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那个跨年夜,所有细节,至今历历在目。
一
长风从漆黑的苍穹扑下,四环外荒草折腰,几个均价不到三千元每平方米的新楼盘内亮着稀稀落落的灯光。
老旧的公交车喘息粗重,拉着我和兄弟们去天安门跨年,告别1999年,迎接新世纪的第一道曙光。
北京天色已阴郁数月,以至国庆大阅兵前须发射炮弹,驱散雨云。
这座古老的城市正板起面孔,送别自己的过去。
天安门广场上人头攒动,擦肩而过的女孩握着索尼随身听,耳机中传出张信哲的《爱就一个字》,那是那年最流行的旋律。
在遥远的香港,在跑马地广场的中央草坪上,穿着黑色皮衣的王菲正唱着《邮差》。
场边的梅艳芳笑靥如花,她身边是眼波温柔的张国荣。
这场庆典由董建华主持,开场时,成龙纵马带着香港明星骑行入场。那是属于他们的90年代。
而那些属于下个时代的人,仍在寒风中等待着被垂青。
在距天安门约十千米远的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墙根下,刚刚进京的王宝强正因抢不到群演盒饭懊恼。不远处的酒吧内,黄渤正赔笑唱歌,歌声中杂着胶东的海风。
在广场南边的大栅栏儿,郭德纲还没开始他的传奇。
就在几个月前的中秋节,他拎着月饼和水果去见未来的岳父、岳母,结果礼物被扔出门外,他被警告不许再登门。于是,他咬碎银牙坐车进京,发誓要出人头地。
失意者又何止他一人?
在大连,元旦前几日,王健林刚把大连万达球队和基地转卖给他人,接手的商人叫徐明。改名那一天,王健林对身边人说“真的不甘心”。
而球队中的头号前锋郝海东,那一年因吐痰被亚洲足球联合会离奇禁赛一年,鞋拔子脸上满是嘲讽。
在云南,71岁的褚时健在监狱里度过了1999年的最后一天。这一年,他被判无期。
老人在黑夜中沉沉睡去,不知梦中有没有满山金黄的橙子。
二
那夜,天安门广场上人潮涌动,周边交通全部中断。
同样的场景也发生在深圳,一家名叫腾讯的小公司的员工集体出门吃饭,结果被迎接千禧年的人潮堵在了路上,动弹不得。
马化腾并不在列,那夜因“千年虫”病毒,他们开发的即时通信软件OICQ出了点小问题,公司只有马化腾一人在线,他扮演唯一的客服竟然成功安抚了所有用户。
其实,他经验丰富,最开始OICQ上没人聊天时,马化腾就自己换成女孩头像上阵陪聊。
1999年,许多故事从这一年开始。
在杭州,马云对他的十八罗汉说:“我们要建世界上最大的电子商务公司,现在你们每人留一点吃饭的钱,将剩下的钱全部拿出来。”
在上海,陈天桥向人借了五十万,开办了盛大公司。公司租了个三室一厅,员工只有六个人,其中包括他的新婚妻子和小舅子。
在北京,元旦前夕刘强东在北京九头鸟大酒店开了年会,台下员工不过十多人。刘强东用特有的方言普通话畅想着新年目标:“明年咱们聘个库管吧,当然这要搬到一个大写字间才能实现。”
那一年,他在刚开业的海龙大厦有个不到四平方米的柜台,主营刻光盘业务,附赠傻瓜式多媒体系统。
好人张朝阳才是那个时代的主角。1999年7月,他被选为《亚洲周刊》封面人物。千禧年元旦,他在岳麓书院发表演讲,湖南卫视在现场直播。
张朝阳演讲那天,一个名叫李彦宏的年轻人在北京大学附近的资源宾馆租了两个房间,一个当卧室,一个当办公室。一群人在床上盘腿而坐,讨论着百度的雏形。
在资源宾馆向北不远处的清华大学校园内,王兴正读大三,刚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网站。
几年之后,一个名叫史恒侠的西北女孩,登录清华的BBS论坛,化名芙蓉姐姐,开启了最早的网红时代。
有些伏笔埋了许多年。
千禧年的元旦夜,刘震云来到冯小刚家,两人喝光了冰箱里的所有啤酒。
刘震云说:“我把《温故1942》交给兄长了。在这件事情上,我愿意和你共进退。”
三
千禧年最终来得慌张而凌乱。
那一年,手机还不普及,大家手表上的时间并不统一,所以临近跨年时,广场上出现了多个版本的倒计时。最后,欢呼声掩盖尴尬,新世纪在混乱中到来。
那些我们熟悉的主角,则开始了我们熟悉的轨迹。
国家篮球队招了个高个儿叫姚明,国家田径队招了个陪练叫刘翔,意大利摩德纳俱乐部招了个主教练叫郎平。铁榔头面沉如水,一年后,她带队在欧洲女排冠军联赛上夺冠。
在台湾阿尔法唱片公司的小屋内,一个鸭舌帽遮面的新人闭门写了五十首曲子,吃光了两箱泡面。2000年11月,他发行了第一张唱片。他叫周杰伦,那张唱片叫《JAY》。
同年在成都,高中生李宇春写了篇作文,文中说“当我真的长大时,我会找到自己的表达方式”。
那夜在天安门广场,狂欢的人潮从广场拥向东单、西单和王府井,最后又拥回广场等待升旗。
困顿与疲惫间,天光终破晓,嘹亮的国歌响起,人群肃穆,有人落泪。
无人能预知此后将发生什么,无论是神舟还是奥运,无论是非典还是地震,大时代面前,我们都是标点。
从天安门回到寝室后,我昏睡了一整天,黄昏醒来时,宿舍空无一人。
隔壁的兄弟拎着光盘喊着看碟——王晶的古惑仔系列。我的2000年就这样开始了。
……
这半个世纪经历的许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的。有些事隆重地开幕,结果却是一场闹剧;有些事开场时是喜剧,结果却变成了悲剧。在悲喜交加的经历中我走到了20世纪的末叶。一幕幕开场的锣鼓,一曲曲落幕的悲歌,如今都已随风而去,唯有那轻轻的一声叹息住在我的心里。
谨以此文,纪念远去的1999年。
保温杯中的烈酒
▶愿你灵魂柔顺,且永不妥协。
一
1988年某一天,北京化工学院内,崔健演唱结束后谢幕,舞台一片凌乱。
台下被撩拨得兴起的观众,即兴登台唱歌。
一个少年就这样倏忽走到了舞台中央,他旁若无人,嗓音上天入地。
刚刚组建黑豹乐队不久的郭四见猎心喜,邀请他加盟。少年叫窦唯,成了黑豹的主唱。
他凭空出现,又完美地嵌入时代的空白之中,仿佛那空白专为他而设。
一年后,从部队转业的赵明义加盟黑豹乐队,担任鼓手。几个月后,90年代拉开帷幕。
黑豹乐队组团南下参加“深圳之春”演唱会,意外结识了Beyond的经纪人。
1991年,他们在香港悄悄发行了专辑《黑豹》,港九为之震动,内地盗版风行。
最终,《黑豹》专辑横扫中国,正版磁带发行150万盒,算上盗版超200万盒。
那时的窦唯,面容清秀,长发妖娆,身上缠绕着一代人的青春。
1991年年底,在成都,窦唯在台上挥舞着话筒架,忘情歌唱。台下无数窈窕少女高喊着黑豹之名。
散场时,吉他手李彤被揪掉了头发,鼓手赵明义则被拽掉了项链。
那场之后,窦唯离开黑豹乐队,眼前的世界广阔自由,仿佛处处是高歌的舞台。
1994年12月17日,在香港红磡如倒置金字塔般的体育馆内,大陆摇滚青年集体亮相。
观众席上,从香港“四大天王”到会场保安,皆陷疯狂,黄秋生听着听着干脆撕裂上衣狂奔。
台上的窦唯,长发已剪,眼神清澈。他抿唇,吹笛,喧嚣骤然而止,世界呼吸停顿。
90年代露出骄傲的冷笑,然后又如窦唯般抿紧嘴角。
一年后的初夏,王菲从窦唯家走出,趿拉着拖鞋溜达进胡同内的公厕。
鸽子从胡同上空飞过,哨音清亮,青春仿佛永不谢幕。
然而,转眼间,窦唯就已身在开往未知地的地铁上,抱着破旧的背包假寐。车窗外,灰暗的水泥墙被飞快甩于车后,如同已一去不返的90年代。
几年后,曾和窦唯在红磡同台的赵明义,端着保温杯向我们施施然走来。
当年疯狂击鼓的是我还是非我?杯中泡着的是枸杞还是花茶?
