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次他曾在阿G家门口,惆怅地徘徊复徘徊,还没等阿G下了班出厂,总会被阿S撞见。阿S守寡一生,槁着得一个阿G,最忌恨的一点,是儿子与媳妇呕呕私语,夺走她母子之爱。偏是这阿P爱阿G太深,晚上骚情了白天也不闲,不是谁把谁掐上一把,就是摸了谁一下,没死没活的叫。或者是白日里关掉门窗,阿P两条白生生的光腿炸得像马车的车辕,叫得还吱吱哇哇。阿S便命令阿G住厂里不准回家,星期天回来了两人想亲热,阿S竟睡在中间。好一个阿G是万事不求认真,对老娘又万般的孝顺,变态的老娘如一座高山,横卧在两人中间。阿G次日又去上班,阿P便药话怪话地说,说给舀水的马勺,马勺能咬破水缸。说给吃饭的老碗,老碗便摔烂在地上。说给进出的门框,门扇便敲打在框上。说给捶布的棒槌,棒槌干敲在石上。阿S是个什么人物,身上出一层虱子,又天生一个啬皮,能容得下你一个外姓之人,在槁家如此猖狂。阿S把拳头变成擀杖,把笤帚代替了耳光,把个能骂得你坟里长躺的老先人醒不过来也要做恶梦的疯言浪语,一口口唾在你脸上,你阿P还能在搞家呆?即使你怀了阿T。
阿P想找着阿G,阿G却去外省出一个长长的公差,几个月不见回来,终于有一次,阿G不相信阿P的任何话,只怨她虐待可怜的老母亲。阿P凭空遭人埋怨,也没有心劲告诉阿G了,回头便生下阿R,把他寄养在乡下,乡下有一个老光棍儿,想找个挖墓的人。从此有说阿R姓十八子,单字儿一个直的,便是了他的大名。却因为槁家祖传的脉气,小小的人儿、草民一个,要什么大姓尊名,跟着过一个光棍儿老头,理再直气也不壮,名字便没见有人称呼,老光棍儿喊他还是:阿R!阿R!阿R!R字写到作业本上,常看作是阿尺,也有唠叨的小学生同学,喊他阿尺或阿日,或者是两个字:唠唠。
人常说将门出虎子,可见父亲如果是老虎,儿子必不会是猫,可阿R的光棍棍老继父他本身是一只野山猫。人又说富不过三代人的,穷也过不了三代,可阿R的一个光棍棍继父,哪知道读书修业,对于后代的重要。人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是寻遍了整个中国,却常常是为人子者,稍一有自我意识,哪怕是翅膀还很软,第一个在心目中推倒的偶像,首先是自己的“匠人”。比如说阿G心灵身懒,阿R就全与他相反。相反也就相反了吧,却又有一根筋在传。中国人最讲究传宗接代,宗姓总不能改变,阿R也便追随了Q老爹,有那么一点儿穷乐观。单再说阿G身懒,前面也在下大雨嘛,你又跑得个啥?虽然是浇成个落汤的公鸡,笑倒了世人一大片。阿R则不然,他遇雨马上会跑,而且跑得最欢。他跑在最先却不是怕感冒,怕雨水浇得发烧,而是怜爱那一身衣服,破破烂烂没有针线,内衬了报纸他在穿。阿G视一切为外物,阿R有“恋物情节”。爱吾老以及人之老,爱屋子能爱上了后院的苍蝇。他爱惜世上的一切物什,几件破烂的衣服、几缕杂乱的头发、一根细细的铁丝、一枚老朽的铁钉,无论走到哪里撞见,他都会穷追不舍,装进自己的小背篓里,带回他破烂的小屋。背后总背个小竹筐时,阿R还没下多大力气,为埋葬他的光棍棍老继父,拉下一屁股帐,阿R靠捡破烂才还上。
