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念黑土地上那片纯净的天空,更想念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和给她无限温暖的父老乡亲。她深深地怀念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情与爱,那情是那么真,那爱是那么纯,追忆往昔,带给她的是一些美好和感动。
那是在1968年10月,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火车开到了铁路的尽头。津茹挤在一辆大卡车上,挺进风雪呼号的边境。傍晚时分,车停在一个几乎被厚雪覆盖了的村落里(兵团二师11团5连)。一群操着山东口音的小孩儿拥了上来,“青年来了!青年来了!”昏暗的灯光下,津茹看清了一个个蝴蝶花似的小脸,衣衫不整,脏兮兮的。就在从卡车上往下卸行李的时候,一种凉凉的悲哀向她的心头袭来,“在这里我们要待多久?如果真的在这里待上一辈子的话,那么我们的后代也将像他们一样!”她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当时她身体很孱弱,到连队第二天就发高烧,住进了医院,后来她就被送回了哈尔滨。可是一个月后元旦的前夕,她又回到了连队。在后来的八年中,她都是在北大荒过的新年和春节。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命运为什么和这块黑土地贴得这么紧。
津茹是从当小农工开始她的知青生活的。春夏秋冬,什么农活都干过,她还掏过粪、喂过马、挖过草炭、修过水利……从来就没有想过什么是脏、什么是苦。这个能写会画的哈尔滨女一中的小才女,很快发挥了作用,办板报,写大标语,画毛主席像,她都干得有模有样。连队大食堂墙上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那些红油漆大字都是她写的。兵团二师在他们连里办的“机械旧物利用展览”,她和一个四川大学的毕业生完成了这项任务,各团的机械队都来参观,还受到师首长的表扬,后来她被调到团电影队当放映员。
当放映员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一堆很重的设备要搬到车上,35毫米提包机要举到一米三高的三脚架上固定……放映前要弄好幻灯片,念解说词。她下连队放映都是在晚上,深夜才回团部,她坐在胶轮拖拉机拉着的拖斗里,摇摇晃晃地颠簸在路上,头撞在车厢的角铁上,眉毛处碰破流出了血,她还在昏睡。那时住在广播站,早上很早就开始广播,她还没睡醒,又得起床,接着就是准备下连队放映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对一个18岁的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她却把这当成是历练。津茹尽最大的努力去适应,可还被领导认为是缺少艰苦磨炼。她又被下放到果树队去干更重的活,她和一个姓阎的本地女青年,每天要托1500块砖坯。她们要备好土,站在泥水中用脚和泥,然后把和好的泥摔进坯模子里,再把脱模的砖坯晾干、上架。一段时间里,两只手的侧面生出厚厚的老茧,这是农村最累的活计,真让城市的小姑娘脱胎换骨了。
津茹又被调回了电影队,那时他们很忙。看电影是北大荒最重要的文化生活,为看上一场朝鲜彩色宽银幕电影《卖花姑娘》,有的知青要冒着大雨大雪走上几十里路,甚至站在风雪中把电影看完。那是个文化萧条的时代,当时有几句顺口溜:“中国电影新闻简报,越南电影真枪真炮,朝鲜电影又哭又笑,阿尔巴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虽说兵团是部队直接供片,可电影还是供不应求。
津茹记得这样一件事:那是1970年,师里来了一部新拷贝,16毫米黑白影片《英雄儿女》,这是当时被解放的第一部国产故事片。师里只给我们团四天时间,全团32个单位都想看到。没有办法,电影队只能不睡觉,连轴转。队长老闫领着我们设计了最快捷的路线,就用这四天,真的放映了32场。当然有的连队是半夜出号看电影的。最后一场是在最远的28连,电影放映完了,才发现外面大雨倾盆。我在屋里收拾完机器,发现发电机还没有关闭,跑到外面跳到车上一看,闫队长,这位当年旅大警备区的老放映员,头搭在车厢板上,满头满脸的雨水往下淌,衣服湿透了,他竟还睡着呢!那32场电影是怎么放映完的,现在也说不清,只记得头发木,饭一点也吃不下,挂上一本片子后,也能睡上一小觉。
