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得很慢,青石小径上,有着湿滑的苔癣未除,在这雨夜里更加危险,而他却似乎毫无知觉。
鼻端传来一阵熟悉的气味,是母后佛堂里的香,然而面前这小巧而精致的建筑却并不是母后的佛堂,坐在门里的那个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但他的心里,仍然忍不住涌起一阵难言的酸涩与悸动。
那就是生下他的人。
他盼了六年,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就盼望见到的人。
而她,自生下他那一刻起,就深居在这侯府深处。
他一步步走上了那屋宇前的几级小阶,终于,在檐下站定。
那坐着的人显然知道他来了,她似乎也在忍耐着什么,虽垂首于巨大的安静的佛像前,但双肩却难掩颤抖。
他始终未开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面上看不出悲喜,亦无须出声。
从缓歌告诉他这个事实,他的亲生母亲竟然是苍山侯的姐姐孟瑶光,他就要求见她,但她始终不肯。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见他,就像他不明白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孽缘。
“你来了?”她到底还是开了口,声音清丽,不似年老的妇人,虽难掩激动微颤,但身子仍未正转。
花叶姜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却突然问道:“你不想看看我长成什么样子了?”
他的声音竟然是平稳的,有着介于少年与成熟男人之间的低沉磁性,却没有他最害怕流露的焦灼与悸动,又或许是她感觉不到那些?
孟瑶光的心狠狠一揪,那明明是她想要的,但依然会如此难受。
“我们,就这样说话吧。”她把头垂得更低,努力按捺住起伏的心绪,向着那高大的佛像金身祈求着帮助自己度过这分秒间的煎熬:“我曾要缓歌告诉你,我与你父皇有过约定,你登基为皇以后,我才可与你相见。”
“还是这样啊……”花叶姜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他的全身已经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低垂的指尖击打在木廊的地板上,很快在他的周身就积了一小片水渍。
他其实很冷,非常非常冷,但他不愿意跨进那屋中,即使那里面有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自尊也不允许他迈入。
相隔了二十年的母子,近在咫尺,她却不愿意见他。
登基为皇,这是她给他的条件。
“我能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成为一个皇帝吗?”他的声音,到底还是有了一丝压抑的颤动。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为此经受了多少的苦痛与绝望。
“二十年前,你父皇带重兵攻打苍山……一时间,苍山边境血流成河。”孟瑶光的眼前,似乎浮现出多年前的一幕幕,她单薄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而声音愈加缓慢,却要令他听清楚每一个字:“而帝京、苍山若要结束多年来的战祸,唯有出现一个真正英明伟大的皇帝,令天下子民臣服,令百姓远离疾苦,安居乐业……”
“所以——”花叶姜冷冷地笑了,“那个人必须是我?”
“缓歌怎样对你说?”孟瑶光问。
花叶姜的眼已经微微垂下,他说:“你放心,他只对我说了一段偶遇的爱情……二十年前,父皇攻打苍山,大胜后却遭遇山洪,被在庙里修行的美丽女子所救,两人倾心相爱……他却在缠绵之后才知道,这女子是苍山的公主,因体弱自幼修行在山中,而他则是要灭她国家的恶人。为了得到爱人的原谅,他退兵千里,发誓不再犯,但那女子却始终不肯原谅他对她的子民犯下的罪恶,况且她还有了身孕,他更不敢逼她。一年后她将他们的孩子送回帝京,给他一个约定,称只要孩子长大,登基为皇,她便原谅他。那孩子就是我……是这样吗?”
“……是。”孟瑶光低声应道。
“不是这样吧。”花叶姜又笑了,这一次,他的笑却是悲凉的,“根本不是这样。这两个人,都无比自私,他们既希望得到对方的心,却又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国,多年来,他们围着这个孩子的存在,使尽种种手段,不断地逼他,试练他,让他变得强大却希望只为自己所用,希望他能够成为自己要挟对方的砝码……即使这次,你明知我带兵十万,兵临城下,你也仍然赌我不会出兵,为了确认这一点,你提前答应见我……其实你选择我也好,你赌我也好,种种缘由都是借口,唯一的理由就是,早在十四岁那年,你就让缓歌告诉了我,我的身体里流着一半苍山的血!”
最后一句,他低吼出来,如一阵惊雷,隆隆地炸过孟瑶光的耳畔。
是的,这从来都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它是一个酝酿了二十年的阴谋,让那个一统天下的皇帝,流着一半苍山的血——这样,苍山才能甘心臣服,她才有面目去见百年后的苍山祖先。
所以,花叶姜,他必须成为皇帝,否则,隐忍了二十年的孟青峰将挥兵而上,誓与帝京玉石俱焚!