一日阿R上城捡破烂,实在憋得尿紧,就跑到一堵老墙根下,墙根下是一片青草,青草里有几朵红白的小花朵,花旁有一块木板,写的是:不准随地大小便。阿R却只认得“随便”,“随便”了半截儿被人逮住,人家问你在干啥?!他说我正在浇花。人家问有你这么浇花的吗?他低头一看花全蔫了,尿过的草也被烧黄。也该是阿R倒霉,后半截尿在自己的裤裆里,还被狠敲了一笔罚款。城里人都是老虎豹子天空中盘旋的鹞子,阿R这只崖头的小山雀,野地里欢蹦的野兔,从此便不上城去。
阿R从此并不见上城,却有人开始编排他。说他在上城的路上,捡到了金疙瘩了,说得是有鼻子有眼。与阿狗与阿蛋左右各一个,三个人并肩而行,天南海北的胡谝,并不见孔子说的“我师”。走了不出三里,阿R便恢复起木纳的本性,偶尔才搭一句话。羞羞怕怕的一副模样儿,阿R与狗蛋同行,遇见一块方砖,狗狗蛋蛋都跃过去,阿R的脚却被勾住,分明刚才还是一截断砖,忽然就金光闪闪,低下头瞪起眼拿起来用牙咬时,竟是了一块金砖。人们从此便崇拜起阿R踢砖的那一只脚,走回村里时常有人回身看,说哪只是点金之脚。点金脚、点金脚叫得惯了,竟成了阿R的外号。人问把金子藏到哪里了?他指指自己的破屋,莫名其妙的呵呵一笑,人便说把金子藏好。阿R说你要那就送给你吧,那人说金砖能换来婆娘娃哩,你还是保存好吧!
老婆娃娃热热的炕头,阿R并不渴望,35岁的光棍汉了,除过了恋物之外,早已没多少欲求。有一次阿R见一棵古槐上,爬着一只苍蝇,两天三夜都过去了,怀疑是一枚铁钉,就呆在大树下抬起头来死死地盯住那苍蝇,三天四夜都过去了,苍蝇终于飞走。看见苍蝇飞走之后,树上并没有铁钉,阿R摇一摇头,揉着酸痛的细长脖子,回转身就要走开,却不想树后一扇门里,闪出来一个身影,直勾勾地直勾勾地拿一双毛窝窝眼睛,把他的魂灵给勾住,一只玉臂伸出门来,把阿R牵进房中。褪了外衣退了夹袄,阿R好生感动……
我的亲亲的常二嫂子,你叫我咋感谢你呀?
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唠唠哥你真能行!
常二嫂子守寡三年,今遭是久旱逢甘霖,阿R一个身强力壮的35岁的童子身,两人烈火遇干柴,热火到一定温度,便烧制出第三代的阿T。阿T终于要骨壮筋强,修改了槁家的门风,可是因为前世的缘法,5岁就死了亲娘。临死之时常二嫂叮嘱,让阿R一定要供他读书,别再干阿R的营生。一手搂了小小的阿T,一手被阿R两只手牵着,虽然从没见阿R有真金子,常二嫂今生无怨无悔,常二嫂闭眼而终。
刚刚安顿完常二嫂子,阿G到乡下来找孙子,最后由阿G带了阿T回城,为让他上个好学校,长大了考大学。在阿R阿G们素朴的脑子里,大学是什么概念?遍地是鲜艳的花朵,地上能铺满了金砖,靓女俊男们穿梭其间,前途哪可以量限?阿R活到40岁上,受到阿G的启发,也是得了常二嫂的嘱托,他要在村中唱大戏,杀猪请全村酒席,待儿子考上大学那天,好好的风光一回。为了这个光辉的理想,阿R拼命地干活,为了挣更多的钱,他晴天转乡打短工,阴天里捡破烂。他打短工时,光头不爱戴帽子,没有黑头发吸收阳光,清头皮把阳光反射,他一点也不觉得热。他捡破烂的时候,光头从不打伞,没有那如狂草的头发存雨,雨点“咣”地打在头上,一下子裂成八瓣,分头去八个方向了,光头从不留雨水。没出个三年两载,钱匣匣虽然是毛票票小钱,却也是满满当当,小布头烂铁废塑料纸屑,堆了常二嫂满院。各种废品没攒够一车,还不待阿R雇车来卖,却起了一场大火,烧掉山一样的破烂,和那一木匣子钱,还有常二嫂的房子,最惨的是被烟先熏倒,再被大火烧焦了,苦勤苦命的阿R。你来自于沙尘,必将归于沙尘。比之于关中人代代土葬,少占了三分二厘的土地,这也算是阿R的贡献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只说死了个好帮工。这帮工如一头秦川的犍牛,犁在田里吃在地头回来被拴在炕头,吃一些草料喝几口雨水,却最终老死在外头。就有人大发感慨说,做牛倒不如做猪。猪吃在槽上卧在窝里,一年便肥得流油。可不知牛勤了是福是祸,反正猪最怕养肥,就像人害怕出名。唠唠是人的一道菜,这话阿T3岁便知道。