当时有一种灵感,每次打盹都没有超过换片的时间,否则观众的手电筒就会打到我的脸上。那时,我们突击放映的电影还有样板戏,因为放映的场次太多了,现在我还能把《红灯记》、《杜鹃山》、《龙江颂》、《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一些样板戏的唱段唱下来。
津茹说,最高兴的是回老连队放电影。那些来自山东梁山的孩子们,一看到电影车来了,也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群,用那山东味的口音一个劲地喊:“津茹姐姐来了,津茹姐姐来了!”还是那蝴蝶花一样脏兮兮的小脸,她已经喜欢他们了。他们中哪个孩子是谁家的,她都清楚。跟她近一些的乡亲,总会回家为她煮鸡蛋、鸭蛋,非让她带上。
放电影是技术性很强的工作,要想当个好放映员必须掌握声学、光学、电学、机械学等方面的知识,为此她平时读了部队里的一些专业书籍。在参加师里放映员培训班时,她的成绩很突出。结业考试中“电子管、半导体扩音机原理”、“发电机”和“放映机”等几门功课,都得了满分。记得最后考的是“影片”,其中有个问题是“影片药膜面划伤的原因?”,正确答案是四种,她只答上了三种,被扣掉6分,漏答的那种原因,她至今还记得:“压片瓦镙丝松动”。她的平均成绩是全师的第一名。
因为出色的业务能力,在当团放映员三年后,她又被调到师部电影发行站。平日里,她除了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外,还经常为师里的会议写会标,当年师部楼前两边的红底白漆大字:“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的标语就是她和著名版画家、北京知青赵小沫一起写的。
30多年过去了,有些往事还历历在目。那年冬天,师部召开农业学大寨经验交流会,让津茹到依兰去取新片,依兰离师部有400多公里,只有一个司机陪她去。他是个本地青年,姓崔,比津茹大几岁。那时,天寒地冻,即使他们穿着皮袄、大头鞋,也没有一点暖和的感觉。去的时候还好些,因为是白天,他们互相说说话,感觉时间过得还挺快,到达依兰时,已经是深夜了。那个小俱乐部离江边很近,他们到的时候,电影还没放完,又等了一会,片子才撤下来,拿到片子,他们就往回赶。开车的小崔坚持要沿江走近路,他说有些困了,要求津茹不停地跟他说话、讲故事。她把多年积攒的故事一一地道给他听,有“红桃尖”、“木乃伊在行走”、“第二次握手”等等。当时,真是话说尽了,口也干了,词也穷了,人也饿坏了,困倦了。他们俩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觉中,突然车体一震,他们都惊醒了,睁大了眼睛,好险哪!只差一点,连车带人就掉下冰崖了。因为他们反应得及时,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他们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困意了,肚子也不觉得饿了。
他们又开始聊天,津茹问小崔将来想找一个什么样的人为妻。那小伙儿爽快地说要找个“三心牌”的——“自己看着舒心,别人看着恶心,待在家里放心”。她笑了笑,知道这是小崔胡乱编造的,听后似乎不困不饿了。现在她还能想起那部新片是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三角洲警报》,为了这部早被人们忘记的老电影差点搭上两条人命,现在想起都很可笑。但那次风雪夜之行,却是她记忆中难忘的故事。
