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的时候,光景是正宗的冬天。瑶沟村还未开冻。宽阔的田土像浑水结死的一块黄冰。人们从黄冰上走过去,能踩出硬硬的声音。一天下午,队长三叔从大队回来,敲了敲冰硬的牛车轮子钟,村人们都聚到了黄土崖下。黄土崖下是村里的麦场,一展平地,仿佛土塬上突然生出的一张湖面,在冬日的阳光里,有浅亮的光闪。人们坐在太阳下。队长说,操他娘的,你们都看看这土崖!日光中,土崖像黄石绝壁一样站立着,夏天雨季在崖上浇的一道道水沟,仿佛是一条条黄虫在崖上爬围、盘缠。崖壁上没有草,干净得如竖起的高墙,只有一棵没有主干的荆树,像伸开的犬爪一样向天空抓着什么。村人们都望着土崖,都看见那青皮爪枝上,堆满了白雪似的鸟屎。一点一滴的鸟屎,像豆子一样结堆着。整个儿的土崖,被偏西的太阳一照,显得金碧辉煌起来。
都看见了吗?队长说,你们想也想不到,这北土崖是矿土!土里有矿!县矿产公司以后要来这北土崖上挖土啦,要把这北土崖全部拉走……当然,咱这土不能让他妈的白拉。他们给了咱大队一个招工指标。就是搭地工!这崖坐落在咱们瑶沟村,大队就把招工指标分给了咱们村……妈的,还是正式工。丑话说在前,招工对象是十八岁至二十五岁,男的,未婚,贫下中农。我算了,咱村符合这条件的有十四个。这十四个男娃谁去?抓阄。抓完不管谁去,最后都得割十斤肉,请全村劳力们吃顿饭。谁家割不起这十斤肉,请不起这一顿饭,抓到了也他妈不能去!
爹娘和姐们望我的手棚还没有放下。在土塬上,我只能看到土崖的一个侧身。那一爪荆树,像几条枝影在崖上晃动。我望土崖时,正有几只乌鸦在荆枝上落着,清亮的呱叫声,从土崖上弹回来,在村落上空飘荡。谁能想到,土崖竟是矿土。谁能想到,土崖竟能给村人们带来一个招工指标。
坐在土崖下,村人们全都被这突来的幸运弄懵了,一张张土色的脸上,满溢着红润的喜悦。队长和会计蹲在一边,用一张书纸撕了十四个小方块,在一块上写了什么,然后揉成十四个小球放在一个帽子里,晃来晃去。土色的日光,像水样在那帽子里漂动。会场上很静,仿佛听得见阄儿相撞的声音,如秋叶飘落一样响出来。
那时候,我、爹、姐们都坐在土崖下。我背靠着黄土崖,忽然感到了土崖的神秘和温暖。只要从队长的帽子里抓住那个写字的阄儿,就可以到县城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开始一种新的生活。那生活像阳春三月土塬上的草地一样,碧青碧青,开满了这样那样的鲜花,有这样那样的香味。人在那草地上,光景就是另外一种颜色。日子会变成另外一种岁月。我望着爹。这时候,我看见了爹的脸上,突然光亮起来。他从口袋摸出一页书纸,颤颤地撕下一条,卷了一支烟缓缓吸着。金黄的烟雾一丝一丝沿着黄土崖壁嗞嗞地朝上升腾。我抓了一把从崖上流下的碎土,狠狠捏了一下,伸开来看时,土里有几粒豆样的鸟屎沾到了我汗津津的手心上。
爹说:“看你的命了。”
我说:“随它吧!”
爹说:“要沉住气。”
我说:“抓不住就在家干活嘛。”
队长三叔从人群外走进了人群里。他抬头朝黄土崖子看了一眼。这当儿,有只麻雀落在土崖上的荆枝上,正巧屙了一点屎落进了帽框里。队长用手把鸟屎掐出来,摔在地上,开始吧,谁家先来抓?
没有人动弹。
那些没有儿子够招工条件的村人们,懒懒地坐在麦场上或土崖下,满脸堆着背时的扫兴;有儿子够条件的人们,则一动不动。队长又叫谁先抓?依然是没人言声,没人走动。太阳一步一步地跨着朝西走去,光线愈加温红起来。黄土崖在日光里泛着紫色的亮光。有鸟开始从远处飞回来,看到崖下的人们,在荆爪枝上落一下,惊疑地叫几声,又朝村里飞去。那几枝荆条,在人们头上鞭梢一样动着,浅淡的红影在崖上游移。
妈的,谁先抓?
娘的,我先抓!
六伯站了起来。他把双手按在土崖上搓了搓,又把沾在手汗上的土粒拍掉,到队长面前站定,狠心从帽中捏出一个阄儿,展开一看,扔地上拿脚踩了。
队长摇摇帽子,来——接着抓。
四叔走了过来,抓出一个递给了他儿子。很多村人都朝他儿子围过去。他儿子哆嗦着把那阄儿抖开,瞟了一眼,又旋即揉成一团,朝四叔身上一扔,转身朝村中去了。
四叔说操你娘的怨我?
又有几个过去抓了,却只把阄儿捏在手里,并不立时打开去看。
“去抓吧,”爹说,“别被人家把字阄抓走了。”
我说:“我心慌。”
爹说:“心慌我去。”
二姐走过来,让他去吧爹,抓好抓坏他都不埋怨。
队长把帽子摇来荡去,过来抓呀!还有四个阄,来抓呀!
我去了。从土崖下到队长那儿,往死说也不过几步,可当我起脚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双脚沉起来,腿像土塬上的柳枝一样软。我觉得我会走不到队长面前就要瘫倒下去。队长摇着帽子像筛着一筛儿糠,那四个纸阄儿在帽子里蛐蛐一样蹦来跳去。粉红色的日光,水一样在帽里荡动。队长盯着我,走快些,去当公家人,又不是让你去蹲监。说完这话,队长手里的帽子不动了,像悬在空中的一只船样搁在那。那四个阄儿,被队长摇得球圆,在帽底中央挤靠着,太阳把那阄儿镀上了一层光。
我把手伸进了帽子里。捏阄那忽儿我闭了一下眼。手从帽里出来时,我心里一下就冷了。我似乎没想到阄儿会那么轻。我是用了平生的力气去抓的,可抓到手里时,我才知道阄儿和一粒麦壳一样的轻。村里的人都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听见有人说连科,打开看一看。可爹却老远唤,别看!我朝爹和二姐走过去。二姐给我一块砖头让我坐下了,说打开吧。爹说急啥儿!
余剩的三个阄被人抓走了。
队长把帽子在腿上抽了抽,听天由命,都开阄吧!
我的手抖起来。阄在我手里被汗洗湿了。
有几个人把阄纸扬在空中,说操他八辈子!那被抖开的阄儿纸,干干净净,载着一块日光,在空中打着旋儿朝下落。
我死也打不开手里的阄。
给我吧。
二姐接过阄,先就响了一声。村人们朝二姐这里围过来。会计从二姐手里夺过阄,一下解开来,说日你妈的,我写的阄儿我还抓不到!
当爹、娘和姐们把手棚从额上撤下时,太阳已经砰一声从远处的辽阔的田土中挣出来。那当儿我记得很清楚,椭圆的太阳猛然变圆了,在我眨了一下眼睛的时候,它就乘机跳一下,弹在了空中,像一只金色的飞轮在空中悬着。远处的黄土地成了血的颜色,仿佛田土上刚刚有过一场厮杀,到处都浸漫着红鲜鲜的流液。那红色土地上插着的树木,在阳光中像几条云影。我看见爹的手从额上放下了,似乎张了张嘴。娘把手在空中摆着,走吧!五十多里路还不快走——二姐说记住,常捎个口信回来!
都回去吧!
站在土塬的高处,我发现村落是那样的小,在那高高的土崖下,村落像几窝鸟房一样卧在土崖的下边。麦场上闪着红光。看不见我家的房屋。我家的房屋正在土崖下。爹娘们在村头的土崖边上,像几根枯矮的木头杆戳在地上,我朝他们喊话时,他们一起向我招手,示意我立马转身上路去。我看见他们的手像椿树叶子一样小,像椿树叶子一样摆动着。我终于转过了身。转过身子时,心里突然沉一下,猛地有了我背叛了爹娘、背叛了村落的感觉。我知道,爹娘在注视着我,村落在注视着我。我的脑子里清晰地映出了笼罩在黄土崖的暗影里的那几间草屋。我在那草屋小院里过了十八年。我的面前,在我和那些景色之间,如爹娘、村落、草屋、土崖……我们之间垂下了淡黑色的纱幕。纱幕像黄昏一样把白天和黑夜隔开了。我的面前是被日光照耀的金色土塬。我想扭头回望一眼。可是我没有扭头。我的岁月再也不能被安分地锁在土崖下,再也不能把我的年龄像流水样放在这开阔的田土上日复一日地流动。不消说,还有一根牛皮一般坚韧的带子把我和这村落牵连着,可我觉得我似乎已经挣断了。我用不着再在这阔土、野树、草房、灰雀、鸡狗、锄镐组成的围墙圈子里了。我就要到县城去,就要到我暗自热烈渴望的新的天地里。想到我正走向新的光景时,这一闪念的光芒就驱散了我心头那种背叛的感觉。我心里好快乐。
路在土塬上像一条金黄的带子牵着我的脚。几天前,我还在这土塬上修梯田,新翻的土地像破碎的棉被铺在坡面上,深藏在土中的茅草根和白亮的蛹虫一道被我翻出来。我把蛹虫踩在脚下用力拧一下脚,把茅草根拣出来,将又粗又大的,一节一节剥去浮皮,放到嘴里嚼。茅草根的汁水又腥又甜地浸进我的肚里。现在,我要从这土塬上走过去。我背对着太阳,影子在我面前又窄又长。我踩着我的影子朝前走。肩上的铺盖行李,使我的影子像背着一架山。我转身走了几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脚下的土塬和两边的土塬像一条条庞大的暗红色的蟒蛇柔顺弯曲地平行排列着,在刚刚挣出地面的太阳光里,一凸一凹的塬脊起起伏伏,如蠕动的蟒身一样摇摆出由近至远渐厚渐浓的紫红色亮光。那最远处的蟒蛇,像一道圆圈,用宽阔的脊背支撑着紫色天空的边沿,使天空像伞布一样张在我的头顶。我感到我放下行李,伸开手臂,轻轻一跳就能把那伞布揪下来。这时候,我的步子快了许多,心里从来没像这当儿一样阔远。我真想对着天空大叫一声。我——就——要——走——出——土——塬─—啦——!可就这时候,我听见了爹在身后那撕破嗓子的叫:
“连科——路上走快些——你娘的腰疼了——怕今儿有风雨——”
爹的叫声,像一道滚坡的石头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地在土塬上滑动。空旷的塬脊上回荡着爹那红土一样粗硬的叫声。我回过身去,看见爹站在我站过的地方,像一段枯黑的柱木竖在那,心里不禁微动一下。我又想起了我和这地方联结着的那条柔韧得如牛皮绳一样的带子。松动一下肩上的行李,知道了——回去吧!我这样回唤的时候,把右手举在了空中扬着,我感到了我手里抓了一把阳光和一股暖气,仿佛我已经攀住了高高的天空。这时候,我隐隐意识到,我这是和往日的最后告别!我在心里开始可怜起父亲来,就让手在空中久久地晃动着不放,仿佛是终年晃动在村后黄土崖上的荆爪枝条一般。
我走得很快。很快就走出了我们村的地界。队里新修的梯田像一张翠红的方布,被我一张一张地扔在身后土塬的坡面上。过去的日子,不隔几天我就要从这土塬上过一趟。小的时候还要到这儿捉蚂蚱、虫子,喂鸡喂鸟,现在这些都过去了,被我搁置在身后很远的记忆旮旯里。从我身后追上来的只有那轮褪了红色的太阳。影子依然在我身前。我依然踩着我的影子赶路。土塬上不再有弥漫的紫气和红色,渐次地变成了黄豆的色彩,且开始温暖起来。我看见别的村种了小麦的田地,在黄黄的土塬上,像突然破碎落下的蓝天块儿铺展着,颜色浓淡不一。就是在这半黄半绿的土塬上,我遇了一个邻村的队干部。他十分高大,老远站在我面前的土路上不动,遥遥地朝我张望。我以为正是因为他像柱子一样站在土塬上,脚踩着塬顶,头支着天顶,才使大天没有完全儿一块一块碎下来。我没到他面前他就问我你去哪?我说我到县城去。他说一道儿走。我以为他是专门在那等我的,好像等了一千年,脸上还有等烦了的灰颜色。样子上他似一座山,我是一根草。我和他一道儿走,他把手搁在我头上,一直不轻不重地一把一把抓着我的头,仿佛要把我抓住举起来。后来,他的大手就在我头上抓着不动了,像一只大手抓着一个葫芦走路那样儿。
“今年多大?”