掌中的保温杯,身外的地下铁,其实都是金属囚笼。人生流淌至此,休提往事。
青春遥不可忆,中年漫长无期,当年的纵情狂奔只不过是虎口脱险,而虎穴之外,还是虎穴。
二
几年前,在影院看《心花路放》,散场时灯光暗淡,小柯的歌声悠然响起:
默默看着时间,
带着所有湍急而下,
这样子是不是老了?
电影营造的欢喜骤然被抽空,只余怅然若失。在时间面前,你我皆囚徒。
我不知道赵明义是不是也明白了这种无奈,不然怎么会坦然举杯。
其实,真正在意他举杯的,反而是那些围观的看客。
中年的看客,无法接受偶像向岁月认,当年的叛逆先锋都已被时间淹没,他们的回忆如何安置,人生又如何突围?
年少的看客,其实是在用笑声掩饰恐慌:莫非有一天,我也要端起保温杯?
如果保温杯等同于中年危机,那么这场中年危机,早已前移。
2017年金正男遇刺时,1988年出生的已经被称作中年女子。在联合国的最新定义中,1992年出生的,就已算中年人。
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正越来越早地体会到父母在人生中途才体悟到的危机。
这个时代的职场,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激变;这个时代的爱情,也远比过去脆弱;这个时代阶层已分,起跑线悬殊;这个时代不喜欢窦唯的歌,现实森冷且严苛。
捧不捧杯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皆须取暖。
三
中年危机不但在前移,同样也在后移,或者说,中年的宽度在延展。
我们即将迎来一个喜忧参半的未来,日益进步的科技正在不断攻克疾病,延长着人类寿命。
这意味着,我们可能会拥有一个更漫长的中年。
在这场漫长的中年旅途中,能否战胜危机,取决于你的灵魂是否年轻。
只要灵魂年轻,危机即主场。
诚然,生命力的流逝无从阻拦,但若为灵魂赋能,人生的边界就会持续扩大。
比如读书,比如思考,比如持续探索和接纳陌生的领域。
2012年马东从央视离职前后,一度感觉人生如泥潭。
控制体重力不从心,与年轻人聊天话不投机,“80后”尚可略懂,“90后”“00后”宛如天书。他说,他被世界放在了马路边上。
五年后,马东已49岁,他割了眼袋,自称是一个出生于60年代的“90后”。他身边年轻人环绕,灵魂已然迭代。
和他一样修行灵魂的还有张朝阳。在乌镇酣睡的张朝阳,风衣飘摇开衩的张朝阳,刚刚横渡兴城海峡,在怒浪中游完十三千米。
上岸后,53岁的张朝阳在朋友圈说:“整体不错,颈椎活动量超大,脑供血充足,思维清晰。”
从这个维度,谁敢嘲笑他老了?
在佛书中,我们所在的大千世界名叫“堪忍”,轮回之苦,终须忍耐。
只是对于那些打破危机的人而言,他们从来不奢望能战胜时间,而总会在时间洪流中,保持自我的灵魂。他们的保温杯中,装着烈酒。
在地铁被偷拍后,窦唯破天荒地短信回复了新浪娱乐,仅八个字:“清浊自甚,神灵明鉴。”
他不必辩解什么,又何须辩解。
其实,看那些偷拍照片,岁月是老了容颜,可他的眼神,何曾有一丝一毫妥协。
我那个笑傲时代的大哥,正骑白马而去
▶家国天下是一生愁思,最终只化作笑骂怅然。
一
2005年,在复旦大学逸夫楼内,跨海东来的李敖完成了在大陆的最后一场演讲。
人们大多不关心演讲中的深意,有关女人的提问蜂拥而至。
报告厅内人声鼎沸,但巨大的孤独感包裹着这个时代最后一位狂生。
那一天,散场之际的提问,涉及生死。
有人问李敖怕不怕死,李敖说,《圣经》中有匹灰马,马上之人名为死亡,他已随时准备上马,就此别过,永不相见。
台下一片笑声、掌声,没人当真,以为这只是嬉笑怒骂的李敖在自我调侃。
散场后,有个同学在BBS论坛上记录了这个细节,下面有人跟帖:李敖是谁?
那是十三年前,那时已经有年轻人不知道李敖是谁了,又何况当下?
那些还记得他的人,记得的也不过是他书中的胡因梦和腿上的小S,记得红衫和墨镜,记得情事和八卦,真实的李敖却被抽离为符号,并被潮流所埋葬。
他的面目就这样慢慢变得模糊,这是他毕生所愿,又何尝不是毕生所憾。
我们真的还记得李敖是谁吗?
