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钻进玉米棵子里,像钻进一个大蒸笼,汗水在光脊梁上冲出一条条小溪,汗衫被打湿半截,紧贴在身上,粘乎乎的真不好受。他一次次钻出玉米棵子,到地头上享受一下那一阵阵小风的清凉。嫂子说:“三弟,这钻玉米棵子的味道不好受吧?可咱庄稼人全指望几亩庄稼哩,不好受也得钻啊!”
吴三说:“嫂子,你等着,我考上大学,有了工作,再不叫你钻玉米棵子了!”
嫂子听了便笑,笑得眼角都是笑纹儿。这笑纹让吴三心里很难受。嫂子年纪不算大哩,若是在城市里,像嫂子这样年纪的人,正置青春年华,应当精神焕发,光彩照人哩!可现在嫂子脸上没有一点儿光泽,眼角出现一条条皱纹。吴三又一次对嫂子说:“我这次考得不赖,上大学有希望哩!”
嫂子说:“三弟,今年考不上也别泄气,考不上就再复习一年!嫂子铁了心了,一定供你上大学。咱吴家下辈子孙不能再钻这玉米棵子了!”
吴三深受鼓舞,他重又钻进玉米棵子里跟嫂子一起浇水,一起流汗。嫂子望望西斜的日头说:“高考分数该下来了,你去邮电所问问吧?这点地我就浇了。”
吴三没有马上走,他看看嫂子那瘦弱的腰身,只想多为嫂子分担一点劳累和辛苦。嫂子又一次催他:“去吧,去吧,去晚了,别叫人家下班了。”
吴三钻出了玉米棵子,回头看看嫂子,长长舒了一口闷气。他想马上知道自己的考分,可又怕那考分不如人意,他一直不敢去邮电所去问那通知来了没有。他已经复读一年了,这分数关系着他的前途和命运,也关系着全家人的希望和期待。所以,这分数特别重,压得他几乎抬不起脚步来。
通往乡政府的黄土大道上传来一阵自行车清脆的铃声,铃声时而淹没在青纱帐里,变得有点儿虚无飘渺,令人不可捉摸。但是,吴三却本能地感觉到这是邮电所里那个小李子故意向他传递的信号,因为他俩是初中时的同学,小李子曾向他许诺说,你的通知若是来到了乡里,我一分钟,不,一秒钟也不耽搁,一路响着报喜的铃声,直接送到你手里!当然这是玩笑,但此时这铃声却响得非同一般,莫非是小李子……
吴三站在地头还在猜想,一道绿色的身影便从庄稼棵子里闪了出来,又嘎吱一声停在他面前。果然是小李子,他抖动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喳喳呼呼地说:“咱乡十几个上线的,就数你的分数高!”
吴三是个稳重的青年,他不会盲目乐观,直到看了通知书上的分数,他脸上仍没绽露一丝笑容。他问小李子:“高考录取分数线是多少?”小李子说:“电视上昨天就广播了,你超过本科分数线十几分哩,今年上大学是没问题了。”
嫂子不知什么时候从玉米棵子里钻了出来,她听了小李子的话,居然大声欢叫起来:“啊,我三弟上大学了,我三弟上大学了!”
吴三扯了嫂子一把,说:“嫂子,你先别嚷嚷,达到分数线不一准就能录取上,要是万一上不了大学,岂不叫人家笑话咱吗?”
嫂子不吭声了,眼里只剩下疑惑,似乎在想,考大学不是都按分数高低录取的吗?三弟考这么高的分数,还能考不上吗?但她听从三弟的吩咐,心里虽有疑惑,却不再说话了。
日头不知什么时候被一块黑云彩遮住了,灼热的玉米棵子里有一股清凉的小风在流动。吴三操起铁锨,对嫂子说:“天凉快了,咱抓紧把地浇完吧?”
嫂子看看那块云彩说:“不浇了,西边起雨了,少浇一亩省十来块钱哩!”
吴三知道嫂子心里高兴,他扛起铁锨便回家了。喝汤时候,村里人有的端着饭碗,有的摇着扇子,陆续来到吴家那座土墙环护的小院里。他们一进小院,就高声大嗓地说:“吴三,行啊,咱村终于出了你这个大学生了!”
吴三忙出来相迎,递烟倒茶,搬板凳,作出乡里人仅能表示的一点点热情。但是村民们没有坐的习惯,一个个依着墙根蹲在那里,把饭喝得呼噜噜响,把扇子摇出一阵风,于是在这饭场交响曲中人们抒发着自己的感慨和激动。
首先发出感慨的是老支书,这位瘦得像火柴棍似的老汉仍不记忘当年的辉煌,他抖动着破巴蕉扇显得十分骄傲和自豪。他说:“我那时候,咱村一家伙出了十几个大学生,有北京的,有上海的,最低也是个郑州的,都是名牌大学。”
这番话老支书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但今天旧话重提,依然能引起人们的联想和思考。老支书所说的“我那时候”,是指他当支书时的五十年代。那时的教育可真叫红火,够年龄的谁不去上学?当时村里没学校,他发动大伙集资办学,你兑几块砖,他兑几块瓦,我拿几根檩条儿,大家齐动手,一座学校就那么盖起来了。当时那个劲头,啧,啧!