“十八。”
“去城干活?”
“当工人。”
队干部这时候冷丁儿站下来,把我的身子扭转半个圈,看着我的脸像要认识一个贼,痴痴盯了好一阵。我看见队干部脸上的惊奇像冬天土塬上的早雾一样,雨沉沉的,凝着不动。
“你去当工人?”
“我去当工人。”
“到哪?”
“矿产公司。”
“正式工?”
“正式工。”
“一月多少钱?”
“头一年每月三十二块五。”
“妈的……想不到你这样子……”
他的手很泄气地从我头上滑下来。脸上沉沉的雨气越来越浓。这样闷闷静静过了一阵,太阳光就斜斜照到了我们中间,把他脸上的雨气晒得稀薄了。
“走吧!”他说,“要不要我替你背行李?”
“不用,”我说,“你去哪?”
他说:“我去大队开领导干部会。”
村后黄土崖下的抓阄会议结局使人想不到。我抓了阄,二姐接过就啊了一声。村人们朝二姐这里围过来。会计从二姐手里夺过阄,一解开就说,日你妈的,我写的阄儿我还抓不到!这当儿,会计气鼓鼓地把阄儿递给我,说你真他妈命好。我接过阄,看见那阄上写着四个字,“当工人去”,猛一下手就抖起来,仿佛手中的阄儿是一团炭火。我站着不动。人们也都站着不动。队长过来接阄看了,大声说你真他妈命好。都散会回家去吧,等着到连科家饱吃一顿!队长说过了散会,可是人们却全都坐着不动。冬天的落日,像铁匠在水桶中洗过的一块红烧铁皮一样在西天上贴着,虽然红红亮亮,却不见散出多少温暖。土崖上挂了一层淡凉的夕照,像披了一张透亮的红纱,点点滴滴的鸟屎在纱上裹着。我站在人群的中间,冷丁儿像独自站在了茫茫的土塬上一样孤单。村人们全都不看我,有的勾头看着脚下那片儿黄土;有的盯着土崖上回窝的鸟雀;有的仰躺在日光里,脸和天空平行地摆着。那些脸上,都是淡淡的木然和死气,仿佛他们一块儿为着一样东西掏力流汗、奔波得筋疲力尽,到头来那东西却谁也没有得到,被一个不起眼的娃儿捡走了,这使他们一下泄了气,泄气得连回家的力气也没了。他们想对着那捡了东西的娃儿发火。一张张的脸上,都是失血了一般的黄土的颜色。我知道,那东西是我捡走了,我把村人们突来的期冀捡走了。如果我经过多少操劳捡走了也就罢啦,可我才十八岁,他们却都已活了半世,他们半世以来,好像都是在这土塬上奔波着寻找那个东西。我感到有些对不起他们了。如此轻易地获得一件好事,不是我愿意的事情。归鸟在土崖上叫唤,蹬落的碎土雨样哗哗地落下。远处黄爽爽的田野,宁静悠然地铺在天下,像落下来的半天黄云。在将落的日光中,田野上有缥缈的淡淡气流。黄土崖上正有薄薄的紫色气流,气流中的鸟窝像眼睛一样睁瞪着。从黄土崖顶开始裂开的黑缝中,不断有几支草棒露在崖壁外面,那是藏在裂缝中的鸟窝。那一刻,麦场上静极,鸟叫声像轰鸣一样在人们头顶。爹和姐看村人们不肯散去,就都如对不起人们似的把头勾下了。
队长说散会啦你们都还坐着干啥!
人们不看队长,就那么痴痴地凝坐着,仿佛要等待突然发生一件事。
我害怕黄土崖会猛地从裂缝开始塌下来,轰然一声把村人们砸进去。不过土崖以后真的从裂缝倒塌了,因为雷击。
都走吧都走吧散会啦!队长这样在崖下叫着,扫了一眼村人们,自己也没抬脚走掉。不管队长怎样嚷说散会了,村人们都不言不语。有人拿眼角斜我,使我从那目光中感到我真的夺走了他们啥儿,感到我背弃了村邻,背弃了人心。
散会啦!队长吼叫。
四叔站了起来,他揉揉蹲久了的膝盖,说队长呀,你家侄儿刚才把阄摔在我脸上你都看见啦,他今年二十五周岁,从来没人向他提起过说媳妇的事。可连科不愁说媳妇。你就忍心看着让你侄儿打光棍?忍心看着让我家断子绝孙?
妈的!队长把帽子从头上揪下,扔在地上,一屁股坐到帽上去,说我他妈有啥法?这是抓阄呀!
四叔瞪我一眼,重又蹲在了地上。
看队长也坐下来,村里人就更加坐着不动,一个个在地上团成堆儿,像坟场的墓堆一样沉静凄寒。太阳已经将尽,余晖在麦场上红粉一样抹着。所有村人的脸,也就更加灰土,更加显得霉气,仿佛是因为我,给他们引来了不祥,引来了灾难。有很多人都在看着我。我觉得黄土崖就要塌下来,就要把我和村人们压下去。
我看着爹。
从爹嘴里吐出的烟雾像蚕丝样一根根向空中抽着。爹的脸是板结着的白土的颜色,仿佛一块白泥冻了那样,硬硬的吓人。他说连科,你四叔说的是对的,算啦,就在这土塬上待吧!
我把目光从爹脸上抽回来,把捏在手里的阄儿递给队长。我不去了,你让别人去吧三叔。
队长三叔接过那写着当工人去的纸阄,往地上一扔,用脚将阄捻进麦场的黄土里,就像把一个背时的命运踩进了土里一样,脸上立马就轻松许多,显出了红光光的笑意。他娘的,有这一个指标还不如没有哩,队长说,散会吧!这阄儿等于没抓,谁去当工人以后再说。
村人们的脸上都有了软软的颜色,像冻死的肉在温暖中化开了一样。有人站起来,说该吃夜饭了,就轻松地往家走。四叔走过来,抚着我的头,说别生我的气连科,你叔我的光景实在过的没法儿。我朝四叔摆了一下头,说谁去都一样,不就是为了一碗饭,在家里这土塬也能养活的。
散会的村人们进了村,太阳就冷丁儿落入深井一般,余晖没有了。村街上开始流动着冷风。黄土崖像一道黑幕一样垂在村后。
我和队干部一道走。我们同路不过六七里,但他使我体会到的东西,不论是天上的事还是地下的事,却没有那感受的丰富。如今实在没能力把我的那段路上从土塬、田地、草坡、阳光、空气、鸟雀、颜色和暗影中收获的感受、激动、欢乐一字一句复述出来了,但我却极为清晰地记得,太阳滚得很快,立马就到了我们肩头,像我们在背着太阳行走。土塬在转白了的阳光下,睡着了似的安静。远处的灰色草坡上,有羊群晃动,如一群白蚂蚁爬在一张树皮上劳作。近处,有一块坟地,坟地的柏树像森林一样在土塬的南坡扎着。在那柏林中间,有一丝特别的色彩和一种极细微的声音。我和队干部从坟地穿过时,感到了坟地的神秘和生死的不解之谜。从那柏缝中,一块一块澄净柔美的蓝天漏下来,落在坟堆之间。阴阴的凉气,在坟土中流着,把土塬衬得十分凄寒。走在那片林地间,我突然想象着,这坟地里肯定发生过很可怕的事,比如一个贼,在夜半时分,踩着朦胧的月光,到人家屋里偷了一篮粮食,被主人发现了。主人大叫一声,贼撒腿就跑,村人们在后面紧追。土塬上响起暴雨似的捉贼声。就到这块坟地里,贼被抓到了,村人们你一脚、我一脚,把贼踢得死去活来,最后贼说,你们别打了,我们全家三代十几口人,整整三天没吃饭了,村人们才住了脚,才把那一篮粮食送给贼。我想象着,除了这事外,这坟地准定还有更可怕的事,比如一个女的,爹娘逼她嫁给一个大她十岁二十岁的男人,最后她就到这坟地吊死了。我认定这坟地准定吊死过那样的人。队干部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胆怯地找着那棵吊死过人的大柏树。我就真的以为找到了。在坟地的一角,有一个高大的墓堆,结了饼的黄色墓土上,摇晃着去年长出来的枯草,狗尾巴、茅草、狮子毛、三月青、半季红、爬坟虎、马齿菜、花花草,差不多该有的那坟上都有。如今干了,像过冬的草坡样显摆在坟地西角。在那坟脚前,有一块青石墓碑,碑上竖刻一行大字:革命烈士之墓。碑下横刻一行小字,被杂草遮去了。就在这碑边上,有一棵紧挨着的柏树,碗一样粗,直直的主干插进天里去,四周老残的碎枝,虽然稠密,却是苍老的绿色。这柏树的身腰上,有一胳膊丫枝,多余地朝另一棵柏树伸去。我想这一横枝是为了让人上吊才长的。想这一横枝准定有人已经上吊过,想那被爹娘逼婚的姑娘就准定死在那横枝上。我把目光搁在横枝上,身上生出一丝丝的冷气。柏树上的阳光,五颜六色地在我眼前跳跃,仿佛那上吊女子在朝我眨着眼睛。那柏枝间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冷清清的墓碑,那枯草盖着的墓堆,使我浑身抖出了害怕的声音。
“这是哪个村的坟?”
“不知道。咋了?”
“你给我说些话吧?”
“说啥?”
