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患者的夜晚-嫁妆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在我拍过关于你的无数照片里,你咧开嘴大笑的样子最美。

    我只给你化过两次妆。

    一次是你从泰国支教回来,第二次考研结束,坐了很多站的地铁,从西到东来看我。从出站口到小区的路被夜晚排队经过的货车轧得烂糟糟,你穿着一条瘦瘦的打底裤,一直走过来。外套不长,不仔细看像没有穿裤子。你说六号线开了就方便多了。

    这一次,是你洗了澡从浴室出来,穿着我随便找给你的花睡衣,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让我给你化淡淡的妆,帮你卷发尾,你说:“稍微看起来气色好一点就可以,嘴唇的颜色不要太怪哦。”因为你要坐着同一趟六号线,从东到西,去领结婚证。

    送你出门的时候,我想这大概才是真正的,嫁妆。

    我坐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然后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很久,把水龙头拧到最小,让细细的水流一点点浇灭燃烧的烟头。我想,你再也不会是蘑菇了。

    有很多人喜欢你要结婚的那个男人,因为他再过一个月就要念古典文学博士,钻研精深学问,小有才华,性格不愠不火,会弹钢琴,也会唱越剧、昆曲,大学的时候反串崔莺莺,戴上云鬓化上妆容简直就是系花。

    也有很多人不喜欢你要结婚的那个男人,莫名其妙地多次分手,不伤害你但会在纠结时用烟头烫自己,花光你所有的存款,爱哭又自私,冷漠又绝情。可是在我们都以为你们会彻底分开的时候,你却说要结婚了。

    我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我只是在镜子里,看到了二十五岁的我和你,才突然发现,青春已经走了。

    和你成为朋友之前对你的印象有两个。

    一个是每一次考试你都坐在左边第一排,靠窗,只带一杆笔,并且永远是第一个交卷,漫不经心又有好成绩。

    另一个是某一次古典文学的论文,三份超过90分,其中有我和你,我是98,你是95,导师说蘑菇的字真的很加分,洋洋洒洒像男孩子。某些方面我是有些自负的那种人,所以对你又特别加深了一点印象。

    其间,我们一起做一份学校里的文学刊物,分在同一组,一起去南锣鼓巷拍照写稿子,那时候你没有齐刘海,露出了额头上小小的一块疤痕,我们也并没有因此就熟悉起来。

    后来,同年级常常写诗的男孩子偶尔找我说说话,交换些观点看法,他说你应该和蘑菇做朋友,你一定会喜欢她。于是我们真的成了朋友,能够一起喝酒,能够一起旅行,能够彼此忍耐缺点,也能够把另一个自己从心脏里取出来摆在手心数落。毕业后你说那个写诗的男孩子言之凿凿说我一定曾暗恋他,这让我很郁闷。

    同你成为朋友用了两步。

    第一步,是我抱着一个单人小桌去寝室楼较为偏僻的楼梯间,准备每天在那里看书,结果发现落地窗边已经被你占据了一个角落。我便很自然地在另一个角落坐下来,喝水、吃零食、摊开书。那是我们第一次认真同对方说话,从正在复习的文学史,到喜欢的作家,生活习惯,竟然一拍即合地聊了一整个晚上。一直到我第二次给你化妆那一天,我才告诉你,你是我认识的所有姑娘里,心性最浅淡,也最坚韧的一个。我从来不想告诉你,因为我怕你当成我是在夸你。

    第二步,是我去那个楼梯间抽烟,撞上你盘腿坐在地上弹吉他,现在我已经想不起那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剪了傻乎乎的齐刘海,能够想起的,只是又黑又直的长发。你一边弹一边唱,我嘲笑你会跑调,你突然就哭了。我吓了一跳,一直和你道歉,结果你说,不能再去学吉他了,因为每一次骑车去上课,都会路过支在五道口的画摊,画画的男孩子很好看,每一次你都会多看他两眼,有时也会停下来看他画画。他给你画过一张速写,只是想送给你,但你坚持付了钱。偶尔没看到他出摊,就会默默地一直担心。然而那一天,你却看到了他的女朋友,他叫住骑车经过的你,指着身边的女孩子说,我们要结婚了。你说以后再也不去上课了,因为有女朋友的男孩子,你一眼也不想多看。

