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瘦弱,面容清癯,走路时都喘着粗气。可他是一只雄健的苍鹰,他渴望蓝天,向往边疆,向往高原,向往圣洁的白雪。他从北京飞到了风雪苍茫的抚远荒原,又飞到世界屋脊喜马拉雅山下的圣城拉萨,再飞到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四十年过去了,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的青春化作了北大荒丰收的庄稼,高原的风雪染白了他的头发,可是他——一位病休在京的老知青搏击风雪的心还没有老。
北大荒的战友们说,当年他是敢打硬仗的“拼命三郎”,是活着的金训华。阿里的藏族老乡说,他和我们心连心,是孔繁森式的好干部。我要说,他的思想和品德比北大荒和阿里的白雪还要圣洁,他就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我是1967年12月6日到达七星农场的,那一天正下着漫天大雪,我们跳下汽车,捧着一把白雪,对着苍茫的大地,大喊:‘北大荒我来了!’”王惠生说起当时的情景,神情有些许的激动。他是北京体育学院预科班的学生,并不是上山下乡的对象,他本来是学体操的,因从单杠上摔下造成粉碎性骨折,即使下乡也轮不上他。但惠生是个有理想求上进的青年,当时他已经是学生党员,董加耕、邢燕子成了他人生的榜样。再说这个性格内向的青年,心总是很野,在梦中他总是走得很远很远。谁也没能拦住一个进步青年奔向边疆的步伐,他选择了这个在中国地图位于鸡头位置的农场,那里有一片片未被开垦的土地。
他来得正是时候,开发抚远荒原、组建兵团六师的战斗打响了,他从17连调到新建立的师部物资站装卸连当副指导员。当时支援荒原建设的大量物资运到了松花江畔的码头,堆积如山的钢材、木材、水泥、煤炭、机械,都等待他们运送到需要的地方。他们像当年大庆工人一样人拉肩扛,卸车装船。王惠生领着知青如猛虎下山,昼夜奋战,号子声响彻云霄。什么重活累活危险的活,惠生都抢在最前面。他本来有伤的身上又添新伤。还有一次,由于风浪太大,岸边拴着木材的绳索被弄断了,木材顺着江水向下游漂去。听到消息,王惠生跑到江边,一个猛子跳入江中,那时正处深秋,江水冰冷,他追上一棵木头,把它推到江岸,再去追赶另一棵,等大多数木材都推到江岸时,他已被冲到下游六七里路了,若不是他的水性好,大概就成了第二个金训华了。
王惠生勇敢又有智慧,他后来又被调到船工队当了指导员,他还领着大家自己设计和制造了一艘大型运输船。当他站在装满物资的大船上在滚滚的松花江上奔驶时,他望着天上掠过的江鸥,心中总是涌动着一股飞向远方的激情。1976年中国进入了历史转折的一年,知青大返城使初具规模的建三江垦区也陷入动荡。王惠生一方面通过思想工作稳定着自己的连队,一方面也不得不思考自己的前程。这些年他多次放弃了被推荐上大学的机会,因为他热爱这片神奇又可以有所作为的土地。
这时他又开始梦想着另一片土地,那里也有雪,而且有终年不化的神秘雪山。是一个来自省城的消息让人的心又飞了,听说哈尔滨师范学院要办一个专为西藏培养教师的大专班,他要报考这个班,并以此为梯走向自己心仪已久的西藏高原。战友们很不理解,在北大荒遭了十多年罪了,要走就回北京,凭王指导员的条件什么大学不能上,为什么非要上西藏。那时恢复高考在即,大家都想一拼回家路。
在这关键时刻,惠生新处的女朋友、梧桐河农场的牡丹江知青李静投了赞成票。她的道理很简单,既然爱一个人了,就爱他的选择。有了亲人的支持,王惠生义无反顾地报名,领导当然舍不得这个骨干,他跑到师里找教育科要指标,又找当了师副政委的上海知青孙英为他说情。那些天,他常站在全国大地图前发呆,目光从鸡头的抚远转到鸡尾的雪域高原,最后停在那片叫阿里的地方,久久地凝望。那时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寂寥的高原,可不知为什么他竟神使鬼差把自己的命运和它连在了一起。
