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聪明过人,胸怀天下,自认是执掌天下的人选,然而通过这样方式得到皇位,却是他所不曾想到的。
“我怎会挟兵权逼父皇退位?我只是途中突染病疾,不得不带队回京而已……只要父皇自愿将皇位传于皇兄你,我自相信皇兄会履行对我的承诺,有生之年不动苍山一草一木,以仁治国,福泽万民。”花叶姜微笑道。
“但父皇恐怕不会……”花叶禅欲言又止。
“帝京十万兵众和苍山两万死士均在我手,父皇不得不同意我的要求,将太子之位传于你,让你即刻登基,若传出去,说到底,还是天家之耻……可是,如果太子恶疾加重,成为废人,皇上换太子,立新君,就是为万民福泽着想的圣举了吧?”
“废人?”花叶禅微微动容,未等他有所思索,忽见花叶姜快如闪电地翻手为掌,击在自己的胸口,瞬间一口鲜血喷出来,站在他身边的穆缓歌的衣上也溅上了点点触目惊心的印记。
花叶禅震惊莫名地看着穆缓歌似乎身形微微一动,以他的身手,他显然可以阻止,但他竟然未出手,最终沉默着把脸扭开。
花叶姜轻轻地咳着,但他的脸却呈现出柔和的笑意,此刻雨势渐歇,天地间仍然昏暗,混沌不清,几滴鲜血滴落在泥地上,很快模糊不清。
“缓歌,如果到时候我下不了手,你一定要帮我。”花叶姜低声说。
穆缓歌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听到花叶姜的话,他猛地转过脸来,他的眼里似乎有着某种灼人的火焰,就连花叶姜也为之怔忡。
他冷笑一声:“放心,我会如你所愿地帮你,尽断你全身经脉,让你从此成为一个连行走也不能的废人。”他的语气明明是冷的,但却在轻轻地颤抖。
花叶禅又是一惊,他道:“太子这又是为何?”
花叶姜却没有回答他,他轻轻地将嘴角边的血迹拭净,低声道:“即使是个废人,也可以安心地在河边钓鱼,晒太阳,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会一夜噩梦盼天亮吧……”
他话音未落,突然穆缓歌伸手一指,远处,帝京的方向,竟然又依稀出现了一面“花”字大旗。
太子贴身近卫已经冲上前去,却见来的人众中一黑衣老者高举着一帧黄色卷帛,远远地就尖声啸道:“圣旨到,太子何在?”
花叶禅和花叶姜均是一凛。
这时,帝京军队已经辨清了来人,是当今皇上座前大太监明德,而列队在前方的兵众也听清了他的喊话,顿时,一排排兵众如潮水般跪倒,一时间气势如虹,而苍山诸军则不明所以,仍然严阵以待地站立着,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转眼间明德的马已经到了跟前,花叶姜上前一步,惊讶地道:“明公公?”
只见皇上的座前大太监,平日里锦衣华服的老者,此刻却须发沾泥,跟着他的十来骑人也俱是狼狈不堪。
明德却翻身下马,再次拉尖嗓音啸道:“太子接旨——”
花叶姜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的胸口有些起伏,刚才吐过血使他的脸更加苍白,但他终是顺从地缓缓跪下,而花叶禅和穆缓歌也在他身后跪下。
苍山军队看到世子跪了,这才依样跪倒,一时间原野苍苍,只见俯首的人身,没有了雨,也没有了风,令得明德的声音如幽灵般在这山谷间来回穿梭,充满了诡异的感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花叶姜接传国玉玺后,即刻成为帝京新皇,着火速回京亲政。钦此。”
所有的目光都在偷偷抬眼看着那一个人,而那一个人则如远山般沉默,仿佛整个世界都离他很远。
明德轻声道:“太子,帝京有变,大皇子花叶鸿已经带人控制了皇宫,挟持了皇上,逼他退位,立自己为新皇。幸而皇上觉察到了危险,先一步让老臣带着传国玉玺和圣旨前来寻太子,皇上说见玉玺如见新君,只要太子接了这旨,则即刻成为新皇,请太子立刻起程回京救皇上……”
花叶姜仍然默默地跪着,他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明德开始宣旨的内容已经令帝京和苍山的军队都笼罩在了一种莫名的紧张情绪里,尤其是苍山军队,他们在出发前已得苍山侯命令,护送太子登基,如有生变,则誓要血染帝京!