他11岁时自己设立了理化实验室;13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市第四中学;高二时就已是全台湾征文大赛的第一名;29岁时便出任《文星》主笔,拉开贯穿时代的“文化论战”序幕。
他精通文史,学贯中西。胡适说他比胡适更懂胡适,林清玄说他是台湾黑夜最亮的那盏灯。
在台湾最压抑的长夜,他杂文如剑,言辞如刀,以一己之力呼唤民智,哪怕为此坐冤狱五年。
以布衣之躯笑傲王侯,千古文人迷梦不过如此。
人生下半场,他选“总统”,当“立委”,组政党,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其作品超1500万字,出全集共82本,真正著作等身。
他大半生困守于小岛之中,不喜于蓝,不容于绿,只能远远眺望大好河山。家国天下是一生愁思,最终只化作笑骂怅然。
他亲历过最动荡的天下,挑战过最森严的铁幕,感受过一个世纪的最炙热和最冷寂,依旧我行我素,保持真我。
翻阅过往的六十年,所幸还有李敖给这个乏味时代留下最后一个活泼的注脚。
然而,他终将在时光中沉沉老去。
2017年年初,他自曝脑中生瘤,时日无多。好友对此哭笑不得,说脑瘤属良性,李敖太惜命。
就当人们以为这是大师又一次不甘寂寞的出格言论时,伤感消息却突兀而至。
李敖老友陈文茜说,李敖已经说不了话,写不出字,“一切都在倒数。折一个日子,算一个日子,看一次月亮,算一夜”。
桀骜一生的李敖,竟如此做结。这是命运写下的最残忍剧本。
陈文茜说:“我想要回那个笑傲江湖的大哥,但他已骑着白马远去。”
数日之后,经纪人称,李敖病情有所好转,只是脚部肌肉消融,须坐轮椅,且不能进食,要用鼻胃管。
当年在复旦大学演讲时,在哄笑声中,李敖引用了陆游的两句诗:“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
白马啊,请慢一些,你尚未离去,我们已思君若狂。
二
每一个时代的狂生谢幕,总有超脱生死的逻辑。
嵇康临刑前,索琴弹之,焦虑的是《广陵散》而今绝矣。
金圣叹被斩前,私授的是花生米和豆腐干通嚼,别有滋味。
2017年年初时,李敖觉大限将至,决定开设一个电视节目,在众目睽睽下从容谢幕,节目就叫《再见李敖》。
他广邀一生的家人、朋友和仇人逐一相谈,逐一相别,“不管你们身在哪里,我都会给你们手写一封邀请信,邀请你来台北,来我书房”。
“你们可以理解成这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会面,及此之后,再无相见。”
这是狂生最后的温和,往日的酒有多烈,最后的茶就有多醇。
这也是李敖和李敖的和解,他一生都在不同的自己间纠结。
他古板守旧。大学读书,别人西装革履,他老派长衫,被全校视为怪胎,他泰然自若。他说孔孟是万世师表。
他又狂放恣意。在立法院内,他戴面具,喷瓦斯,玩狗链,扔皮鞋,最后干脆当众亮出巨幅年轻裸照,于他礼法又为何物?
他尖刻古怪。胡因梦晨起便秘,他在洗手间偶然撞见,觉得妻子憋得满脸通红,实在不堪,评点为“美人如厕,与常人无异”。
他又温柔细腻。小女友18岁生日时,他送了17朵玫瑰花,附上字条:“还有一朵就是你。”
他睚眦必报。他告过“总统”,告过“五院”院长,告过台北故宫博物院院长,告过电视台长,告过亲朋故友,告遍各大“政府机关”。动物凶猛,此地有李敖出没。
他又谦逊有礼。数十年未谋面的小学老师,他见面就在水泥地上跪拜。离别时走远后回头,看见老师一条腿滑出轮椅,他马上跑回,把老师的腿放好。
他以精英自居又以草根自诩,他桀骜不驯又好为人师,他口诛笔伐又风趣幽默,他因循守旧又百无禁忌。在他身上,上百年的文化、道德和规则激烈冲撞着,既无胜负,也无对错。
李敖深知自己的矛盾,他说:“我遁世,又大破大立;救世,又悲天悯人;愤世,又呵佛又骂祖;玩世,又尖刻又幽默。我性格复杂,面貌众多,本该是好多个人的,却集合于我一身,所以弄成个千手千眼的怪物。”
这是最真实的李敖,也是这个时代配不上的李敖。
嵇康被定下的罪名叫作“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李敖的功过罪罚,又何尝不因于此?
三
千山万水独行,李敖将自己活成了寡人,并且有滋有味。
2007年告别台湾政坛时,他改了徐志摩的诗,说:“重重的我走了,我挥一挥手,带走全部云彩。”
政客追名逐利,李敖独揽风流,大家求仁得仁,各得其所。在他眼中,政坛经历只是他人生艺术中的一个片段,已无欲无求。
他开始努力把一切都看淡,黄金屋是空,颜如玉是空,他想把坟设在苏小小墓边。邻居是千古名伶,面前是西湖的万顷碧波。
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书生的起点。他一度隐遁阳明山,不会客,只读书写书。
山中岁月漫长,他每日清晨五点半起床,深夜十二点入睡,没有健身项目,至多如松鼠般游走在各个房间。
太太上山看他,一小时后就跑掉了,实在耐不住寂寞。
阳明山寓所窗外,有蜘蛛结网,每日爬到玻璃窗上。李敖与蜘蛛相依为伴,老死不相往来。
这个年龄,已不须望断高楼,也不须栏杆拍遍,人生自有真味。
寓所书房内挂有三张照片,是李敖最欣赏的三个男人:爱因斯坦、帕瓦罗蒂和拳王阿里。
爱因斯坦已辞世数十年,帕瓦罗蒂在2007年离去,最后一位拳王阿里,也在2016年与世人诀别。
2017年年初受访时,李敖还拿阿里举例,说阿里得了帕金森后力量大不如前,可一拳仍有百磅之重。他不再参赛是因无法和过去的自己比较,“不能超越自己,就洗手别干了”。
这其实是他最大的伤感。堂·吉诃德不怕嘲笑,怕的是这世界拆除了所有风车。
李敖所怕的,是没有敌人,只能与自己为敌。
而今,与自己为敌,他也做不到了。
他困守于病房之内,呆坐于轮椅之上,等待头脑中异端的消融,也等待命运最后的裁决。这是他一生最不喜欢的姿态,却成为故事的尾声。
在病房之外,一个时代正在飞速演进,一切痕迹都被掩盖,他终将被遗忘。
……
1979年盛夏,李敖复出文坛,出版了《独白下的传统》。
那一年,他44岁正意气风发,他在扉页中写道:
50年来和500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
姜文高高在下
▶姜文依旧年轻如姜文。
一
北京内务部街11号大院内有座民国时期的假山,假山下修有暗室。这里曾当过银行大亨的藏宝阁,日伪时还曾用作水牢。
1973年,姜文搬进大院时,地牢已被少年们占据,成为《智取威虎山》中的聚义大厅。
街道上高亢的喇叭广播有时会穿透地表,隐约传入地下,少年们鱼贯爬出,充沛的阳光猛然砸在脸上,艳阳天无止无歇。
那时的北京大院是一种特殊的存在。葛优在北京电影学院大院,管虎在中央话剧院大院,许晴在外交部大院,马未都在空军大院,崔健也在军委大院(他父亲是空政歌舞团的小号手)。
王朔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训练总监部大院,同院还有王中军、王中磊,即后来的华谊兄弟。
