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时代2-第十二章 最痛的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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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最痛的别离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天越来越热,这城市又刮了一场台风,留下的是一片狼藉。

    白天那么长,毕夏坐在补习班的教室里,微微地烦躁。那天的争吵后她和楚君尧就没有再联系了,没有黎允儿和何晨宇在中间做和事佬,他们之间的关系冷得冒寒气。毕夏后来给黎允儿打过电话,她还在找黎梓然,一直没有消息。黎允儿在电话那边没有什么热情,毕夏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情绪低落的时候毕夏会去找陆怀箫,去他工作的地方等他下班,然后走上一段距离。陆怀箫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了,浙大。他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有时候毕夏真的很佩服他——一个人能够做到不为所动需要怎样的心境?他比同龄人成熟太多,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份悲凉?

    毕夏会把这些琐碎的事告诉陆怀箫,像发牢骚一样:“他有想过会让我和黎允儿很尴尬吗?只是自己冲动的行为,却让别人下不了台。”

    “可你好像也让他下不了台。”陆怀箫浅浅地笑。

    “他就是欠教训。”

    “我倒觉得他是本能的反应……因为占有欲。”

    毕夏怔了怔。

    陆怀箫望了她一眼,继续说:“我想任何一个男生看到那样的场景都会生气吧,何况我觉得楚君尧本来就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他不会隐藏,也不会伪装。”

    “是优点吗?”

    “在这个年纪来说,自然是优点。”

    “……他一直都这样,从我认识他到现在,都是这么冲的坏脾气。”

    “毕夏,我觉得你对谁都很包容,为什么对楚君尧,反而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毕夏思忖一下,笑了:“说的也是哦。”

    “因为真的很喜欢吧。”

    毕夏有些不好意思:“这种闺蜜的话题,跟你来讲有点儿奇怪。”

    “做你的闺蜜,也挺不错。”

    毕夏愉悦地笑起来:“那好吧,我的男闺蜜!”

    她亲近地拍拍他的肩,像想起什么似的说:“爸爸要请你到家里吃饭。”

    “毕叔叔?”

    “他心里盘算着现在笼络你,以后你能去他的公司帮忙。不过我已经回绝他了,他那个公司那么小,根本就是大材小用。”

    “没准儿我以后真的会去……你也知道现在就业形势不好。”

    “你就敷衍敷衍他吧,他就是个商人。”毕夏有些不好意思。之前父亲还在捐助他上学的事上做了文章,害得毕夏很忐忑。

    “什么时候?”

    “后天……你什么时候去学校报到?”

    “应该也就这几天了。”

    “那就当给你饯行。”

    “毕夏。”

    “嗯?”

    陆怀箫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毕夏追问。

    “只是想说别给自己太多压力了,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的神色有些疲惫,这么炎热的夏天,她并没有躲在空调房里吹冷气看韩剧,她奔波在各学科的补习班里,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那么超负荷的排课对他来说都吃不消,可明明就已经很优秀的毕夏,还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其实他还想要说,毕夏,知道吗?和你这样见面和聊天儿,是我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每每当我顶着汗水忙碌工作的时候,想起你来,就会觉得温暖。

    沈冬晴提前两天回学校,因为裴雨阳要去上海了。他真的拿到了上海戏剧学院表演专业的录取通知书,他给沈冬晴打电话的时候,她在那边惊喜地“啊”了好半天。

    “干吗这么意外?”他不以为然地说,“是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我会考上吗?”

    “文化课不是才379分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分数连专科线都没有过。

    “我是艺体生,所以这个分数已经够了!”裴雨阳得意扬扬地说,“专业课成绩是第三名哦!”

    “这样都可以?”在沈冬晴的印象里裴雨阳最擅长的不过是冰球而已,怎么还会有其他的特长?再想想看他长得好像还不赖,轮廓鲜明,眉眼间有种硬朗的感觉。

    “……该不会又想反悔?”他没好气地问,“因为不补习,所以又想说不算数了吗?沈冬晴,你可是跟我拉过钩盖过印的!”

    “不是。”沈冬晴急忙回答,“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艺体生的录取线?”

