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凯蒂出事了,进了医院。
她们是在下飞机之后才接到的消息,缇娜立刻将后续转飞上海的飞机改签到晚上,两个人顾不上放行李,匆匆赶往医院。
具体情况她们在电话里已经大致问清楚,凯蒂放弃了土耳其之旅,回家之后就在小区里堵汤尼,那不过是公寓型的住宅区,里外一共没有多大地方,她很快就撞破了一切。
当时汤尼和小尧下楼,他们拿了不少东西,小尧去把袋子都放在车尾。两个人话不多,但一切举止都很自然,很快小尧就和他分别,先上楼去了。
汤尼一个人将东西整理好准备开走,凯蒂冲过去拦车。她看见了一切,看见了那个女人,绝望到底,撒泼似的和他大吵。
他还要脸面,始终顾虑小区里人多,怕被人看见,于是和她先回家。凯蒂不依不饶,追问他凭什么要把那个女人接到北京。而汤尼觉得她完全是无理取闹,他父亲生病很严重,来北京看病,因而一家人都要接过来,他只是租了房子安置他们,并没有想那么多。
至于小尧……她虽然寡淡无趣,但她毕竟为他照顾父母,事到如今,汤尼的爸妈都离不开她,这段时间汤尼两边跑,而在医院忙前忙后的人都是她,他不可能就这样赶她走。
凯蒂更加崩溃,目睹爱人的不忠比任何打击都惨烈,她不光要求汤尼身体忠诚,她还要一份完整可以见光的爱情,她想和他真正在一起,而不是看他心里装着两个女人。
而汤尼终于受够了,他已经负荷不了凯蒂咄咄逼人的态度,他给不起只能退缩,决定就此离开。
人穷志短,他始终迈不过世事这道坎,他很快又要为爸爸攒手术费,他的未来没人羡慕,也始终无法走到她描述的幸福里去。
这一切最终促成了凯蒂的失控,她追出去摔下楼梯,轻微脑震荡,还在观察期,腿部骨折,所幸除此之外,其他都是擦伤,并不严重。
安妮拉着缇娜跑进住院部,找到凯蒂的病房。她们一路走过去,看见汤尼站在门外,沮丧地按着额头。
安妮想起那天在机场的凯蒂,她态度那么坚决,宁愿为爱牺牲一切,心里越想越难过,忍不住一把揪住汤尼,狠狠将他撞在对面的墙上,一巴掌抽过去,“不许你再见她,不许你再伤害她!你明明知道她爱你,却无止境地利用她的爱。你怕自己的人生崩溃,想要平衡,那她呢?你有没有想过她和你那个女友的人生?别再让我看见你!否则我绝不饶你!”
她的痛斥响彻楼道。午后时间,病人都睡了,缇娜过来示意她冷静,这里绝不是吵架的地方,安妮依旧气愤不已,回身进了病房。
病床上的女人再没有了往日风采,穿了一身浅淡的住院服,脸色苍白,目光盯着窗外出神,没有任何神采。
安妮几乎克制不住,冲过去抱住她。
凯蒂看见是她们来了,终于有了反应,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死死握紧她们的手。
缇娜仰起脸忍住眼泪,她知道自己年纪最大,所以一旦出了事,她永远要做她们的支柱。她拍了拍凯蒂的肩膀,示意她有什么都可以发泄出来,不要再这样憋在心里。
“他在外边,你要见他吗?”
凯蒂沉默很久,直到安妮开始担心,她才摇头,“不,我想通了,我知道小尧很伟大,可我不想做她那样的女人。”
过去那些年,她成了汤尼摆脱旧日生活的希望,她为此将自己逼成爱情的奴隶,自毁自轻只为取悦他,可如今她摔疼了,也终于把自己摔醒了。
她躺在床上一直在想,想得头疼欲裂,想得自己心灰意冷,但终于还是想通了。她不怪小尧,那是一个值得赞颂的女人,有着中国女人最最传统的价值观,三从四德。可是凯蒂觉得不值,她不要做任何人的影子,她要全心全意的爱,要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不会永远失踪成谜。
她不能苦守寒窑等一个男人,也不需要自我牺牲所换来的伟大。
这样的感情等同于自我毁灭,太苦太难也太痛了,她忍了六年,可如今再不能这样爱下去了。
她不再为他做放弃自我的女人,即使不被歌颂。
缇娜长长地舒了口气,她笑了,拍拍凯蒂的手示意她想开就好,随后转身带上门,出去面对汤尼。
那个男人目光涣散,靠着墙发呆。
缇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很快,她站在走廊另一侧墙壁之前,率先打破沉默,“你没有勇气说分手,又不想当坏人,可是最后你还是做了坏人,而且结局更残忍。”
汤尼已经做好了任打任骂的准备,没想到缇娜的语气很克制。他转过脸来,仿佛眼睛里终于有了焦点,定定看向缇娜。
她理解他们的感情,彼此束缚六年时间,相互矛盾却又身体过分契合,这就是爱情本身的苦。
有一种爱叫放手。缇娜知道,病房里的人最终决定送汤尼自由,这是她最后能为他付出的爱,所以缇娜看着他说:“我相信你爱凯蒂,就如同她爱你一样。”
汤尼眼睛蓦然睁大,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猛地转过身将额头抵在墙壁之上,许久没有答话。
他该去整理自己的人生了。
缇娜回到病房里,关门的时候,她看见汤尼离开了,这一次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这么多年他用伤害付出爱,那这最后一次,他也只能用离开作为保护。
其实他们之间并不是凯蒂强留,恰恰是汤尼禁锢了凯蒂,她是他生活中唯一的惊喜和期待,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桃花源。