    这么有原则的你,后来也一直没有改变过。讨厌微信、QQ、微博之类可有可无的社交软件,讨厌聊天超过十句的无关联异性,所谓无关联,也就是非男女朋友。有时觉得你很可笑,有时又觉得,如果人人如此,这世界上会少掉多少纠葛与麻烦。

    后来,在那个如同秘密花园一般的楼梯间里,你桌子背后的那面墙上全是你好看的字迹,不道德地写满了碎碎的句子,而我背后的那面墙全是用烟头画的蜡笔小新的侧脸。

    关于你的大学记忆有两个词组。

    吃饭是其一。其实我们两个不算能吃到一起,我偏爱牛肉,冻海鲜,不吃活鱼、内脏;你只吃猪肉,吃牛羊肉会吐,喜欢淡水鱼,讨厌海鲜。但是竟然一直都在吃。学校西门的每一家店几乎都吃了一遍,还会坐很远的车走很远的路去吃你心里最正宗的重庆火锅。在食堂吃土豆粉,我愕然地看着你把一整瓶辣酱倒进碗里,顿时没有了食欲。

    我还记得一起复习考研的那一年,我们的目标都是北大,只是专业选择不同,我是现当代,你是明清。可是我看完洪子诚的《当代文学史》,大事年表几乎就是一串死尸名单,我是哭着看完,又哭着把书撕掉的,说文学没希望了,不读了。那也许是我做过最矫情的事情。

    我每天依旧是看书,写作,追《柯南》,中午在楼下的食堂门口等你从图书馆出来,一起吃午饭、聊天,我把新小说的构思告诉你,你点头或皱眉,偶尔也说说八卦。晚上我则是在西门等你,一起去固定的店里买寿司和木瓜西米龟苓膏,坐在校园某处固定的长椅上吃完,在学校里散步,围着路灯一圈圈地看影子由长变短再变长。

    喝酒也是其一。没酒品的人我也见过,你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每一次你都抱着一瓶啤酒怯怯地说:“我喝一瓶就会晕,我喝完酒会打人的,你确定要我喝吗?”但其实你每一次都自己喝得很开心。你从来都不会记得,平日里寡言内向话都说不连贯的你,会坐在地上喋喋不休地说上一个小时,我说蘑菇你起来不要坐在地上,你说蘑菇没有坐在地上。你会把自己锁在夜半黑灯瞎火的教学楼厕所里,哇哇哭上半小时,谁都不敢去把你拉出来,因为第一个冲上前的人一定会被你狠狠甩一巴掌留下一个星期的红手印。你会对着镜子使劲喊你喜欢的那个男人的名字把保安匆匆招来。

    毕业之前,我们喝了整整一晚上,从烧烤摊,喝到理工楼消防楼梯,喝到关了灯的教室,喝到体育场,再喝到那个楼梯间。大概是二十罐蓝带吧,一直喝到凌晨五点。这个四方形天井里的小小天空,我们看了一千两百多个日夜,看过耀眼的太阳,也看过中秋的满月,还有冬日寂静的大雪。看着它一点点变成朦胧的灰蓝色,我给手机常用联系人群发了一条短信:真相只有一个,柯南喜欢小哀。有人回复了,有人忽略了。人在喝醉的时候,真的会做许多奇怪的事情。

    后来,我们常去的那家火锅店关门了,喝不到免费的山城啤酒了。

    你从泰国回来我们吃的第一顿饭是在朝北大悦城的豆捞,喝的也是啤酒,你说回国后对钱没有概念,几百块觉得好便宜。后来那里也关门了,现在成了需要等位很久的外婆家。

    你第二次考研结束,我们去了学校附近新开的一家半自助火锅,还是喝啤酒。不知道它现在有没有也关门。

    一想起来,都是火锅的味道和啤酒的泡沫,就像你和我。

    关于爱的两件事。

    一件是毕业照。那时候你已经同他第一次分手,也通过了去泰国支教的考试,为此买了单反,回学校来办最后的手续。我那时候忙于工作,以至于班级的集体毕业照没有参加,当时的情形是你后来告诉我的。你负责帮大家拍照,而他总是躲开你的镜头。你把相机交给与他关系不错的男生,请他帮忙多拍一些他,你要带去泰国。最后的大合照,站在他旁边的同学刻意空出一个位置给你,可当你站过去,他面无表情地就换到了其他同学身边,所以那张照片里,所有人都仰着脸在笑,只有你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