1979年1月,也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王惠生成了哈尔滨师范院校援藏大专班的学生,临行前一个知青战友给他写了一首诗:
阿里长云暗雪山,常念战友破楼兰。
几回梦游珠峰顶,化作豪情展新篇。
1979年6月,王惠生和20多个同学一起来到了西藏,那时阿里还由新疆代管,他只好留在了拉萨市教育局人事科工作。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让他领略了藏族文化的灿烂,可拉萨的落后也让他很吃惊,当时这个城市只有一家饭店,两三家商店。教育局连食堂都没有,只能自己起伙,水烧不开,馒头蒸不熟。高原严重的缺氧考验着他的身体。对这方面,我有切身体验,2004年夏天到拉萨开会,从成都就开始吃预防高原病的药,到了拉萨一下飞机,所有的打火机都打不着了,人都觉得上不来气,走路也变成了步履艰难的老人,开了四天会,200人中有120人打点滴和吸氧气袋。可王惠生很快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并全力投入了工作。
那一年的12月已经返城回到牡丹江市的女朋友李静来到拉萨看望他,当时他们没有结婚的打算,因为一切都刚刚开始,教育局长做主为他们举行结婚典礼,他们没做新衣服,没办喜宴,新房就是王惠生的办公室兼宿舍。从此两个老知青的命运就和西藏高原紧紧相连了,在风雪兼程中更饱经了苦难。由于探亲时的一路奔波和气候的巨大反差,她曾两次到西藏探亲怀孕又两次流产,最后惠生回家时,他们又有了孩子,最后把儿子生在了牡丹江。后来因为企业不景气她也下岗了,城里连间住房都解决不了,她曾领着孩子住在百里外的林口县的一间土房里。
1981年12月,又是一个下雪的日子,王惠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奔向了朝思暮想的阿里了。他听说阿里缺干部,自己找到自治区组织部,争取了到那遥远的地方工作的机会。从拉萨出发,一路北上,山越来越高,路越走越难。那云雾缭绕的雪山,是和他同行的神秘旅伴;那高原怀抱中翡翠般的湖泊,向他露出暧昧的笑脸。经过七天七夜风餐露宿,他终于爬上了世界屋脊的屋脊,进入了这片占西藏四分之一,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世界最雄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和喀喇昆仑山脉在这里会合,形成了这雪峰林立、百川奔腾,湖泊众多的极地景色。这里是全世界有人迹的地方中最艰险的场所,也是勇敢者和硬汉难得的舞台。面对高原的风雪和喘息都困难的环境,王惠生没有一丝恐惧和畏难,却充满了创业的激情和豪迈。
在以后的24年的时间里,一个为北大荒的发展奉献过青春的老知青,又为这藏北高原的发展和进步竭尽了全力。王惠生曾当过地委宣传部的干事、地区团委副书记、地委宣传部副部长,还兼任地区电台电视台的台长。这个北大荒的拓荒者,也是这雪域高原现代文明的拓荒者,他组织过在世界最高的位置上的纪念马克思百年诞辰活动,他把学习雷锋活动引向这最神圣的高原,他让远离祖国中心的藏民们高唱《国歌》和《国际歌》,旨在促进民族的团结,维护祖国的统一。
为了用有限的经费建成电视台,他和职工们一起爬上80米的铁塔架线;为了把电视信号输送到最远的牧村,他和职工赶着牦牛爬过雪山送设备,而最精密的仪器王惠生自己背在身上。