她是他的歧途,美丽得让人不愿回顾来时路,但时间越长,他越发现自己不属于这里,他想走,却走不远,来来回回,彼此凌迟。
他忘了,桃花源的美,恰恰在于它不能成真。
病床上的凯蒂已经坐起身,她似乎感觉到什么,向门口的位置看了很久。缇娜轻声告诉她:“他走了。”
凯蒂闭上眼,却没有再哭。
因为她知道这一次……汤尼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缇娜看到姐妹并无大碍,终于放了心,搭乘晚上的航班回到上海。安妮在北京陪伴凯蒂,对方想开之后,精神好了很多,可以回家慢慢休养,没必要在医院逗留了。
凯蒂最后一次检查身体,一切正常,她正式出院那天,安妮有重要活动,因而没有去探望。
安妮提前收到了牛导通知,凭借《传道书》一片,入围了影评人协会的最佳女配角。
导演在电话里十分兴奋,因为这个颁奖礼含金量很高,是行业内最专业的评奖。它由四百多位导演、演员、编剧、摄影、制片人,及六百多家媒体共同投票,而且这一次《传道书》大热,在报名时就传出是入围最多奖项的影片。
安妮当时走在路上,十分兴奋,让牛导放心,她一定会去现场参加。她挂了电话后又买了一份娱乐杂志,这段时间她都在土耳其,没能及时关注圈里的新闻,正好趁此机会恶补一下。
同样一条路,上一次她拿着杂志,走在这条路上看到张毅和马璃莎的婚讯,没想到时隔不久,头版头条变成了他们离婚的秘闻。
“据可靠人士爆料,因《传道书》一片大热的男主角张毅和剧中女主角马璃莎,已于日前秘密办理离婚手续。”
这一举动无疑是宣告世人,这段炒得沸沸扬扬的话题性婚姻终于宣告失败。
安妮看着路口变换的交通灯,一时之间百感交集,曾经她就在这里失了魂一样的难过,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她停下脚步,看着杂志上的照片,张毅面对马璃莎,她依旧趾高气扬,可他在她身侧,笑容里却有旁人不能懂的温柔。
安妮入围奖项的新闻紧随其后,同一版面,紧紧相连的位置。
果真人生如戏。
她抬起头,面对同样的街景,这一次,心存感激。
他们学会爱、付出爱,为爱而伤,但最终……还是应该感谢爱。
颁奖典礼如期而至,在晚上七点半准时开始。
当天傍晚,凯蒂刚刚吃完饭,她的腿还不能乱走,于是叫公司的助手开车过来送她回家,她特意让人把电台打开,果然全媒体都在直播这场盛会。
往届获奖的演员从此星路一帆风顺,纷纷跻身一线,因此,这场颁奖典礼全国瞩目,热门人选曝光度直线提高。
凯蒂没能亲临现场,却比任何人都紧张,一路都在催促,“快快,我要赶回去看直播。”
她拿出手机给安妮发短信,告诉对方一切尽力就好,千万别紧张,可她这个观众说着说着手指都颤抖,半天才编辑完一条短信。
舞台上开幕音乐已经响起,安妮此时正坐在台下,摄像机扫过,各路明星今天都拿出看家本领,嘉宾席上的人都在秀天价钻饰和高档定做礼服,而她的笑脸很快也出现在大屏幕上。
安妮今天依旧保持了低调文艺的路线,一袭端庄的曳地礼服,简洁到底,只配了项链和耳环,却刚刚好自成一派,完全展现出个人独特的温婉气质。
仅仅一个画面而已,竟然也在观众席引起波动,这是安妮拍戏数年以来前所未有的情况。
她不免有些意外,而身边的牛导情绪高涨,不断给她打气,“没问题!听听大家的呼声……你已经红了!”
安妮的手机振动,凯蒂和缇娜的短信同时涌入,还有其他未能到场的同行好友,大家都在密切关注这场盛会,她不免有些紧张,一颗心越跳越快,兴奋的情绪冲到顶点之后,很快一切又都随着音乐声平复下来。
她静下心告诉自己,得失不重要,她能够坐在这里,已经证明了自己。
这么多年辛苦成败,只等今晚揭晓。
此时,缇娜已经回到上海,她没有留在家里,也没有联系任何人,独自驱车出门。
她和安妮一样,选择在今夜面对挑战,注定终生难忘。
新天地也组织了现场直播的活动,水上大屏幕在播放颁奖典礼的直播,广场上聚集了很多人。
她刻意放缓车速,高架桥左右的高楼之上也有大屏幕,这个时间段,没人会没错过这场颁奖礼。很快,屏幕上闪过航拍舞台。今年的热门影片有质有量,因而各方重视,舞台华丽,灯光效果十足。
缇娜一边开车一边看,为安妮感到骄傲,不论今晚颁奖结果如何,她已经是姐妹心中的最佳女演员。
她看了一眼手机,依旧没有来电,没有新微博提醒,什么都没有,手机安静得成了一块废铁。
这样的状况已经持续很久,从缇娜去土耳其到现在,家伟只字未回。
一开始缇娜回到画廊,用聚会和展览麻痹自己,忙碌起来。她以为生活会回归原本的轨迹,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几乎成了过去的凯蒂。
安妮没有说错,她成了家伟平衡生活的调剂品。他还有老婆和孩子,生活稳定,于是他偶尔和老情人见面就成了追忆青春的幌子。他用缇娜将寻找激情的麻烦降到最低,以此来缓冲他人到中年的恐惧症。
但是缇娜忘了,即使她不在意婚姻,乐于接受这一切……但她和家伟的激情前提还是只有两个字——偶尔。
“偶尔”比“曾经”还可怕,爱情里宁可曾经沧海,也不要偶尔一期一会。她应该感谢自己去了土耳其,在那个国度里切身感受到宗教的力量,站在海天之间自省,才有勇气作出今天的决定。
过去她以为自己太早经历过爱情,热情和期待早早磨尽,什么也不信,即使她热爱艺术,但那并未达到信仰的程度。她认为自己早已看透人生,可当她在土耳其的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成长远远不够。