搬进内务部街11号院那年,姜文10岁,黑瘦沉默,貌不惊人。他跟在大孩子后面奔跑,默默咀嚼大院里流传多年的传奇。
九年前,两个少年徒手爬上院里40余米高的大烟囱,挥舞国旗,还即兴沿烟囱沿儿走起了平衡木。
少年姜文没敢复制这个传奇,他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不过是和英达躲到大院闲房中学抽烟、玩手摇电唱机。
姜文和英达是北京七十二中的同学。英达学习散漫,但因家世原因,英语极好。姜文功课不好,须抄英达的试卷糊弄过关。
高考那年,姜文才15岁,英达考上了北大,姜文落榜。英达鼓动姜文当演员,骑自行车驮着姜文去中央戏剧学院应考。
在关键的表演面试中,别的考生一片片都在朗诵“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姜文背了一段契诃夫的《变色龙》,不动声色,幽默且高级。
姜文因此入学,被同学超时代地定性为冻龄——20岁就有50岁的沧桑,当然同理,50岁时也能看到20岁的影子。老天从来都是公允的。
他曾化装成干部,忽悠住了投诉他们扰民的南锣鼓巷住户;他还假装过老头,骗倒了骑自行车的老师;偶尔,他还冒充家长,给弟弟姜武开家长会。
他22岁演溥仪,23岁与刘晓庆飙戏,24岁主演《红高粱》,摔碎酒碗,扛起巩俐,放肆于青纱帐内。那时,他是全天下的主角。
成名后,他回大院胡同,负责灌煤气的管理员让他唱上一段,他抡煤气罐上肩,唱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扬长而去。
黄土高原的风尘只飘荡了五年便消散无踪,20世纪90年代摧枯拉朽般到来,许多人像做了一场长梦后惊醒,匆忙开始新的生活。
华谊两兄弟出国淘金,王朔声名鹊起,马未都倒腾古董发了一笔,即将成为《编辑部故事》中李东宝的原型,演他的人正是葛优。
崔健不愿继承他父亲的小号,蒙起一块红布,看不见眼前,也看不见天。
在那些特殊大院周围,高楼拔地而起,胡同里开进了小汽车,人们腰间挂起了BP寻呼机,远比系武装皮带上档次。
姜文不适应这些。去美国拍完《北京人在纽约》后,他便回到西坝河隐居,把自己关在一个不到6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从窗口默看日升月落。
他家对面,住着王朔。1992年,在一饭局上,王朔递给姜文一本《收获》,上面有他的小说《动物凶猛》。
那晚半夜三点,姜文睡前随意翻到这篇小说,尘封的日子呼啸而来,恍惚中有高亢的歌声,也有某年某月某个下午,太阳照射柏油路的味道。
姜文于是闭关,将6万字的小说改写成了9万字的剧本,封面上最后写了三个字——那时候。
那时候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天南海北的年轻人,在20世纪90年代逆流,重新回到了内务部街11号院。
姜文把大院里的“烟囱传奇”搬到了电影中,为此他把40米高的烟囱粉刷一新。
拍摄时正是冬天,剧组化冰扫雪,给演员喷水,模仿夏日的大汗淋漓。
夏天是假的,时代是假的,可阳光是真的,所有人因此深信不疑。
1993年,英达来剧组探班,在灯市东口遇到个傻子。
傻子是他们的老熟人,小时候只要冲他喊“古伦木”,他就会回“欧巴”——样板戏中的革命暗号。
多年之后,意外相逢,傻子已发鬓苍然,英达兴奋地高喊:“古伦木。”傻子看他一眼,说:“傻×。”
英达把这段告诉了姜文,姜文用它给《阳光灿烂的日子》收了尾。
大院里的青年终成衣冠楚楚的中年,他们有人落寞,有人暴富,驱车奔驰于北京二环,却再也找不到青春恣意的影子。
电影结尾处,姜文打开大奔的天窗,呼唤路边的傻子。傻子满脸不屑,骑着木棍,与他分道扬镳。
整场明亮的幻梦,以此黑白画面收尾。姜文说,他演不好九十年代,一拍到九十年代,拍哪儿哪儿不对,感觉都不好。
今年夏天,许知远采访姜文前,特意去了趟内务部街11号。
胡同很寻常,没有贵气,没有落寞,屋舍和院落都是时光过后该有的样子。
姜文念念不忘的故事,模糊得已看不清轮廓。
很多年前,那首时代交响曲的尾声是大提琴独奏,于最激越痴狂处,戛然而止。
姜文哼了几声余韵,余韵早已消散在岁月深处。
二
1993年下半年,投资人文隽跑路,《阳光灿烂的日子》剧组弹尽粮绝,四处赊账。有些景点的负责人自此留下阴影,再不接待剧组。
于是,姜文自掏腰包支撑开支。王朔在饭局上遇到他,大家问何时拍完,有演员戏说片名要改叫《大约在冬季》。姜文差点急了。
后来,剧组的钱都用来给文隽发电报了。香港遥遥传回消息,文隽正在拍三级片挣钱。
几次阴差阳错后,1994年9月,《阳光灿烂的日子》被送至电影局审片。
姜文在院中低头转圈,手里提着把斧子。
1995年,这部成本约100万美元的电影获得了5000万人民币的票房,《时代周刊》称其为“一九九五年全世界十大最佳电影之首”。
出道即登巅峰的姜文,找到了新出口。既然不喜欢这个时代的规则,那就自创世界,自己设立规则。
他的世界,就是电影。
在他的世界中,每一个细节都要追求完美。
《阳光灿烂的日子》开头几分钟是机场送别,素材拍了三个多小时,宁静床头的一张照片,拍了23040张。
《鬼子来了》中的屋顶是从山西专程运来的,而且,为拍出砍头特效,剧组专门从美国进口了几台能滚动拍摄的特殊摄影机。
《太阳照常升起》中有几百只飞禽走兽,其毛色、质感都被姜文改过。剧中的藏式房屋、鹅卵石和红土,都是从千里之外用卡车和铁甲船运至外景地的。
《让子弹飞》里有场三人的“鸿门宴”,为拍出三足鼎立的霸气,剧组专门搭建了环形轨道,三台运动摄像机交替转动拍摄。影片共用了55万尺胶卷,这一场戏就耗掉五分之一。
《一步之遥》里的火车戏,要求布景搭得既要不像火车,又要比火车还火车。火车上要有金色沙滩,试来试去,最后拉来几卡车玉米磨碎,才达到姜文所要的温暖。
这些虚构的世界,或阴郁或空旷或浪漫或诡诈,但其天空之上,都挂着同一轮太阳,那太阳就是姜文。
批评者说,姜文的电影粗野混乱,纵欲又空虚,每一帧都流露着智力上的傲慢。
而铁粉说,姜文的每一个故事都真诚、高亢,理想主义总要溢出银幕。
电影是姜文的理想国,但理想国的运行,最终还要屈从于现实规则。
2005年,姜文拍《太阳照常升起》。这是他沉寂七年后的试水之作。
姜文说,这是一次火力侦察,但可能火药用猛了一点。
王朔给他拉来了太合影视的王伟,中影掌门韩三平给他拉来了英皇的杨受成,拍摄一再延期,钱越花越多,最终电影票房为1800多万,只收回成本的三分之一。
这是一部没有起承转合的非线性叙事片,如同无人驾驭的豪华马车。观众说看不懂,姜文只能回应:“看不懂就多看两遍。”
看懂的人如痴似狂,看不懂的人恼羞成怒,有关姜文的评价从此两极分化。
姜文爱听表扬,但更在乎批评,尤其在乎参观者居然在他精心构建的世界里迷路,甚至找不到入口。
2007年,他和伙伴成立了不亦乐乎影视公司。要理想,也要票房,他要站着挣钱。
苍茫的天涯间,马拉着列车。懒得动脑的观众,看到了火锅,听到了歌;看懂的观众说,这是不是指马列主义进入中国?
