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来到省城，外出打工的农民像潮水似的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整个车站广场人山人海，他挤了半天才挤到售票大厅。一个胖得像西瓜似的年轻人拍拍他的肩膀说：“咱市有个高科技开发区，正在社会上公开招工，工资也不低，何必跑那么远去吃苦受罪呢？”运昌知道现在以招工为名行骗的人很多，就没理西瓜的茬儿。
运昌挤了一头热汗，终于挤到售票窗口，一掏腰包，两眼不由一睁，钱包哪去了？
当初运昌外出打时曾雄心壮志地向月华表态说：“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决不见你！”然而，这人样儿却不是那么好混的。他来到县城，两手空空，只能靠自己一副肩膀两只手，卸了几吨水泥，累了个腰酸背疼，这才买了一把铁锹和一把锛镢。他力没少出，汗没少流，最后挣了几百块钱，才决定到南方另谋出路。他一心只想买张火车票，哪料到那小偷却趁机下了手？
运昌好懊恼！他骂骂咧咧地走出排队买票的队伍。西瓜又一次从他身边走过，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扛着行李的农民工。西瓜热情相邀：“那厂子就在西郊，半小时路程，你先去看看嘛，不满意再回来也成！”手无分文的运昌只得改变自己的计划，跟随在西瓜身后。
西瓜拦了个面的，带领大伙来到西郊开发区。那里马路开阔，高楼林立，一栋栋高楼错落有致，风格各异，让人耳目一新。有家厂子刚刚开业剪彩，那红布幔还在高楼上飘荡着。黄面的在这家厂子大门前停下，西瓜说：“你们等一等，我先到里边找找人。”
西瓜走到门岗前又回转来说：“你看我这人多马虎！连个表格也没叫你们填，谁知你们姓甚名谁呀？你们先把身份证交给我，让人家记下名字再还你们。”农民工都很老实，一个个掏出身份证交给了西瓜。
太阳快落山了，西瓜才出来说：“这厂子属于高科技，上岗前要对工人进行技术培训。培训一周，考试合格，人家才能接受你们。培训基地就在西边，人家管吃管住，不收分文。啧啧，这么好的事哪里去找？你看，人家已经派车子来了。”
大伙扭头一看，果然有辆很豪华的依维柯驶了过来。西瓜站在车前直感叹：“咦，乖乖，还是人家厂子威风，给咱这打工的还派这么高档的汽车。快上车，快上车，里面有空调，上去暖和暖和再走！”
车里暖风抚面，那车座柔软舒适，再配以轻柔的音乐在耳边回荡，使他们这伙奔波了大半天的农民工很快打起了瞌睡。运昌虽然心存几分警惕，但也禁不住这种诱惑，他慢慢觉得眼皮有点儿发沉发涩……当他被车子颠醒时，天色已晚，他迷迷糊糊地发现车子进入一片山区，有几个鬼火似的电灯在山坡上闪闪灼灼。
车子驶进一座大院里，西瓜跳下车，只见几个大汉迎面走了过来。西瓜催促说：“下车下车！这里就是对你们进行培训的地方！”等人们下了车，那座大铁门就“哗啦”一声关了起来。西瓜坐在依维克上向大伙招招手：“再见了，哥儿们，祝你们走运！”
运昌随几个农民工下了车，来到餐厅，只见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有鱼有肉，还有白酒，那大米饭杠子镆更是让你随便吃。他们觉得人家对自己还挺热情的，就连运昌饱餐一顿之后，又喝了个晕晕乎乎，往大铺上一倒，便呼呼大睡起来，何曾想过这是一座陷阱呢？
第二天，当他们从沉睡中醒来，这才看清是座小煤窑，刚从井下回来的工人一个个像小黑鬼儿。运昌感到情况不妙，他大声问那个站在门外的中年人：“你们不是高科技厂子吗？咋变成小煤窑了？”
那中年人冷冷一笑说：“就你们这泥腿子，大字不识几个，还想搞高科技？”
其他几个农民工发现上了当，大声叫喊着：“不是说来这里进行技术培训吗？这挖煤的活儿还培训个球呀？”
那中年人说：“挖煤的技术可高哩，不懂技术可要命哩，我现在就对你们进行技术培训！”他在墙上展开一张井巷示意图，向大伙讲怎样下井，怎样挖煤，怎样注意安全，等等。
大伙不听他讲解，一个个叫喊着：“叫我们出这苦力，我们不干！”
大伙叫嚷着就要往外走。几个大汉突然挡在大伙面前。他们膀大腰圆，横眉竖眼，像黑塔似的往那里一站，那架势先让人心里怯了几分。几个农民工仍在下边小声嚷嚷：“俺不在这里干，你们净哄人！”
有个弯刀脸把手里的黑红棍在大伙头上一轮，说：“你们到这里来，是经劳务所介绍来的，每人中介费一千块。这笔钱我们已经代你们付给了人家，你们想走，就把这中介费退给我们吧！”
运昌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怒冲冲地说：“什么中介费？这是欺骗！哪有这样坑人的？”
“弟兄们，请安静！”随着这声叫喊，打门外走来一个大墨镜，他拨开那几个大汉，走向前来，对大伙说：“你们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我们这里实行计件工资，多劳多得。挖一吨煤二十元，这收入在咱北方可是难找的。”
人们听了大墨镜的话，一个个停止了吵囔，但又拿不定主意。那几个大汉吼了一声：“别瞪着两眼瞎迷糊了！快下井干活，每天任务两顿，完不成是要受罚的！”