她在傍晚时分听他们做晚课,她看到街道上很少有直接行乞的流浪者,他们更宁愿出售纸巾或是水,以此为生……她终于明白人活在世,还是需要相信一些东西的,无论是宗教还是某种精神,你只有能将它视为信仰,心中才有支柱,才能在任何困境和压抑时站起来,与黑暗抵抗。
缇娜一直都是旁人的支柱,但她自己却毫无凭借,她终于明白,一个人永远无法给予别人自己所没有的东西,感情也一样。
她不信爱,所以她也无法真正去爱别人。
所以她最终选择去找家伟,她必须要为他们做一个了断。
缇娜用平板开了视频直播,第一个奖项是最佳编剧奖,很快已经颁出。
她持续开车,全城入夜,时间不早了,很多街边小店陆续关门,但缇娜不死心,还是先去了一趟家伟的洗衣店。
这时候手机总算有点用处,她用App搜索地图,按照路线找过去,却发现对方的店关门很早,招牌上的灯都暗了。
她将车停在路边,从当年回国开始,她就再也没回过部队大院。人都恋旧,但远行过后的归人,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离家越近,越不能亲至。
年轻时她在欧洲疯狂地想家,却买不起一张机票,等到她历尽坎坷终于回来了,却没能回家看看。
后来缇娜明白,所谓的近乡情怯,只不过是因为这一路面目全非,早已无法面对记忆中的自己。
车子重新发动的时候,她开始感谢自己的年纪,岁数摆在这里,让她没有凯蒂那么一往无前的牺牲精神了。
感情的冤孽,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普普通通的居民小区,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大多住户都是老人了。
这里楼道安静,隔音效果也不好,邻里之间的距离也很模糊,不知谁家客厅里的电视机声音很大,“在颁完最佳编剧奖后,有请我们的特邀嘉宾张靓颖为我们带来她的最新单曲……”
缇娜就站在门外,静静地盯着面前那扇门。楼道里的灯很快暗了,只剩下她站在黑暗里。她重新审视这栋老房子,这就是她二十七年前天天跑来喊家伟的地方。
她开始敲门,客厅里还有人打电话的声音,“对,就是这单,你明天去店里确认一下,小心一点,别把客人的衣服弄皱了啊。”
很快,有人趿拉着拖鞋跑过来开门。
家伟穿着一件中年男人最常见的蓝灰T恤,领口卷边,头发软趴趴地沾在头顶,一只手还捏着老花镜。猛地看见缇娜的脸,他在门口愕然,呆愣足有一分钟。
而缇娜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门打开那一瞬间,她几乎无法分辨眼前站着的人究竟是谁。一样的环境,一样的画面,连空气里的味道都和过去一模一样,但家伟却格外陌生。
这个男人她认识了一辈子,也忘了一辈子,这个男人深情而大胆,此刻却又无比世俗和防备。他竟然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打量她,目光里充斥着敌对和审度,他凭空画出了阵营,这窄窄一道门口隔开了两个世界。
缇娜看见他身后人影晃动,他的老婆去冰箱里拿了什么东西,而他的孩子好像在跳绳,屋内一直有动静。
家伟的身影就在这一瞬间突然高大起来,他下意识地挡住了缇娜的视线,明确地守护住了自己的领地,无声地告诉她,他身后就是他的家,有他的老婆和孩子,而缇娜……像个手无寸铁的入侵者,激起了他全部的防备。
她发现自己确实全都想错了,这根本不是故人重逢。安妮说得对,过去的二十七年他们之间完全是一片空白,她自己都变了,家伟也变了。
他只差一句“你来干吗”的质问,就能彻底把缇娜变成一个笑话。
所幸家伟愣了半天之后,克制住了情绪,轻声喊她:“缇娜!”他叫她的方式还像小时候,总像呼喊小妹妹,把她叫得小了十岁。
缇娜勉强笑了笑,又往他身后看了看,说:“我给你打电话,可你号码提示占线,我就直接过来了。”她刚刚说完,小孩子从卧室举着一个四驱车跑出来,叫着在喊什么。
家伟一下子又戒备起来,他扫了一眼缇娜,很快就回头和孩子说:“去,回里屋玩去,别出来!”
然后他确认客厅里没有家里人之后才让开门,让缇娜进去坐一坐。
家伟的老婆在厨房里,正在洗米煮粥,头发有些乱,盘在脑后,系了一条有些脏的围裙。缇娜只看一眼就确定,她完全是老人眼里最朴实无华的那种好媳妇。
说实在的,这个女人和如今的家伟,十分般配。
家伟过去和老婆随口打了个招呼,说有个朋友过来看看,然后他没多解释,飞快地将缇娜带进客厅。
缇娜看了看四周,家具都换过新的了,他父母搬出去养老,就将这处房子留给他结婚用,他一住又是这么多年。
沙发三面,茶几上放了一个鱼缸,虽然不大,但看上去一直有人精心照料,水泵和灯都准备齐全,里边养了几条小鱼。
她欣赏着鱼缸,很快坐在沙发上,故意问:“没打扰你吧?”
家伟尴尬地往厨房瞥,犹豫着说:“没……有。”
“是没?还是有?”缇娜坐在沙发中摆正了姿态,不论何时何地,输人不输阵是她的原则,这一刻她才像个女主人。
家伟的头低下去,没有回答。
缇娜的口气很平静,和他说:“我就是有点担心,这么多天我一直找你,你怎么没消息?”
“这一阵家里事情多,孩子还要有人带。”
忙?不可能连只手都腾不出来。
缇娜晃了晃手机,又说:“那你没看我给你发的那些信息?”