“随便,比如说……这土塬。”
“说一个这土塬、老鹰、大蛇,还有一个猎人的故事吧。”
这故事是真的,我爷讲给了我爹,我爹讲给了我,今儿我再说道给你。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到今天有数不清的年头了。那时候,土塬上人烟稀少,上百里才一个村落。村落里的人也都以打猎为生。说一个猎人,天天到各土塬的坡岭上转悠,孤单单的。有一天,太阳在天顶像一颗眼珠那样,又小又圆。这无边的土塬上没有一个人,他感到孤独极了。这时候,有一只鸽子飞过来,在天空中像一片死叶飘落一样旋着,惨烈的叫声在土塬上传出老远。听到叫声,猎人抬起了头,看见一只鹰正从天空朝着那飘叶一样的鸽子射过去。眼看鸽子就要被老鹰抓走了,猎人举起枪,啪!老鹰下来了,像一块石头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鸽子获救了。猎人打的是鹰的翅膀。那鹰的一只翅膀哆嗦着,血哗哗啦啦地流,它用哀伤的眼睛看着猎人。你打死我吧,我没有翅膀了,以后再也不能抓鸡抓鸽了,不能在这土塬上称飞王了。猎人把枪收起来,吹了吹冒烟的枪口。以后你就和我做伴吧,我们一道往返在这土塬上。说着,猎人就包扎好了老鹰的翅膀。以后又精心地给伤鹰喂些鱼虾野肉。渐渐,鹰的伤好了,又能到天空盘旋了,猎人说你走吧,你的家在天上。鹰摇摇头。猎人说真的,你走吧。鹰再次摇摇头。就这样,鹰成了猎人的忠实伙伴,每天它都站在猎人背着的枪杆上,和猎人在这乌黄的土塬上走来走去。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整整一百天没有落雨,土塬上旱裂开指头宽的口子,所有土塬上的人都搬走到有水的地方去,去种田,打猎。这一天,太阳在正天顶上,像一架煤山那样烧着,土塬上的黄土被烤出了黄焦的烟气。要有一匹马从塬上跑过,腾起的灰尘准就三天不散。到了中午时候,猎人和老鹰从土塬的东端摇过来,就像一个黑点在黄色烟雾中起落晃动。因为干旱,树木多半都已死了,树林里的野兽也都寻水走了,连塬坡上的野兔也难得见上一个。猎人已经三天没放一枪,没吃一顿饭,连鹰也饿得眼睛都无力睁开了。他们要走过这土塬,去寻找有兽有水的森林。可到这土塬中间,猎人又饥又渴,嗓子干得太阳一照就能吐出火来。他们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猎人就说去找点水喝吧。他们从塬顶的路上往沟下走,终于找到了一个葫芦沟,沟口极小,肚子极大。在火色的日光下,那沟里的崖壁陡得屋墙一般,就在那沟口的崖壁下,猎人看见了一根青草,一点绿色如夜间的启明星一样照着他。他朝那一根青草走过去,发现那沟里的青草越来越多,又窄又长,像一条碧绿带子从沟口伸到沟里去。猎人和鹰踩着那青草往里走,心里又喜悦又惊讶。他们好久没在土塬上见过绿色了。且这绿带子越来越宽,刚踩上去时仅是柔软,后来踩上去,脚下就有了水渍渍的感觉。不消说,这沟里有泉水。有了泉水,猎人就有了走出土塬的把握。他们踩着那青草往里走,到葫芦沟的深处时,沟里宽出一片阔地,阔地上绿草茵茵,小黄花一个挨着一个,还有一股清风,夹裹着野草的沼气和小花的清香,朝猎人和鹰清悠悠地拂过来。黄土崖壁上,还长着几棵黑果树,小枣似的黑果子葡萄般一串一串在树上晃动。猎人一见这情景,就说啊呀我们有救了,这果子正能止渴。猎人朝黑果树的崖下走过去。黑果子在白光照到的一面上有红铜一样的光泽。猎人流着口水,蝴蝶、蛾虫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宁静悠闲地翻飞,闪烁着绚丽的色彩。还有一群又一群的大肚蚂蚁,在一棵香味芬芳的花树上忙忙碌碌,上上下下。猎人想,我真是找到了土塬的另一个世界,没想到这儿的田土这么肥沃,地水又这么充足,花草果木这么丰盛,要在这儿长期住下来,不比四处奔波打猎好上几千倍?他这样想着,到了黑果树下,听到有叮叮当当的声响,抬头一看,发现在那簇黑果树下,有一个筛子粗的黑洞,从那黑洞里,流出一股筷子粗的泉水。那股白白亮亮的泉水,像甩出手的绳子一样,从洞口跌下,在半空弯弯流着,闪出白银般的光泽,落在崖下的一块石头上,发出清脆清脆的亮音。猎人明白了,原来这黄土葫芦沟里的野草、小花、果树、飞虫,之所以都还活着,是因为有了这股泉水。
猎人放下行李、老枪和鹰,把脸平对着天空,张大嘴去接喝那泉水。凉阴阴的感觉在他喉咙里一丝一丝地浸润滑动。可就在他刚张开嘴的时候,那鹰突然从地上飞起,一翅膀扫在猎人的脸上,把那一线泉水打断了。猎人怔一下,抬头一看,那鹰像一块黑石头一样射向了空中。猎人脸上有几痕被扫疼的红色。妈的!猎人骂着,又弯下腰去,把头扭向天空,嘴张得极大,一点一点朝着那白白亮亮的泉水靠过去。这当儿,老鹰在天空旋着,越来越低,嘎嘎的叫声急躁地响满了葫芦沟。猎人渴急了,他顾不了这许多,他的嘴唇就要挨着那股泉水了。冷丁儿,鹰又从天上射下来,一个翅膀挡住了就要流入猎人嘴里的泉水,一个翅膀如耳光一般掴在了猎人的脸上。猎人不及提防,脸上红红肿起一片。把头移开那泉水,猎人盯着那在土崖前盘旋的老鹰。在葫芦沟上空,太阳色的土崖映出了金黄色的空气,天像烤白的铁皮一般硬硬地盖在沟顶,盘旋着的老鹰那撕裂的叫声像鞭子一样在猎人耳边抽响。他以为老鹰要走了,不想再跟他做伴了,就仰着脖子叫,想走你就走吧,我知道野兔是永远不会养熟的。说罢,他看着老鹰在天空盘了一圈,飞高了,古怪地叫了一声,才扭头再去接喝那股泉水。那水的叮咚响音,清清亮亮走进了猎人身上的各个部位,凉凉的感觉使他浑身都觉酥软了。他要喝足这泉水,并带上一壶走出这土塬。他的嘴唇就要挨着这股泉水了,可没想到,那飞走的老鹰又突然飞射回来,翅膀张着,像大扇一样把那股泉水截断,用双爪猛朝猎人的脸上蹬过去。
猎人后退着趔趄一下,感到脸上有热粘的血流,稳住脚跟,猎人伸手抓住老鹰,一把摔在了地上。
妈的!你这恶鹰永远是恶鹰!
鹰的双腿被猎人摔断了,一只眼睛的珠子像破葡萄一样流出了黑色的水,可它却不肯倒下,硬是用双翅架在地上,把身子抬起很高。终于,鹰眼的珠子流了出来,像从嫩豆荚中挤出的一粒黑豆似的挂在眼眶下。然那鹰头却高高地抬起,用尖弯的嘴直指着那黑果树下的泉源洞。
猎人把目光搁到鹰嘴指的方向上。
他浑身一震,惊呆了!
那黑果树下的洞口上,伸着一个大蟒蛇的头,有木桶那样粗,皮色和黑果树叶一模一样,黑黑亮亮。那股白色的泉水正是从蟒蛇嘴里吐出的一股流不断的毒液。
猎人浑身软起来,回头去看那鹰时,鹰已经轻轻把头搁在了草地上。
鹰就这样死了。死前开口对猎人说了几句话:我飞到半空看了,你向西走,三百里外有森林,这三天的黄土路上没水没食,你只要把我吃掉就可以走出土塬了。
就这样,猎人吃了鹰,又走了三天,到底找到了那片茂密的森林,走出了荒无人烟的土塬。
我把写有当工人去的阄儿交了出去,像是交了魂儿,终日心里空空荡荡。日子是那样一种灰沉沉的颜色,光景像土塬一般一日日不变地过着。早先,没有招工的引子,也就无奈要囿于土塬之中,满足地被围墙似的黄色围着,可有了这引子,就勾起了这热烈的渴望,想要走出土塬,到遥远的世界去。一天午时,爹说你吃饭呀连科,我说不饥。爹说你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你的脸都焦瘦成田土的颜色了。我说随它瘦去。爹说你不能这样打发日子。我说咋样打发都是一样。爹不再言语,坐在院落里的石板上,眼望着我家房后那高大的土崖。如果这土崖里没啥儿矿素,或没被县矿产公司发现,那日月也就依着往样过去了。可这黄土崖中有矿产公司需要的原料,深埋了村人们的期冀。如今这原料被发现了,期冀被发掘了。爹的脸和土崖平对着,和土崖一样的颜色。他对着土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冬天午时的太阳,沉重地照着,像一道黄墙搁在爹的头上。在那土色的日光里,爹把头勾下去,脖子弯出弓背的样儿,仿佛要朝房后的土崖撞去那样。就这么过了许久,他才迟缓地抬起头,站起来。早点不让你读书,不让你认字你就心安了。说完这句话,爹乜我一眼,拖着地面的灰土出门了。
爹去了队长三叔家。
过一阵,爹回来时脸上变成了水缸那种阴沉潮湿的颜色。
不行了。
我瞅着爹。
各家都去队长那里求情哭唤,队长说有这个招工指标还不如没有它。
那最后谁去?
队长准备把指标交回大队去,说都守着这土塬就谁也没意见。
我没有吃饭,就扛着铁锨下地了。整个冬天,队里都在土塬下修一个土水坝,指望到雨季洪水下来能淤出二亩水浇地。我翻过土塬脊,到土坝的工地上,坐在日光下的黄土中,对面是被横破开来土塬坡,背后也是被横破开来的土塬坡,我夹在中间,就像坐在土塬的心脏里。那时候,我深切地认识了土塬。当土塬是完整的时候,它像一方陈旧的庭院似的圈着我的生活;当土塬破裂时,它像传说中开了门的地狱一样对着我。冬风轻轻吹着,口哨似的风音在破开的土坡下打着转儿,生土的腥气弥漫了那条小沟。坡面上,是一行行红薯垅整齐地排着,田边是稀稀落落干枯的杂草,黑色的落叶在杂草中簌簌地晃动。我感到寂寞已极,就把目光投到劈开的土坡上。那暗红的板土像凝了的血块一样垒砌起来,中间的板土缝像血丝一样网在板土上。照耀着的日光,在那板土上,呈出锈铁放在火边的亮光。我独自坐在那暗沉的光亮里,像一只孤羊倒在荒凉的山坡上。我莫名其妙地有了害怕的感觉,仿佛身前身后的土壁,要像闸门一样关起来。我看见从黄土深处被劈出来的蛹虫在日光下蠕动。我想这两道黄土壁门一关,我就被深埋在了黄土中,成了土塬压着的一样东西,像山崩山裂埋在乱石下的一根房梁、一只羊羔、一种物件,再也看不到那遥远的日出,看不到春天土塬上遍开的小花,看不到村前田土上金子一样的颜色……
我好像睡着了,好像还醒着。
村人们来到小土坝上时,我才睁开眼。那时候大家散坐在翻到沟中央的红土堆上,在日光下晒着暖儿。队长还没来。村人们彼此都不言语,也不相互借烟抽。坐着的就盯着远处耸起的土塬,躺着的就盯着瓦蓝的天空。人们在原先不是这样的,集体晒暖时,不是在日光中走四步石子棋、抽烟,就是听那些到过洛阳或省城的人谈新说鲜。可从有了那个招工指标,人们就这样生分了,有了隔离。我看见爹坐在人群外的一堆杂草上,远远地和村人们分开着,就像赶不上群不得不卧下来的老牛那样勾头盘膝,看着脚下的啥儿,这土坝上很静,静得像没有土坝,也没有村人们。都知道,大队已经追报招工名单了,急着把招工表填好送到县上去。这时候,无论谁去当工人村人都会不满意,都觉得该是自家去填那张表,该是自家走出土塬,到另一隅天地里。
那天,人们懒散地闷闷地坐了很久。
队长到太阳偏西时才回来。他去大队了,开会。除了开会,自然还要说招工的事。队长回来时,往小土坝上走得很快,像一口大缸一样朝着村人们这里滚。他的脸上,有粉红粉黄的颜色,眼角上明显的笑像黄昏前的晴天上明显飘着的云。村人们都把目光投过去。不消说,队长回来要像开会那样讲几句话。队长果真就像开会那样讲了几句话。他到人群里,转了个身子。“他娘的!”他这样骂了一句,就找到了一个高些的地方,站上去扫了一眼村人们。各家都有人吧?说一下大队的开会精神。到这,队长咳了一声。几句话,说完干活,天快黑了。说着,他又抬头望望渐红的太阳。太阳还很高。大队布置了,明后天工地就要上马,这次除了要咱村十个劳力,还轮到咱村出一个批斗对象啦。大家不要有意见,我和支书争了老半天,支书他妈的脸都气白了,说咱村没有地富反坏右,小偷懒汉说风凉话的人总有的。说轮到别的队都是交两个批斗分子,轮到咱队只要一个,已经够照顾的了!其实,大家都知道,挨斗比干活还轻松,水利工地,一百多斤的石头扛来扛去,当批斗分子,不就是他妈的挂个纸牌子,站在工地头上,公社、县上的干部来了检查几句,那些屎干部一走,你就站着养神儿,我要不是当着这鸟队长,我自己就去了。
队长的话说得很轻松,很干脆,每个字儿都像吐出了一个石子儿。他停下话茬的时候,村人们都抬头望着他,像要从他脸上找出那话的真假。
有人问:“这次去当批斗对象记不记工分?”
