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日阿G走在街上,忽然就下起了大雨,看看周围人都在奔跑,他笑话他们太瓜。跑着也不嫌腿疼,前面不也在下雨?落汤鸡一样回到家里,被G太太大骂:一辈子熊事都弄不成,你在这方面倒球能!虽听着老婆的数说,阿G却仍然保守其天性,悠哉游哉游哉悠哉达观兮而又乐哉。女人家眼窝窝就是浅!阿G在心中叹息。反过来再一想,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小时有母亲激励,如今是老婆代替了老母亲位置,骂我的只有我爱妻!擦了一把满头的汗雨,换没换衣服不可得知,阿G倒头便睡去。眼看着睡神悄悄地飞来,要牵了他梦的衣裳,带他去爪哇国神游,却一脚被老婆踹下炕去。老婆做河东狮吼:洗了你的臭脚丫子,再上老娘的炕!
阿G把脚在盆子里涮涮,跌炕上准备抽烟。世上有两种闲人,闲下的男人和女人。男人闲下来抽香烟,女人闲下来摸针线。阿G抽完烟昏昏然睡去,G太太点一腥豆油的灯花,在灯下密密的拉鞋底。身旁有六个闺女,大丫二丫三丫四丫五丫还有个小小的六丫,丫丫都是心尖尖的肉哩,心尖尖的嫩肉肉一个个都不争气,两腿间少个肉牛牛。六个丫头与阿G七颗头依次儿摆在炕沿子上,似一条蔓上的葫芦花。六朵花多么美丽又漂亮,却朵朵都是谎花。老婆看一眼近前的雄花,咱们的阿G的睡相,阿G呲牙咧嘴的,说梦话放屁咬牙,睡得是多么的甜香。老婆再听一听阿G的鼾声,心说是炕上挺了一头叫驴。伸过去她的珠圆玉润的脚丫子,翘一翘秀颀的大拇指头,在阿G的脸上踹踹,阿G的鼾声能断个二分钟,一会儿又做起驴鸣,老婆气他不过,又用脚趾踹踹,不曾想阿G呼地翻一个侧身,噙住了老婆的脚趾头。老婆先还吓了一跳,想阿G把脚趾头当奶嘴了,就任由他用力去吸吮,反正是不爱听他的鼾声,做飞机起降的轰鸣。
阿G的老婆就着这一星灯光,密密地纳她的鞋底。6个丫头加一个阿G,脚板子都能吃鞋呢,她夜夜是全家最晚的去睡,一切都靠她劳累。懒筋太肿又长个馋嘴,遇活这阿G也没脾气,说了骂了骂了说了,还得在一起搅勺把,还得在夜深人静之时,陪伴着驴鸣声做活。
阿G在梦中正见着阿P,他的第一任娇妻,梦中又拨开那豆荚般的胖乳,汗涔涔地喊道:阿P!阿P红红的脸蛋子呀,细白的嫩肉是一堆……阿G吸着咬着啃着吮着,耳旁忽然有咯咯的笑声,阿G被老婆拿鞋底敲醒,见老婆屈伸着“得胜趾”,趾高气扬地正在向他示威。老婆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又想起老情人阿P,便使用她这惯用的武器,把梦中的阿G袭击。阿G受了天大的戏弄,阿G要气炸了肺了,却想想啃我老婆的脚丫子,至少比啃猪蹄要好,我何必要生气。
猪蹄是妇人下奶的良药,男人们却也都爱吃。邰城街当中有一家面馆,就专卖面酱蘸猪蹄。一块钱两只硕大的猪蹄,二两装一小瓶西凤酒,滋滋味味地小酌上一杯、品评这样的美味,阿G隔几天便去。那一段时光是多么的好哇,他带的是丰盈的阿P。阿P曾经怀孕过几次,但两年了还没个活胎,婆母阿S便不答应,让又娶过一个不下蛋的母鸡,才轮到现任的太太G。G太太瓜蔓上只开谎花,虽说是花朵很繁盛。口勤心懒的阿GG呀,从此总回想阿P。
某一日转游到邰城的古会,当街吃一碗汤圆,圆圆的汤圆猛吞下一颗,从喉咙直烫到胃里,忙喊叫老板娘快来。老板娘早已克死了老板,纠正说我就是老板!一个人守着个小小的地摊,早出晚归卖汤圆。没想到这一声随意的回答,惊煞了其时的阿G。阿G从老板粗糙的手里,接过来半马勺凉水,咕咚咕咚灌进肚里,抬起头眼瞪得溜圆。马勺“当”一声掉到地上,两只大手捉两只小手,声音颤颤地喊道:阿P!阿P、阿P,你虽然看起来老了点,却依然是那么美丽!阿P,阿P、我的亲爱,梦见你我也被老婆欺!阿P,阿P、你可知道,我天天都在想你!阿P、阿P,我母亲早死了,咱再也不用分离!阿G激动地嘴唇哆嗦,朗诵诗般把阿P赞美,阿P却轻轻地拨开他的手,低眉顺眼说:你是谁?