家伟的声音几乎快要听不见,他努力小声说:“我老婆把我号码换了,号都找不到了,也不许我上网……”
厨房里的水龙头一直打开着,水声不小,一直在冲米。
他说着说着,那声音突然停了,他随时警戒着,也不肯再继续开口。
他在心虚,可缇娜不怕,她在毫无掩饰的安静时刻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我会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这么大个人,不是在店里就是在家,没事。”
“那你就不担心我?我去土耳其可是出国!你怎么就不想想我在国外会不会遇到麻烦,玩得好不好?”
家伟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缇娜一副咄咄逼人的态度,让他有些抵触,尤其这里又是他的家,他必须守住自己的底线,于是他低声说:“过去那么多年你也是一个人在国外过,没有我你也好好的,别这么任性。”
这话一下把缇娜的火气勾起来,“我一开始不见你,是你非要来找我!现在我想你了,你就觉得我任性,你怎么这么自私?!”
他不去看她,一直反复低头摆弄自己手里的老花镜,他刚到这个岁数眼睛就不太好使了,看手机看报纸都要戴眼镜,但是每当他看见缇娜……连她的眼角眉梢都能看清。
她一直活在家伟的过去,当想象和现实叠加,那突如其来的热血烧得他毫无理智。
可是转过身,他还是要回到这间老房子,房子不大,可充斥着他的未来与过去,他走不出去,也不可能不回来。
这又怎么能怪他呢?他去见缇娜,看到她这些年越来越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画廊,成了业内有名的王牌经纪人,他也去了她工作的地方,数不清的艺术品,每一天都是挑战,缇娜可以随心所欲,可以像个女王一样纵横驰骋,也可以夜晚暧昧地品红酒,她已经和他完全不一样。
而他呢?他开着连锁洗衣店,每天接到投诉电话就愁得焦头烂额,客人的衣服成了他生活的神,他要靠这个养活这一家,送小孩读书出国……
他不能不现实,而现实总是残酷的,人到中年,面对妻子和孩子,他作为一个男人无法逃避。
家伟最终开口,“我是自私,我真的很想和你回到过去,可是转身发现,家里才是真实的。”
缇娜一直面无表情地坐着,像只孤高的孔雀,她听见这句话,毫无预兆,眼泪就掉了下来。
家伟没想到她竟然会哭,整个人都慌了,他拿了纸巾过来,“别,别这样,缇娜,为了我……真的不值得。”
她一把扯过纸巾按住眼角,“为什么,我从法国回来,你已经结婚了,我花了好大力气原谅你。等我忘光了,你又回来说还能爱是一种能力。我不想见你,你非要来,你是不是想让我恨你一辈子?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习惯你每天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吃饭?你给了我关心,又突然统统拿回去,耍我好玩吗?”
家伟沉默良久,再开口的时候他好像终于沉稳下来,声音格外沙哑,像是这半分钟的时间让他忽然苍老,他说:“缇娜,我们都不是小孩了,能够重新在一起也是因为彼此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这把年纪太任性了,你可能无所谓,但对我……这个代价太大了。”
缇娜泪眼婆娑,她没有忍,眼泪能让她看不清对面的男人。
她盯着纸巾上自己擦花的眼影,问他:“你不再让我叫哥哥了?”
家伟坐立难安,摇头说:“我们都老了,哥哥妹妹的,太不现实了。”
厨房里突然有东西掉了,铁锅砸在水池里,声音格外响。
这声音几乎像个耳光,狠狠甩在家伟脸上,让他几乎惊得瞬间就站起来,一边往厨房跑一边说:“我过去看看,可能东西掉了。”
缇娜再也坐不下去,她厌恶地将擦干眼泪的纸巾丢掉,突然看见沙发上扔着家伟的手机,他跑得太快,没来得及随身拿走。
这个男人说谎实在缺乏智慧,不知该夸他还是嫌弃自己。
缇娜来的路上给他打过电话,提示占线,进门之后他却说老婆将他的手机号换了……她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下家伟的号码拨打过去,沙发上对方的手机果然开始振动。
他根本就没有换号码。
缇娜笑了,事到如今,她一切都看见了,也明白了。
手机屏幕亮起,她顺势抓过去,这才发现更令她作呕的事情。在他的手机里,她的号码存的名字不是缇娜,而是“妈妈桑”。
原来在他心里,保存下“缇娜”两个字……远比“妈妈桑”更可怕。
厨房里已经传来他们夫妻的争吵声,他老婆嗓门不小,嚷嚷了没两句,隔壁邻居电视剧的声音就调大了。
缇娜再也受不了,将家伟的手机狠狠扔进鱼缸,水花猛地溅出来,洒了一茶几,比她的眼泪还难看。
她迅速摔门而出,再也没有回头。
缇娜从家伟的住处匆匆离开,神情恍惚地去找自己的车,她再也不想在这个地方过多停留。年少时的经历促使她加速成长,早早将她和这个大院隔开,如今回来告别最后一段回忆,她再也无所牵挂。
走到停车的地方她才发现不对劲儿,老天好像成心要让她难堪,刚才她满脑子去找家伟的事,忘了拉手刹,车子刚好停在一段坡路上,现在时间长了,它渐渐停不住,眼看着正往下坡滑。
缇娜急了,踩着高跟鞋冲过去追车,可是时间晚了,院子里也没有行人,她一个人追过去却又拉不住车,情急之下,她整个人扑过去死死地抱住车子后方,随着车的下滑跟着一路跑。
她拼了命地喊,却没人来帮忙,这一刻全世界仿佛就剩下她一个人,车子滑到平地上终于停住了,她在车后喘气,再也忍不住,趴下去放声痛哭。
冰凉的金属和灰尘贴了满脸,她却越哭越止不住,这么多年了……从她去欧洲求学开始,她就再也没有放肆地哭过。