娘的,队长瞅着问话的人,记工分了我派个人去就是了,还用在这开会呀!不过,这不能怪生产队,大队已经批了给批斗分子记工的小队,我他妈的名字还让支书在会上点了点。没法儿的事,都谅解一点,你们谁去?
小土坝上没有一丝响声,太阳光温温暖暖地照着,人们懒洋洋地把目光从队长脸上移开去,盲目地望着哪儿的啥儿,谁也不再搭理队长,仿佛队长不在这儿似的。
都是些兔孙!队长扫一眼社员们,笑了。没有好处谁他妈的也不会朝前走一步,跟你们说吧,一路上我都想啦,不用说谁当批斗对象,谁他妈一辈子就没了名誉,娃儿娶媳妇,女儿寻婆家,都成了大难事。我他妈的不亏待你们——说吧,你们谁愿当几个月的坏分子,把这个政治任务顶过去,那个招工指标就给谁家娃儿啦!你们谁去?
一时间,村人都又把目光摆过来,像趴在地上寻针那样盯着队长那张凸凸凹凹的脸,好像队长是做一场游戏似的。
坐在人群中的四叔站了起来。
“队长,你说的是真话?”
“真话。”
“挨斗不记工分?”
“不记工分。”
“大队的工地上管饭吗?”
“不管。”
“多长日子?”
“最短三个月。”
四叔想了想。
“谁挨斗把招工指标给谁家?”
“刚才说时你没听见?”
“我去!”
四叔像终于拿到了一样东西,说罢,就从地上扶起镢头,扛在肩上,吐了一口痰,用脚踢些黄土盖上了。
队长朝四叔走过来。
“有些话要说在前边。”
“说吧。”
“这一次当批斗对象不同往常,怕还要游游街。”
“去哪游?”
“公社各村。因为工地是公社抓的点,要到各村介绍抓革命促生产的经验,批斗对象就要到各村检讨去。”
“我检讨啥?”
“你家是贫农,那就至少得检讨说你偷过懒,做过贼。”
“我老四他妈的勤快一辈子,活五十多年没偷过人家一粒粮食籽,这不是明摆着腌我家祖宗嘛!”
“那你想检讨什么能过关?”
四叔脸青了,像头顶的一片天色。他盯着队长,望着一个冤家似的,眼角纹一下一下牵动着,嘴角也有些歪斜。
“还有啥?”
“别的没有了。我今夜儿就去把招工表拿回来让侄儿填,你明儿就去水利工地报到。今年挨斗不会像往年那样动手动脚打,不过你心中得有个防备……”
四叔拄着黄色的槐木镢把,眼睛像红珠子一样滚着,在队长身旁停了一会儿。
“要真打了队里包管养伤吗?”
队长摔了一下胳膊,你儿子是去当正式工,还能让队里养伤嘛?
四叔剜队长一眼,把镢柄一推,那槐木镢柄就啪的一声砸在土坝上。四叔哼了一下鼻子,蹲在镢柄上,拿出烟袋抽着,不看天,不看地,死死盯着面前劈开的土塬坡。在偏西渐红的日光里,那墙似的土壁有了血一样的颜色。风正由北向南吹,四叔吐出的烟雾,锦色丝线一般悠悠飘到土壁前,越来越淡,慢慢消化在阔大的空中。这土塬下的黄色小沟,内窄外宽,底上平平的,像一张柳编簸箕。这当儿,村人们都蹲在簸箕口上,静默悄息,像沉稳了几千年的土塬一样安静着。呼吸声、抽烟声溪水般在人群中潺流。
队长说:“你不去啦?”
四叔说:“我他妈也不是傻瓜,打死了我谁管?”
“谁去?”
没人应。
“没人去我就连招工指标和批斗对象一道让给外队啦!”
这时候,我爹站了起来。好一阵子,他都坐在那堆干草上不动,像土塬上板结死了的一块硬土。他站起来的时候,用手按着双膝,仿佛背上压着一块石碑。那一刻,我突然想到父亲五十余岁了,他老了。他在不该老的年龄上老了,动作那么缓慢,似乎整个长长的人世和阔阔的土塬都在这一刻压到了他头上。他朝着人群,朝着队长走过来,走得很慢。村人们看着他,就像望着从几百年前走过来的一个陌生老人。到人群中间,爹站住了,静静地望了一眼远处支起天空的黄色土塬。
“队长,我去。你把招工表让连科填吧。”
爹这样说的时候,没有看我,就像我不在这人群中间。这一瞬间,我忽有一种十八年从没向他老人家叫过一声爹的感觉,我忽然很想对着村人们轻轻地、真真亮亮地叫一声爹。我朝着爹走过去,说我不去当工人,爹,你用不着这样去毁自己的清白,遭人批斗,爹……
爹瞟了我一眼,又扭头看着队长。明儿天去工地?
队长说:“明儿天去工地,条件你都听到了。”
爹说听到了。
那时候,我没有眼泪,心里却哭了。我看着爹转过身子,咳了一声,又一步一步朝原来地方走去。到那丛干草前时,他回过身来认真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混沌得像两池被土塬淤满了泥土的水池。坐下时,他想扶什么,又没什么可扶,就蹲在了地上,被干枯的深草埋了半截身子,如被荒凉的土塬吃了一样。
就这样,爹做了批斗对象,我填了那张从黄土崖中生出的招工表。
天有些变了。
太阳高悬在头顶,却不如前几天的这个时候那么热暖,仿佛天空挂着的不是一轮太阳,而是一轮涂了黄漆的木头圆盘。被我和队干部扔在身后的土塬和迎着我们走来的土塬,一样的大小,都是漫无边际。脚下的黄亮车路不再发光,只是像一条无头无尾、脏兮兮的灰布带子在延伸,不知弯过了多少弯,还要弯过多少弯。我们走在布带上,开始有了乏累的感觉。队干部替我背了很长一程的行李。我很感激他,到看见一户人家时,就把我的干粮拿出来给他吃。他说不吃。我说吃点吧。就把一个烙馍掰了一半递给他。他接过馍,说尝点也可以。他说尝点也可以,可我的半拉馍没有吃完,他的半拉就咽到了肚子里。你吃得可真快。他笑笑。这馍好香,放了油吧?我说是娘特意烙的夹油夹葱馍,他就擦了一下嘴,脖子的喉结跳一下,像咽了一口唾沫那样儿。我不忍心独自对着他吃,就又拿出另一个烙馍,从中间撕开,比了一下大小,看两边都一样,才又递去半个。队干部盯着那馍,却不伸手接。吃了吧。你还有?没啦,可我天黑就到了,到了就有饭。那我就再尝点。娘统共给我烙了两个馍,我们各吃了一个。我不饱,就到前边那户人家里多喝了半碗水。队干部比我喝的冷水还要多。从那户人家出来,一条黑狗追着我们叫了很远,到我们拐了一个弯,狗才寂寞、扫兴地转回身去。我很想和那黑狗一路同行。小的时候我养过一条狗,鞋丢了它可以帮我拉回来,后来那狗被打狗队打死了。在这寂寥的土路上,那队干部总是走得很快,我就总像一条小狗一样跟在他身后。他要不时地站下等我一阵子。下一个陡坡时,他在路边的一棵大杨树下撒着尿,我老远就听见他撒尿的声音像一桶水又倒进井里那样哗哗响。我猜想他一定在路边的黄土中冲了一个窝,就加快步子过去看了看,他果真在黄土中冲了一个窝。我站在队干部站过的地方,心里有些惊。我没有想到他一泡尿能冲出碗那么大的窝,没想到那窝里有四棵黄嫩的草芽光光亮亮站在那干涸的黄色尿泥中,就像一个红泥盆中生出的几棵豆芽儿。我又惊又喜的把目光抬起来,冷丁儿发现杨树上很早已经结满了稠稠密密毛毛虫似的红杨絮,把杨树枝压得微微地朝下弯,且枝条上已经翻出绒绒白色,鼓胀出一颗颗米粒似的蕾苞豆儿。我盯着那金色的豆儿。有一条絮儿像流动的雾样摸着我的鼻尖落到我的脚面上。我愈发惊讶地看见,我双脚周围那干枯的草丛里,已经隐藏了一层淡淡的绿色。
“快走呀!”
我抬起头,“看见没?春天到啦!”
“都三月半啦,春天能不到?”
我离开队干部的那泡尿,以为绿色是队干部的大尿冲出来的,以为春天是那几颗芽儿带来的,一时间,心里特别轻松,感到天高地阔。可我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天上有淡淡一层浮云,把日光遮得灰雾蒙蒙。我记起一早爹送我时,说娘的腰疼,今儿有风雨。想天也许真要变了,就松动松动肩上的行李,碎步朝队干部赶过去。黄土路上的细尘开始沉重起来,仿佛被浮云压着一般,不再像前时那样容易跟着我的脚步飞起来。队干部已经下了坡地,又开始上坡。迎面的土坡路像一条木板硬硬地斜靠在坡上。队干部在那木板上,就像爬着的一条骨架很大的土毛驴。我追上队干部,和他并着肩,又一次对他说春天来啦,土塬上有了绿色,杨树都有了苞儿。队干部又一次说都三月过半啦,春天还能不来嘛。
我无话可说。
我们默默上了坡。前方很远的一块黄色里,出现了一个村落,就像一片黄雾中凝固了一块黑乎乎的泥捏的玩意。从前我时常用泥捏玩意,如房子、小狗、麻雀啥儿的。队干部望着那玩意似的村落,回过身来摸了我的头。
“你十八了?”
“满十八。”
“说媳妇没?”
“没。”
“给你说个吧?”
我心里痒痒臊臊,朝队干部摇摇头。
“该说了,以前十八的男娃都做了爹。现在虽说晚婚,不过十八岁是该占着一个了。”
“先不说,没那一笔彩礼钱。”
“你当工人了,可以不要一分钱。”
我淡淡笑了。“还有不要钱的呀?”
“有。长得不错,在那个村庄数一数二,还读过高小,能看报写信;针线活,田里活也都能起能落。咋样?”
“哪村的?”
“我们村。”
“多大?”
“小你一岁。”
“你给我闹玩儿?”
“不闹。是我女儿。”
我站着不动,看着队干部就像看一面有很多生字的书页。
队干部也看着我,说真是我女儿。这一路我瞧你是个有出息的娃,愿意把她许给你。
“就因为我当了正式工?”
“话不能这样说,你要不离开土塬我也愿意把女儿嫁给你,可那样总得多少收些彩礼吧。不收彩礼我儿子如何讨媳妇?”