    “那又怎样?”他有些粗暴地说,“反正你不能反悔。”

    “……恭喜你!”虽然沈冬晴觉得好像被裴雨阳摆了一道,但她竟然一点儿也不生气,心里为他能够如愿以偿地上大学而高兴。虽然这个专业她也不怎么苟同,但“上海戏剧学院”听着也是不错的学校。

    “8月29日就要报到,来送我!”

    沈冬晴偏着头想想时间。

    “必须,要不然我就去乌石塘村……”他的声音放软下去,沉沉地带着磁性,“我想你了。”

    沈冬晴抿了抿唇:“那好吧。”

    沈冬晴一下长途汽车就看到裴雨阳了,他脸上的瘀青已经消去,穿着一件长到膝盖的T恤衫、七分裤和板鞋,很懒散的帅气。他倚着栏杆百无聊赖的模样,手里拿着手机转来转去,见到她,并没有走过来,而是站在那里定定地望着她。

    沈冬晴走过去:“都说过长途汽车时间不定,不用在这里等。”

    “连部手机都没有,你是上世纪出土的文物吗?”

    “平时就给家里打电话,根本就用不上手机。”

    “这不公平……你找我总是会找到,而我要找你,总是要等。”裴雨阳笑了笑,“刚刚看你朝我走来的样子真好,知道吗?那可是你第一次主动走向我!”

    沈冬晴愣了一下:“应该不会吧?”

    “我记得牢牢的。”他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看到另一个袋子里有一大堆草,“这是什么?”

    “猫眼草。”

    “干吗带这种东西?”

    “给同学带的。”沈冬晴有些慌乱地转移话题,“裴叔叔和周阿姨最近怎样?”

    “当然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有我这样可以光宗耀祖的儿子,他们也觉得以前对我太严厉了……”

    沈冬晴忍不住说:“才三百多分……”

    裴雨阳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不许提分数,只准提学校!”

    “受伤的事……”

    “很心疼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裴雨阳呵呵笑起来。

    沈冬晴撇撇嘴,自然知道裴雨阳说的不是事实。就算裴雨阳说他是见义勇为,在裴叔叔眼里那也是他编的一个故事,一定会更加生气地指责。裴雨阳有人证,但他不会把她说出来,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为她做了很多事,她现在才慢慢地察觉到。只是心里依然觉得,她和裴雨阳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结束,他不会坚持太久,那可是表演专业呀,有多少漂亮的女孩?而且,他们两家那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更是没有办法坦白。她问自己,在结束的那天她是会觉得难过还是轻松呢?她不想伤害裴雨阳,所以结束的话就交给他来说吧。

    “现在去哪里?”

    “回家。”

    “什么?”沈冬晴瞪大眼睛,“不行,你知道……”

    “我会好好求他们,求他们照顾好你!”裴雨阳认真地看着她,“让你住校我不放心。”

    “住校挺好的。”

    “不行,你马上就上高三了,你需要很细致的照顾,要喝牛奶要吃晚饭……让你在学校难道每天都吃馒头吗?我可不放心。”

    裴雨阳不由分说地朝前走,走了好几步回头来看,沈冬晴还站在原地。

    “放心,我不会吵也不会闹,我会好好求他们——因为你是我女朋友了呀!”

    沈冬晴只觉得脑子被炸了一下,这个家伙是太天真了还是太盲目了。难道真的要让徐阿姨再说些难听的话吗?上次和周阿姨的见面她已经表明态度了,她怎么还能够再引发他们的家庭矛盾呢?

    “别害怕,有我在呢!”裴雨阳胸有成竹,“如果他们不答应,我就不去上大学。”

    沈冬晴垂了垂眼:“不行。”

    “为什么?”

    “我会很尴尬。”

    “可你迟早要和我的家人相处呀……”

    沈冬晴哑然。心里一暖,裴雨阳,你想得可真够远的。

    “不行。”

    “如果是因为徐阿姨,我可以让父母辞掉她。”

    “不行。”

    “你住我的房间。”

    “不行。”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固执?”

    “不行。”

    “能说说理由吗?是因为你根本都还在讨厌我家,讨厌我父母……”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

    “你是想说,我影响你了?”裴雨阳开始动怒了。

    “我只是不想面对,至少现在不想面对那些问题……”

    “你是打算把我藏起来?”裴雨阳愤懑地说,“有我这样的男朋友觉得很丢脸?为什么总不肯听我一次呢?”