爱上法国男人的时候她没哭,没有钱自己去做裸体模特的时候她没哭,最后她捧红了那个男人,对方狠心抛弃她的时候她没哭……甚至最后她独自回国,得知家伟结婚的消息后她也没哭。
这么多年了,她欠自己一场眼泪,她早该好好哭一场。
她哭得惊天动地,鼻涕眼泪都流出来,又爬着打开车门去找纸巾。她跌坐在座位上,哭得浑身无力,几乎感受不到眼泪涌出来的感觉,只是一场畅快淋漓的宣泄。
哭到最后她突然笑起来,一路开出大院向前走,夜路蜿蜒而安静,她觉得滑稽,越发笑出了声。
她突然想明白了,甚至有些不理解片刻之前的自己,她何苦非要和家伟纠缠不清?他已经那么老了,没钱没地位,还土里土气,有个老婆还有孩子,而她身边的人都是艺术家,还有很多年轻有为的新贵画家等着与她合作。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告别不是为了思念,放手也不是为了遗憾,恰恰相反,她是为了明天的自己。
缇娜狠狠地砸了一下方向盘,迅速将脸上乱七八糟的妆都擦干净,她对着后视镜冲自己微笑,就这样吧,就把家伟和那座院子,都送给过去的她。
梦了这么久,她也该醒过来了。
“感谢张靓颖为我们带来一连串精彩的歌曲演唱,接下来即将颁发的是最佳男女配角奖!今年的男女配角奖项竞争非常激烈,老中青三代几乎齐聚一堂,而且过去从来没有哪一年的颁奖礼有这么多大导演的作品……”
主持人的声音不断提高,现场的声浪也越来越高。
缇娜开车途经外滩,开了车窗,呼啸的风迎面袭来,终于让她的情绪镇定下来。
“《传道书》一片中呼声最高的安妮,不知道今晚会不会如预期获奖……好了,废话不多说,请我们一起观看大屏幕,回顾一下各位入围选手在自己影片中的精彩表现!”
缇娜将车停在路边,拿着平板连接到直播,画面上已经开始陆续播放各个电影的片段,颁奖嘉宾登台,微笑着说:“即将颁发的是最佳女配角奖。”
大屏幕随着声音变换,很快镜头切换成四部分,将入围的四名女演员分别对准,安妮在镜头里十分淡然,并没有过多表情。
缇娜手心冒汗,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机一直在响,是凯蒂的来电,对方肯定也已经兴奋到受不了。
她根本顾不上接,这么关键的时刻,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画面。
“感谢组委会给我这个殊荣,现在我很荣幸地宣布,获得影评人协会第56届最佳女配角奖的是——”
镜头再次晃过各位女演员,安妮表情越发平静,而场内不远处还坐着各位主演,马璃莎和张毅也一同出席,他们两个人并肩而坐,却没有任何交谈。
台上灯光转暗,颁奖嘉宾大声说道:“《传道书》安妮!”
瞬间,全场的灯光重新打亮,安妮惊讶地睁大眼睛,反复确认她所听到的。她很快站起身,身边的牛导一把将她抱住,两个人都激动得说不出话。
缇娜眼眶湿润,在车里大喊安妮的名字,赶忙抓过手机接通,果然,电话那边同样传来凯蒂惊喜的尖叫。
星光璀璨,全城沸腾。
这一次,安妮终于向所有人证明了自己。
画面没有停止,颁奖现场的屏幕里播放了最经典的镜头,就是安妮被女主角狠狠抽了一巴掌的片段。
随即场下追光,安妮拖着裙摆慢慢登台,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但却笃定。
通往颁奖舞台的路并不长,十几米之遥,她却跌跌撞撞走了八年时间。
现场不断传来掌声,安妮从容接过奖杯,她面对镜头和话筒,并没有着急发表获奖感言。她沉静地站在台上,一一看向评委席微笑致谢,随后她又看见了张毅,他的笑容发自肺腑,冲她比了个赞的手势。
她不聪明,这一刻她努力了这么多年,跌跌撞撞,到三十三岁才拿到奖杯。她无法克制自己澎湃的心情,她终于为自己做了一件事,即使全世界都反对。
安妮走到话筒前,声音略略颤抖,“我很感谢,但我不想说幸运,因为今天我能站在这里,不是光靠运气。”她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她今天的礼服是半肩设计,刚好露出肩头,而她丝毫没有遮掩那道伤疤,“这是我失恋的时候,因为拍车戏无法专心而摔出来的疤。我曾经觉得它很丑,但现在才明白,原来过去的每一道伤口都能让自己成长。很多人都说真爱需要勇敢,但他们都误会了勇敢的意义,勇敢不应该只是不顾一切地追求。有的时候……勇敢更是放手,放过自己才能不被动摇,继续向前走。”
观众再次沸腾起来,她举起奖杯继续说:“我要感谢一个人,他和我认识时间不长,但却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是他重新鼓励我骑摩托,是他告诉我,人要先爱自己,别人才能爱你。我还要感谢《传道书》的主演张毅先生,是他教会我,对得起自己,比对得起全世界更重要。”
说完,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泪花闪烁之间,她看见张毅的微笑,他身边还坐着马璃莎,她知道这一次她做到了,在过去她最恨的两个人面前,证明了她自己是最棒的。
“最后,我还有一句话,它是《传道书》里的台词,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话,今天我将它送给所有人。”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却依旧带着坚定的力量,“不要惧怕失败,只有在最黑暗的地方,我们才能看到光!”
金色的灯光横扫全场,安妮站在舞台正中高高昂起头,那一刻她是最美的主角,荣耀加身,这一部戏让她浴火重生,如同觉醒的女王,面对所有人的目光。
她微微欠身鞠躬,张毅带头起立,全场观众随即纷纷站起为她鼓掌。
缇娜看完全程,立刻发动车子,飞速向着机场而去,她发了短信给安妮,只有两个字:“等我!”