大家各得其所。
2011年,《让子弹飞》上映11天,票房破4亿,当时能达到这一成绩的只有《阿凡达》。
电影的最终票房为7.24亿,挣了钱,而且姜文站着。
为了拍《让子弹飞》,姜文给周润发和葛优各写了一封信。
给发哥的信中,姜文忽悠道:“发哥之角,既有曹孟德之雄,又具周公瑾之英,且常自诩诸葛孔明。发哥出手,定收放自如,出神入化,谁敢做他人之想?!”
给葛优的信,则是另一种风情:“吾兄片中虽无艳星共枕,但有愚弟陪床,耳鬓厮磨,却非断臂,不亦骚乎?”
两封信一经披露,公众哗然,浓眉大眼的姜文居然如此会说话。
其实,姜文很不好说话。他顶撞过老友,怼哭过娱乐记者,在采访现场举过灭火器,还有女编辑被他说得哭丢了隐形眼镜。
记者经常被他绕得云山雾罩,被他反问得瞠目结舌,《南都娱乐周刊》为此还专门写了篇文章,就叫《如何正确地采访姜文》。
他因此被冠上桀骜和叛逆之名。
然而姜文说,他从不叛逆,只是在电影之外,不知如何和世俗相处。更多时刻,他是扮演一个名叫姜文的人。
他看球分不清主队,挣钱不知如何报税,聊天常常要计较真理,若话题离他太远,只能沉默以对。
2018年春天,他的老母亲过世,可直至最后,他也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让妈妈更开心。
时代飙得太快,他就自建世界躲避;资本运作复杂,他就进化,站着挣钱。他对生活从无恶意,可复杂多变的人际,他学不会,也不屑学。
他一直在人间行走。他不愿低头,他就成了寡人;别人不懂他,他就成了异类。
姜文高高在下。
三
多年过后,夏雨已经老得不像夏雨,姜文依旧年轻如姜文。
他讨厌起床,被闹铃吵醒时总是好大脾气:“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他妈醒了?”
夏天受访时,许知远问姜文:“时间的长度对你来说怎么那么重要呢?”
姜文断然否认。他说,他感受不到时间,有时候昨天、前天和前尘往事通通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又能精准地指出,受访地楼下卖德国肘子的饭馆已有三十年历史了。
他用手掌摩挲下巴,发出沙沙的声音。
这一刻,我们才意识到,姜文老了。
从32岁的姜文到55岁的姜文,取时光的中点对折,两个姜文依旧能完美重叠,但55岁的姜文终究多了岁月的线条。
姜文说:“岁数到了,就是荷尔蒙让怎么着,就怎么着。”
窗外的世界同样遵从荷尔蒙的指挥。当一个时代收敛,击鼓者就成了异类。
崔健喊不动了,王朔懒得写了。冯小刚对往事的留恋,不过是脖子上的一抹雪白,在冰湖上掐一架就是他的终极梦想。
冯小刚教育姜文:“你这人最大的敌人就是溢出来的聪明。”
其实,冯小刚才聪明。他先拍《1942》,再拍《私人订制》补偿,听着挺有情怀,但仔细一想,还不是商业交换。
这种事,姜文做不来。
他只愿用自己的方式,在时光中沉下船锚。他不变,他系着的那个时代就永未远行。
2007年,姜文的《太阳照常升起》在威尼斯电影节不敌李安的《色·戒》。
评选公布后,姜文填了一阕《念奴娇》。
云飞风起,莫非是,五柳捎来消息?一代人来,一代去,太阳照常升起。浪子佳人,帝王将相,去得全无迹。青山妩媚,只残留几台剧。
而今我辈狂歌,不要装乖,不要吹牛×。敢驾闲云,捉野鹤,携武陵人吹笛。我恋春光,春光诱我,诱我尝仙色。风流如是,管他今夕何夕。
11年后,姜文说,他老了要做三件事:写三个版本离奇搞怪的自传,在不识谱的情况下作首曲,最后画点眼前能看见的东西。
子弹爱飞不飞,阳光一步之遥。
886,我们的青春已下线
“偌峩褵佉,銗會兂期。”
一
2014年,腾讯到新浪网开了微博,数万围观网友迫不及待地问了一个积郁多年的八卦。
“马化腾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这可能是中国互联网上历史最悠久的迷案。
此前十几年中,在QQ上,小马哥几乎天天过生日,而且一过生日就送靓号、赠会员、奖电脑、抽跑车,一代代骗子乐此不疲,最后固化为QQ风俗。
2005年,骗子们的奖品逼真且有诱惑力。传闻,只要转发生日祝福,你的头像旁边就会多一个太阳。
那时,一个太阳意味着你要挂机1520个小时,用时63.3天,耗电507度,可即便如此,在大学机房、破旧网吧,以及深夜的办公室内,太阳的生产依旧夜以继日。
从星到月,从月到日,当太阳升起时,所有的焦躁和乏味,都会释怀。
在那个颜值尚未当道、红包尚未开路的年代,太阳代表着身份,太阳意味着资深,太阳闪耀着第一代网民的矜持和自傲。
那时,人们也好奇过太阳的上限,但想想也知,定需漫长的时间。人们以为岁月悠长无期,终有一天头像旁边会拖满星辰。
然而,岁月是会折叠的。十三年光阴,如一阵急风冷雨,多少大事件倏忽发生,又匆匆淡去,了无痕迹。
2018年的春寒拖得极为漫长,在那个温度诡异的3月末尾,腾讯低调宣布,QQ号可以注销,一切都可抹去。
可是,一切又怎能抹去?我们抹不掉记忆中那个牢固的QQ号码,更抹不掉那些天真又纯粹的日子。
163拨号时那段沙哑的声音,像一声来自神秘世界的喘息;网吧深夜的幽暗灯光,像在进行通灵的仪式。
最简单的聊天,也会有动人的味道。
2001年,在校生马伯庸写出了小说《她死在QQ上》。多年后,这成为豆瓣上“马亲王”的黑历史。有人挖苦说,文字青涩,脑洞不着边际,远不如今日老到。
但马伯庸说,他在纪念那个很容易满足、没有任何藏着掖着的年代。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走红了,多少女孩愿叫轻舞飞扬;《大话西游》流行了,多少男生自称至尊宝。