我不再说话。不消说队干部说的有道理。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这不是因为我当不了这个家,而是觉得我要走出土塬过新的生活了,还在这土塬上讨个媳妇吃了亏。是的,我觉得我这样吃了亏。尽管他说女儿很漂亮、有文化、能干活、懂道理,但是如此轻松地获得一个姑娘却是我没有准备的。对这土塬我没有感情了。过去的生活里,我只看到土塬上明摆着的穷困、单调、乏闷和荒谬从各个方面朝我袭击过,把我围起来。我好不容易走出了那个圈,往日光景中我所经历的浅薄欢乐均已黯然无光,秋花一样枯萎凋谢了;而那些深厚的痛苦却像秋果似的硕满我的心房。往日的苦劳不是我的记忆,已经成了我走出土塬的通道。土塬外那广大的天地世界自然能给我带来更为深刻的满足和欢乐,真正有意义的岁月在那里,找一个相貌漂亮、有文化、能干活、懂道理的土塬姑娘不是我的目的,否则爹去挨斗、二姐过早出嫁就没有它们的意义了。
我跟在队干部身后朝前走,被太阳晒得焦干的旧草在路边绊着我的脚,新生的草芽在旧草中倔强地散发着她那一丝春天的绿色气息。我闻见那气息像从几十里外飘来的薄荷从我的心里掠过来。凝视着那越来越近的村落,耽于沉思之中,一片由野风种植、精瘦可怜的小槐林朝我走来。那槐林中间,有几株北方特有的泡桐树,已经缀满了葡萄样的却有一层姑娘的唇毛似的花骨朵,一吊儿一吊儿,压弯了树枝。我知道,那将放的花骨朵里,是一种霞红的颜色,每一朵里,都是一个芳香四溢的春天。再过半个月的光景,那花骨朵就要张口开放,就要让土塬一片霞色。那时候我再从这土塬上走过,我就是在城里歇了个星期天,回家去看看父母,自然也要一路上欣赏风景,惊讶土塬的秀色。我可能会借个自行车骑回来,车架上夹满了盛开的野花,像土崖上庄重的红苹花,村头的野迎春,路边的黄朵儿,槐树上的白槐花,榆树上的钱串子,山坡上偶生的粉桃花、迟落的晚杏花,还有总在坟头才开的紫亮花。我会采集很多紫亮花。紫亮花边上是一种紫色的光亮,指甲壳般大小,往里去就变成了粉淡的红色,到花蕊是朱红的颜色,还长出一芽白色的小茎。那小茎周围,散发着浓烈稠密的香味。儿时候我总到各家的坟上去采紫亮儿,我以为紫亮儿才是土塬所拥有的一种真正的花。除了土塬,哪儿也不曾生长。紫亮儿的花莛十分纤弱,却十分坚韧,不用牙齿去咬是决然掐不断的……我骑着自行车,像云一样从土塬上飘过,花的香味像蜜蜂搬家似的跟在我的身后。那时候,我会找到一个媳妇,她可能也是土塬上的人,可她一定是和我一样离开土塬的人。不消说,她漂亮、有文化,穿戴进城不俗,回乡亦雅,懂事情,能孝顺,虽然和队干部的女儿有些相近,可却决然不是队干部的女儿。想到那女的准定不是队干部的女儿时,我心里有些惭愧,觉得对不起了队干部,就在他身后很抱歉地瞅瞅他。
他真的很像一个骨架很大的毛驴在土塬上一步一步地走,这一步不落,另一步就起。我知道他虽然走得很快,却不曾走出土塬过。我有些可怜他,我不好对他说我不想娶他的女儿当媳妇,就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土塬被一脚踩掉一块地丢到身后去,太阳把我们的影子照成一个圆团儿,我们总走不出那个浅黑薄阴的圆团儿。村落很清楚地飘到我们面前来,那野槐村过去不远,路上就出了一个岔路口。快到岔路时,队干部的脚步慢下来。
“咋样?结一门亲戚吧?”
“我把行李换个肩。”
“这得以后跟爹娘说一声。”
“我知道你是瞧不上她是土塬上的人。”
“不是。真不是。”
“不过,你要不是离开了土塬,我也不一定真的舍得把女儿嫁给你。”
说到这的时候,我们就到了岔路口。队干部到岔路口站着不动了。岔路上有一棵大柳树,垂着的青柳枝像丝发一样密,鼓胀的苞芽在枝条上鸡皮疙瘩一般个挨个。队干部伸手拉着一根枝条,说我到了,要拐弯啦,你知道了我家在哪里,下次从城里回来到我家去一趟,一见我女儿你就准愿结亲戚,连支书家儿子都去我家求过婚。
“就怕我配不上。”我笑笑,“你不是要到大队开会吗?”
队干部掐了一根树枝在空中划着,树枝的影儿很快地在土塬上转着圈。他从嘴里不知吐出个啥儿,我只见一个白亮的东西在暗了的日光中飞去了。想给你结亲戚了,我就不再向你瞒话儿。支书家住这村。我不开会。开他妈啥×会!我们队今年的返销粮不够吃,我来求支书开十几份介绍信,麦前让各家各户都走出土塬讨饭吃……你从城里回来拐我家吧,我女儿不去,她在家守门户……
队干部朝那村子去了,他那大毛驴似的身子一晃一晃走进了土塬的正宗颜色里,先是像一块棺材板样在黄色里摇着,后来就变成了一张厚重的牛皮纸在土面上摆动,仿佛是飞不起来的简易风筝,再后来就成了一个点,如漂在水面的一颗豆,最后就和土塬融到了一块,被土塬吞没了。
我一直盯着队干部到啥也看不见。
起风了,阳光变得更为淡薄。
我离开那岔路口就起了风。不大,土塬上的枯草败叶轻飘飘地滚动。我独自朝前走,想起早上离开黄土崖时爹唤着今儿天要变,让路上走快些。黄土风尘在地上像收起地毯一样由西南朝着东北卷,土塬上整个儿如飘飞着失火的淡淡黄烟,空气混浊充满了土腥土味。我是顺风,走得很快,像有人在身后推着我,因此我能看见风中的土塬。树都在风中轻快地摆着枝梢,出土的绿草从被刮走的旧叶中露出浅色的脸儿。队干部走去的那个村庄在风中被烟灰淹没了。前面的路在烟灰中像风带一样飘摇。有只野兔,从风的那一端跑来,朝风的另一端跑去,横在我面前的去路时,站下对我瞪了一阵眼。我想起村中人们的忌讳,说人出远门时,野兔拦路不可行,蛇虫出洞走千里。我不知道这话的根据,我只管背着行李往前走。土塬上有了初春不该有的凉气,是风吹来的,像水一样浸在我身上。天上移动的云块如同土塬上干枯的草坡,渐渐把太阳遮了去。我知道太阳还在,但不知道在哪块云彩的后边。我知道太阳还会出来的,可心里却预感太阳因此消失了。我抬头望望天空,试图把遮了太阳的云块找出来,却感觉到我脸上也有丝丝流动的云。不过我终于还是看见,土塬偏西的半空,有一浅浅泥黄的颜色。我想那后边也许就是太阳。我很想弄清那儿到底是不是太阳,可我清清楚楚看见有一块云彩浮在了我脸上,我就看不见那泥黄的一块了。
爹挨斗是要去送饭的。水利工地上的干部不让他回家,他就每夜住在工地上的工具棚里。白天工地上有食堂烧饭,顿顿吃白面杠子馍,爹是批斗分子,不能吃就由二姐提一罐汤饭送到工地上。二姐每每送饭回来总是说,爹不让惦记,光斗斗批批,检讨检讨,不打不骂,挺好。
四叔听说不打不骂,就有些后悔,说那工人生就该是连科去当的。招工表我已经填了,听说连公社的红印都已经盖过。说到后来的变故,却纯粹是节外生枝。
一天,很冷的,整个土塬都冻结成了一块石板,有东西落在土塬上,能发出敲击铁管的叮当声。二姐那时病了,整整三天没有起床。就让我去给爹送饭。水利工地在土塬上的南坡。说是水利工地,那坡上却无溪无泉,没有一滴流水。工程是在土塬上挖一个方圆五亩、深五米的蓄水池,四壁水泥糊了,雨季储水,旱季浇田。这是大队解放后的破天工程,整整干了三个冬季。在那冻藏着冰白的土塬上,劳力们就像晃在茫茫天空中的一群黑点。土塬风从天边刮来,又朝天边刮去,响声像两架石山移动时相擦相磨发出的声音。那风和那风声,只有在土塬上才能听到看到。我是去给爹送午饭,一上土塬就感到身上的热气被土塬吞尽了,迈动着的双腿像在风中凝挂在房檐下的两柱冰棒。我记不得那天是农历初几了,只记得是个月初,公社招集各大队支书副支书,在工地上召开现场会,由我们支书介绍与天与地与人斗的经验。我到工地上时,爹正在检讨,他站在蓄水坑中央的一张桌子上,桌前是各村干部,干部后是工地上的劳力。所有的人皆都插着袖子,圪蹴在破开土塬的坑里。那五亩圆坑如土塬胸膛上的一个伤口,挖出的红中透白的虚土像腐肉一样堆积在伤口的周围。风就踩着爹的头顶走过去,他那干草似的头发在风中摇摆出呼呼的声音。那时候,我看见爹是那样,差一点要跪在土塬上,求告土塬不要这样折磨他老人家了。我从爹的身后朝着土塬的伤口深处走,走进坑里,我就停下来,背靠着坑壁不动了。
风把爹检讨时的哆嗦话音一字一字送过来。
说到成分,虽然是贫农,可我一解放就忘了共产党的恩……我不好、是坏人!我没有良心、忘恩负义……我干活的时候,总是出工晚,收工早……我还说过共产党的风凉话,说人咋能与天斗?天是世界上的老大,地叫天压着,是老二,人靠天地吃饭,最小。小娃儿能斗过爹娘吗?我这话不利于水利建设,不利于这五亩大水塘的工程……我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全大队的社员群众。我说这土塬是头大黄牛,人是大黄牛上的几只黑蝇子,黑蝇子再用劲,也咬不破黄牛皮……我瞧不起了村人们,我说牛尾巴一摆蝇子就被抽死了……可现在,这水利工程都已经挖成了,人就胜了天,胜了地,人才是老大……我以后一辈子不偷懒,勤出工,队长叫干啥就干啥……
静了一会儿,有个民兵的问话传过来。
“今天为啥不检查你偷东摸西的事情哩?”
爹不语,只有土塬的风声。
那民兵的话音高了,说吧,说完吃饭。
爹依旧不语。他站在桌子上,就像插在土塬上的一段干枯树枝,只随着黄风晃动,却晃不出什么声音来。
支书到爹的面前晃了一下,像给爹说了一句啥儿。爹朝支书摇了摇头。
民兵说:“检讨检讨你偷队里小麦种子的事吧!”
爹说:“我没偷过。”
“那没偷庄稼?”
“也没偷过。”
“搡叉木锨呢?”
“我一辈子没做过贼,你到村里问去。”
民兵火了。“没偷你前几天检讨个屁贼呀!”一脚踢上去,桌子腿断了一根,桌面一闪,爹就栽了下来。
工地上的人全都惊站起来。
支书说:“散会吧,批斗会下午接着开。”
人都怏怏去了。
我提着饭罐朝爹跑过去。
他坐在断掉的桌腿边,脸和天空是一样冰冻的青色,见我过来,他只淡淡说没有磕着,这地上是虚土。
我哭了。
“爹,我就在这土塬上一辈子,不想去当那工人了;走吧,你再也不要在这遭斗了。”
爹把手搁在我头上摸了摸。连科,大队已经不让你去了,让你去爹不会不承认爹是贼。
我怔着,盯着爹的脸。爹的脸上一面沾满了磕上去的土粒,一面是杨树皮一样的青亮。那土塬的碎土和屈辱的颜色,就是爹人生的光景,是为了儿子走出土塬的报应。那一刻,我突然间看见了爹的一生一世,过去和未来,就像看见了春夏秋冬中的土塬一样。我知道,在爹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隐藏着土塬上的每一场灾难,隐藏了他对土塬的怨恨,隐藏了他背着儿女们的沉重负担,隐藏了他对茫茫土塬带来的日月光景的无可奈何……
“让谁去了?”