此时此刻,身在北京的凯蒂已经回了家,她在客厅抱着纸巾盒子抽泣,控制不住激动,险些单腿蹦着要去找安妮,被助手拦了回去。
颁奖礼的台上还在继续进行,又到了表演嘉宾串场的时候,台下一片忙碌。
安妮如愿捧得奖杯,来到后台,向化妆间走去。门口已经聚集了大批媒体,她留出拍照时间,按照惯例简单地接受访问,之后很快进了化妆间。
奖项还没有颁完,化妆间里人很少,只有一个女人的背影。
安妮刚才在台上接受大家的掌声,发现台下马璃莎起身离开了,她知道她一定在这里,于是特意找过来。
马璃莎并没有做什么,她只是对着镜子出神,手里攥着一张纸巾,却并没有用来擦眼睛。她仿佛受不了外界热烈的气氛,一个人蜷缩在这里。
安妮走进来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马璃莎的失魂落魄,对方像被拔光刺的刺猬,从镜子里看到安妮的时候,她的目光竟然有些躲闪。
安妮突然有些理解了张毅的心情,他看着马璃莎一定也觉得她很可爱。这个外表冷艳的女人根本没那么强大,她看到别人成功,怕王冠易主,也怕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于是只好率先躲起来,完全就是小女孩一样的心态。
想到这里,安妮笑了,她俯下身抱住马璃莎的肩膀,对方明显有些惊讶,她却不肯放手,轻声在马璃莎耳边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终于感受到这个女人脆弱的一面,平日的马璃莎肆无忌惮,脾气差、口碑也差,但眼前的她瘦得让人心疼,和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她不知所措,只想要伪装坚强。
当时在片场,马璃莎坚持重头戏不到位,不管当天她是否在泄私愤,但她那些耳光,最终逼出了安妮的斗志,是她成就了安妮,一路将她送到台上,让她今天能手握奖杯。
马璃莎反应过来,使劲推开安妮,依旧不屑地瞪着她,却没说任何尖酸挖苦的话。
安妮看着她说:“是你当时打醒了我,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找到我自己。”
马璃莎被这句话说得有些触动,但她始终不肯给安妮任何友善的表情。她转过身,继续盯着面前的镜子出神,一门之隔就是浮华世界,但今夜统统与她无关。
安妮提起裙摆很快向外跑,到了门口她突然想起张毅的目光,每一次那个男人看向马璃莎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感情都让人羡慕。
她笑了,她知道上天永远是公平的,神所赐予这人世的爱不分对错,不论高低贵贱,每个人都有获得真爱的权利,所以她回身说:“还有,他爱你。”
马璃莎猛地愣住,从镜子里抬眼看她。
“张毅爱你。”
人有悲欢离合,但今夜安妮想去相信一次,愿彼此获得新生,人人得偿所愿。
化妆间的门很快重新关上,安妮一路出去,避开记者,走了消防通道。
她很开心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马璃莎。原来无论遇见谁,发生什么事,都是她生命中应该出现的唯一。每个在她周围和她互动的人,都将成为里程碑,成为她的导师,协助她完成这段旅程。
她再不愿做那个退让的安妮,从这一刻开始,她已经随时准备好,去经受生命中每一刻奇妙的开始。
无论是好是坏,没有任何一片雪花会落在意外的地方,这就是人活在世,存在的价值。
安妮很快走到楼后出口,看见张毅在那里靠着墙,独自抽烟。
她轻声喊他,缓缓走过去。张毅听见她的声音并不意外,向着她抬手,安妮笑了,和他默契地击掌。
他抽烟的样子很从容,让安妮突然想起了年轻的时候,那个一切都还没开始的年代……当年的张毅也是这样,盛夏午后,站在她宿舍楼下的拐角处抽烟。
真正的成长,是你不会再用忘记来逃避回忆,她已经懂得将美好的过去封存。
张毅看着她的奖杯,她得奖了,他却像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一样,欣慰地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我终于把你的人生还给你了。”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相呴以湿……但或许还有一种更大的爱,相忘于江湖,成全彼此的人生。
他很高兴看到全新的安妮,她难掩的兴奋和欣喜,像压抑多年的情绪全部释放。她真正活出了自己,和过去那个守着电视机反复看片子的女人全然不同。
真好,他总算放她自由,让她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了。
安妮同样有些激动,她忍着眼泪拼命点头,主动过去拥抱张毅。
“谢谢你。”她想起当年他们曾经激烈争吵,张毅气愤之余逼问她,到底是不是她要的生活。如今,他们彼此都已经能够坦然相对,她如同涅槃的凤凰,在黑暗中依旧笑容动人。
她认真地抬头,“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张毅彻底放心,张开手拍拍她的后背,属于他的历史已经翻页而过,他最后能告诉她的话只有一句,“永远不要妥协。”
任何时候,女王从不低头,否则王冠会掉。
安妮很快推开门向外走,她一边回身和他告别,一边比了个口型。
她跑得很快,他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却能看懂。
“下一次……奥斯卡!”
他早已了然,安妮的才气不容忽视,从上学的时候他就知道,她的光芒不该被埋没,早晚有一天她会得偿所愿,只愿那时彼此还能微笑击掌。张毅笑着向安妮挥手,直到两个人消失在彼此的视线中。
他们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学会告别,所幸还不算太晚。
张毅将那根烟抽完,在楼外站了一会儿透透气,很快又转回了后台。
化妆间的灯还亮着,露了窄窄一条门缝,在地上打出一条明暗分界线。张毅走进去,房间里的人还坐在镜子前,正在慢慢地卸妆。
马璃莎已经看见他了,却当作没看见,不打招呼,也没有激烈的情绪,两个人从镜子里对望,穿着华丽礼服的女人很快哭了出来。
她几乎崩溃,撒泼一样嚷着:“我就不该拍这部戏!现在安妮红了,没有记者来找我了,连伟哥都说要和我解约!你也可以走了,今天她得奖了,以后她比我有名,回去和她复合吧!”
