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S今生第一苦,是自小便双亡了父母。阿S今生第二苦,是年轻轻儿死了丈夫。阿S今生第三苦,是老年了贫病而死。阿S死了父母,到槁家来做童养媳,抱娃收鸡蛋、拴狗拉铁锨,样样事儿都挺精干。长到16岁那年,她与阿G的爹爹同宿同被的圆房。圆房的头一天晚上,阿G的爹爹把她叫姐姐,抱着她温热的身子,睡得个涎水直流。圆房了大约有五年,小丈夫年龄才13,13岁的小丈夫命薄,忽然得一个急症,三天内一命呜呼。阿S守寡8年,婆婆与公公都熬下世了,公公脸朝下趴在棺材里,死了也不敢见祖先。阿S一个人孤孤寡寡的活着,身上出虱子也不管。她只管天天到庙里许愿,终于把神灵感动。有那么一个夜晚,浙江籍的阿Q在布谷祠里休息,忽然就梦见小尼姑红红的脸蛋子白白的牙,还有那丰盈的秀才娘子,好一张宁式大床。宁式床上躺一个陌生面孔的阿S,白白嫩嫩一身细肉的,在向他轻轻的招手。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白白又胖胖,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学着尹姓歌星的样子,阿Q即兴唱几句歌子,不由得大喘起粗气……“滋溜”、“滋溜”,那亿万头苟延残喘的草芥儿,便从胯骨间喷出,阿Q一把抓了,猛的往地上一摔,不无得意地学四川方言大骂一声:虽然你是老子的儿子,老子也要摔死你个龟儿子!翻过身倒头又呼呼睡去。睡着睡着就听见有人悄声细气的叫:爸爸!一盏铜杆的青灯之侧,阿Q睁开葛优似的眼睛,瓷瓷儿盯着看时,黄豆大小的一个阿G正向他作揖磕头。行过了八拜九叩的大礼,小G说一声:某投胎去也!远远的黄豆豆两脚一踮,做一个炮弹的弹射,从窗口一跃而出,一个跟斗翻十万八千里,阿G附着在金黄的铠甲上,还来不及睁眼细看,背着他的神虱天将已飞到水帘洞边。饮牛的泉泉深无限啊,天将完成了世神爷命他造人的任务,唱一段表功的歌诀儿,从此也托生为人。三代以来他不曾圆寂,做一个名刹的主持,自古人说无巧不成书哩,既然可以是阿G的护命法师,他为何又不能是启悟阿T的悟能?
阿S生下阿G之后,赶紧去庙里还愿,她愿意唱三天秦腔大戏,愿意为佛像塑金身,她不惜数年来苦苦攒下的几十个银元,她不惜倾家荡产。大戏唱到第三天里,是金佛开光之日,泥胎的佛像发一身金光,两眼也闪闪发亮。阿S先把诸佛的法眼,用白净的棉絮沾上,三个佛像七只法眼,一个比一个灿烂。后稷姜原与二郎杨戬,都是邰城的守护神。开光的时辰正是午时,大炮与小鞭炮歇声之后,香烟随炮烟四起,钟鼓也齐声地鸣唱。善男信女们倒头便拜,拜完祝阿G长命百岁。阿S让护命法师,怀抱了胖胖的阿G,亲自为金佛开光。六团棉絮一经取下,有画龙点睛之效,人人都说佛要走下来,要光顾了无聊的凡间,佛在对阿G笑哩!忽然之间有人看见,二郎神泪水涟涟,阿G的那个护命法师,一连声抱怨阿S粗心,怎么还用一团棉絮,罩住杨戬眉间那一只能够通天的慧眼!其时阿S尿紧,刚刚从厕所转身回来,也顾不了再去净手,连忙爬木梯上去,去掉那块棉絮之后,杨戬神像的额头中间,才露出那光彩的天眼。
阿S总算还了愿了,却被二郎神托梦,指责她阿S在开通天眼时,没有把手洗干净。现如今你若不怕委屈了大驾光临吾村,看一眼二郎神塑像,金身虽已布满了灰尘,可一只通天的神眼,眼珠子上有一块翳子,那正是阿S的经血,污染了神灵的法眼。阿S因此种下孽根,到老了贫病而死。阿S在阿G结婚以后,见不得小夫妻太恩爱,她有些时候像一堵高墙,睡在小夫妻中间。其时阿G到邰城被招工,变成了工人阶级,可是他再婚了两次后,越发嫉恨变态的母亲。阿S在小镇也呆不惯,她就一个人回了吾村。结果是贫病中饿死在槁家那半间厦子房中,死了半月之后人们才发现,报丧给城中的阿G。阿G在母亲的灵前和坟前,还怨恨阿S当年太糊涂,拆散了他和阿P。他哪里知道他可怜的母亲,一仆共侍了三主。超我的阿S曾梦想有父母有儿孙能尽享天伦之乐,老死之前又曾幻想能飞升到西天的极乐。可本我一个既定的命运,让她苦乐完又生苦果。那就是不该得罪了神灵,神灵是世间的恶魔。二郎神咒她贫病而死,果然就得到因果。