阿R曾叫做唠唠,他挣脱了猪的命运,却落得个牛的运命。下面咱啥也不谈,只谈谈阿R的营生。回想Q老爹当年,有米便舂米,无米便撑船。阿R是割麦起后院,四季都不闲。6月里麦黄似军令,只要管三顿饭,一亩地20块钱,阿R一把硕大无朋的特制大铁镰,一天能割一亩半小麦。麦捆拉到大场,只要给3块钱,阿R便戴了大口罩,穿着长袖的衣服,扣紧所有纽扣,站在打麦机前,往机口里塞麦捆。麦子打完之后,只要给3块钱,阿R能垛麦草垛,垛得一个个像大蘑菇堆起,雨水从不会浸入。7月玉米长到膝盖高,他帮人上肥料,一亩地四袋氢氨呢,每棵玉米下挖一个窝窝,他一天把二亩能上完。8月里玉米旱得能着火,阿R光着两个大脚板,拿上一把铁锨,一家挨一家浇过去,村民们轻松如神仙——阿R虽说从没有撑过船,白花花的水皮子上,一大把铁锨如槁翻扬,却自如得正像是航船。9月里玉米棒子笑开了满口大金牙,棒子穗穗上掉下来粉白粉白的银须,阿R便帮人掰棒子,用的是猴子掰棒子的方法,一只手在掰,另一只手在扔,“日”地一声穿过青纱帐,扔到地中间,地中间早已挖倒两行玉米杆,开好了出去的道路。棒子掰完了拉回家去,他便帮人挖玉米杆。村人为种田方便,不再用镰刀砍杆,要用小锄头挖掉玉米秆的根须。掰棒子时阿R最怕玉米上一种小虫子,指甲盖儿大的黄亮黄亮的小虫子,长得模样很日眼,村人叫“麻三天”。不知怎么着你就被蜇了,不疼又不痒,针刺一样酥酥麻麻的,整整要持续三天。乡里人不懂虫子的目科,就把叫做“麻三天”。阿R讨厌“麻三天”,却喜欢“霉髓娃”。“霉髓娃”是玉米秆上经常生出的异物,一亩地里总有几棵玉米,在结棒子的地方,生出一个小孩儿头大的包,灰灰的就像脑髓,打开来却是细细的墨粉,扑簌簌落满身满地。10月里帮人挎棒子编串儿搭架子晾干,11月剥玉米,12月直到来年的6月,阿R帮人起后院。后院是屋后养猪的地方,有时兼做人的厕所,猪粪人尿肆意横流了,便需一层层垫土,等土高得猪陷进去都走不出来了,就需要挖出粪泥,再拉到小麦地里,从后院拉到前门,一架子车给1毛钱。不管是干啥营生,吃饭时间到了,阿R顺地一蹴,喝一碗大糁或麦仁汤,就的菜是雪里红。绿茵茵的萝卜缨子,下面长出个红皮白仁的萝卜,乡人称“雪里红”。要不便咥一碗粘面。裤带宽的面条子下出来,放上葱花生姜、舀小勺的辣椒面子,用滚油泼得吱吱响着冒起一股轻烟,滚油泼辣子葱花生姜综合起独特的滋味,再加上精盐沫子歧山老醋,最刺激秦人的味蕾。阿R端一个老碗,嚼着筋光的扯面,再就上一两瓣大蒜,不管蹴在门墩子碾盘子粪堆子上,还是蹴在场院,都能咥上它三碗。虽说面条是命饭,阿R饭量再大,第三碗不是面条子了,要的是一碗面汤。原汤化原食他不甚懂的,只觉得喝这碗面汤,面条子便舒舒服服平躺到胃里头,能睡个安稳觉了,就像他使用完浑身的力气,便不懂什么叫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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