马璃莎说着说着不敢看张毅的眼睛,这才是她一直以来的噩梦,她总怕哪天自己失去一切,张毅就会像其他人那样彻底消失。她应该牢牢握紧自己的地位和人气,否则转眼就是一场空。但她还是不够坏,根本做不了一个坏女人,她在片场激发出了安妮的斗志,坚持让她演出了最成功的角色,一路将她送到领奖台上。
从那天开始,她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张毅却一点也没被她的负面情绪影响,他被她这句话逗笑了,竟然有些苦恼,他不知道马璃莎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在这里偷偷躲着,幼稚又可怜。
他总是能见到不一样的她,好像是上天注定的缘分。他靠近她,看着她说:“女王改朝换代了,这下没人理你了。”
马璃莎咬牙推他,发了狠,死活不许他靠近,张毅笑着笑着叹了口气,告诉她:“我不走。”
她突然就愣住了,伸手去打他,张毅一点都不生气,看她红着眼睛,一边打他肩膀一边掉眼泪。他笑着走过来蹲下身,而她第一次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哭着哭着向他肩头倒过来。
这就是他爱的人了,在华美的表象下有着一颗渴望爱的灵魂,她见识过这世界的丑恶,却一直在努力挣扎,用自己的方式抗争。她愿意为了自己每个选择而拼命,活就要轰轰烈烈,万人瞩目。
张毅甘愿为此吸引,他愿从此将她护在身后,爱情的誓言不必说,永远有多长,一生一世一辈子,一起走下去,才会有答案。
他抱住马璃莎,从兜里掏出一个易拉罐拉环做的戒指,歪歪扭扭套在她手上,“现在只有我理你了。”
简易戒指又丑又扎手,但马璃莎舍不得扔掉,镜子里她的钻石项链黯然失色,她看着看着眼泪更多,却又边哭边笑。
张毅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向外走,“走吧,我们回家,把欺负你的那两只鸡吃掉。”
他边说边握紧马璃莎的手,走廊尽头媒体蜂拥而至,眼看通道受阻,他一把搂住她的肩,将她护在怀里拨开人群。
他们携手冲开众人,毫不犹豫,一口气跑了出去。
遥遥一盏路灯,地上两道影子紧紧相拥。
这一夜,马璃莎的裙摆在夜风之中漫卷铺开,她从未想到,这身暗红色的天鹅绒礼服分外惹眼,竟成了她的嫁衣。
他说过的话统统做到了,真正爱她的人,永远不会离开她。
马璃莎抱紧他不肯松手,一墙之隔,正门的路上挤满追逐安妮的媒体,娱乐圈永远残酷,几个小时而已,她就失去全部光环。
但她不在意,她骄傲地仰头跟着张毅向前走,她想没关系,一座奖杯而已,让给那个女人好了,只要他还在她身边,一切都值得。
马璃莎看着张毅笑了,眨眨眼和他说:“那鸡汤也要放辣。”
他点头,将她揽到怀里。
不到失意落魄时,永远不知谁最爱你。
相隔两个路口,安妮也已经离开会场。
她兴奋得来不及卸妆,拖着裙子刚刚走到街边,有摩托飞速驶过,惊险万分地急停在她眼前。马克的每一次出现都让人措手不及。
安妮抱着那座沉甸甸的奖杯冲他笑,像个孩子。
马克骄傲地比出大拇指,却一言不发,只是将头盔扔给她,安妮当街戴上,拉起裙子就翻身上了他的车。
摩托车飞快地开了出去,风将两个人的头发都吹乱,她盛妆未褪,一手抱着奖杯,一手抱紧他的腰,放肆地大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只要心不老,无论何处都是游乐场。
安妮将脸紧紧贴在马克背上,她听见他在前方大声喊:“对不起,那天我不该说那些话。”
“你没说错,每个人都应该做自己,去吧,去追求你的梦想。”她笑得发颤,轻轻地隔着衣服咬了他一下,马克车速更快,只恨不能回头狠狠将她抱在怀里。
她的脸热得发烫,好像喝了酒,和他说话,声音虽然小,但他却听见了。
她说:“我等你。”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谁说相爱就必须要相守?谁说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结婚生子?今天她已经在台上证明了她存在的价值,找回了自己的人生。
既然马克想去做战地摄影师,那她就选择继续自己的演艺事业,可以空闲时飞去找他,五年后和他一起去非洲看猛狮。
相爱本来就是一场意外,哪怕枪林弹雨,哪怕穿梭全世界,只要他们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她笑着和马克说:“回去把你的规划表里,加上我的名字。”
前方的男人急速转弯,车子扬尘而去,引得她一路尖叫。
安妮怀抱奖杯,紧紧拥住自己的爱人,今生再没有什么不满足。
其实爱就是舍得,真正的幸福并非你是我的,而是我爱你,可你是自由的。
凌晨一点半,城中街道车辆越来越少,市中心繁华地带仍有霓虹。
凯蒂家里的灯全部打开,屋里满是喜庆的氛围。
门铃突然响起,安妮欢呼一声过去开门,缇娜风尘仆仆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她,“我就知道,你是最棒的!”
凯蒂的伤腿架在茶几上,无法随便移动,举着酒杯回头冲缇娜示意,“快来一起喝!”