1990年,王惠生又担任了地区党校的校长兼书记,在任期间,他领导着教职员工白手起家,建起新的教学楼、办公楼和职工宿舍。同时他潜心研究教学,自己也成了学校西藏历史和民族理论的最好教员和当地最权威的专家。1998年王惠生又当选为地区的政协副主席,他积极团结阿里的各界朋友,为地区的发展和两个文明建设出谋划策,为招商引资作贡献。在他负责修志工作时,他为了掌握第一手资料,曾翻过两座6000多米高的大山,来到札达县偏远的萨让、底雅、楚鲁松杰等乡考察,恶劣的气候让他双眼红肿、嘴唇开裂,一直坚持到完成任务。
他曾和当时的阿里地委书记孔繁森一起被评为“全国民族团结模范”,受到国务院的奖励。王惠生永远不能忘记,在学校工作时,他曾请孔繁森为培训的干部讲课,他特意为他买了四盒红塔山烟。孔书记说:“咱们这儿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买烟干啥?还是留给客人抽吧!”过了一段时间,孔书记又来讲课,惠生又拿出这四盒烟,孔书记还是没抽。没想到这烟成了纪念孔繁森同志的文物。
凡是在王惠生身边工作的人都说,他就是孔繁森式的好干部,从内地到拉萨,又从拉萨到阿里,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从无怨言,只讲奉献,燃烧着自己照亮着别人。他的足迹印在阿里的雪山牧场、藏民帐篷和崎岖的山路上。下乡时,他经常坐客货两用的吉普车,总想着来回为藏民们捎点东西。有时到拉萨开会,也会坐捎脚车或大客车。那是一个星期的艰难旅程,坐小车还好一些,坐别的车是很遭罪的。有一次他从内地开会回来,单位派车到拉萨接他,他发现一个边防战士的妻子找不到回阿里的车,就让她坐自己的车,而他去挤客车。到外地开会或办事,他总是住最便宜的旅店,有时主办单位为他安排好了房间,他把司机找来一起住,他说可以省一间房子的费用。后来在北京治病时,他从未住过干部病房,都和普通患者挤在一起。
有人说他的办公室可能是全国最简陋的领导办公室,最值钱的是取暖的炉子。他在学校时盖了三栋宿舍房,第一栋条件比较好,是讲师和校领导住的;第二栋条件稍好是教师住的,第三栋是校工住的,比较普通。王惠生给自己在第三栋安排了一个比较差的房子,大家都不同意,他硬是住了进去。后来他当了政协副主席,要给他安排副地级房子,他不要,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说,要享受舒适的生活,他就不来阿里了。
同事们都说王惠生这位“老爷子”对自己“太抠门”了,可对别人特别大方。学校食堂有个陈民生师傅,两个孩子上学,很困难,王惠生听说后,马上给他送去4000元钱,一再说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没有就算了。党校一对青年教师结婚,惠生知道他们经济拮据,他一下子随了1000元的礼。一次惠生到地区医院看病,收款处一个藏族女患者正为缺少100元着急,他把自己兜里所有的300元都掏给了她,然后什么也不问就走了。阿里的首府狮泉河镇有一个五保户,叫屯珠,就住在柳花公园附近,五惠生经常到她家去送物送钱送药,过年过节时更忘不了给她送好吃的,和她一起欢度。
就是他在北京养病期间,他还惦念着别人。2003年过藏历新年时,他把在北京读中学的几十个阿里的孩子请到一起,用自己积攒的8000元请他们吃饭,饭后还领他们参观了孔繁森展览馆。还有一次回北京探家时,他听说小尾寒羊很有经济价值,要买几次带回阿里繁育。那个卖羊的单位被他感动,就送他四只。他把这四只宝贵的羊,用火车托运到新疆,再通过汽车转运到阿里,一路上靠自己捡菜叶解决它们的喂养,仅运费王惠生就花了2000多元。到了阿里,他先在自己家里喂好了,再把那四只羊送给种畜站繁育。有人算过,这24年,王惠生帮助过的有近千人,他捐献的钱物也有十万多元。藏民说,他有菩萨一样的心,是上天派来的神。