    “我想要住在学校。”她抬起眼,坚定地直视他,“如果有一天我们分手了……”

    裴雨阳真的生气了,一把丢掉沈冬晴的行李:“你说什么?沈冬晴,还没有开始你就想着分手,你是在玩我吗?就只有我想着要和你冲破一切阻拦,而你却只想着逃避!我真是个笨蛋,我以为只要我们在一起,一切都好,是,都很好,但只是你对我没有感情!有口无心的爱,是最最可悲的,可我竟然还是舍不得放开!就算威胁也好,利诱也罢……”

    沈冬晴突然间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他就像被烫着了一样,哆嗦了一下,整个人却安静了下来,他们站在八月的光影里,站在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下,静静地握住手。她的手柔弱无骨,掌心是温润的温度,他感觉心脏像被泡在温泉里,说不出的温暖舒适,所有的怒气都化为乌有。她是外柔内刚的女孩,而他的那种刚硬在她面前轻松被瓦解。

    好一会儿后,他反过手握住她:“要记得哦,第一次牵手是你主动的。”

    她哑然失笑,这个时候他能想到的竟然是这种事。

    “我想住宿舍。”她看他心情好转,怯怯地提条件。

    “……那你不许只吃馒头,不许熬夜看书,睡前要喝牛奶……”他的语气强硬霸道,却不失温柔关切,“还有,你得有部手机。”他把刚刚手里把玩的手机递给她。

    “太贵了……”她赶紧摇头。

    “那没得谈了,你住在我家我才能方便找到你……”

    “我会给你打电话。”

    “我最讨厌等待的感觉。”他像个孩子一样嘟囔,“指不定我走了,你一个电话也不会打给我。”

    “……我会。”

    “就当分期付款吧,以后等你赚钱了每个月还一块。”

    “那得还多少年啊?”

    “就想让你欠着呀,欠我一辈子!”他笑了,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塞到她口袋里,“要是不要我就扔掉!”扔手机这种事他又不是没有做过。

    她迟疑了一下:“那好吧。”

    “这才乖!”他笑着捏捏她的脸,然后捡起她的行李,另一只手却还是牢牢地牵着她。

    沈冬晴到学校安顿下来,程念帮她调整了宿舍,她住到新宿舍,另外两个女孩也是同班同学,裴雨阳原本想要去她宿舍帮忙,她拒绝了。她不想让同学看到裴雨阳,只许他在学校外面的书店里等她。沈冬晴匆匆收拾了一下就赶紧出去了,她怕让裴雨阳等得太久,他又会发脾气了,这个家伙总是阴晴不定。

    那天的晚餐,裴雨阳带着沈冬晴再次去吃西餐。她心里直嘀咕,西餐是裴家人请人吃饭的习惯吗?再一看餐厅,竟然还是上次周阿姨带她来的那家,她心里有阴影,想要走开,而裴雨阳已经大步走进去了,她硬着头皮跟在了他身后。

    虽然吃过一次西餐,但那次她心里忐忑不安,全顾着礼仪去了,哪里还记得味道,勉强笑笑,让裴雨阳决定就好。

    “我请吧。”沈冬晴轻声地说,“给你饯行。”

    “也行。”裴雨阳狮子大张口地点菜,主食冷盘热菜,水果拼盘、蛋糕和冰激凌一样都没落下。沈冬晴盘算了下自己的生活费,估计一学期的也不够。

    “不能替我节约?”沈冬晴涨红了脸,背过服务生低声质问。

    裴雨阳笑:“我现在还没有收入呢,你都能靠稿费过日子了,就别小气了……”

    沈冬晴深深吸口气,拼命忍住要把他拖走的念头。

    牛排上来的时候,沈冬晴切得有些义愤填膺,金属餐具不时地碰到瓷器上,发出细细微微的声音,虽不明显,但也充分表达了她现在愤然的心情。裴雨阳把她的盘子端过来,又递过去自己的盘子——那上面的一块牛肉已经被整整齐齐地切割成小块。

    “其实餐厅今天有活动。”

    “什么?”沈冬晴一下就有精神了。

    裴雨阳看着她“现实”的模样,忍俊不禁:“今天餐厅周年庆,所以全部免费。”

    “骗人!”