她面对青灯古佛二十年,想参透自己的内心到底是黑暗的还是善良的,但她最终没有答案。
她的眼泪冰冷地滑落下来,她没有言语再留给身后那个或许比她更悲伤的孩子。
是她,给了他不可逆转的宿命。
花叶姜知道自己再也得不到回答,他的心,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缓缓地,缓缓地沉入了深黑的海底,寂然无声。
他终于忍住了上前的冲动,毅然转身,一步步消失在雨中。
在他走后很久很久,孟瑶光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她如同一个木偶般,将自己笼罩在灰色布衣下的纤弱身体转向那个人消失的方向。
转身的时候,她头上的灰色帽子跌在地上,一头如雪般银白的长发顺势流泻在肩,而她的脸,却比她的发更白。
虽然时过二十年,但那曾经令帝京皇帝一见钟情的倾城容颜,仍然未减分毫,除了那头银发,岁月似乎未在她的脸上打上任何烙印。
送走那襁褓中的婴儿的那一夜,她一夜白头。
二十年前,她的心夜夜在刀尖起舞,听着那孩子的种种艰辛,他每一次在生死线上挣扎,她都觉得自己在地狱走了一遭。
但,那是她选的路,她回不了头。
唯有他成为刀枪不入的新皇,才能了结苍山与帝京这亘古难休的恩怨。
然而内心深处,她是否也有着心魔,其实是想与那年侵犯她家园却又夺走了她的心的男子,此生一较高下?
她心痛难忍,跌坐在地。
身边的金身佛像,只安静地看着这世间的一切。
它不言不语。
就在杜疏香的眼角滑落了那一颗冰凉的眼泪后,穆缓歌突然停止了他的动作。
他那张美得有些魅惑的脸近在咫尺,一双眼睛却澄澈透亮,盯着杜疏香的眼泪。
片刻,他轻轻笑了起来,随着他的笑声,杜疏香感觉身上一轻,那覆在她身上的人已经飘然坐在了床边,衣着整齐地望着她。
她心里也一轻,眼泪却更快地涌了出来,她慌张地坐起来,却又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穆缓歌轻轻地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凌乱的头发,他的指尖恰好触到她刚才眼泪滑落的潮湿,不由得微微一颤。
“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叶姜要把你嫁给我。”他此刻的声音,就像是一个邻家哥哥般温和,令她戒备顿松。
她抬起眼看着他。
是的,她多么想知道叶姜的想法,虽然她信他,但终究不懂他。
穆缓歌似乎很了然地对上她的目光:“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其实他把你嫁给我只是掩人耳目,他希望借这次掌握兵权的机会,逼皇帝将帝位传给花叶禅,然后自己和你远走高飞。反正世间都知道苍山侯世子是个病痨,回头随便编个理由就能让世子妃也香消玉殒……这就是他的计划。”
杜疏香有些无法相信地摇了摇头。
穆缓歌的声音放得更柔:“我亲口答应了他,在他成功之前,好好儿保护你。”
想起刚才的一幕,杜疏香不禁缩了缩身子,眼里的怀疑之色更重。
刚才,穆缓歌分明是想侵犯她,行夫妻之实,不是吗?
穆缓歌有些无奈地笑了:“你一定在想,叶姜为什么会相信我?因为,花叶姜是个傻瓜,他一面说着不再相信任何人,却一面继续相信着你,相信着我……这是他成为皇帝唯一的弱点,他的父皇和我爹都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不断地给他制造让他心冷的机会,比如逼他送你出嫁,比如逼他杀人。”
杜疏香的眼前,浮现出花叶姜那双忧郁的似乎看不到底的眼睛,她的声音如同耳语:“为什么一定要让叶姜成为皇帝?为什么一定要让他这么痛苦。”
“因为,他是花叶姜啊!”穆缓歌慢慢地起身走到窗边,此刻,叶姜应该已经和那个人见面了吧?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呢?他是不是又要再次遭遇心中的刀剑?
“因为叶姜的亲生母亲,其实就是我的姑母,是当年苍山的公主,所以叶姜能否成为皇帝,关系到帝京和苍山能否从此天下太平。”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语气是很少见的严肃:“所以,虽然我答应了他,但我其实并不相信,他能够成功逃脱自己的命运,因为,他终究会输给自己的善良。”
过了一夜,雨仍然未曾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似乎是苍天也不忍见到世间这牵扯不清的情缘与孽缘,干脆模糊了自己的双眼。
花叶姜疾挥马,他的白衣金冠在这如泼的大雨中仍然倔犟地闪着一丝明亮的光,令跟随着他的一众侍卫能够清楚地辨明前进的方向。
而在他的身后,大批苍山武士整装待发,由穆缓歌带领的苍山军队,跟随太子前往帝京,助太子登基,并在太子登基后交出苍山兵权。
在孟青峰和孟瑶光看来,花叶姜若能顺利登基,他们也可身退,无愧于苍山的祖先,若花叶姜失败,穆缓歌带领的苍山最精锐武士队伍则必须趁机发难,与帝京共赴死。
他们都不怕死,只怕屈辱地活着。
这是他们自小身为皇家儿女就深深植入骨中的信念。
忍了二十年,躲了二十年,不就是为了让那孟家的骨血,一统这天下江山吗?