他们简单、热情,他们懵懂无知,他们在铅灰色的简陋对话框里打出的开场白,往往都是“你是GG还是MM?”。
面对朋友的离线自动回复,有人对着一个“嗯”字聊了半小时。
在那个没有美图秀秀的时代,为给尚未谋面的恋人寄出一张靓眼的个人照,有人宁愿等上四个月,等着能穿裙子的夏天到来。
有女诗人被失恋少年纠缠,只得谎称自己72岁,但对方认真地回答:“我可以等二十八年,等你到一百岁。”
那时候,一个家里有网、能帮全班同学申请QQ号的女生,会成为所有人的女神。
少年们拿着记录着账号密码的纸条,抄下全班同学的QQ号,打算一个一个地添加,边写边幻想着登录界面的样子。
有人破天荒地逃了课,如朝圣般去网吧注册QQ,一下午却只想出了个网名。
下线的时候,他们没有表情包可发,但会用力且认真地打下:“走啦,886。”
那些嘀嘀声和咳嗽声,贯穿了许多许多人的青春。
谁在我青春中轻咳一声,又悄然而去。
二
腾讯推出“挂太阳”升等级的那年夏天,深圳正值用电荒,政府关闭了所有的灯光工程,并规定企事业单位的空调不能调到26℃以下。
腾讯的挂机活动显得不合时宜,很快便改为靠活跃天数升级太阳。
阳光灿烂的日子很快结束,两年后,腾讯推出各类钻石会员,一切与现实接轨。
各色钻石足以让没见过世面的网民们癫狂。QQ秀上有人盛装华服,有人从此只穿内裤,寂寞游荡。
那些在QQ秀商城里流连忘返的女孩们,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剁手”行为。
有小女孩为冲红钻打破了多年的小猪存钱罐,“现在想想,当时的红钻衣服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一身金光闪闪,活脱脱一个乡村非主流啊”。
还有人冲了黄钻后跑到网吧,不玩游戏也不看视频,只为装扮空间。
原宿风、阿宝色、520香烟、暗黑系的绷带和血迹,顺手再来一道伤口,再牛×的肖邦,也弹不出老子的寂寞。
郭敬明的小说被拆成了无数句话,在QQ签名中连载。
有多少无缘无故的眼泪45度划过,有多少不知原因的悲伤逆流成河。
有人一夜踩了心仪的女生九十多次,只为那句说不出口的表白。
有人直到中年后,才知道当初有女孩为他单独建了空间。
还有人想起那些长夜,自己绞尽脑汁敲下文字,又费劲心思删除痕迹,假装自己从未来过。
他们宁愿把最初的心动,用其他星球的语言来表达,“挖巳俓注癔ㄚòひ詪9孓”“涐嗳伱”。
掩饰的背后,是一代人的懵懂和寂寞。
2008年,饶雪漫出版《QQ兄妹》。在书中,一个离异重组家庭里的两个孩子,通过QQ聊天理解了对方。
那代独生子女的孤独,在空旷的网络世界里,慢慢被放大。
那年春节,身患抑郁症的沉珂没能等来恋人的回复,这位非主流的鼻祖在酒店割腕,于死亡线上徘徊后被拉回,就此绝迹网络。
不明实情的粉丝们,在QQ上流泪、传递蜡烛,随即也开始了一场告别。
那是许多人青春岁月中的最后一个告别。
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还不懂得人和人的缘分其实细若游丝。
在毕业季到来的时候,他们虔诚地互递同学册:“加个QQ,常联系。”
他们相信,QQ在,联系就不会断。即便账号丢失重新注册,也能从QQ空间一个一个地加回好友。
“我们怎么会散了呢?”
三
有些东西,真的会丢。
不知不觉中,曾经的好友空间锁上了,例外的几个,最新留言也定格在几年前。
通信录里许多头像长久灰暗了。最后仍在跳跃的群,发言的大多在推销。
他们不再炒作小马哥的生日,而是直截了当地喊:“低息贷款了解一下。”
无人打理的QQ农场,农田已可升级为蓝晶土地,奢华到能种出一座座体育馆。
牧场里的动物,已会骑车和玩滑轮。但当年那些乐此不疲的偷菜人,已经很多年没来过了。
百度杀马特吧里,发帖留下QQ号的新人们,再没能找到组织。
老一辈的杀马特,已经剪掉了斑斓长发,脱下铆钉裤,成为格子间里的上班族或奔跑的快递员。
曾经在《劲舞团》里喊一打陌生人“老公”的女孩,有的已成为精通育儿常识的宝妈,有的已远赴海外,QQ资料里是一串英文或一片空白。
那些曾写下火星文的忧伤少年,已是各家公司里的中年人。
为了防止公司新人窥视自己的中二岁月,他们把QQ空间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他们偶尔也会去自己的空间里偷看一下,“和过去的自己不期而遇后,我只想上去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你TM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
但没人舍得删掉一个字。
“删了,就怕忘了。”
2010年,十多位南京用户来到腾讯办事处,讨要被盗后遭封禁的靓号。他们愤怒地拉起横幅:“腾讯,还我QQ号!”
旁人诧异:“为了一个聊天号码,至于吗?”
至于。那不是号码,而是被QQ烙印过的时光。
2018年元旦时,朋友圈掀起晒18岁照片的热潮。第一批“00后”也要18岁了。
那些被QQ烙印过的时光,再次被打捞而起,大家互嘲:“像葬爱家族在朋友圈开年会。”
QQ依旧很热闹,年轻一代正按照他们的规则建设王国。只是有些痕迹,已被深埋光阴之下。
2014年2月,知乎上有人发问:“QQ和QQ空间会消失吗?如果有一天真的消失了,我们留在里面的记忆怎么办?”