民兵营长的儿子。招工表重新填了。大队说那黄土崖是大队的,让谁去该由大队说了算。
“那你还在这遭人斗?”
我早上就要回,可支书说,今儿有现场会,要我再检讨一天,补助给十斤粮食。
太阳彻底没有了。土塬在风中变得黯淡起来,早先那金黄、棕红、浅绿的土塬色,被流动的云彩抹布一般擦去了。天气变得不可理解。我爬上了土塬的一个小坡,在坡顶上站着,感觉到我的头是伸在天上,身子在半空,脚却站在地上。按照往常的习惯,就是天变,也不该出现这种景观,仿佛人被拉长了。初春天气的奇异,那次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永不消失的印记。我在半明半暗的土塬上走,被风刮起的黄土盛满了我的鞋框。有几个村庄,就如擦着我的肩膀似的,退回了我的身后。我在土塬上,通过了一个贞节碑林。那是一个寡妇村。解放前的一天,男人们都在土崖下做活,一刮风落雨,土塬大滑坡,男人们就埋进了土塬下,统共二十一个人全都死了,于是就有了寡妇村,有了贞节碑林。我走过那贞节碑林时,心瑟瑟抖着,风在碑林中打着转儿,旋出一个一个的小风柱,把碑下的草捧送到了半空。空气混浊而又有浓重陈腐的土气。我以为那风是要把碑林拔地而起。坡面上,塬路上都没有那种黄色的旋风,只那碑林中吹旋不止。黄色的风柱越转越高,到天空聚成一个个坚硬的云块,好一会儿凝着不动。那一刻钟,我知道我再走不足十里,就可以步入城里,心里并不急慌。我用一张塑料纸包了我的行李,就站在坡顶看那土塬上的奇观。麻雀和乌鸦像被掏了窝样,零散地却是不断地匆匆地掠过土塬上空,有时飞错了方向,它会在空中被卷入那旋风柱里挣扎一阵,才能逃出来顺风飞行,那时候麻雀的肚子就不是白色了,土灰十分浓重。不一会儿,我从那风柱后边,看见了一片浓重的银白,风就越刮越冷,仿佛那银白是被风卷起的一面雪坡,寒气从雪坡上朝着土塬各处逼近。我猜想那雪坡一定是一块被风运来的雨云,就转过身子,急匆匆朝着城里赶路。
无论如何,我没有空中的雪坡走得快。它一会儿就从我的头顶压过去,朝着县城的方向走。不消说,这白色的气流一会儿就要转为乌云,就要哗哗落起雨来。我在土塬上不止一次经过暴雨,可从没见过雨前这可怕的景观。我很想找一个地方躲一阵,可我所看到的却是尘土飞扬,像着火的烟雾四处弥漫。我的嘴里又脏又涩,飞满了土塬上的细尘粒,牙齿一动,像嚼泥沙——粘粘擦擦。我看见有一股风柱从我身边卷过去。一只乌鸦从风柱顶上扑棱着翅膀摔下来。它还没有死,扇动几下翅膀就卧在那里不动了。我知道它的力气耗尽了,就过去捡起来抱在手上。乌鸦身上很凉,就像是一块污脏的冰。所有的毛都直直地扎着,不能理顺,不能柔暖。乌鸦在我手中抖着身子,惊恐地望我一眼,又望我一眼。我把它放在了一个避风的土窝里。那土窝里已经躲了两只乌鸦,我一去它们飞走了,我一走它们又飞了回去。
离开乌鸦的时候,我心里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预感到土塬上不是有更大的风就是有初春时不该有的雨和倒春寒。天空中移动的那块白色雪坡已经不见了,浓重的乌云像移动的山样在空中走着。这时候,云和土塬明显地分离开来,只是颜色还十分相近。风从我脚下的岭脊朝对面土塬上的另一条岭脊移去。脚下的路上,铺满了红薯面粉似的细土,我每一脚踩过,就留下一个深井似的脚印,旋即那脚印就又被风给吹没了。我心里很清楚,这片刻的缓和,正是大风、大雨将至的前奏。十二岁的时候,我在土塬上经过这样的时刻。那一场风雨,我亲眼看见有棵大树怪叫一声,拔地而起,在地上滚了半圈不动了,那平整的地面上,留下了一个窑洞似的黑坑。我知道这不是那样的季节,不会出现那样的景象,可我心里被土塬的奇异惊住了,仍然害怕有一场灾难会突然而至。害怕有一股风柱,把我旋转进去,抬进天空,然后抛下我,我就像那只乌鸦一样摔在土塬上。似乎对面土塬被风卷走了,能看见的只是一条跃动的灰雾,像长龙在翻动身子。这时候,我很想遇到一个人,很想一步跨进我要去的县城里。我想起不久前我走在土塬上,有只灰色的兔子拦了我的路,心里就胆怯、烦躁起来,对这种异变的天气有了深刻的怨恨。我害怕突然来一场大雨,把土塬浇成一堆泥浆,把我和那不久就要到达的县城隔离开来。我步子急碎,奔丧一般小跑,塑料纸包着的行李在肩膀上拍打得十分厉害。又有一个村落出现在面前,很远我就看见村头的树在空中急速地摆着枝梢,仿佛还能听到开始柔韧的枝条在风中鞭子一样抽打的响声。看到了村庄,心里就有了一丝温暖的慰藉,雨若真的来了,可到那村庄躲躲。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躲躲的念头刚刚闪过,突然我的身后炸起了一声闷响,就像几十里外的山崩一样,轰隆隆地轧着土塬从我身后追来。我感到了脚下的土塬像一个人的脊背挨了一棒似的,猛地颤抖一下,哆嗦就从脚心开始,转瞬间传遍了我的全身,接着有股冷气就如冰条一样贴到了我的背上。我忙不迭儿旋过身,有道闪电像巨大发亮的光体在很远的空中一闪熄灭了,眨眼间土塬上一片亮光,又一片灰暗。在那一闪之间,我仿佛看见了那道闪光是在我们村庄头上,那声闷雷是炸在村庄后边的黄土崖顶。这一刻,我心里冷惊一下,不祥的预兆像云一般塞满了我的胸膛。我看见路边有个旧房屋似的墓洞,就不顾一切地跳了进去。
下雨了。
雨水像麦场上扬起的粮食粒哗哗啦啦落在土塬上,我感到我头顶像一张鼓皮,被千万的锤棒敲着。从洞口望出去,天空一片白色,一杆杆的水柱斜斜地戳着土塬。黄色的塬面上沉重地腾起一层无处不在的土雾,像落在地面的薄云一样。似乎那薄云不羁于土塬的束缚,要升回到高远的空中,却又被一杆杆的雨柱压了下来,于是那土雾就在刚刚离开地面时颤抖着,如同一张巨大起伏的牛皮。雨柱就是穿透着牛皮扎在了地上。我从来没在土塬上见过这雨前的奇观,天空像太阳晒褪色的一张黑布,黑布下是阔大宽厚的白色雨帘,雨帘下是升腾不起的黄雾,黄雾下是开始湿润的红色地面。这黑白黄红四种颜色,组成了土塬的一个新天地。我仿佛已经走出土塬,进入一个新的世界。我站在洞口痴迷不动,贪婪地寻找着新世界中的奇异,这当儿洞外再一次闪过一道电光,跟着就从我家乡的方向又一次传轧过来隆隆的哆嗦的闷雷。这声闷雷第二次强烈地在我心中预兆出那个方向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我就不顾一切地冲出那古旧的墓洞。站在土塬上,朝着家乡的方向久久地回望。
我走出我们家那墓洞一样的房子,打开院落门,才知道是队长三叔在敲门。这是半夜时分,上弦月都已落在土塬的黄土沟里。村街上没有了走动的脚步声。从土塬深处飞来的夜莺在房后的土崖顶清丽地叫着,引出了土崖裂缝中鸟群的一阵叽喳。昏色的灯光,在屋里映出一池浑水的波纹。我们一家人都在那浑水中坐着不动,默默坐了大半夜。早熄了的火盆像一只被挖去了眼珠的眼眶一样望着我们一家。二姐坐得离火盆最近,她把头勾下去,用一根草棒在火盆的灰中不停地画着。我始终都盯着二姐手里的那根草棒,终于看出来她是不断反复地在草灰中写着我和她的名字。
入夜,月亮刚从土塬上升起的时候,队长来过我家,和我爹在屋里对吸了半晌烟。
“民兵营长的儿子今儿填了招工表。”队长说。
爹瞟一眼队长,“他填嘛。”
“你挨斗那些日子……队里想按天给你记双工。”
“算啦,”爹说:“反正挨斗不比别人活儿重。”
“还有一场事,”队长说着停顿了好一会儿,“今儿后晌我见了支书媳妇,她说她看上了你家老二,想和你家结一门亲戚。”
“笑话,”爹说,“支书家娃儿那么小。”
“他外甥。”
“哪一个?”
“腿不方便那个。”
“小儿麻痹症?”
“还能干活,样子丑些,不过都是过日子。”
“这哪行?”
“你可以多要点东西,女儿横竖都是嫁出去。”
“队长,我们家是爱财户吗?”
“想远点……他毕竟是支书家外甥。”
“不行!”
“先别挡回去,好好想想再说,我睡前再来一趟。”
队长再来时,站在院里朝着天空望了望。黑沉沉的土崖在半空中像山头一样压在我家房子上。队长骂句他娘的这土崖!就慢慢走进了上房里。娘给队长让了座。爹把手里的荷包递给队长,说装一袋吧,里边拌了小磨油。
队长装了烟,“咋样?”
爹说:“不行。”
队长的烟嘴僵在嘴上,“商量了?”
“商量了。”
这时候队长就把目光抬起落在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只蜘蛛背着沉重的包袱在墙壁上爬动,每走一步都要回头望望屋里的人们。大家在蜘蛛下默着,时间像蜘蛛一样慢慢从屋子中爬了过去。
队长吸完了烟,叹了一口气。
二姐在柴灰中画着的草棒不动了。
“三叔,他瘸得很吗?”
“还能挑水哩。”
“个多高?”
“比你矮不多。”
“房子呢?”
“支书媳妇说,今年就帮着外甥起瓦房。”
“是支书家亲外甥?”
“亲外甥。”
“你跟支书说一声,我愿嫁过去。”
爹惊着,娘惊着,我和大姐也惊着,一家人都把目光落在二姐脸上。灯光在二姐脸上映出了秋后的土塬那种平淡光洁的颜色,那颜色的后面,就是一个新临的冬季。
“真愿嫁?”
“愿嫁。”
就是嘛。队长的脸上像冰冻的土塬入了春天一样。腿不便,长得丑些,可他是支书家外甥呀!
二姐把目光搁在队长那开冻的脸上。
“支书是不是在他亲戚中最关心这外甥?”
“是。你想要啥儿尽管说。”
“啥也不要。”
“别傻。”
“我想让你跟支书说一声,黄土崖换来的那个招工指标还是让弟弟连科去。”
“结亲戚了支书会让民兵营长把指标让出来。”
“那我就嫁给他外甥。”
“你该借机会多要些东西。”
“能让连科进城就够了。”
“二姐,我不想进城里。”
“姐知道你想。”
“我不想。”
“你读过高中,不能在这土塬上待一辈子。”
“二姐……”
“你要走出土塬,一家人就靠你出息啦!”