    “真的!”

    “我不信。”

    “不信就问服务生。”说着裴雨阳就扬手招呼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

    “今天的餐点是全部免费吧?”裴雨阳淡定地问。

    “是,今天是公司的周年纪念日,为了回馈顾客,所以今天所有食物都免费。”服务生望着沈冬晴微笑着回答。

    沈冬晴瞪大眼睛,错愕地微微张嘴:“真的?”

    “真的。”服务生说,“而且今天会给来餐厅的情侣送上玫瑰花,你们是吗?”

    “这个……”沈冬晴迟疑一下,“是送一朵还是一束?”

    裴雨阳拼命忍住笑,他都要被沈冬晴严肃认真的样子憋出内伤了。

    “一束,很多枝哦!”服务生回答。

    “那我们是!”沈冬晴飞快地回答。

    “但是收到玫瑰花的情侣要做一个承诺——明年的今天也要在这里就餐。”服务生清清嗓子,“而且餐厅到时候会送上一份神秘的礼物。”

    沈冬晴有些为难:“……这个……”

    “神秘礼物会是什么?”裴雨阳插嘴问。

    “如果说出来就不神秘了!”服务生朝裴雨阳飞快地眨巴眼睛。

    “哎呀,很简单呀,不就是预约明年的今天吗?”裴雨阳有些不耐烦了。

    “那……那好吧。”沈冬晴艰难地下定决心,“反正只是来吃个饭……”

    “那稍等玫瑰花会送上。”服务生微笑着说完,颔首离开。

    沈冬晴满脸惊喜:“今天真的是免费?那能多点几道吗?应该让程念她们也来……”

    “喂,别贪心了!”裴雨阳笑了,“现在可以安心地吃了吧?”

    “真的会免费?”沈冬晴不确定地问。

    “那你给钱吧!”

    沈冬晴立刻埋头专心致志地品尝起牛排来,因为心情放松,她越发觉得食物好吃。她不知道服务生转身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为自己刚才的表演喝彩,真是一点儿也没有穿帮。

    沈冬晴吃得大快朵颐,还把点餐单拿过来看了又看,算算这顿节约了多少钱。旁边摆着的是一束火红的玫瑰,用紫色的玻璃纸包好,很美。

    裴雨阳看她吃得那么愉快,也笑了:“还真没看出来你这么拜金,看来很容易被糖衣炮弹俘获。”

    沈冬晴盯着餐单,不无遗憾:“活动就只今天吗?”

    “对!”裴雨阳掐住大腿,才没笑出声来。

    “可是……”沈冬晴突然看到对面那桌在买单,脸色一变。

    “有些人不知道有活动呀,他们非要给钱,餐厅也不会不收!”裴雨阳信口胡诌。

    “那要不要告诉他们一声……”

    “别多事了!”裴雨阳用手敲敲桌面,“赶紧走吧。”

    裴雨阳拉起她,又把玫瑰花塞到她怀里,不由分说地扯着她往外走。一直到餐厅外,果然没有人拉着她要收钱,沈冬晴这才确信真的是“活动”。她不知道转身的时候裴雨阳早把自己的信用卡塞给了刚刚那名服务生。

    看着沈冬晴兴奋得小脸透红,裴雨阳也觉得愉快极了,这个傻姑娘单纯得像水晶,每一面折射出来的都是柔软的光芒。

    沈冬晴第二天回了裴家,因为开学过来跟裴叔叔和周阿姨打声招呼,正好“巧遇”他们送裴雨阳去机场,周阿姨不放心也要跟着去上海。沈冬晴也“顺道”把裴雨阳送下楼,进电梯的时候,沈冬晴和裴雨阳站在靠里面的位置,周阿姨和裴叔叔在前面絮叨着还有没有忘记带的东西。裴雨阳在电梯开门前,轻轻地握了握沈冬晴的手,转过身暖暖地笑了。

    “再见。”沈冬晴说。

    “很快。”他笑着回答。

    看着他们上车,离开,沈冬晴站在路口,竟然会有伤感的情绪——这就是结束吧。他离开这里到更广袤的天空里去翱翔,她相信他会很快忘记她,而她会静静地、静静地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所有的情绪,喜欢,被喜欢,都在这个时光里有了了结。