运昌过去看过几本描写旧社会资本家剥削工人的小说，只知道资本家黑心肠，现在他在这小煤窑里干了几天，才体会到剥削和压迫是什么滋味。他们一天干十几个小时，钻进那黑洞洞的煤巷里，连口新鲜空气也享受不成，简直是活地狱！咋一听，一天两顿煤任务不多重，可到井下一看，乖乖，那采煤工作面仅有一米来高，钻到里边连头也抬不起来。有的地方只能爬着进去，爬着出来，要挖一吨煤，谈何容易？那窑头对工人控制得很严，竟规定“三不准”：不准外出，不准跟外界通信，还不准几个人在一起交谈，井上井下都有人监视着。运昌想问问几个老民工这里的情况，他们只摇头，不吭声，眼里充满了哀怨和恐惧。
那几个打手见运昌这里瞅那里看的，就用黑红棍捣捣他：“老实点儿！到这里来只有一项任务，就是挖煤！别的事少操心！”
运昌已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他指着那打手说：“我们农民工也是人，不是奴隶！你们这样对待我们，是违犯劳动法的！”
那大汉抡起黑红棍狠狠地抽了他一下说：“你一进矿我就看出来你不是个省油的灯！实话告诉你吧，派出所公安局还有法院都是我们老板的亲戚和朋友，连乡里和县里的领导也在这煤矿入了股。你这条小泥鳅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别想在我们这个地盘翻起大浪来！”
运昌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讲道理讲法治是不行的。他只能来软的，向他们央求说：“我在这里干一个月，一分钱不要，叫我走人行不行？”
那工头说：“你想得倒美！那劳动协议上写得明白，不干够半年，别想走人！”
运昌觉得奇怪，我啥时跟你们签过劳动协议？但他不敢吭，你问话多，只能让人家格外注意你。一旦把你当成重点整治对象，你就更难脱身了。所以，运昌只能把话埋在肚子里。
运昌表面上装得老实听话，但却暗暗观察这小煤矿的情况。矿区被一垛高墙包围着，墙头上架着铁丝网，活像一座监狱。矿门口不但有保安日夜把守，还有两只威风无比的狼狗守在那里，每有人经过，都要狂叫不止。想逃跑？难矣！
半年苦日子终于熬过来了。运昌问那大墨镜：“半年到了，总可以让我走了吧？”
工头答应得倒爽快：“行！你跟会计结账去吧！”
运昌来到会计室，那会计拨拉了一阵算盘珠儿，最后把手往运昌面前一伸：“五百！”
运昌说：“怎么才给五百？我挖了三百多吨煤，一吨二十块，得六千多块钱呀？”
会计哼了一声：“你想得倒美！我是说你要倒找给煤窑五百块钱！”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给你干了半年苦工，还叫我倒找给你五百？世界上有这样的理儿没有？运昌顿时气脸发白。
那会计倒不急不躁的，一项一项地给运昌算了算：“每天火食费十五元，半年是多少钱？”
运昌说：“刚来时不是说吃饭不要钱的吗？怎么要这么多呀？”
会计冷笑一声：“现在不是五八年，哪里会有吃饭不要钱的事情呢？”
运昌只盼着走人，只好忍了：“那好吧！你说多少就多少吧！”
会计又拨拉一阵算盘珠儿：“住宿费每天十元，洗澡费每天五元，毛巾和肥皂钱，一星期十元，还有环保费，每月五十元……”
运昌听不下去了，这些都是矿上必备的劳保费用，怎么都摊到工人身上了呢？这不明明是坑人吗？
那会计却说：“你们洗澡洗衣，还能白洗吗？那水也是要钱的，那煤也是需要成本的！你们来这里拉屎拉尿造成环境污染，环保部门来检查，他们罚我们的款，我们自然要把环保费摊在你们这些造成环境污染的人头上！”……
运昌听了简直气炸了肺。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他转身要走：“这半年工钱我一分不要，总成吧？”
几个大汉拦住了他：“想想走人？没那么便宜！”
运昌面对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不敢吭声，只得另打主意。
这天突然停了电，几个监工跑到矿上去找人抢修线路，运昌趁此机会，跟同班的几个农民工商量逃走的办法。几个老民工听了直摇头，胆胆怯怯地说：“那几个打手可凶恶哩，打人光拣疼的地方打，打了之后还叫你说不出口来，查不出伤来。”
运昌鼓动大伙说：“只要咱几十个农民工拧成团儿，几个保安有啥可怕？”
有人仍顾虑重重：“这会儿都是各人顾各人，有谁敢领头冒风险呢？”
运昌说：“我领头！到时候你们听我的就行了！”
大伙仍不吭声。工头一声喊，大伙又服服贴贴地到采面挖煤去了。
大伙正干着活，顶板突然来了劲，压得柱梁嘎吱嘎吱响，吓得大伙丢下工具就要往外跑。那几个打手挥动着黑红棍，硬把民工往里面赶。断裂声越来越大，那几个打手也害怕被闷里头，一转身便没了踪影。大伙急忙从老塘往外跑，这时只听一声闷响，顶板塌落下来。多亏运昌在老塘外，才保住一条命。里面那三四个农民工全被闷在老塘里头了。
大墨镜儿闻讯赶来，却没采取任何救助行动。大墨镜下令农民工快升井，然后便带几个亲信急忙把老塘封了起来，事后却对农民工们讲：“没事儿，没事儿，有人受点儿伤，送到医院里去了。”
这事当然瞒不住大伙，那几个农民工都是同乡，他们肯定死在老塘里了。这矿难对大伙是个深刻的教育。运昌趁机鼓动大伙说：“这简直是人间地狱！咱家里有老有少，难道就这样困死在这里吗？”大伙才下定决心：“哪怕拼个死，也得冲出这座小煤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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