二姐出嫁是不久前的事。那天早上太阳不很圆,边上有浅浅的锯齿,如同一个破瓶底儿在东边的土塬上空轻轻悬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重新掉进土塬。那时的日光,既不温暖,也不明亮,却很湿粘,像浑水灌在土塬各处。天有浅浅的阴色。我家的大门、屋门、灶房都贴了对联,红纸在门框上像抹上去的血。村里人在院落里忙前忙后,热闹如同雨季在土塬黄沟中流动的洪水样在我家哗哗流动。二姐穿了她婆家送的一套红花棉衣,呆呆地和娘在里屋坐着。爹在院落里靠着泡桐树抽烟,一眼也不看那些忙在热闹中的村人。我从屋里出来,站在爹的身后。黄土崖像墙壁一样和我平行地立着,日光仿佛湿了水的纸贴在崖壁上。我感到那崖壁似乎要朝我家倒过来,要把我家的房舍、树木及一家人员都压到土崖下,心里沉沉惆怅,仿佛因为我给家人带来了一场灾难。二姐出嫁的鞭炮被我一个叔伯弟弟拴在了一根竹竿上。挽二姐的婶、嫂的腰间都系了红布条。那布条像秋天的柿叶一样在院里飘来飘去。我的眼有些花,我隔着窗子看见二姐的红袄像要落入土塬的一片暮色,心便像被人踩了的土虫哆嗦着蠕动。
“爹,民兵营长托人来说他娃儿不去当那工人啦!”
爹站着不动。“去跟你二姐说几句话吧!”
我朝屋里进去。二姐和娘都十分平静地坐在床沿上,她们没有女儿出嫁时母女们的那种哭别。我对姐说民兵营长把招工指标让出来了,二姐点了一下头。
娘对二姐说:“你再好好想一想,还来得及。”
二姐说:“把招工指标拿回来我就不再想啥了。”
我说:“二姐你别为了我。”
二姐说:“我为了咱一家。”
我想给二姐磕个头,可二姐却看着娘。
“以后家里就剩你和爹啦,孤单了你们就多去邻居串门儿。”
“你别管我们,要侍候好公婆。”
“知道。”
“不和睦了就别回娘家。”
“我知道。”
“受人欺了你就回来说一声。”
“我都知道。”
那时候,二姐只管和娘淡淡地说话,彼此相互交代着,仿佛我不在他们面前,直到一个嫂子进来说准备好了,时辰到了。二姐才起身瞟我一眼,说进城了别忘了每月给爹娘捎些零花钱。
我朝二姐硬硬点了一下头。
嫂子说:“二姐,出门时你要和爹娘哭别。”
姐说:“我哭不出来。”
嫂子说:“出嫁咋能哭不出来?爹娘白养你了?”
姐说:“我真的哭不出来。”
嫂子说:“哭不出来也要哭。”
可二姐出嫁时到底没有哭。太阳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木呆呆的硬光。两个嫂子挽着她出门时,鞭炮绕着她噼啪鸣炸,把土色的日光炸成金色的碎片在地面一闪一闪。二姐在那闪闪的光亮中走出了大门,走出了她的青春,朝她的老年走去了。炮纸像脏了的雪花一样在她身后飘着,紧跟着她的脚跟。各家的大门都远远地敞开,老人小孩都目送着二姐。鸡子和狗在路边站着,眼中映着那升起的如包了一层薄布的太阳。娃儿们跟在二姐身后,追出村头去捡那炸不响的臭炮。我把二姐送出村,送上土塬的大道口,二姐回过了身。
“回去吧连科。”
“我去送你。”
“不要你送。”
我站在土塬上,看二姐就像走亲戚一样平淡的脸色,心里一抽一抽地抖动。还冻在寒冷中的土塬,在二姐眼前摊开了无尽的黄色的浑浊。
我说:“二姐,爹娘都让我送你,风俗也是要弟弟把姐送到婆家的。”
姐说:“有嫂子们送我就行了,没有嫁妆,没有响器班,我要你送我干啥儿?”
我说:“可我想送你。”
姐说:“我不想让你见到你姐夫!”
我站在土塬上,姐就背我而去了,越走越远,陪她的两个嫂子腰上的红布条,像两只蝴蝶在她左右飞着。我久久地站着不动,直到蝴蝶飞到土塬深处,无影无踪,直到二姐的花袄在土塬上重新又变成一只蝴蝶,在阳光中渐渐化为一个飘动的豆芽点儿。
雨就如豆芽点儿一样落着,一阵急促以后,慢慢稀落下来,成为丝丝绵绵,显得十分柔顺。土塬在细雨中清晰起来,稍远的树木、土沟、草坡、麦地、村落都有了提早结束冬末的那种春天似的轮廓。只有我从那儿走来的地方,还淹在蒙蒙里,天地没有界限,土塬和村落都像过去的季节一样不见了。这不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可我在这雨中第一次看见了被洗得干干净净的初春。过去不久的那场土塬黄风,眼下已经被雨滴盖在了土塬上,吹乱的草枝、败叶不再像往日那样规规矩矩地躲在路边和土塬的坎儿下,而是像雪一样无处不在。我脚下的路和土塬广袤地叠在一块,被雨水穿缀着。雨水打在我的行李上,发出“砰啪”的响声。我开始冒着雨水赶路,凉凉地惬意地紧紧地贴在身上。路依然在雨中起起伏伏,留下了我的脚印和我沾起的黄泥。
过了一阵,我终于走上了铺有碎石的车路上。那一个挨一个秃圆的料礓石头,被雨水冲出来,像花生一样在路面结着。我踩着石块儿朝前走,雨水与我一路同行。我想看到一摊积水,到那儿洗洗泥手,可我只见落雨,却找不到积水。天色也许已经到了下半后晌;也许已经临黑,在细雨中无法辨认。到县城不会再有多远,我知道我的新的世界就要来临。土塬上这当儿除了雨声,余下的仍是清脆清脆的雨声。我的脚步声像岁月夺走了我的童年一样被无尽的雨声吞没了。
我感到了孤独。
我孤独默默地朝前走,朝着我新的生活走。当拐过一个弯儿时,在雨水中我忽然听到了极硬极硬的声音,像滚动的石头一样在雨声中朝我滚过来。我抬起头,就看见了喜悦和牛车在我面前不远处叮叮当当前行着。
我的步子快捷了,感觉到牛车是为了我才在这儿出现的,为了我才在这雨路上徐徐地朝着城里去。
“大伯——”
“小伙子,去哪?”
“城里。”
“上来吧,捎你一段。”
我爬上牛车,看见了把式已经是老人。他的脸上刻着和土塬一样久远的岁月纹路,每一道里都深藏着土塬的春秋。他问我去城干啥儿?我说当工人。他就惊疑地瞅我一眼,说命不错啊!走出土塬啦!我朝他笑笑。雨水把车板冲得干干净净。我坐在车帮上,行李在我的脚边晃动。老人坐在车前,双腿柳枝一样耷拉在车板下,悠悠地随着车颠摆来摆去。他手里的鞭子,僵硬地在牛屁股上搁着,雨水顺着鞭梢流在牛屁股上,又顺着牛尾巴的长毛滴在路面的礓石上。两头牛一红一黄,毛在雨水中发着暗光,就像退到云后的太阳一样。我以为这牛车是专门送我才出现在土塬上,就问老人:“车去县城干啥儿?”他说:“拉点东西。”我说:“下雨天。”他说:“急需,连夜还要赶回来。”
我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往前走,发亮的牛车轮子在路上留下一段一段辙痕,像我童年的记忆一样深深浅浅,断断续续。雨水似乎慢慢小下来,雨丝稀稀疏疏在土塬上发着光亮。土塬开始从蒙蒙中亮出来,就像洗了睡眼一样瞅着我、老人和牛车。
终于,我和老人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们沉默着,牛车在我们的沉默中叮叮当当、吱吱扭扭,声音生硬地劈开雨帘,朝土塬四处扩散。
走过了一个村。
“这是啥村?”
老人不扭头,“啥村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第一次进城?”
“从没走出土塬过。”
“这是祖宗村。”
“祖宗村?”
祖宗村。土塬上各村、各姓的人查个三代五代,七十代,八十代,祖宗都是这个村的人……想听我说古吗?想。我给你说说吧。很早很早的时候呀,离眼下都有了上千上万年,那时候咱们这地场没有土塬,方圆几百里都是一马平川,田地肥得插筷子发芽,人只要勤快,粮食一季收下来就堆成大山,各家各户天天顿顿吃的都是细米白面。粮食多了,人就变懒了,不再年年种粮了,种一季,歇一季。种一季,歇一年。有的庄稼人还把白面打成面坯,盖成白面房子,索性就荒了田地,天天吃仓里陈粮。人呀,就是坐吃山空,仓里粮食吃完了,就吃白面墙,掀一个面坯吃上几天。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一季一季过去,田地里长满了野草,生满了石块,几十年下来,人变懒了,变恶了,白面房子吃完了,就去掀别人的白面墙,谁也不再种地,谁也不再劳作,都知道坐着享受现成啦!
终于,有一个村庄的白面房子最先吃完啦,就结帮去外村抢粮食。就这样,一个村庄和一个村庄打起来。方圆几百里的田地上,每日都有打斗,肥沃的地里成了战场。死人多起来,墓堆在田里像瓜样一个挨着一个。
强盗一日一日多了,勤劳的人种的粮食不等熟透就被强盗收割啦。那时候,满天下都是抢粮的盗贼。有一天,老天爷派土地神从天上下来看看人间的日子过得如何。土地神从天上下来,正碰上两个村庄的人们都不种地,却为着一个面坯打起来。年轻人们手里都拿着铁锨、钉耙、搡叉,彼此一见面就大唤大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腥气铺天盖地。土地神回到天上如实给老天爷说了。老天爷听了大怒,说没想到人都这么可恶,给你们好田不种,给你们种田的家什却都用来杀人。一气之下,老天爷从天上扔下来一捆小麦秆儿、一捆玉蜀黍秆儿,就哗哗下起了大雨。那雨呀,瓢泼似的,下了个三七二十一天,下了个七七四十九天,又下了个九九八十一天。这一百五十一天的大雨,把世界淹得房倒屋塌,满世界都是汪洋,所有的人全都淹死了,只有两个孩娃还活着。一个是男娃,是因为手里抓了一捆玉蜀黍秆儿才活了下来;一个是女娃,是因为抓了一捆小麦秆儿才活了下来。这男娃女娃漂啊,漂啊,有一天终于漂到了一块,他们就手拉着手,背着两捆庄稼秆儿上了岸,住在了一个土岭上。
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整整过了三三得九年,世界上的水才退干了。
可是,我们这里走几天几夜还望不到边的一马平川的肥田厚地却变成了薄田瘦地的高低土岭,变成了望不到边的大土塬。
慢慢的,一年又一年,男娃吃的是玉蜀秆捆里夹的黄玉蜀黍,长得粗粗糙糙,女娃吃的是小麦秆捆里夹的小麦,长得白白嫩嫩,当她们的粮食都快完的时候,他们就长大了,就住到了一块,就用最后一粒小麦和最后一粒玉蜀黍作夏秋种子,开始了种田耕作。
第一年,他们生了一对双胞胎,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第二年,他们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又是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就这样,男的种地,女的忙家务,日子不穷也不富,一年一对地生,终于就有了那个祖宗村。后来,他们的娃儿们又一对一对地住在一块儿,一对一对地生,祖宗村住不下了,地不够种了,就分出去另盖房子,另成村落,就这样有了我们土塬上的一辈一辈人,一个个村落。
人烟慢慢稠起来,村落多起来,粮食就不够吃,人们就跪在土塬上求告,老天爷呀!给我们点平地吧,给我们点肥地吧,让我们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吧!老天爷听了,想了半晌说:“你们日子富足了,就会抛开土地,坐吃山空,变成懒汉和强盗。就这样,你们撑不住肚子,也饿不死人,才会天天爬在土塬上干活,才会又勤劳、又善良。穷是你们的命,过吧,这就是你们和土塬一样无头无尾的日子!”