    楚君尧的手机里又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下意识地就想到了沈冬晴。果然,接起来是她怯怯的声音。

    “我来还笔记。”

    楚君尧朝窗外望了一眼,一弯明黄色的月亮悬在浩渺的夜色里,洒下一片皎洁的光芒。有人在拉着小提琴,如泣如诉的琴声传来,显得格外动人,楚君尧的心,就好像踩在白雪皑皑里,软软地沉了沉。

    楚君尧走下楼的时候,沈冬晴正站在一束灯光前,背景是水幕喷泉,灯光将她的侧影勾勒得虚虚实实,显得很不真切。楚君尧的脚步顿了顿,他从未认真地打量过沈冬晴,现在这样看来,她好像跟转校来时不一样了,她的气质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脸上是那种镇定非凡的勇气和静谧——她的五官好像更加立体了,算不上美,但一双大大的眼睛,看起来特别有神韵。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看着她微笑的面孔时,会有些恍惚,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沈冬晴吗?

    “我还没有看完……”沈冬晴的脸上挂着羞怯,“只来得及誊抄一遍。”

    “其实不用着急还。”

    “本来想在学校还给你……”

    她没有说下去,但他也知道为什么。在学校里还笔记会让别人有闲言碎语。

    “也没什么关系。”

    她的脸在灯光下越发红了,头埋下去:“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

    “这个……”她咬了咬唇,“猫眼草,我又摘了一些。”

    他接过笔记,也接过袋子,随口说:“已经泡水喝过了,妈妈的精神好了一些,谢谢。”

    “真的?”她惊喜地问,“那下次我再去摘一些。”

    他愣了愣,说:“不用了。”

    “没关系,我们那边真的挺多的,漫山都是,以前小时候我们会用那种草喂兔子……”她看到他有些沉默,以为自己的话太多,立刻打住,“那我先走了。”

    “我送送你吧。”他静静地说。

    “不用……”她局促地朝身后看看,“我坐公交车来的,有直达,很方便。”

    “那我送你到公交车站。”他不由分说地朝前走,她迟疑一下跟上了他。

    月色下,两个人走得很慢,她就像一只乖巧的猫,轻巧安静地待在他身边。

    正准备过马路的时候,她抬眼被一束远光灯晃到,影影绰绰里一辆车疯狂地朝他们这边驶过来,电光石火间,她朝他扑过去,一把将他推向一边,他看到她因为惊恐而睁大的眼睛,他在冲力之下朝后倒,而她也坠得倒下去,两个人摔在地上,那辆车浑然不知地行驶了过去。沈冬晴惊惧地大口喘气,那种心跳加速血脉停滞的感觉让她快要死掉了。她从什么时候起害怕过马路?她从什么时候起看见超速的车都会紧张?命运是从车祸开始改变的,她的心里积压了太多的阴影。

    楚君尧诧异地看着她,她的嘴唇在颤抖,整个人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他扶住她的肩膀,轻声地问,好像生怕会再一次吓到她。

    “车。”她哽咽了一声,眼泪夺眶而出,“我害怕……车。”

    “其实那辆车离得还很远。”

    她说不出话来,或者要说的话,太多。那么多悲伤的过往,堵塞了喉咙,让她难以出声。她的母亲,她的朋友……每一次过马路的时候她都要攒上很多的勇气,她站在人行道上,甚至会觉得辨不清红绿灯。那是她心里的噩梦,不断地重复。

    楚君尧大约明白了,三月里那场车祸,死掉的女孩是她的朋友。他听何晨宇说过那时的情景,刚刚的沈冬晴,是在害怕这个吧。霓虹灯下,她的神情明灭不清,只有一双眼睛,深邃如海。她的坚强,她的脆弱——摊开来的时候,撼动了他一颗少年的心。有些疯狂的念头像无法遏制的野蛮藤蔓,要挣脱厚厚的泥土。这时候,他竭力控制的冲动,竟然是想要抱住她,抱住她羸弱的肩膀,止住她的眼泪。

    他的手举起来,却又缓缓地垂了下去,他感觉到天空中有一张网正撒下来,那是命运掷过来的吗?还是面前这个脸色苍白,哭泣着的女孩?