有人答道:“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你就已经不在乎那些记忆了。”
2015年,沉珂在微博发文,自证身份。当晚,她的粉丝量从30多万涨到150多万。
七年间,她结婚生子,在老家打理房产。她原本想重写记录自己青春期的小说。
然而,29岁的她,打开QQ,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忧伤。
在得知腾讯可以注销QQ的深夜,我打开许久未登的QQ,注视着那些灰暗的头像,回忆与之相关的过往。
那些从陌生开始的缘分,终归要回归陌生。
朋友的签名,停留在许多许多年前,小四的句子:
“那些曾经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过程里,被我们遗忘了。”
药神的神药
▶离真实越远,离噩梦就越近。
一
2006年盛夏,新人导演宁浩带来《疯狂的石头》,一个有关时代的黑色笑话。
潮水般的笑声在影院内起伏,以至人们常忽略影片的真实底色。
电影其实讲了老厂转型、拆迁贿赂、工人下岗等问题。有人在高楼饮宴,有人在泥泞中求存。
在电影结尾,黄渤忘情地奔跑在公路上,面包店老板骑着摩托,边追打边调侃:“跑啊,你还跑得过摩托车吗?”
人们在哄笑声中起身离场,影院外的夏天明亮、灼热。
没人料到,那个电影的结尾,就是接下来十二年的故事走向:不同阶层,奔跑在同一条时代公路上,距离越拉越大。
公路两侧,繁华楼宇如海市蜃楼般浮现,遮挡住我们投向真实世界的视线。
2018年,宁浩监制的《我不是药神》上映,豆瓣评分高达9分,这是十年来国产电影的最高分。
全国许多影院内,电影结束时,掌声自发响起。掌声致敬的是一部精彩的电影,更是电影敢于传递的真实。
《我不是药神》讲了一个小人物成长为平民英雄的故事,也展示了繁华城市中,一个个被重病击碎的人生。
无论是白领、神父还是舞蹈演员,重病之下,都跌入了大都市的背面。
那里是霓虹灯照不到的角落,你的尊严、矜持,你的骄傲、过往,都被碾轧成尘,最后只剩下关乎生死的粗野喘息。
没人敢保证自己永不跌落。电影中,患病的奶奶声音颤抖地问警察:“谁家还没个病人,你能保证一辈子不得病吗?”
光鲜亮丽的生活被撕破了,浮华诱人的音乐停歇了,写字楼中密集如雨的键盘声倏忽中止,我们总想要命运的馈赠,也总忘记命运的残酷。
在某种意义上,《我不是药神》戳破了一个壳,告诉我们,没有绝对安全的人生。
二
中国的新中产阶层,一直生活在浮冰上。
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游过命运的暗流,登上浮冰,开启都市生活。他们不再为生存烦恼,有了更精致的追求。
他们爱艺术,爱旅游,爱奢侈品,脚下的坚实,时常让他们产生错觉,以为生活牢固不可颠覆。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不愿买商业保险,没有储备风险资金,对意外变故也没有应对计划。直到龟裂声传来,他们才恍然记起自己身在浮冰之上。
其实,浮冰上的生活并不安全。
当资产的增速追不上物价的飞涨时,浮冰将随时碎裂。
7月6日,一艘从西雅图开往大连的货船,成为众多中产社群的热议主角。
那天下午,它拉着上万吨美国大豆在黄海上全速狂奔,希望在贸易战打响前进港。
狂奔的货船,在海面上留下一道不祥的阴影。大豆价格上涨,将引发饲料价格上涨,从而全面影响鸡鸭鱼肉蛋的价格。
一颗豆子,就能摇晃你的生活。
从个体角度看,这个时代再无终身制职业,快速迭代的科技,让未来变得更不可知。
2008年,北京的诺基亚员工拥有免费班车、心理医生和健身教练,因为福利好晋升慢,许多人在上班时开起了淘宝店。
2014年,微软宣布诺基亚大裁员计划,大批技术人员失业,他们所会的技术已落后于时代。
当精致的生活全部依赖于工作薪酬时,一旦职场发生突变,生活也将随之被摧毁。
你看见浮冰边界时,沉没已在顷刻之间。
这就是浮冰上的中产,向上的通道是教育,机会已越来越少;向下的陷阱是疾病,时刻都可能发生。
中国的新中产大多是“70后”和“80后”,他们正处于人生中段,养老育儿的重担时刻在肩,每一位家人的重病,都将引发连锁效应。
还记得2018年春节时流传的那篇《流感下的北京中年》吗?
一股寒冷的穿堂风,带来诡异的病毒,感染一位硬朗的老人,从而让一个中产家庭深陷痛苦和慌乱。
在突兀的生死面前,所有我们以为的精致和秩序,都毫无意义。
浮冰已倾。
三
浮冰倾覆前,总会有警示,我们却常常忽略。
窦文涛说,他以前只想过自己的生活,看书,饮茶,偶尔看看电影也多是轻松故事。
在《锵锵三人行》中,他们会聊起癌症和重病,但总觉得那是别人的事。
直到几年前,他母亲突然住进重症病房,一天费用过万元,而且不知要住多少天,他才陡然慌乱,想尽一切办法挣钱,“人的不安在那时候才会被放大”。
名人尚且如此。对于普通人而言,命运的下滑、转折,往往带着难以承受的重压。
北京有位尿毒症患者,曾在京郊自己攒机器透析;河北7岁的白血病女孩,和爸妈说了六声谢谢后,自己拔氧气罩自杀;广州一家医院,五年内因患癌症不愿拖累家人而跳楼的病人总计20人……
在《我不是药神》中,病人吕受益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女后,选择告别这个残酷的人间。
那一眼告别中,带着温暖的光,带着可以锤击心灵的沉重。
这正是《我不是药神》的可贵之处,它不仅倾诉了一个精彩的故事,更构建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将这世间的原味,传递给观众。
在韩国,电影《熔炉》播出后,全国舆论沸腾,政府重查旧案,修改和通过了一系列保障未成年人权益的法案,其中甚至包含一部《熔炉法》。
韩剧《未生》播出后,韩国专门推行了政府决策,改善临时工待遇。
或许,《我不是药神》是一个宝贵的开始。
十二年间,在浮冰之上,我们已看到太多浮华光影,听过太多虚幻神话,感谢《我不是药神》,终于掀开了这纸醉金迷世界的一角。
在点映式上,导演文牧野说:“当你善待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就会善待你。”
而善待这个时代的前提,是知道这个时代的真相。
《我不是药神》最初的名字是《印度药神》,后来改成《中国药神》,最后才改成今天的《我不是药神》。
这个名字恰如其味。
这世界没有药神。
真相才是这个时代的神药。
请回答人间最后一题
▶黑夜中,我们从十米跳台上纵身跳下,虽然台下没水,但风很畅快。
一
几年前,琼瑶和丈夫平鑫涛看了部美剧,是一部丧尸片,台湾翻译为《阴尸路》。
