么这么贵?”
“就是这么贵,每一串只有一款,一分都不能少。”刚开始说给钱就卖的楠,似乎想到什么,又不舍得把这些东西卖掉。
我说:“我们今天不要做生意了,我很喜欢这串挂饰,你就按刚刚那个价钱卖给我。”
“你要我送你就好。”
“可别,我们今天的酒钱还没凑够呢。”我硬是拿了一串挂饰之后把钱塞给楠。就这样,人民路还在闹腾的时候,我和楠收起东西,穿过热闹的街区,在民居深处找了一家酒吧。由于酒吧里人声鼎沸,附近居民时不时地会找上门来,所以酒吧只营业到十一点,之后没有音乐和活动,只能安静地喝酒。
楠和我介绍,酒吧老板是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叫瑞。她和她外籍男友在大理开的酒吧。男友喜欢喝酒,来大理一年多,一星期里会有一半时间喝醉。
男人没有给瑞承诺过婚姻,她对男人也不要求什么,两人共同经营酒吧,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天走不下去,便自个离开,不做牵绊。
“可是我不行,我还是期待婚姻,期待有一个人可以深入灵魂一样地了解我,可以在入睡的时候抱着我,可以在清晨的时候唤醒我。我没有瑞这么洒脱。”楠告诉我。
我们在吧台的卡座坐下,楠点了六杯B-52,瑞的外籍男友给她调。瑞看到我们,友好地和楠打着招呼。黑瘦的瑞,穿着一袭连衣裙子,看起来像是菲律宾女人。
“你好长时间没有来我这了,我还以为你离开大理了。”瑞热情地问。
“没呢?我即便离开大理也只是短暂的离开,终究是要回来的,因为我喜欢这里,除非有人把我带走。”
“你没有再找吗?戴杰呢,他没有来吗?”
“没有,他走了。”楠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想到刚刚在地摊上,楠不舍得卖戴杰留下的东西时候的样子。她始终在心里给戴杰留了一个重要的位置。本想把那些记忆一同处理掉,却发现记忆早已经在心里扎根。
“分手咯。”瑞一直以为戴杰是楠的男朋友。他们没有解释过,只是看着他们亲密无间的喝酒,打桌球,别人就这样认为。
“嗯,他抛弃我了。”楠笑着说,笑容里有苦涩的味道。这个酒吧,她和戴杰经常过来。这里酒水便宜,环境舒适。戴杰喜欢打桌球,楠为了陪戴杰打桌球,偷偷去学了几次,但是作为初学者的她,始终不是他的对手。
“没事,大不了我给你介绍其他的男人,在大理有那么多单身的男人,何况你长得还漂亮。”
瑞始终不懂楠,她不知道,楠对于感情的执着,不像她那般随意,把感情说得清淡。
酒吧里陆陆续续有熟客进来,瑞陪楠喝了一杯之后,去招呼其他客人。一杯B-52下去,楠觉得自己的喉咙被火辣辣地灼烧着,之后是一股奶香的回味,很顺口。
楠回到家后,按时作息。偶尔陪母亲逛街或是陪父亲散步。父母老了。楠突然觉得有些心酸。作为独生子女,家人希望她能留在他们身边,以娱晚年。
可是她呢?从大学开始迷上旅行,毕业之后喜欢奔波在路上。爱上一个广州男人,去广州之后又离开。
至今25岁的年纪,楠没有带回过一个男人见父母。父母希望楠快点结婚,等他们退休之后可以抱上孙子,可是上哪给女儿找一个合适的人呢?