在王惠生尽心竭力地帮助别人,使他们早日摆脱贫困的时候,他的家庭也处在严峻的困难中。在牡丹江市第四橡胶厂下岗的妻子李静,正为生计奔忙,在北京亲戚家寄养的儿子王江,也常为见不到父母而流泪。回家探家的惠生一狠心,也把正念小学的儿子带到了阿里。孩子李静不放心也追到了这藏北高原。对于他们一家的团聚,地区领导也很高兴。他们来看望李静并忙着为她安排工作,可被王惠生拒绝了。他说,河镇只两万人,可安排就业的岗位很少,还有别人的家属也在待业。他鼓励妻子自己创业,于是在小小的河镇有了一个卖豆芽的北方大嫂。她每天晚上发豆芽,早早地推着车子走很远的路到镇上叫卖,十分辛苦,可这位可敬的老知青为自谋生路、自食其力而高兴。
妻子安心在阿里过日子了,可儿子的问题也很大,他已经小学四年级了,可这里同年级的孩子刚开始学习汉语“你好”“再见”。这样的学习很轻松,可比内地就大大地落后了。就这样,他读完了小学,中学也毕业了,想考上大学是很难的。
就在这时,中组部和中央电视台拍摄孔繁森事迹的摄制组进入阿里,正好王惠生负责接待。摄制组中的黄效东也在北大荒工作过,他乡遇故知,两人一直谈到深夜。老战友被王惠生的奉献精神深深地感动了,他说:“你为北大荒已献出了青春,为西藏,你献完青春献终身,我们十分钦佩,你可不能再献子孙了,耽误了孩子的发展,你是有责任的!”说着,两个汉子都流下了眼泪。这之后在老战友们的帮助下,他把儿子王江送到山东菏泽地区的一所新闻学校去学习了。期望他毕业后,能在内地有所发展。
我是两年前在中国社科院的北京知青杲文川编的《七星情思》中看到了王惠生事迹的。这两年我每次到京都打听这位“老知青中的孔繁森”的下落,我觉得我的“一百个老知青的故事”如果没有王惠生是一个很大的遗憾。正好《我们的故事》在作家出版社出版后被也是北大荒知青的社办主任魏斌看到,他立刻向这本书的责任编辑贺平推荐,说西藏阿里有一个哥们,当年也是北大荒的,事迹特感人。正好我来北京开会,我们在晋阳饭庄约见,我一看他正是我要找的“孔繁森”!在魏和贺二位的“威逼”下,才挤出了如上材料。
他说得最多的就是一句话:“这都很正常”。在他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再普通不过了。当然也有新的发现,如一次路过阿里某地,惠生发现了几个猎杀藏羚羊者,他领着公安干警迎着他们的枪口向上冲,抓住了盗猎者,还缴获东风车两辆、步枪两支,被盗猎的藏羚羊100只。还有一年春节前,惠生领着几个记者采访,在回来的风雪路上汽车抛锚,从除夕夜到初五他们就是路边的雪坑里度过,初六才被发现,险些真成了“孔繁森”!
在京养病的王惠生看上去很憔悴,他是被雪域神医、西藏军区医院院长李素芝赶回家看病的,他的病相当重,肺已经纤维化,心脏病也很重,血压血脂都相当高。在阿里他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去年他认为病已好转,连卧铺都没买,坐着硬铺从新建的青藏铁路回拉萨,走了四天四夜,结果到了拉萨就不行了,赶快送到成都抢救,病好转后,他又回到北京养病。那次他没能看到在阿里的妻子和儿子。王江从山东的那个新闻学校毕业后,又回到了阿里。因为妈妈在那里,也因为他对那片神奇的高原也有了依恋!这样我们的老战友只能遥望阿里,夜不能寐了。
早春的北京之夜,冷风习习。我送别穿着单薄的王惠生,我说你的纯净比阿里的雪还白,比西藏高原的蓝天还要透明,你是那座高原上最能吃苦又最卖力的牦牛,你也许是那片高原中最后一个圣徒。无怪乎当地人都说你比孔繁森还孔繁森,地委号召全区党员干部都向你学习!
他说,我也是人,我也希望全家人团聚,希望儿子能在北京找到工作,我也忧虑我死了以后,我的妻子怎么生活。
听了他的话,心里很难过。我很想这篇文章能给他什么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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