    他知道自己被感动了,心里的那些感觉,从被遗忘的角落里,一大拨,一大拨地过来。

    “沈冬晴。”他喃喃地说。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他。

    “别哭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遥远。

    遥远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他是怎么了?他的心怎么了?他烦恼地想要甩开一切问题,却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看着沈冬晴坐上公交车离去的背影,他感觉掌心里还有她的眼泪。

    那么多的她,沉默的她,孤单的她,微笑的她,局促的她,还有说喜欢他的她……那么多的沈冬晴,重叠起来,他对她,竟然已经有了那么深的印象。他开始在风里跑起来,他很想要把沈冬晴甩在身后,抛在脑后,可是风呼呼地吹着,就好像在说,楚君尧,你永远也不会比你的心跑得快。

    门铃响的时候,正斜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毕夏,把那页书折了折。她知道是陆怀箫来了。

    打开门来,毕夏“扑哧”就笑了,陆怀箫穿着白衬衫和休闲裤,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很正式、很隆重的样子。看到她笑,陆怀箫竟然露出紧张的神色,拉拉有些紧的领口,问:“这样,是太可笑了吗?”

    “是太奇怪了!”毕夏打量他,“只是一顿便饭而已,何必穿得这么拘谨?倒像是要来见国家元首一样。”

    他尴尬地把手放到唇边,微咳一下:“是来见未来的上司。”

    “做我爸的下属,你得做好被他榨干最后一点儿剩余价值的准备!”毕夏撇撇嘴。

    “哪有这样说自己爸爸的?”

    “我爸本来就这样!”毕夏示意保姆罗姐接过陆怀箫带来的水果篮。

    陆怀箫环顾四周,他去过黎允儿家,见过那奢华的装饰,对毕夏家也不那么惊讶了。毕夏家虽然没有黎允儿家大,是两户人家的连体别墅,但对于住在“贫民区”的陆怀箫来说,也已经有上天入地的恍惚感。

    “带你去见见我奶奶。”毕夏笑着说。奶奶最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有时候连她的名字都会喊错。

    毕夏推开奶奶卧室的门,电视机开着,奶奶坐在窗口边的轮椅上,戴着眼镜打盹儿。毕夏笑着摇摇头,轻轻走过去替奶奶把眼镜取下来,再把滑落到膝盖的小毯子提了提。她轻手轻脚地折回,合上门的时候对陆怀箫说:“一会儿再来打招呼吧。”

    父母还没有回来,打过电话说快了。毕夏带着陆怀箫到楼顶的玻璃房,坐在榻榻米上喝红茶。

    陆怀箫端着红茶看向玻璃窗外,巨大的玻璃窗,外面小区的景色一览无余,视野很开阔。这玻璃房里凉爽闲适,蓝天白云在头顶,鸽子成群地飞过,再想想自己潮湿昏暗的家——生活与生活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她就是城堡里的公主,而他却是一文不名的穷小子。

    看到楼下一辆车里钻出来一男一女,本来很平常,但两个人突然发生了争吵,然后就扭打在一起。

    陆怀箫有些惊讶地看过去,毕夏气定神闲地说:“隔壁邻居。”

    “见到男人打女人,你好像一点儿也不气愤?”

    “我觉得日子是自己选择的,如果这个男人低俗到要动手打女人,那她就应该离开。像这样还纠缠在一起,就是犯贱。”

    “如果是因为有感情呢?”

    “感情是有底线的,如果他不值得,那也没必要付出。”

    “你是十七岁吗?”陆怀箫啧啧地问,“对待生活、对待感情,你理智得像个大人。”

    毕夏朝他吐吐舌头:“难道你不是吗?”