多么讽刺的事情,自己还在一场没有结果的感情里挣扎着。
戴杰偶尔会给楠发信息,他只是和楠说一下客栈最近的情况,偶尔闲聊几句。有另一个女人的陪伴,她和戴杰之前日日夜夜的畅谈变成了回忆。
楠还是决定回大理。
戴杰没有来接她,他们之间多了一个人。她再也不会温柔地抚摸戴杰的头发,再也不会拉着戴杰去超市买各种零食,再也不会和戴杰打闹在一起,然后笑嘻嘻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闲谈。那些美好的日子,成了远去的彩云。
楠回到客栈,她见到了到戴杰喜欢的女孩。她长相一般,眼睛有点小,粉嘟嘟的脸上透着稚嫩。楠始终表现得平淡,平淡地看着戴杰和女孩在她眼前出现,又在她眼前消失。
晚上,楠一个人去跑步。漆黑的夜路,没有灯光,她一个人有些害怕。可是,她不能说怕,因为没有人会在乎她怕不怕。
她只是觉得很难过,想要把那些心烦的情绪转化为力气发泄出来。那夜,她哭了。码头的风迎面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风干了她的眼泪。
她用面巾纸擦掉泪痕,继续往回跑,她不想让戴杰看到她哭泣过的痕迹。
五
大理的夏天不怎么热,偶尔一场大雨,温度骤降。但无论是在闷热的广州还是在凉爽的大理,楠都要盖着被子睡觉,用被子包裹住自己,那会让她觉得安全。
戴杰是七月份离开的。女孩说要去拉萨,要戴杰陪伴。没有正式的告别,也没有送别。从四月到七月,楠和戴杰一起待了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对于楠来说远远不够。
很多时候,她会发呆想念他。想念戴杰给她洗头发时候手指的温柔,想念和戴杰躺在同一个帐篷里聊天的欢乐时光,想念戴杰骑着车载她去买菜的日子。
她记得有一次,朋友从丽江给她带了些吃的过来,傍晚的时候,戴杰骑着电动车带她去朋友的客栈取。朋友客栈在水碓村,他们需要穿越苍山门,走国道214线过去。
“这条路刚好是到达丽江的路,”戴杰开玩笑说,“要不我们直接骑车去丽江好了。”
“好啊,现在就走。”
“电不够。”
“没事,我们可以在路上的村庄充电,花个两三天的时间应该能到。”坐在戴杰后面,楠把头贴在戴杰的身上,安静地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她真的想那样,无论是走路,骑车或是坐车,只要有戴杰的陪伴,去哪都可以。
戴杰很了解楠,却从未知晓楠言谈举止表现出来的对他的爱,刚才的话让楠变得莫名其妙。
“说着玩的话你也会相信。”戴杰无语。
“我是认真的,我真的很想就这样出发。”在青春岁月里,和一自己爱的人多做几件疯狂的事,那将会是你人生中灿烂的标记。楠也知道,戴杰不会属于他,她能留下的,只是和戴杰创造更多回忆。她多么希望,在戴杰离开之前,多陪他疯狂几次。
戴杰走后,楠开始不喜欢那个采光条件好的四人间,那里有太多两人的记忆。她动手把床拆了,放了一张宽1.5米的木床进去,改成单间。周末的时候,她去下关二手市场淘货,花50块钱买了一张破旧的桌子,自己刷漆,然后铺上碎花棉麻质地的桌布。在墙上挂了几幅画,安了几个隔板,从网上淘了一些小饰品摆上,顺便换了灯饰。
七月中旬是学生放假出行的日子,客栈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卫生需要打扫,一大堆床单被套需要清洗,她用忙碌来忘记戴杰。人多的时候,她把自己的屋子腾出来,去楼顶搭帐篷过夜。为了让学生给介绍更多的客人,半夜还陪着他们一起玩游戏。
楠没有主动联系戴杰,以前的主动早就被她用光,她想要让自己冷静一阵子。那段时间,有很多学生或是背包客和她表白。有一个男生,知道楠的胃不是很好,给她送来胃药,还给她煮面条吃。
还有很多人,知道楠忙不过来,不收一分钱就自愿留下来帮她。她始终是一个让人喜欢的女人,只是,那么多人喜欢她,那么多人对她好,都不如戴杰对她的半点温柔。
桌上的六杯B-52喝光了,楠醉意朦胧。
“走吧,我不喜欢喝得太醉,那样会让我整夜都难以入睡。”楠和我说。
和瑞告别,我和楠并排着往客栈走。
大理的夜,安静舒适,月亮和白云的嬉戏追逐也破坏不了这份宁静。我在想,很多人喜欢大理,会不会是爱上它的夜晚。
回到房间,打开灯,满屋子的绿色闯入我的视线里,我顿时醒悟过来,我住的这个屋子,是当时楠陪着戴杰住的四人间。他们经常聊着天入睡,也有时楠躺在床上,戴杰抱着吉他给她唱歌,戴杰在卫生间里帮楠洗头发,楠要求给戴杰剪头发。
一幅幅画面浮现出来,温馨而耐人寻味。
那样的陪伴,不是爱情却类似爱情。它在记忆里,像是被添加过防腐剂的食物,在时间中保存着最完美的姿态。又或许,有一天戴杰在漂泊的路上累了,会回来找楠,找一个肩膀,然后和她诉说,无关爱情,无日无夜地陪伴。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给楠做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楠感动地吃着。
“你做菜真好吃。”楠边吃边对我说。
“我以前也不会的,后来自己生活,不得不学着做菜,才发现原来自己有这方面的潜质。”我说。
楠劝我留下,“你不要走了,留在大理。开客栈这么长时间来,我听很多人给我讲述故事,我也看着一些故事在客栈里发生,他们让我的生活变得真实而富有情调。可是,我一直待在这个地方,看着人来来去去,感受着相见的喜悦和分离的愁苦。有的人在这里一住就是几个月,成了朋友却要离开。有些人,就如你,我和你倾诉了感情,觉得亲切,想要陪伴,却也只是短暂相识。我不知道分别之后会什么时候再见。”
我安慰楠:“我走了还会回来,我喜欢大理。”
我走的那天早晨,楠还在睡觉。我敲开房门,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睡眼惺忪地看着我。
“我走了,来和你说一声。”
“慢走,我不送你了。”
她始终是讨厌告别的,整个送别的过程,会将分离的时间拉长,把不舍一点点延续。她和我说过,她中学开始就在外地读书,每一次去学校,母亲都要看着她坐的客车开走才转身离开。她说,看着母亲不舍的眼神,很多次车才开走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所以她不送戴杰,不送我,不送任何人。