人们议论着,感叹着,像咀嚼当年的一块花生饼,似乎越嚼越有滋味,越嚼越有嚼头。这些话吴三也听到多少次了,过去似乎感到很遥远,今天听了却倍感亲切。若是自己这次也能考上个名牌大学,定能让村民感到几分骄傲和自豪!然而,自己到底能上个啥学校呢?他心里没底儿,只能躲在一边不吭声,暗暗把激动和兴奋埋在心里头。
有人磕磕烟灰,发出一声叹息:“唉,咱村的风水都叫那一茬的学生拔光了,后来再没出一个大学生。吴三这次能带个头,破破这些年的晦气,咱村的风水兴许能再兴旺起来哩!”
这话一下引起大伙的兴趣。老支书呼的一声站起来说:“这话说得好,等吴三去上大学那一天,咱全村大摆一次宴席,再请来蛤蟆王的响器班子,好好热闹热闹,然后再给吴三披红戴花,送他去上大学!”
大伙马上附和说:“对对对,到时候请几个三眼枪手,再买几挂响鞭,去四邻八村转一圈,也为咱村抖抖威风!”
嫂子更是大受鼓舞,她站起来说:“好啊!既然大伙看得起俺,到时候我请几桌客,让大伙在一块乐哈乐哈!”
老支书激动得在小院里走动着:“不行,不行!这费用不能叫你一家出。这不光是你家的喜事,也是全村人的大喜事,到时候咱每家都出个份子,把事情办得排场点儿!这也不光是图个喜庆,这是给全村的年轻人和孩子们树立个榜样,增加个信心,争取日后咱村多出几个大学生!”
大伙都说好,称赞老支书有眼光,考虑问题就是比别人高一筹!老支书最后发话说:“今天咱就算把这事定下来了。到时候我负责操办。咱也不铺张浪费,只图个热闹,图个高兴!”
月亮已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把小院照得亮堂堂的。星星在天幕上眨眼,一明一灭,同小院里的闪烁的烟头交映成辉,一直持续到很晚很晚的时候。吴三和嫂子很少插话,只是默默地蹲在一旁,听着村民们时而叹息时而激昂地谈话,但他们心头却激动得像燃着一团火。直到人们走后,嫂子望望天,天上的云彩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无影无踪。嫂子长叹一声:“唉,雨又没能下下来!”
嫂子收拾一下房间,准备睡觉了。运良跟玲玲结了婚,搬到村后新建的三间大瓦房另过了。这座土墙瓦顶的小破房自然归属吴三和嫂子了。他们分住在东西两个房间里,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
夜已经很深了。嫂子仍沉浸在激动和兴奋之中。她问吴三:“三弟,你想去哪儿上大学?”
吴三说:“去大城市上学,生活费太高。能考上咱市的师专,将来当个老师,也就不错了。”
想不到嫂子却生了气:“那师专也能叫大学吗?三弟,要上就上个好学校,别看不起自己!咱吴家祖宗几代没有上大学的,这次你得报个名牌大学,北京、上海和广州的都填上,到时候嫂子去看你,也好去那里风光风光!”
吴三“卟嗤”一声笑了:“嫂子,你想的跟我一个样!我第一志愿是北大,第二志愿是清华,第三志愿是复旦。等我去上大学,先让嫂子去送我,让你看看大城市是什么样!”
叔嫂二人根据自己有限的知识,谈论着北京和上海的情况。他们一直谈到很晚很晚的时候。
第二天,二傻推着玲玲来看望运来。玲玲看看分数,又问问志愿报考情况,最后却说:“你填报的志愿有问题!你考这么高的分数,说不定连个普通大学也考不上。”
这话让嫂子吃了一惊,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咦呀,哪咋办呢?!”连目光都变直了。
玲玲没有想到嫂子竟惊愕到这个地步,只得进一步解释说:“高校分三类,一类是重点院校;一类是普通高校;另一类就是地方办的大专。你填报的前三个志愿都属国家重点院校,第一志愿录取不了,第二和第三志愿也等于白报了。”
吴三说:“校长向领导许过愿,今年一定实现零的突破,至少要有一名学生考上北大或清华。老师和校长一直鼓励大家解放思想,报考名牌大学。”
嫂子忽然变得心事重重起来,她问玲玲:“有没有办法把志愿调一调?”
玲玲深思一下说:“我给爸爸写个信,看他能不能想想办法?”
嫂子一听这话高兴了:“大叔当那么大的官,教育局长能不听他的吗?”
玲玲说:“俺爸哪有这么大权?只是我有个表叔在高招办,看看能不能给想想办法,尽量录取个好学校。”
“呀,太谢谢你了!”嫂子又一次沉浸在激动和幸福之中。她接过玲玲的信,说:“还是我去找大叔吧!那6号楼我去过,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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