姐妹三人终于聚齐,相拥着将窗帘统统拉开,落地窗外是一览无余的夜景。这一路有太多辛酸眼泪,好在今夜过去,她们彻底觉醒。
缇娜刚刚赶飞机过来和她们庆祝,顾不上喘气休息,一口将酒喝光。凯蒂因为伤势不能喝太多酒,抿了几口就去找别的东西玩,她拧着地上的喷花筒,对准其余两个女人,惹得大家尖叫躲闪。
卫生间的门突然打开,缇娜吓了一跳,回身才发现屋里还有其他人。
马克洗了脸,正晃着走出来,他和缇娜打了个招呼,绅士地轻轻鞠躬,问:“人都到齐了,女王陛下们,可以开吃了吗?”
餐厅的灯被他按下,一桌大餐已经等候多时。
大家惊喜地叫起来,迅速对看一眼,飞快跑到餐桌旁坐下。
凯蒂自然是最后一名,她气得一边蹦一边用花筒喷人,五颜六色的彩纸撒了大家一脑袋。
马克一边偷吃一边大声笑着说:“我宣布……庆功大典,正式开始!”
四个人开怀痛饮,彻底放松了一把。三个女人都将生命中的过去在这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埋葬,奔向新的旅程。几个人闹腾了好久,才因为累极而结束。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马克醒酒之后,载着安妮回家。她喝得有点多,醉醺醺地靠在马克肩上。在飞驰的车上,她还记得拿出纸巾,给他擦掉嘴角的酱汁。
她笑着在嘴里念叨,开始学他一样规划未来,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她明天就去挑选自己热爱的角色拍戏,即使马克远行在外,也能在屏幕上看到她的身影。
马克听完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温暖,很想亲亲她。
他们很快来到了十字路口,还是那个熟悉的红灯。一闪念的时间,安妮突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马克的背,告诉他要去另一个地方。
她想去看看旧日的房子,过去那些年她日日夜夜困守其中。只有九十多平方米,却承载了一个女人八年的青春和梦想。
马克陪着她,他们把摩托停在楼下。安妮跳下车,仰头向上看。她过去住过的那间房子,窗子透出了微弱的光。
张毅和她分手之后,两个人谁都没有再住这里,张毅将它卖出去了,而新的房主似乎也是晚睡的人,那光亮一直都在。安妮静静地望着,就像记忆里她自己的眼睛。
她曾经无数个日夜在那扇窗之后等待,等张毅的电话,等张毅拍戏回来。有时他收工太晚,她熬不住拿着手机都睡了,听见铃声又坐起来,一定要和他打完电话才能真正放心。
后来他的归期一推再推,再后来她又跑去看《苏州河》的时候,他已经不愿再和她争吵。她在沉默的僵持中变得更加伤心。爱人之间连争执都没有了,也就意味着这出戏该散场了,两个人如果相敬如宾,没有激情,就连身体都是冰的。
安妮站在楼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湿凉沁人。她看见过去的自己推开窗户向远处看,拿着纸巾盖在红肿的眼睛上。她看见搬走的那一天她靠在窗后强忍眼泪,甚至还看到自己独自走到路口,险些被车撞到,那时候的她失魂落魄快要发疯……
三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统统被封存在这条回家的路上,它像重播的默剧,只是褪去了颜色。
安妮笑了,她顺着路向前走,每一步都和过去的自己擦肩而过,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得厉害,但她真切地感受到这次得奖彻底改变了一切。
过去她以为自己再也站不起来,失去张毅她就失去了全世界,连呼吸都忘了频率。失恋的痛苦来源于不被爱的恐慌,她因此自怨自艾,以为自己不够贤惠,不够温柔,也不够漂亮……她认为自己再也没有被爱的权利,却想不到会遇到马克,是马克让她懂得,原来没有谁是谁的最好,她只需要做自己的最好。
曾经,她在张毅的婚礼现场心如死灰,在片场忍下所有屈辱,想不到几个月后会站在舞台中央接过奖杯,获得所有人的认可。
那时她在机场被凯蒂打,心酸不已,现在想来那一巴掌是她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只有爱她的人才会毫无顾忌地打醒她。
她在虚空中轻轻地和过去那道苍白的影子握手,坦然面对一路走来所有的眼泪。她不安慰,不劝导,想哭就痛哭,不必忍,不用装,因为眼泪不会干,心也不会死,所有流血的伤口都会愈合。她必须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才能面对这个世界,坚强向前走。此时此刻,她站在路口回首去看来时路,她感谢张毅,因为失去让人明白拥有的珍贵。她更感谢这一路所有的悲欢离合,感谢所有路过的人,是他们成就了她,让她更有力量去诠释好每一个角色,更精彩地演出人生这场戏。就是这么多的想不到,才能让安妮彻底觉醒,让她站在这里不后悔,对过去的自己问心无愧。
安妮用一座奖杯将过去的自己安顿好,突然觉得好像回到上海的那个雨夜。那是她和马克第一次见面,他和今天一样,守在她身后。只是现在,她已经可以回身握紧他的手,和他并肩向前。
她的心里很踏实,因为还有马克手心的温度,哪怕夜路漫漫,明日永不到来,她也不再彷徨。
她想告诉过去的自己,最好的爱情就像现在这样,她是自由的,不是幸福的奴隶。她没有讨好的恐惧,没有失去的恐惧,没有占有的恐惧,也没有猜疑的恐惧。感情不能是彼此牺牲,她爱马克,但她知道自己会好好地活。命在这里,爱也在这里,偷不走,拿不掉,永远不会干涸。
他们牵手一路向前走,到了路口又是绿灯,这一次她记得要微笑,和马克一起走向对面,离开这条街,离开困守自己的那八年。
能够心存感激地告别过去,才是成长的最终状态。
她用眼泪和妥协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一生长路漫漫,你会笑对荣耀,也必定痛哭长夜,你所经历的每一种过往都是完美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记住,这世间唯有一个你。我们可以不去做女王,但是一定要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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