也许那一代知青最难忘记的是自己初恋的故事。到现在津茹也说不清楚,他们那是不是爱情,因为这个字眼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说过,即使在信中。1972年,她被调到师部电影发行站,是他到汽车站接的她,他不高大英俊,但温文尔雅,做事踏实,不善言表,她愿意看他笑的样子。他来自北京,是和她同届的初中生。女校的学生有些傲慢,可她对他很敬重,因为他知识丰富,无论是关于电影业务,还是关于文学的历史的政治的,他都有自己的见解,他还会拉二胡、作诗,他画的大红灯笼挺好的,津茹在旁边画上松树的枝干。
他们还是工作的伙伴,那时无论春夏秋冬,他经常从师部的汽车连乘车到鹤岗火车站取片、发片,然后再带着片子搭乘汽车回来,每次她都去道口或汽车连接他。平日里,她推着用靶地铁轮改做的小推车;雪天,她拉着一个爬犁。那小推车和爬犁,都是他们自己设计制作的。他们一起把片盒子装上车,拉着或推着,路途虽不遥远,但一个个铁箱的影片很重很重。他们走得并不快,有时不紧不慢地说着话,有时一路无语,只是相视一笑。当大雪纷飞的时候,满满一爬犁的影片,他们走在路上更是吃力,但很浪漫,富有诗意。
那年冬天,他咳嗽得非常厉害,宣传科的男女宿舍中间只隔一排高高的大书柜,晚上津茹能听见他不停的咳嗽声。她心很痛,主动跟他说:“咱俩换一下吧,我到火车站去,你在家接我。”那个时候,谁早上去火车站,都吃不上早饭,回来时开饭时间过了,要挨到中午。一早5点多钟,她顶着刺骨的严寒到鹤岗火车站去发片、取片,而他要到道口接她,从车上下来的她看见他满头满身的霜雪,埋怨他来得太早了……
1975年,老实肯干的他被推荐上大学了,那年初,津茹参加“师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驻进铁力独立二团10连,她赶回来送他。他把用小学生田字方格本书写的小楷《为人民服务》拿给她,她把写得好的字都画上了圈……她为他拆洗被褥,还特意回老连队为他生病的母亲弄了些黄豆带上,然后她又赶回铁力。她计算着日子,在他可能走的那几天里,她跑到驻地王杨小火车站等他,他是到大连上学的,南去的火车要从这里经过,虽说只能停留几分钟。那时或许是想对他说点什么,或许只想看他一眼,几分钟也足够了。
一天,两天,三天……很遗憾,在那个小站,她没能等到他。那飞驰而过的火车,带走了她的心。后来,他们经常通信,她还帮助将他的妹妹办回北京。她们是好姐妹,每次妹妹到师部来看他,总是和津茹睡在一张床上。第二年的元旦,津茹到大连看望他,给他带去了一个精致的小书箱和一些好吃的。累了的她就躺在他的床上休息,在温暖中她酣然入睡。他带她去了海边、去了老虎滩、吃了海鱼。走时,他给她装了一旅行袋的大苹果……
那年秋天,北京阴雨连绵。津茹到北京出差,特意去看望他的妹妹。白发爷爷听说她来,拄着拐杖连连说,“铁蛋的朋友,铁蛋的朋友,好啊!好啊!”当外交官的父亲热情地接待了她,冒着雨买回了一些食品和一个大西瓜,记得那西瓜是黄瓤的。晚上,她和妹妹还像在兵团时那样睡在一张床上,窗外的雨没完没了地下着,她俩的话也是没完没了地说着……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梦中,思念中的他笑盈盈地回来了,出现在房门口,猛然间她坐了起来,静静地听着夜里的风雨声……
在返哈的前一天,她去和妹妹告别。正在摘菜的妈妈对她说,“我儿子毕业总归要回北京的,而你的户口是进不了北京的……”津茹没说什么,她走了,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径直走去,那淅淅沥沥的雨水合着泪水,从她的脸上、身上不停地流淌……她全然不顾脚下的雨水。后来,她不再给他写信了……
30多年过去了,她有时还会想到他,没有遗憾,只有温暖,亲情般的温暖。这位大学教授也没有回北京,在教育战线上体现了他的人生价值。为人之母的她,能更深地理解当年他母亲的心思。
他过生日的时候,她还给他发去生日贺卡,祝他生日快乐!“假如有来世,不能不在乎。”他也回过信息:“内心的平安,那才是永远。”
津茹提起这些往事时很平静了。她说,有时回忆也是一种力量,昨天的经历是今天的动力,要更珍视未来。她是1976年12月随着招工的人潮返城的。因为她文字能力较强,被调到了国家仪表总局下属的科研单位,负责教育宣传工作。这期间,她获得了哲学和中文两个专业的文凭。后来,她撰写的文稿在“全市知识分子工作经验交流大会”上做典型经验介绍,她被市里推荐到了省里。她从科员干起,副科级、正科级、副处级、正处级副处长、到处长、副厅级干部,一路走下来,又是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的故事不会少。津茹说,走过来了才知道,路程是多么的艰辛……