穆缓歌的手心也微微渗出了冷汗。
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急转直下,花叶姜出京的日子里,帝京里竟然也暗潮汹涌,而花叶鸿竟然会趁机逼宫。
更意外的是,当今皇上会先一步察觉到变故,派明德将圣旨和玉玺送出宫外,帝京自建国以来的传统,新皇登基必须持传国玉玺,恐怕这棋行险着已经起了作用,花叶鸿虽然控制了皇宫,却找不到玉玺,也无法立刻自立为君。
如果花叶姜现在不接旨,恐怕帝京宫变将成为父子相残的惨剧,而这十万帝京军也将因为对太子的质疑而陷入失控状态,自己带领的苍山军队也一触即发,一切已经无法按照花叶姜的预期进行,他将成为第一个被迫在野地里登基的君王。
命运再一次显示了它神奇的力量,它带着嘲笑的声音,将花叶姜轻易推翻在浪尖潮头。
穆缓歌默默地看着花叶姜的衣角,它们纹丝不动,他的眼睛却渐渐模糊。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花叶姜的情景,那时他的武功已经极好,他躲过了深宫守卫,在暗处观察着这个他曾经痛恨的人。
那是一个有着淡淡雾气的早晨,空气很潮湿,有些阴暗的感觉。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看到了在没有人的花园里,那个被叫做太子的瘦弱少年,轻轻地将衣袖上沾着的一只小虫拈了下来,再慢慢地小心地把它放到了一片桃树叶上。
他看着那小虫爬走,淡红的唇边浮起了一朵如莲花般清静柔美的微笑,那微笑安然而落寞,而他眼睛里的光彩,却如虹彩般惊心动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此刻想起那一幕。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有着一种难言的疼痛和气闷,他用力地将那湿润逼回眼中,这时,他突然看到花叶姜的身影动了动。
但是刹那间,一直跪在他身边的花叶禅突然疾伸出手,捉住了花叶姜的衣角,同时低叫了一声:“太子!”
他低声道:“太子……这是天意啊!”
花叶姜的身体滞在空气中,他已经听懂了花叶禅的意思,现在,十多万军队都听到了皇上的圣旨,花叶禅已经不可能成为新君,否则人心浮动,天下大乱并不是危言耸听。
花叶禅就此认了命,他决定甘心臣服于天意,不再奢求那本不属于他的皇帝梦。
然而花叶姜呢?
花叶姜用力地闭了闭自己的眼睛。
已经没有时间再容他犹豫。
他缓缓地伸出了双手。
“儿臣接旨。”
金色的龙袍慢慢披在身上,徐徐转过身,将墨线般的长发高高绾起,明德为他束上代表帝皇身份的金冠,花叶姜朝着苍茫大山和他的军队举起那枚晶莹剔透的传国玉玺。
瞬间,“吾皇万岁”的震天之吼震天彻地,无论是帝京的将士,还是苍山的将士,在这一刻都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誓要为新君孝忠终生!
只是,这个成为了天下至尊的男人,没有人看到他低头束发的那一刻,跌落在尘埃里那一滴冰凉的眼泪。
新皇登基三个月后。
帝京继续繁荣,民心稳定,数月前由大皇子花叶鸿发动的一场宫变,由当今皇上的及时返回而解除,据说危急时刻,当今皇上的一位异人朋友出手,从叛军手中救回了被挟持的老皇上,起到了关键作用。
而当今皇上登基后立刻回收了苍山兵权,令边境民众更加安心,而他同时大赦天下,连之前获罪的杜太傅一家也从天牢中放出,允许回归苍山安老。
新皇治国干练果断,成熟睿智,事实上在他当太子期间,就已经代老皇上处理了无数政务,并多次视察民情,解决顽症,深得民心,因此百姓甚为拥戴。
但唯一令帝京百姓稍稍不安的是,近日有宫里传出的消息,说新皇对自己的身体不甚爱惜,经常夜以继日地伏案,却不思饮食,不进汤药,才登基三月,竟有了隐隐咯血之疾。
虽是传闻,但到底令怕极变故的百姓们惶恐。
一朝皇帝一朝天,一个好皇帝是万民之福,而一个行有差池的皇帝却是苍生之祸。
新皇还如此年轻,若是他生变故,这帝京天下将如何改写呢?
是夜,御书房里,一盏盏金色灯烛点亮,将那书案上执笔的人照得白衣胜雪。
他的手边堆着如山的奏折,还有一碗凉透的汤药,黑色的药汁分毫未动,他却轻咳几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来。
花叶姜不以为意地拿起一块帕子将嘴角的血抹净,目光却未离笔下的那份奏折,然而灯烛突然一暗,几盏灯竟然同时熄灭。
他还未抬起头来,殿外守卫已经发觉异样,高声叫道:“皇上?”
花叶姜叹了口气,他稍扬声道:“没事,我休息一下,不用进来。”
在外当值的侍卫和太监们顿时放下心来,皇上实在是太累了,他又是三天未曾合眼了,他愿意休息一下,自然是好的。
花叶姜微微闭了眼睛,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疲惫地将身子靠在那宽大的椅子上,轻声道:“缓歌。”
穆缓歌从他的身后走出来,他在黑暗中凝视着花叶姜的脸,一缕月色清辉从天窗里漏进来,照着花叶姜因为削瘦已经失去了神采的脸庞,一别三月,他竟然已经成了这般模样。
他冷声道:“你就这么想死?”