阿P既做过阿S的儿媳,她还是阿R的母亲,那么她便也逃不出槁家人命运的多桀与变化,槁家那五世的缘法。前文曾经说过,阿P在落草之先,眼看着眼看着将是雪压松而松愈挺的雄赳赳壮男一个,长大成人之后呢,却出落成一个美得扎眼的少女。原来其母到姜原庙中,请一个尼姑曾看过,这尼姑生得艳若桃花,不施粉黛反觉着可爱,却是个守身如玉的主儿。门前铁将军,门内长门关,屋内养黑狗,一心修道性。她便于月中朔日的晚上,一轮圆月照下来之时,放一圈圆镜子在周围,全照到正中的烛台上,让阳光与地气相通,然后再照在阿P母亲高高踮起的腹部。阿P母亲的肚皮,如一张薄纸般透明,纸内一个倒悬的阿P,两腿间有一条黑影子,看来必定是男身,却谁知这尼姑昨夜思春,用手曾抠过下阴,她那独具慧心的法眼,看过的事物都变相反。只可怜阿P一个本来可以生出男身的命运,被那尼姑的阴阳镜一照,被她的“搔阴手”一摸,生下来时两胯之间,变成了缠绕的脐带。但母亲仍将她当男孩教养,因此生得个刚烈的心性,又不失女性的柔情。18岁时与阿G头一天晚上相交,就无意间落草了阿R,阿R到出生的时候,却迟迟不肯坠地。加上阿S年老变态,常嫌他们夫妻太亲密,又骂她是一只不下蛋的小母鸡。阿G那时多孝顺他妈呀,待她生下了阿R,把爱早淹死在心里,从此便恨死了阿G。待到阿G第二回结婚,要娶了G太太时,阿P一狠心把阿R送给乡下,自己也匆匆地嫁人,嫁给一个摆小摊子的。跟着秀才当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跟着摆摊子的第二任丈夫,她便卖起了汤圆。汤圆西施阿P活到四十几,一到了更年期里,她少女时代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常是夜不成寐,几乎夜夜都游魂。
她做姑娘时候有一次就游魂到了场院,场院中有青石碾子。阿P她提一桶清泉,在夏夜的月光下洗碾子,一边洗一边唱道:
碾子碾子哥哥
天干地干就像着火
毛头女子没人养活
碾子是天上的青龙,青龙是司雨的瑞兽。民国十八年,关中遭大旱,村姑们时常在夏夜的月下一边洗着碾子,齐声齐调地唱。这阿P的游魂在洗碾子了,承继着先祖的传统。待到阿P的老母亲,踮着小脚撵出来看见,阿P竟裸露了全身,正骑在青龙的头上……阿P的母亲忙从脑后,拍一把瓜瓜的女子,待到阿P从碾子上下来,叉开来两腿往回走时,碾子上一摊子血。阿P的母亲一气之下,曾将那几根碾子,深深地埋到地下,后来那碾子竟从土里一个个探出头来,要发成参天的石树。又叫人把碾子从土里一根根掘出,扔进了一条深沟,碾子永远地长不出深沟,却常给阿P托梦,叫她游走了幽幽的魂灵来,在场院旁树林中幽会。
她小时候还有一次,曾经游魂到高窑。阿P她攀着高高的木梯,上高窑去掏巧巧(雀雀),一般上一边唱道:
咪咪猫上高窑
上了高窑掏巧巧
扑棱扑棱都飞了
高窑是先祖们为避劫匪,在窑洞顶上挖的暗道,暗道的出口正好挖在周塬的中腰。土匪要抢走他们的烟土和粮食,要欺负他们的女人,人们早早地便窜上高窑,抽去往上蹬的云梯。土匪们点着了麦草,麦草里捂着辣椒,裹着辣味的浓烟熏上来了,高窑里儿哭母叫,男人们手拿土抢,朝窑下的土匪乱放……阿P便夹在人群之中,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只知道那土匪是蓝眼窝的恶鬼,血脸红头发,篷头垢指甲,吐着长舌头,在梦中把人吓。
阿P的母亲听见女儿躺在炕上窃笑,她知道阿P又游魂了,就去姜原庙寻办法。那位面容鲜艳的尼姑,便教了阿P的母亲,从古井里打一桶清水,在某日晚上的某时某刻,先去找着那碾子,拿水泼了那青龙,然后再把古井的清水,倒在一个瓷碗中,碗中放三根四棱子木筷,能跟定了阿P的游魂。这一晚阿P又梦见青龙,梦中又上了高窑,母亲看那木筷,竟根根直立于清水之中。母亲赶忙在半夜子时,拿一枚冲天的大纸炮,糊好一个黄纸人儿,让跨开腿骑在炮上,直送到吾村的十字路口。在一棵大槐树下,点燃的炮杖“滋”地一声,驾了纸做的小人儿,远远地远远地飞翔,从此再没有青龙来捣鬼,阿P也暂时不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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