长相忆,盼相见。在这国事家事皆忙的日子里,津茹还回了两次北大荒,一次是带着她要上小学的儿子,去老连队。她说他长大了,应该让他理解妈妈的过去。她拉着他的小手走进自己流过汗也流过泪的老连队,她指着那斑驳的大食堂墙上依稀可见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标语,她说那是妈妈写的;她领着他走进一户户老职工的家门,她说妈妈当年坐在那张小桌旁吃过饭,告诉孩子,他们是妈妈的恩人;她还把他举上康拜因,让他看一看北大荒的原野是多么的开阔。回来之后,儿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也懂事了许多。
另一次是带着正读大学的侄女,回铁力看望。那里曾经是她的“炼狱”,她在那里经受过苦难,也感受过温暖。当年,她是随师部的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到这里的。白天和连队一起劳动,最累的是到有水、有芦苇的塔头墩地底下很深处挖草炭,那是最严寒的隆冬季节,他们先刨开冻层,再一锹锹地挖到十几米深处后,才能看见淡棕色的草炭——那是最好的肥料。津茹有个体会,只要干起来,就别停下来,站在寒风中,汗一消,就是个透心凉,浑身直打哆嗦。干一整天的活儿,吃饭时都拿不住筷子,手一个劲儿地颤抖。每个人的棉袄背后都是一张图画,那是热汗的痕迹。晚上她还要给妇女们上夜校课。那天晚上下了课,在回宿舍的路上,她鬼使神差地腿一软,扭了个180度,倒在了雪地里,也许是太累了,她爬不起来了,数着天上的星星,竟迷糊过去了。在她就要冻僵的时候,被一个去马号喂马的老职工发现了,把她背回宿舍,第二天又被送到了团部医院。在以后住院的五十多个日夜中,一些乡亲来看望她,照顾她,她感受到了终生难忘的深情。
津茹还记得,她住院时在团宣传股工作的上海知青陆星儿常去看她。天很冷,她围着的紫红围巾上和眉毛上都是白色的霜雪。她俊美的大眼睛很亮,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她的皮肤白皙,两条齐肩的发辫很粗。她的男朋友上海知青是津茹的同事。她到团部办事就挤在星儿的床上。
星儿到医院来看她,背来了几部厚书和一捆蜡烛。其中有一本书,名叫《自豪的西班牙》给她的印象最深,是西班牙内阁总理大臣的外甥女撰写的。这位女贵族在书中写的“工作着是美丽的”成了传世名言,可惜她去美国后,在一次车祸中丧生。更让津茹难过的是她的老战友,才华横溢的女作家陆星儿两年前也因患癌症去世了,星儿的作品曾经温暖了许多读者的心,星儿的坚毅与自豪永远留在她的记忆中……
还有一件事是她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当年马排长家的那个14岁的小男孩儿小亮,他是她的跟屁虫。连里秋收时,学校的学生也一起下地干活。干活时,她教他唱《沙家浜》中的刁德一,他说没坐过火车,更没去过北京。使人心痛的是,在一场秋雨中,急着回家的人们挤在一辆马车上,马车过桥时,坐在车辕子上的小亮被颠了下来,碾在车轮下。津茹后悔那天没和他在一起,更后悔没带他去坐火车,哪怕只有一次。小亮是在中秋节的前一天离开的,马排长把月饼和书包放在他的身边……在工作队撤走时,津茹还特意去看望小亮的妈妈。以后每年中秋,她都会想起小亮妈妈肝肠寸断的哭嚎声……
事隔30多年后,当她再一次踏上那块黑土地看望两位老人时,仍为当年失去小亮的事而感伤……
这是一次伤怀之旅,津茹给关爱过自己的乡亲送去资助,为了感恩,也为了藉慰自己的心灵。她又来到了那个让她流过泪的王杨小站,风景依旧,黄墙红瓦。她久久伫立,一趟趟列车飞驰而过,掠起了她的衣襟,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的心在说——
人生的路近近远远,总也走不出的是一个圆;
人间的情聚聚散散,总也扯不断的是一个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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