老人讲完他那祖宗村的传说时,祖宗村已经被牛车远远地丢在了身后。在老人说世界上还有一个男娃、一个女娃的时候雨住了。太阳在西边遥远的土塬上空先露出一片粉淡的颜色,后来那片颜色越来越浓,越缩越小,就成了一轮赤绛的夕阳。
这当儿,土塬上有了片刻的静寂。被那阵春雨洗涮过的天空,忽然间水蓝水蓝,连一丝云彩也没有。广袤的塬地亮出了铜色。村落周围的麦田则像一片一片倒在湖水中慢慢散开的纯蓝墨水,又醒目,又新鲜。我乘坐的牛车,叽咕叽咕在塬路上高亢地叫着,单调地在柔静的空中划来划去。一道道晚霞的光,照在牛背上像照在镜上一般,折出的浅淡亮光,随着我们的牛车在路边走着。麻雀和乌鸦、斑鸠,在牛车上空的几丈高处,轻轻巧巧地飞翔,像被我们带着行走一样。老人在夕阳中,脸上闪着金融的光色,鞭子在牛背上荡来荡去。我盯着将要接近土塬的夕阳,看见那夕阳下的土塬被染成了血红的颜色。心里一浪一浪漾动着那庄稼人变成强盗、厮杀得血流成河的遥远传说,身子在牛车上颠来颠去,不知不觉中就爬上了最后一个岭顶。
“小伙子,看见城了吧!”
老人没有回头。他的这句话像在我眼前掀开了一道布帘,我浑身一震,要去的县城一下就跃进了眼里。身子弹了一下,我很想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那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县城,可我控制着自己没有站起来。我把我的目光从老人的铁色脖子边投到我要到的县城去,看见城边的一条沥青公路像铁环一样绕县城转成一个圈儿。不消说,那就是环城路。这使我顿然醒悟,我要去的县城到了!我新的生活已经来临;新的世界已经朝我走来!环城路上跑着的汽车,像燕子一样在我的眼前飞着。那湿润的马达轰鸣声隐约地传来,像音乐一般在我耳边奏响。我目送着汽车一辆一辆开进城里,消失在一幢一幢楼下。我热切渴望能搭乘那些汽车中的任何一辆,把我载到我要去的矿产公司,运到新的生活里。我看见一幢楼后的一支烟囱,直直地插进清丽的空中,淡淡的白烟拖着夕阳的红光,像一股股彩线朝我飘过来。
我们就要下坡了。老人刹住车闸,“叽叽”的刹车声强烈地刺着土塬。我最后朝土塬庄重地望了一眼,就像最后的告别一样。那一眼我望得详详细细,似乎生怕我走进城里,土塬会从此在我记忆中消失。在那一望之间,我看见了成为我历史转机的黄土崖,看见了黄土崖下生活着我的父母的草屋,看见了茫茫土塬在夕阳中像错落排列的一个个棕色马背,看见了马背上空飞翔的鸟雀,看见了碎碎的青天似的麦田和摔碎的旧瓦似的荒草坡,还有我走过的布带子车路和从祖宗村分支出来的大小村落。我看见土塬上挂着的羊群像低飞的白云一样,劳作的村人们像一时凝在空中的乌鸦一样。我闻到了土塬上半腥半涩的土气有点像干艾的气息。这气息使我感到神往而又熟悉。我轻松而又沉重地把我的目光从土塬上最后收回来,跟着牛车就下了土塬的岭坡。我吃惊地发现,那温暖明亮的红色天空和土塬脊背原来是那样接近,仿佛它们是紧紧贴在一块。我遗憾而又兴奋地坐在牛车上,当最后下了土塬,踏上进入县城的公路时,我看见土塬完全成了夕阳的颜色,像燃烧着的熊熊火焰,而天空中的亮光,则是土塬的光影。
我忽然很想跳下牛车,跑到土塬上最后再望一眼。可是我已经看见,县城朝我走过来了,亲切地注视着我,越走越近。我有了县城要和我握手的感觉,心里慌兮兮的,双手都有了汗水热浸浸的潮润。牛车轮子在沥青路上留下了叮当的响声和淡青淡白的印痕。我们走上环城路时,汽车来来往往,拖风带雨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去,把我们挤到了公路的边边上。我们的牛车就沿着公路边儿往前走。夕阳的颜色愈加淡薄,快到城边时,就几乎没有夕阳了。夕阳被我要去的县城挡住了。
在牛车上,我看见了城门,又高又大。城墙下的城门两侧,有几间简易房子。我很想跳下牛车,独自快步走过那房子,走进那城门,走进我那崭新的神秘生活里。可我还是按捺着激动,让牛车慢慢悠悠将我朝着城门拉过去。
到城门前时,我才知道城门两侧的房子,一边是棺材店,一边是花圈店。棺材店门口摆了一个白色棺材,架在两条长凳上。花圈店门口的树上,挂了一个小花圈,就像我儿时在土塬上戏耍时用正春的花草编的圆圈帽。到这两个店门口,老人扬扬鞭子,刹死了车闸,从牛车上滑了下来。
“小伙子,我到啦。”
我怔怔地从车上下来,“你到这?”
“村里死了个人,队里就让我到这买口薄棺连夜拉回去。你进城去吧,矿产公司是在城那头,你进了城门,径直朝前走,一条大街不拐弯,到那头一问就行啦。”
我取下行李扛在肩上,谢了老人,就往城里走去了。迎面的城门洞又高又大,像一个新世界的窗口朝我敞开着,古旧的青砖缝里长着去年的干草。城门楼高处,还有一棵榆树,胳膊一样粗,青嫩的枝条上挑着一道一道夕阳的光亮。尽管我看见了棺材和花圈,可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预示。我心里没有丝毫的阴影。我已经踏进了县城,走过城门就进入了我新的生活。我那神秘的生活愿望就要实现了。我将开始在这个城里看到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风光,过着一种轻松而又有情趣和意义的生活。我走过的土塬和在土塬上走过的十八年的生活,都将成为我的过去和回忆。我轻轻快快朝城门走过去,六十里路的劳累在城门下荡然无存,一步不落一步的脚步像船桨一样前后划动着,把我摇过了城门洞,摇进了城街上。城街像一条河,城门洞像岩一样被我留在了身后。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我的童年、少年还有茫茫土塬在这城门口和我告别了。
我将开始我新的生活了!
我没想到我将开始我新的生活只是我的一种以为,而不可抗拒的命运没有这样安排我。找到矿产公司时,夕阳已经褪尽。城里的黄昏和乡下的黄昏不同,尽管刚刚落过春雨,城街上像树叶一样清碧湿润,可流动的空气却有些黏稠。这儿没有回窝的狗和鸡,没有归圈的牛和羊。街道上没有草棒和败叶,有的只是流动的人群和自行车的丁零及商店纷纷关门的粗重声响。矿产公司是一个机关小院,机砖机瓦的红色房子三面相围,门口是红漆墙壁,墙壁上写了一行白色仿宋大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我绕过墙壁,在矿产公司院里站了一会儿,见院里十分安静,各办公室的红漆门都严实锁了,只有对面会议室的门还开着。我想我要首先找人报到,由他把我安排住下,就朝办公室走去了。我不再扛着我的行李,而是提在手上,随时准备放下。我到会议室门口时,从会议室出来一个中年干部,正在关门上锁。
我怯怯地走上前去说:“哎,我想问一下。”
那人转过身子,“问啥?”
“我去哪报到?”
“报到?干啥儿?”
“我是黄土崖下瑶沟村人,叫阎连科。那黄土崖是矿土,你们要用矿土就在我们瑶沟招收一个工人。大队让我今儿来报到当工人。”
中年干部怔一下,半惊半疑地盯着我。
“你没接到通知?”
“啥通知?”
“今儿上午一上班我就给你们大队打了电话,通知不要让你报到了。你们村的黄土崖含矿量太低,达不到12.5%,地区矿产局坚决不让使用你们黄土崖的土。”
“那我……”
“你还是设法回去吧,有人从你们公社来,说今儿下雨时你们村出了点事,黄土崖遭了雷击,塌了,没砸着人。再说,在城里住一夜旅馆得花几块钱。”
说着,中年干部用手一按,那黑色大锁啪地一响,就转身悠悠地绕过红色墙壁走去了。
我的生命被锁住。
中年干部就那样走了。我提着行李独自站在矿产公司的大院里,仿佛这一个县城的人都不存在了,只有我和我的行李在这个县城里。那一刻中我所感受到的事情将难以言尽,至今我都记得当时我木呆的表情和僵硬的动作是如何的模样,好像它在我的记忆占了几年、几十年时间似的。
我不得不重返土塬。
夜间的土塬像黑色的湖泊,充满了可怕的神秘。一路上我十分淡漠,对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似乎早有所料。独自走着土塬的夜路,我庆幸我终于提前走过了我的一半人生。人至三十方能明白的事情我以为我都明白了。一路上,我想起老人说的祖宗村和祖宗村的传说,看见了那片贞节碑林,记起那个队干部讲的土塬、老鹰、泉水和毒蛇的故事,还有他要把女儿嫁给我的事情……天黑得什么颜色都没有,月亮和星星都无影无踪。我思想着独自返回土塬往家走,步子并不十分急慌。
我返回土塬到家时已经是第二天日出时分。东边天际有了亮光,到处都是唇红的颜色。我走到村头,就看见黄土崖塌了。果真塌了!从那裂缝开始倒塌的。我们家的房子全被压在了土崖下,还有几家房子也都被大滑坡的土崖摧垮了。村人们已经忙过了当时的混乱,满村流动着安静。我看见我娘站在那堆倒塌的房屋前,像一只无家可归的老鸡,她面前的土地好似被翻掘了一遍,满地是打碎的碗片和锅片。一根房梁斜斜地垮下来横在半截断墙上。乱石和树枝塞满了村街的路道。我绕过一间塌房走到娘的身后。这时候,村里已经有人起床推开歪门整理昨儿没被黄土崖摧垮的房屋和院墙。娘转过身来,淡淡地问我回来了?我说回来了。她说走累了吧?我说不累。爹呢?你刚离开家,爹就又被叫走了,听说土塬上的水塘工地有大干部去参观,要有批斗对象在那儿,你爹想你到县城报到了,一叫就随人跟了去,因为要连斗三天三夜,就没让他回来。娘说二姐昨儿房子塌后,收拾了一阵就走了,因为已经是嫁出去的人。我问黄土崖如何塌的,娘说响了一个雷,打了一道鸡爪闪,黄土崖就慢慢滑着塌了,幸亏当时她正在村外找没有回窝的鸡,不然她就和房子一道被压进去了。面对着倒塌的土崖和房屋,我放下行李和娘一道儿站着没有动。随着黄土崖的倒塌,我半是疑惑,半是醒悟到了土塬对村人们的摧残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我没有最终走进城里又算得了啥儿呢?
倒卧的树木和裸露在金色日光下的房屋底儿把我和我的童年和青少年之间隔开了,黄土崖的倒塌是土塬和城里之间裂开了一条鸿沟,过去的一切美好和痛苦都随着我家的房屋不再存在了。我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我想我必须默默地和土塬一道生活了。
我终将会死在土塬上。
可是不等我急急忙忙死在土塬上,忽然有一天,支书竟冷丁儿有意把他闺女嫁给我。不消说,支书有意把闺女嫁给我,不是为了把闺女交给我,而是为了迟早有一天把一个田湖大队交给我。
也许,不久时我就将成为支书家女婿;再不久,我终将就成为大队支书,瑶沟会被一轮明日照得土壁生辉了。那时候,梦就不再是梦,我就不再是我,瑶沟人也不再是瑶沟人。
我想,我和瑶沟将随着这次婚姻时来运转,扭转乾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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