90岁的平鑫涛失智住院后,琼瑶夜生一梦,梦见在台北最热闹的忠孝东路上,满街都是踉跄奔走的老人,每个人的鼻子上都挂着一根鼻胃管。
她惊醒,一身冷汗,顿觉爱人已生不如死,提议不要给平鑫涛插鼻胃管。
继子继女们怫然大怒:吾父只是失智,尚未病危,怎么就拔管了?针对琼瑶的冷言驳斥中夹杂着陈年情债,终演化成八卦风波。
琼瑶以琼瑶的方式,给故事收尾。她发千字长文,如泣如诉,满屏的感叹号。她宣布将远走海外,永别网络,后会无期。
79岁的琼瑶,依旧如少女般负气走天涯,毕竟远方或许还有胭脂、金锁和桃花,但现实中仅剩下只会呼吸的爱人和锁在躯壳中混浊的灵魂。
在死亡面前,琼瑶终究选择了逃避,她无法面对人生最真实的结局。
琼瑶发文前不久,金庸刚过93岁生日。老爷子一生办报论政,著书治学,是公认的大智慧者,人生的最后谜题只剩参悟死亡。
1976年10月,金庸的大儿子査传侠在美国自杀,时年不满20岁。金庸去美国,捧着儿子的骨灰回香港安葬。
金庸伤痛欲绝,一度想跟着自杀,“当时我有一个强烈的疑问,(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忽然厌弃了生命?我想到阴世去和传侠会面,要他向我解释这个疑问”。
他在报馆中写社评,边写边流泪。时光流转,伤口如新。
五个月后,他在《倚天屠龙记》的后记中写道:“张三丰见到张翠山自刎时的悲痛,谢逊听到张无忌死讯时的伤心,书中写得太肤浅了,真实人生中不是这样的。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明白。”
一句淡淡的“那时候我还不明白”包含了多少至痛。
后来,金庸将《明报》卖给了于品海,有人说那是因为于品海长得像查传侠。
记者问及此事,金庸回答:“理性上我没这样想。但他跟我大儿子同年,都属猴,相貌也的确有点像,潜意识上不知不觉有亲近的感觉,可能有。”
对长子的思念和对死亡的困惑在金庸余生中如影随形,最终,他看到了《格林童话》里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妈妈死了儿子,她非常伤心,从早哭到晚。她去问神父,为什么她的儿子会死,他能否让儿子复活。
神父说:“可以,你拿一只碗,一家一家去乞米。如果有一家没死过人,就让他们给你一粒米,你乞够十粒米,你的儿子就会复活。”
那个女人很开心,就上路了。但一路乞讨下来,竟发现没有一家没死过人,到最后,一粒米都没乞到。她觉悟,原来亲人过世是任何一家都避免不了的啊。于是,她开始感到安慰。
金庸自言他从此学会了接受,并信奉佛教,可他依旧想不通,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二
中国人自古讳言死亡,更缺少生死教育。在死亡面前,我们总是狂傲自大或卑微失措。
秦始皇望着海雾中船队的残影;李隆基望着林中飘摇的白绫;苏东坡在密州望着天上的孤月,十年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死亡无法抗拒,死亡不期而至,死亡即诀别。
可我们很少思考如何面对这诀别,一不小心就成了结。
马英九有个保镖,名叫郑小龙,高大帅气,少言寡语。
郑小龙功夫高强,曾四夺警界柔道金牌,他曾经有很长时间都不愿看武侠小说,他的身份证上写着“父不详”。
他是非婚生子,生父名叫古龙,是大侠、酒鬼兼浪子。
自6岁分别后,再与古龙产生交集时,郑小龙已19岁。那是古龙的葬礼,父子阴阳两隔。
他曾长久不能释怀,为何直到临终古龙也未召他相见?
其实,他的父亲也同样纠结。古龙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怎么我的女朋友都没来看我呢?”
古龙辞世后,他最好的朋友倪匡伤痛欲绝,执笔了古龙的讣告,并将其自评为平生最好的文章。
其中写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今摆脱了一切羁绊,自此人欠欠人,一了百了,再无拘束。”
然而,一了百了谈何容易,仓促作别,总会留下永久的暗伤。
也有人不愿慌张等待死亡。2017年年初,83岁的李敖对媒体自曝患有脑瘤,最多只剩三年活命。
媒体蜂拥而至,助理哭笑不得,解释说其脑瘤是良性的,所谓三年寿命都是李敖自己瞎猜的。
然而,一辈子特立独行的李敖显然已决定用自己的方式从容迎接死亡。
他准备在“最后三年”中继续完成《李敖大全集》,一年写一本。
“84岁如果还活着,就继续写,85岁时写85本,86岁时就写86本,不是说着玩。”
在他位于阳明山的寓所内,书房里只有古老书籍和美女裸照,老友只余窗外的蜘蛛,但李敖并不觉恐怖和孤独,他用自己的方式持续给世界留下刻痕。
十余年前,他来大陆演讲。在最后一站复旦,几个辛辣段子讲毕,台下笑声四起。
那时,他已多显老态,但生死面前依旧顾盼自雄,念了句陆游的诗:尊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我狂。
三
互联网上残存了一段古老的视频,是王朔少见地接受腾讯采访的视频。
视频的台标还是消瘦的企鹅,受访时间大约是十多年前。
王朔在视频中不客气地打断主持人提问:“你千万把我当成一人行吗?”
他说:“像我这样的年龄,每年都会有亲友去世,每个人去世对我都是一个打击,二十多岁时我所有朋友都在结婚生孩子,三四十岁时都在离婚,现在每年都要死几个,再往后只会越死越多,一代人终要前后脚死。”
他提及与金庸骂战后有人讽他“尔曹身与名俱灭”。
视频中王朔一脸坏笑:“光我‘俱灭’吗?大家谁也留不下。”
他已能平常看待死亡。在他的作品中,死亡依旧伤感,但已并不严肃。
在小说《过把瘾就死》的开头,主人公和朋友半夜溜进公园的游泳池,在漆黑中玩高台跳水,然而,泳池中并没有水。
高处的风像鞭子一样唰的一下将我的皮肤抽得紧绷绷的,干燥光滑。吴林栋从我眼前像巨大的黑色蝙蝠张翅掠过。接着我登上十米平台,风像决了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
与此同时,我听到黑黢黢深渊般的池底传来一声沉闷的钝响,那是肉体拍摔在坚硬水泥地面的响声。
死亡就这样猝不及防,充满黑色荒诞。人生就如从高台跳向没有水的泳池,结局都一样,关键是有没有跳得过瘾。
生要能尽欢,死才能无憾。
王朔的红颜知己徐静蕾在2013年冷冻保存了九颗卵子。
我觉得她比王朔还聪明。她或许没参透死,但一定已想明白了生。
人生尽欢,然后再在合适时间决定是否传承生命印记。
也许,这才是面对死亡的最佳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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