他们只忽略了一点,就是花叶姜自己的想法。
甚至于孟青峰也没有想过自己的亲生儿子缓歌的想法。
自小,为了这个大计划,他就把缓歌的存在变成一个可笑的流言,分明是才貌过人的孩子,却被说成是病痨缠身连行走也困难的傻子,事实上那孩子终日被禁足山中,由孟青峰早年的一位世交好友传授绝世武功。
他从来没有向缓歌隐瞒过自己的计划,助那个从未谋面的兄弟登基为王,这就是缓歌自小存在被赋予的人生意义。
他眼见自己一步步成功。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缓歌头一次摘下那面具出现在众人面前,似是玩世的浅笑,却在扬手间箭一般的疾驰而去的身影,他忽然有了一丝不安。
苍山的武士们集体沉默着,虽然苍山侯突然将兵权交于世子,而世子的形貌分明与以往所闻有太大出入,他们却没有丝毫慌乱与质疑。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死士,为了苍山的荣耀与百姓随时准备牺牲。
苍山临界处,又见十万大山。
在暴雨中连续疾行,花叶姜白衣的身影愈显单薄,但他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只因他的目的地已经出现在视野中。
帝京十万大军的行军帐蓬,如一片连绵而沉默的阴影,密布在那大山的脚下,通往苍山的必经之路上。
跟在穆缓歌身后的苍山两万死士大军骤然紧张了起来,一种难以言状的激动情绪在那些训练有素的勇士中蔓延,令得策马与花叶姜并行的穆缓歌也察觉到了异样。
穆缓歌突然一弯腰,勒住自己马匹的同时,也伸手勒住了疾驰中的花叶姜的马,这一手看似简单,实则非常凶险,但他做来却如厅中饮茶般行云流水。
“怎么?”花叶姜问。
这是今天他第一次与穆缓歌对话,经过昨夜,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些微妙的不同,这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他亲手将自己所爱的女人,送入了他信任的兄弟的洞房,然而春宵苦短,他的心里是不是真的那般坦然,那般平静,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自小便被告之,我学武功,我自幼不能出现在人前,我吃的苦,我受的屈辱,都是为了一个叫花叶姜的人。”缓歌曾经这样对他说,“父亲告诉我,我的人生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帮助花叶姜登基为皇,我曾经非常痛恨这样的安排,也痛恨着那个叫花叶姜的人。但是,直到在那个很深很深的皇宫里第一次见到他,我才知道,世界上是真的存在那种叫命运的东西的,我的命运,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花叶姜,让他好好儿活着——无论是他想登基为皇,还是不想。”
他第一次听到缓歌这样说,心底涌起的巨大震动,自然无法言说。
他和缓歌的血脉里,有着相同的成分,但他相信那并不是他们互相信任互相认可的原因,他想那也是缘于那种叫命运的东西。
他信任缓歌,如同信任另一个自己。
所以,才会放心地把疏香交到他的怀里。
但是,直到昨夜,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是会妒忌,会害怕——原来他一直不相信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真的能够给予疏香最终的幸福吗?如果他不能,但是缓歌可以?
他明知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却仍然阻止不了暴雨中游走的思绪。
“等一等。”穆缓歌向他摇一摇头,声音不大,却字句清楚。
因了这一停顿,苍山大军也停止了前进,因迅速接近不明营队的紧张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
花叶姜明白了穆缓歌的意思,他微微侧身向身后的兵士交代了一句,片刻,一面鲜艳巨大的金色旗帜便高高挑起,虽在雨中,但那气势却丝毫不减,隐约的一个巨大“花”字更是帝京皇族的专用标志。
穆缓歌缓缓道:“你笃定花叶禅会如约交出帅印,随你回京?”
花叶姜道:“他是真正有抱负的人,当皇帝是他的梦想。”
穆缓歌沉吟道:“也许他不喜欢这种赠予的方式——若自己抢来,似乎更加得意。”
花叶姜沉默片刻,微笑道:“你知道我为何选择了他而不是我大皇兄花叶鸿吗?”
他不待缓歌回答,便自行揭晓:“因为他是恰好不喜欢你说的那种方式的人。”
话音刚落,就见一队兵众从帝京军队扎营处渐渐奔近,一面相同的“花”字金色大旗也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片刻之后已能看清来人的服饰,奔在最前面的人显然正是花叶姜的二皇兄花叶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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