    他定定地望着她,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触碰,有一些微妙的情愫像打开的八音盒,徐徐流淌。也许意识到这个目光对视得太久,他们不自然地挪开了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毕夏也觉得和陆怀箫之间有一些暧昧的感觉,不是那种像对楚君尧喜欢的感觉,是敬佩,是欣赏,是理解……或者还有一些好感。和他聊天儿,或者待在一起,会让她觉得很安稳,不像是跟楚君尧在一起,她的心情总是在起起伏伏,她每一次都会被他的孩子气触怒,楚君尧像阳光,那么火热;而陆怀箫,是月光,那么柔和。

    想起楚君尧,毕夏的心黯然了下,那天晚上过后他们一直没有联系,有时候握着手机,她会觉得自己其实在等待,等着听到那个鲁莽而又明朗的声音。

    罗姐上来说她父母已经回来了,在餐厅里等他们。

    毕夏站起身,戏谑地说:“别紧张,其实他们真的很好相处。”

    陆怀箫笑了,把杯里的红茶饮尽,然后深深呼吸:“其实真有一点儿紧张。”

    餐桌上的气氛比陆怀箫想的要轻松很多,毕清军和沈梓瑜跟以往见到的不一样,和蔼了许多。毕清军问了一些金融方面的热点,陆怀箫对答如流。毕清军赞赏之余,又开始问公司运营上的事,没想到陆怀箫还是分析得一针见血。就连毕夏都惊讶了,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不是明明在钻研物理吗?原来选择财经专业也是早有准备。他的那种沉稳和内敛,会让对手胆寒,因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底牌在哪里。

    毕清军和陆怀箫聊得越发投入,他非要拉着陆怀箫喝酒,不断地说着“后生可畏”。

    “爸,这不是生意场,干吗要拉人家喝酒?”毕夏不满地说。

    “爸爸是高兴!”父亲笑起来,“我女儿的眼光真不错,那时候非要让我帮助你回学校重新参加高考……”

    “爸!”毕夏佯装生气,“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别为你自己邀功了!”

    “爸爸是觉得万幸,这样的人才,没有流落到小工厂,以后必成大器!”

    “你少喝点儿!”沈梓瑜看着满脸通红的丈夫,“别一喝酒就得意忘形!”

    “是是是!”毕清军笑起来,“老婆教训的是!”

    “在孩子们面前也没个正形……”沈梓瑜语气责备,却是满脸的笑意。

    毕清军哈哈大笑起来:“要说我毕清军这辈子很值,三个最重要的女人,我妈、我女儿,还有我老婆都在我身边,这就是幸福!”

    “爸,您真的醉了!”毕夏娇嗔地说,“别再啰唆了!”

    “爸爸啰唆?现在就嫌爸爸啰唆了!”毕清军有些动容,“一晃我女儿都这么大了,我也老了!小时候总是‘爸爸’前‘爸爸’后的,现在也独立了,一想到明年上大学了,不在跟前了,真是会觉得不习惯!”

    毕夏看陆怀箫一眼,说:“我爸每次喝酒话就超多!”

    “我女儿真的很乖!”毕清军笑着说,“从小到大都懂事,听话,一点儿也不让我们操心!爸爸为你骄傲,爸爸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爸爸!”

    毕夏再对陆怀箫说:“有见过这么自夸的吗?他可不是夸他女儿我,是夸自己呢!”

    陆怀箫无声地笑了:“我承认毕叔叔说得对,你很让人骄傲。”

    “别跟孩子们唠叨了!”沈梓瑜扶起丈夫,“去房间里休息一会儿,我给你泡杯茶来。”

    陆怀箫再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送陆怀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轻声对她说:“毕夏,我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幸福。”

    这句话还犹在耳边,毕夏却再也没有当日的心情——幸福好像是在一瞬间就被抽空了,一切都像是失控了一样,轰然撞在了一起。她开始恨,那种彻骨的仇恨在心里燃成了一把火,想要把一切都摧毁,包括自己。

    那场意外发生在三天后,毕夏开学的第二天。

    大火是从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开始,然后迅速地蔓延,噼里啪啦地,以不可阻挡的架势吞没了整栋别墅,毕夏接到电话赶去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只是父亲和奶奶永远沉睡的模样,他们的脸被熏烤得黑乎乎的,表情却很静谧——医生说他们是吸入大量烟气导致的肺衰竭。

    在毕夏不断的哭喊声里,暮色降临了。那是一个混乱得不堪回首的时刻,毕夏所能记得的只是那些声音从胸里穿透出来,穿出一个一个的洞,血肉模糊。她抓着父亲的肩拼命地摇晃,然后抓住奶奶的肩膀摇晃,她明明张着嘴,可说不出话来,眼睛根本就不敢眨,瞪得大大的想要看到他们动一动。