从此以后阿G便常常去邰城的古会。他也不看卖牛马的人们在长袖口里扳手指还价;他也不看光腿的女子,在简陋的木台子上扭胯;他也不看那摇会的两人,咿咿呀呀的浪唱;他也不看马戏团里,矮矮的侏儒逗笑。他这里转转那里望望,终于转到木头市场,他看上了一副棺材板,是质地坚厚的松柏。松木围成棺材的四壁,柏木在两头作了挡板,能散发出一股气味,地下偷尸的穿山甲一闻到这种气味,就不敢去干它卑鄙的营生。要是能有副这样的棺材板,我阿G可真不算是白白的受穷苦一生。回头再一想全家是丫头,6个女婿能顶三个儿的,却顶不来半个亲生的儿子受用,阿G“唉——”、“唉——”地叹嘘两声,心里面一下子又平静。没棺材板就没棺材板吧,到时候两眼一闭双腿一蹬,席卷了狗撵了还不都是一样,孙子才买那厚重的棺材板,埋进那松散的黄土!
木头市场上转了一圈,阿G肚腹空空了,古会上那么多好吃好喝,羊肉泡两块钱一碗,邰城从来只卖真羊肉,店铺前不用挂羊头。蘸水面是宽过裤带的近一米长的面条,四条便是八两的筋光面条先捞到一个碗里,面条上一层苜蓿或荠菜,面上是一片翠绿。面条再捞到个大大的汤碗,碗里是不外传的秘汤。汤里指节粗的蒜苗杆儿切成一节一节,汤上是能孵化小鸡的阴阳双簧的鸡蛋,能绣做黄牡丹似的花朵。汤里还有几十种调料,没有人能够知道,据说并不在汤里,全藏于油泼的辣椒。搭眼一看碗上,是一口吹不透的菜油,闻一股蒸腾而起的香气,你便不由得味蕾濡湿,要滴了涎水出来。年轻时候饭量可好哩,阿G吃一碗羊肉泡,松一松裤腰带,蘸水面再能咥八两。阿P直夸他好棒!年纪大了虽心事浩淼,却多有不如意处,与这些好吃食没了缘分,阿G只想吃汤圆。阿P的汤圆甜而不腻,含口中便能融化,阿G若是吃上一碗,便不用夜里起5次厕所。踏踏实实能睡个好觉,老年人还求什么?找了阿P多少次了,阿P见他便心烦,把一碗汤圆搡在他面前,三扭两扭便走开,走远了决不回头!吃毕汤圆给钱的时候,好一个年老的阿G,凡是递出去就想抓回,想抓住阿P的小手,却总是抓一把空气。阿P伸过来两根手指,把阿G递来的钱凭空夹住,轻轻往腰后一别,转身便径直地忙去。那腰是杨柳的柔软,偎依在早春的湖边;那腰是棉花糖的香甜,焦渴的唇舌变温暖;阿P的胖乳也早蔫下去,变成了松松垮垮的布袋,阿G却站定了再瞧上两眼,长细脖子下嶙峋的喉结里吞咽了几口唾液,才很不甘心地跨开一小步,踽踽地从古会上回家。
阿G回了家睡在炕上,阿G曾叹息过两回,也吮了三五次老婆的脚趾头,但他想得很开了。阿G知道这人间的爱情,从来就不曾圆满。一茬茬的好男好女,都升归了极乐的天堂,世上只剩了些丑女孬男。丑女孬男们在人群中挑拣,挑拣了复又挑拣。就像古会上卖瓷器,篮子里尽是些二三等的瓷器,虽说是敲来声脆颜色鲜艳,表面上不破不烂,却没有人把特等的看见。瓷器市场上阿G曾看过一茬茬的人都在挑拣,叮叮当当要敲出声响,瓷声清亮的算好。