回家之后,我开始了一份新的工作,但却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感情始终是我人生里不完美的一件事,宿命掌控之下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只有旅行,可以让我舒适,让我在旅途中不计较得失。
我是在一年之后又去大理的。这一年,大理发生了城管和摆摊背包客打架事件。很多背包客认为城管的管制让大理变得不自由,他们聚集在一起,开始游行示威。这件事被很多媒体报道,舆论哗然。背包客觉得,这里是他们的自由之地,他们可以我行我素。当地人觉得背包客的进入对他们正常的生活造成了影响,为此双方争论不休……之后,徐峥和黄渤主演的电影《心花怒放》火了,大理被更多人熟知,来大理的人越来越多。
我坐的是早上六点到大理的火车,从火车站出来,天色微明,有一点寒意。我又搭乘公交,农田和村庄从车窗上快速地掠过,不一会儿我就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我没有告诉楠我回来了,我循着之前的记忆找到她的客栈。
曾经房顶野草疯长的房子已被拆除,一座三层小楼拔地而起。附近其他的破旧平房也在拆除当中。在这个日新月异、不断扩张的大理,到处都可以看到拆建的痕迹。
到了楠的客栈,门开着,我径自走了进去。
楠还没有醒来,我没去叫醒她,因为她曾经和我说过,她入睡困难,醒了之后要想再睡是一件很难的事。我只是安静地走上楼,放好行李,坐在楼顶的躺椅上,看太阳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
此时,整个古镇笼罩在清晨的霞光里,安静祥和。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爬上天空,感受着新的一天,不知怎的,我的内心突然难过起来。
这一年中,有很多事情发生。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Lisa的死,她是在一场车祸中丧生的。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她的母亲几次哭昏过去。我记得她生前跟我说过,她想去一趟泰国,她说她太久没有好好休息。那一刻她的面孔被固定在黑白的相框里,嘴角微微翘起,显得十分冷寂。她曾经为了家庭,为了照顾自己的孩子、丈夫和生病的母亲,日夜操劳。
我记得她曾经问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为自己而活?”
当我进入了一种固定的生活模式,我又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到Lisa这句话。所以,现在的每一次出行,我都不会像之前一样拖泥带水,因为我怕来不及享受美好,就要远离这个世间。
楠也常说人生无常,所以她在竭尽所能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让人生不留遗憾。她一直听从内心的召唤,去想要去的地方、做想要做的事情。勇敢而无畏。
我喜欢楠,或许是因为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我。我们对于物质的要求都很淡薄,却执着于爱情。在为情所伤后,也曾咒骂过爱情都是骗人的,可在冷静下来之后,仍然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在期盼。
楠是在九点多的时候起来的,我听到楼下有声音,便下了楼。她穿着白色棉布长裙在打扫卫生。她的头发比去年长了很多,在她弯腰的瞬间,几乎垂在地上。
楠看到我之后露出一副惊奇的笑容,“你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就来了?”
我告诉她:“我想要给你惊喜,而且这次过来,就不打算走了。”
说着,我帮她打扫客栈,她对我毫不见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其实我想过,不提前通知你,或许你会不在,我们会见不到。”我说。
“我不在的话能去哪?”
“说不定跟谁跑了啊!”
“我倒是想,可惜那个人还没出现。”
“戴杰回来过吗?”
“没有。”
楠说,后来戴杰去了北方。戴杰偶尔会给她打电话,不频繁,却也透露着思念之情。他告诉楠,他现在做房地产销售。有时,公司会派他去外地出差,一个人住在旅馆里,总是会想起大理,想起楠。有些记忆,是不会随便抹去的。
电话里他们会聊很多话题。楠从不过问戴杰的感情,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了解他过得好不好。
一直以来,楠所认为的爱情。“他要是留下,我会努力去爱和付出。他要是走,随他的便。”
“这么说,你又单身了一年。”我问。
“是啊,这一年来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你知道的,我又不肯将就。”
“那你要执着到什么时候,才肯把自己嫁出去。”
“我要先看着你出嫁。而且你说你这次回大理就不走了,我们可以做邻居,可以照顾彼此,可以一起跑步一起旅行,爱情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你就扯吧,我知道爱情是你的全部。”
楠笑了,像个孩子一样。她认同我说的这句话。有的女人,注定为爱而生。只有勇敢地爱着,她们才能发出比常人更多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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