    一个人的切肤之痛永远无法传达给另一个人,围观的人一番感慨之后,伤口依然还在你的身上。在你回国之前,我和他因为讲座的事情回过学校,同老师一起吃饭。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当年蘑菇把你甩了,听说你哭了一个星期没有下床。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看着他,他说,蘑菇这个人,太执着了。我很想把酒瓶砸在他的脑袋上,后来想想,没意思。

    另一件,是你告诉我,要来北京领证结婚。没错,念了研究生之后,你们又例行分了一次手。因为你无意中翻出了一张骑着单车的速写,他问了来历之后,同你吵了整整一周的架,而后放假回家,再也不理你。你说好无辜啊,怎么样都是自己不对,又回到了那样的状态,每天狂轰滥炸的电话和短信,都好像是发给了空气。我说你就当他死了,一边烧钱一边和他说话。

    你说每天做梦都会梦到他,那么真实。梦到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被他叫醒,拉着你的手说,我们去吃好吃的,你看你那么瘦。你说为什么带我吃好吃的,他说因为你是我的老婆呀。而后你就从梦里哭醒了。有时候我连你也很想一起打,但是我们明白,一切都只是因为你是真的喜欢他。

    你央我帮你算一局塔罗,我把结果拍了照给你。是“力量”。圣母模样的天使温柔垂首,抚摸一只温驯的狮子。没错他是一直在作的狮子座,没错我已经看到了结局。

    之后你有一个月没有和我联系,神婆的第六感让我觉得不太妙,于是给你发了短信,问你难道是已经和好了。你回我干脆利落的一句话,下周回北京结婚。你说就在你真的准备放弃,周围的朋友也都在指责他的时候,他说他在江南,雨过天晴,有彩虹,说“你来,我们见一面”。

    你的吉他属于我的那两年。

    第一年,是你去泰国的那一年。其实从大三开始你就不怎么弹吉他了。大三的暑假,我们常常凑在一起玩三国杀,两个人也能相爱相杀玩上很久,玩累了你就教我弹吉他,教得很细致,我也记了很厚的一本笔记。弹累了我就躺在你的床上,玩杂志上的百科填字和九宫格,你上网。电扇吹着凉凉的小风,谁也不说话。

    去泰国之前,你把所有的书和不需要的衣服打包寄回重庆的家,吉他则留给了我。这是一把四百块的普通练习琴,没有换过弦,也时常走音,琴套也被弄丢了,可是我很喜欢它。《爱的罗曼史》我依然弹着弹着就忘掉了下面该怎么弹,最喜欢一边弹一边唱的还是《那些花儿》,你笑话我拨弦的手指奇怪,现在依然还是奇怪。其实我很想弹唱小野丽莎给你听,但是我真的太懒了。

    第二年,我从海淀搬到了朝阳,吉他也跟着我一起搬了过来。为了鼓励自己勤于练习,我在附近的音乐教室报了名,交了学费,但是最终也只去过一次。要好的同事在公司附近的琴行也报了名,学尤克里里,教琴的老师很像李健,我也只是多看了他两眼,没有再陪同事去。

    属于你的吉他,就这样一直被搁置在我精心开辟出来的咖啡角落,搁了很久很久。直到多多同学看不下去,在去年我生日的时候送了一把新的吉他给我,他以为这样就能督促我常常练习。

    偶尔我会像曾经你教我弹琴一样去教他,但也真的,只是偶尔。

    真对不起啊亲爱的蘑菇,我没有照顾好你的吉他,让它孤零零地在角落睡了快两年。或许我再也不会弹起它已经生锈的弦,音符就这样走失在了岁月里。

    真的很开心啊亲爱的蘑菇,虽然你再也不可能回到你最怀念的大学时光,可是我知道,对你想要的未来,你已经勇敢地伸出了手。

    在我拍过关于你的无数照片里,你咧开嘴大笑的样子最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