实际上人们是坏中挑好的,再坏中再去挑好的,直到会完了要收摊子,人们总算挑拣完了,瓷器也被卖光。回头想一想挑拣的难呀,世人都似乎很聪明,特等的瓷器却早被老板请客送友自家备用,挑走了所有的好货。如果说男男女女都是瓷器——中国被叫做“China”,据说就因为瓷器,人们都是打工者,老板就是上帝。上帝早早地收起最好的,让其享天堂的极乐,只把苦难深重的芸芸众生,放生到黄泥的土地。古代的美人是各有特点,现代是千人一面,千人一面的端出来看看,所缺的正是特点。原配的阿P既不理我,我便与三配的夫人过吧。阿G轻声的自虐式骂道:好女人早都被狗给日了,鬼才去追求挚爱。失去的才是最美好的,假如我重新与阿P过活,反而又没了美妙的回想,没有了美妙的一层层回想,我梦中又怎么能见她?人生如果是一截儿逝水,爱情只是那一桶一盆,一杯一盏泼洒在地上,再没有必要去收回吧!
没有法子天天见阿P,阿G却得了个阿T。某一日阿G又去古会,趁人不备抓住了阿P,把她的双手按在他胸口,让她感觉他的心音,亲亲的阿P挣脱不开,说你个自作孽遭天报的,你应当有个儿子有个孙的,你放开手我告诉你。被你母亲赶出了门之后,我生了他在乡下,最后要嫁人没法子存他,便扔下他不再管他。阿R这娃子真可怜呀,35岁尚未婚娶,自小没见过自己的生父,也不知生母是谁,他整日过着流浪的日子,以给人家做短工为生。前几年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后稷祠的和尚被赶出去还俗,孤身一人的阿R,瞎好算有了个住处,生产队里挣最大的工分,却挣不得半个女人,好像与一个寡妇曾私通,生下过一个阿T。这几年阿R所干的营生,却没有那么多活路。一听说自己有一个儿子,又早早地有过孙子,阿G喜欢得紧抱住阿P,好一阵疯狂的长吻。四周的人们看了稀钱,擂桌子敲碗击掌的、噎住呛住喷饭的、空手擦一把鼻涎子悄悄抹到进后腰的,回过神后都嗷嗷嗷地叫好。得了吃客们大声鼓励,阿G更拥紧阿P,得意劲儿喜形于色。
阿G便下乡去寻找阿T。阿R一个粗壮的莽汉,怎么能抚养了阿T,便将阿T交给阿G,自己也少花些气力。虽没有儿子却凭空添孙子,阿G大笑是福比天大,58岁的老头子了,平空里得一个孙子。老太太再跟他吵也不烦,脚丫子当然仍常吮。
阿T长到16岁上,乡下就暴卒了阿R,阿T的丧父之痛啊,真个是腹肠如刀绞。阿G虽有失子之痛,却觉得不用痛心,那样一种生存状况,在阿R也算是解脱。阿T长到18岁上,阿G一病躺在炕上,几乎有半年不起。阿G死时一手攥阿T,想终于能面对先人了,73岁零24天里,阿G闭眼而终后,面朝上埋入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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