他突然挥起一掌,将那案上如山的奏折击得如片片纸蝶般飞散。
花叶姜却不为所动,他仍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语气如同轻叹:“我只是太累了……既然当皇帝是我一定要走的路,我就想快些走完它,这样而已。”
穆缓歌不说话。
花叶姜说:“他……已经见到她了吗?”
缓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没好气地道:“当然,你还在他们当年相遇的山上给他们建了别院,他们现在过得那叫一个风流,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快死了。”
花叶姜微微笑起来。
从阴谋开始,到相守终老,谁说不是一个好结局?
他静了片刻,终是又问:“她呢?”
缓歌似乎也已经从初见花叶姜的震惊中缓解了过来,他轻笑了一声。
“她还在等你……不过,我相信有我的陪伴,她总有一天会忘记你,和我过上神仙日子的。”
虽然没有烛光,但穆缓歌却清楚地看到花叶姜的手指蓦然收紧,几乎是瞬间,一柄冰凉的长剑抵上了他的心窝。
花叶姜轻轻地喘着气,但穆缓歌却未退分毫。
他当然可以避开,花叶姜的身手远远不够对付他,但他们都知道,若是他们一人下得了手,另一人绝不会逃。
花叶姜低声说:“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会恨你。”
缓歌仍笑:“我还知道,你这样摧残自己,是因为你那样不甘心。”
花叶姜咬着牙,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破了穆缓歌的衣服,或者剑尖已经扎进了肉里,只要他再推一下,他爱过的那个女人就永远不会再属于他人。
但是,他要的到底是什么?
“叶姜啊,你要的,不过是她能幸福。”
“你不甘心,是因为你贵为天子,却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一入宫门深似海,就算她做了你的后,她仍然要与无数女子争宠后宫,面对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叶姜,你什么都清楚,所以你才不要她入宫,宁愿放她走,可是,你不甘心,你在挣扎。”
花叶姜猛地用力,他感到剑尖刺破皮肤的一丝快感,有鲜血瞬间涌出来,腥甜的气息进入鼻端,像十四岁就开始的不能停止的噩梦。
他猛地后退一步,一个踉跄。
穆缓歌微笑着,他用一只手捂住那个不深的伤口,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花叶姜的肩上,力道却是坚持的。
“叶姜啊,别再挣扎了。放过自己吧,今生,那普通人的路,就让我替你走了吧。”
虽仍是微笑,他的言语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深沉与郑重。
仿佛是一种仪式。
花叶姜微微地颤抖着,他的手指,一直死死地握着那剑,然而它终于“咣”的一声落下地来,溅起细细尘土。
是的,他什么都明了,十万大军前,他接过玉玺,披上皇袍,他就已经顺从了今生的宿命,然而折磨自己的,仅仅是那一点点不甘心。
不甘心的是,她的幸福,终究不是他来给。
他忽地仰天而笑。
“那普通人的路,你就替我走了吧!”
穆缓歌的眼眸蓦然缩紧,这一句,既是承诺,又是托付。
他赌赢了这世间最是重情的帝王。
自他还是那瘦弱少年,他便看蝼蚁之自由也心生欢喜,这样一个男人,又怎会在承诺天下后又负天下?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吧?然而他却为何更加心痛?
花叶姜撤剑之后,再无犹豫,回身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汤药,一饮而下。
穆缓歌的眼泪瞬间滚落。
“什么都不用对她说。”他低声嘱咐。
“叶姜……”缓歌终是忍不住唤他一声。
“从今以后,这世间只有皇帝,再无花叶姜。”那熟悉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如此平静,有如心死,而他白衣清瘦的背影上,一条张牙舞爪的金色龙形纹饰赫然在目,显示着他已然不同的身份。
穆缓歌的心缩紧。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所有人期待他走的路,镇定地,悲伤地,无法回头地。
走向他的命运颠峰。
他低声似是说给自己听:“这世间再无花叶姜,却会多一个好皇帝。”
穆缓歌突然疾伸手,用力拥抱住那个与他有着血脉之亲的身影,然后快速松开。
就在那一瞬间,他已在他的耳边说完了那句话:“叶姜,要好好儿活着啊,哪怕是孤独地活着。”
从此之后,他将代替这个叫花叶姜的男人,守护着那个叫杜疏香的女子,在远远的地方,如万千蚁民般默默地看着他,仰视着他,守护着他,他将永远威仪,永远睿智,永远平安,永远长乐。
而那个会哭泣,会颤抖,会思念,会痛楚的少年,他从这一刻起,将消失在世间。
再也没有人能够触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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