    有人想要拉开她,她只能发出小兽般呜咽的悲鸣,她拽着床架子不肯走,最后一头栽在了昏暗里。她在坠落,像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不断地下坠,却没有尽头。那么深,那么茫然,惊惧像冷冰冰的蛇,吐着芯子与她对峙。

    命运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给了她一个幸福的家,然后又亲手掠夺了。

    她真想从这样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可每一次醒来,又会坠入更深的绝望。

    她听到好多人在喊她的名字,楚君尧,对,楚君尧来看她了。他们争吵过后,还在冷战,他焦灼地喊着她的名字,她想要回答,想要说,楚君尧,还记得那个“猫”和“老鼠”的小玩意儿吗?用它们来哄哄我,这样我就会开心了,真的,就算吵了再多架,冷战了再久,只要你来找我,只要你哄哄我,我就会开心起来。

    可是她发不出声音来,昏沉中只有胸前传来的疼痛感。

    “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醒来?”沈梓瑜眼睛都哭肿了,“想让她醒来,又怕她醒来,这种痛苦让我一个人承担好了!”

    一旁的黎允儿握住毕夏的手,哭得一塌糊涂:“不是那么坚强吗?干吗要躲起来?我看不起你!毕夏,你再不醒来,我会看不起你!你这个懦夫!”

    楚君尧拍拍她的肩膀,自己也是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已经两天了,毕夏一直在昏睡,突然就发起高烧,嘴唇都烧得干裂起来,根本喂不进一点儿东西,就算是水也会让她呛得吐出,只能靠输营养液维系生命。毕清军是回去拿文件的时候发现家里起火了,那时候火势已经渐大,消防车还没到,保安只能用消防栓里的水在外围扑救。毕清军看到一旁的保姆罗姐,声嘶力竭地问:“我母亲呢?我母亲在哪儿……”

    罗姐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指着屋里:“在……在卧室。”

    再然后,等消防员发现毕清军的时候他们倒在厨房门口,他紧紧地抱着母亲,想要带她从厨房那扇门出去,可是架子倒下来砸中了他。能够想象在那一刻他多想母亲能够走出去,他一定拼命地跟母亲说:“妈,从那个门就可以出去了。”可是母亲的意识却一直很糊涂,她想要带着儿子一起走,可是他们谁都动弹不了。毕清军知道他们谁也没有办法走出去了,他紧紧地抱着母亲,呼吸越来越慢……

    毕夏醒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人,她挣扎着起身,踉跄地摔了下去。记忆在慢慢地恢复,她想起父亲和奶奶最后的样子,她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不想承认这一切的发生。痛苦的感觉是被一头猛兽一口一口地吞掉。而她,明明就还清醒地看着这一切。

    她听到屋外有人说话,是母亲的声音。她走过去,贴着门口刚想要拉开门,听到另一个人在说:“火灾的原因已经查明了,不像是意外,应该是人为。在你们家楼顶的玻璃房,发现了一些白磷的痕迹,太阳太大,白磷自燃了。”

    毕夏捂住嘴,跌坐下去,她很难相信这场火灾竟然是人为!是谁要害他们?是谁?她突然想起前几天和陆怀箫曾经在玻璃房里喝茶聊天儿。是他吗?会是他吗?她紧紧地咬住唇,感觉到一丝血腥在嘴里被咽下。玻璃房,玻璃房——只有陆怀箫去过玻璃房,可是为什么?因为还在怨恨父亲在那次工厂事故中没有妥善地处理吗?还是因为父亲借着捐助他的事在媒体上宣扬?因为这些吗?因为这样的理由而要毁掉她吗?

    当楚君尧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毕夏,她咬着自己的手背,已经咬得鲜血淋漓,他低呼着过去,拼命地抓住她的手:“别伤害自己,毕夏,求你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却是空洞的,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瞬间就汹涌泛滥。

    她像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用了很长的时间才辨清面前的人,她轻声地像是询问:“楚君尧?”

    “是我!”他回答她,看着这样的她,心痛不已。

    “楚君尧!”她像是确认了他的存在,一把抱住他,张开嘴,失声痛哭。

    窗外是盛夏最后的嘈杂,很多尖锐的声音此起彼伏,它们好像看见了命运,看见命运撕掉了最后的面纱,狰狞地大笑——谁都知道的,命运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本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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