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主任带着月华到乡下转悠了一天，他们所到之处全是贫困区，有的说他们半年没有发工资了，满脸上都是可怜。有的满怀雄心壮志地谈起低产田改造计划，并一再表示三年后要叫这里旧貌换新颜，可说到最后仍是那么一句话：要钱！郑主任一路上都是笑容满面，但对人们的索求，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我要会屙钱就好了！”
回到市里，已是华灯初放的时候。郑主任把月华领到一家小餐馆，四两小酒下肚，说话便格外稠。“闺女，你看我这个扶贫办主任怎么样？在机关有人来找我，走出机关还是有人来求我？我好像是个财神爷，人人都向我磕头作揖，把我敬着！”
月华逗笑说：“郑主任，我以为当个扶贫办主任怪潇洒的，谁知你竟这样难，你一路上都在放空炮哩！”
郑主任长叹一声说：“啥法呀？生在这贫地方！我要是会印钞票就好了。”
月华却笑不起来，她问：“咱市咋这么困难？报上不是说咱市摘掉贫困帽子了吗？”
这一问，却打开了郑主任的话匣子，他忿忿地说：“上一届领导为了制造政绩，把贫困帽子摘掉了，弄得干部连工资都保证不了。这一届领导叫我再把贫困帽子戴上，可省里就是不认这个账。怎么办？我只能多争取几个扶贫项目，多要几笔钱。我嘴磨破，鞋跑烂，每年仅能要来几千万。跟咱相邻的几个市条件差不多，每年都能向省里要来几个亿，这不显得我太笨蛋了吗？市长批评我思想观念陈旧，脑子不灵活，要把我这个扶贫办主任撤换下来！实话告诉你吧，我现在正处在一种危机之中。”
郑主任忽然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他忙打住话题说：“扯远了，扯远了！领导把我安排到这个位子上，就是叫我想法多向省里要些钱的嘛！手里没有钱，扶贫扶个球啊？”
郑主任诉了半天苦，月华也不知他是啥意图，只能洗耳恭听。郑主任抹抹嘴巴又说：“前些日子，市长带我到邻市去取经，问人家是如何打通关节，要来这么多扶贫款的。人家只劝喝酒，就是不说正事儿。酒场快散时，我借着酒劲儿，向他们发火说，你们使的啥高招，从省里要来这么多钱？你们也叫俺学学嘛！那个扶贫办主任也有几分醉意，他说，省里的领导就是咱亲爹亲娘，对儿女也不可能一碗水端平嘛！哪个儿女孝顺，把爹娘打发满意，爹娘就会对他偏个心眼儿。你着实想想吧！你把家里的事想通了，你就有办法从省里多弄钱了。”
郑主任说到这里，爽朗地笑了一声说：“花了几百块就讨来这么一句话，当时觉得怪亏的，可等我回到家里，认真琢磨一阵子，才知道这是实情话，真是千金难买啊！”
月华听了，如堕五里雾中，不知这几句普通话珍贵在哪里。郑主任有点儿似醉非醉的样子，他说：“就说我家里的事吧！老大是个闷嘴葫芦，心里很疼我，就是表达不出来。老二却口甜，他知道我爱吃小糟鱼，隔三差五的，总是买一份给我送来，陪我喝两杯小酒，打发得我心里格外舒坦。平时他家有啥事儿，我自然对他多照顾一些。老大媳妇总对别人说我偏心眼儿，说老大不是我亲生的。可这能全怪我吗？我总不能拿着钱硬往你家送嘛？从私事联想到公事，也是一个理儿。当领导的也是人，也是有感情的。何况人家不是咱新爹亲娘，人家哪能处处为咱想那么周全呢？”
月华听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笑道：“郑主任，你的意思是说，咱要学会巴结领导，讨好领导。是吗？”
郑主任连连摇头说：“不不不，话咋能这样说哩？我是说，对上级领导也得联络感情，疏通关系，让领导了解咱，体谅咱。”
月华说：“那你也常去领导家里走走，送点小糟鱼什么的，也去讨领导高兴！”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郑主任向月华倒起苦水来。“去年市长特批给我五十万块钱，作为我的活动经费。市长还特别声明，这笔钱不在审计之列，你想咋花就咋花，只要不装自己腰包就中。可我却不知咋个送法，送少了怕人家看不起，送多了又怕说是行贿受贿，特别是省扶贫办那个刘主任，我连家门都进不去。仅仅在办公室里汇报汇报工作，公事公办的，哪能培养出感情来呢？所以，到了年底那五十万块钱还躺在小金库里。唉，直到这时，我才感到自己太无能了！”
这话让月华感到好稀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儿？有钱花不出去！月华眼里含着疑惑，也含着天真，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听郑主任倒苦水。郑主任轻轻抿了一口酒，两眼定定地看着月华，目光里含着希望和期待。月华更加疑惑起来，你对我讲这么多，难道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吗？
郑主任又深深抿了一口酒，最后才开口说：“闺女，你看大叔我多难！你能帮我一把吗？”
月华格格地笑了起来：“我一个小女子，能帮你什么呢？”
“能，能！”郑主任笑了起来。“我这次叫你来，就是想交给你一项特殊任务……”
郑主任说到核心问题，又迟疑起来。
月华说：“郑主任，你有什么话就对我直说吧！全当我是你女儿，你有啥安排，我还能不听你的吗？”
这话让郑主任心里踏实了好多。他终于把话亮明说：“实话对你说了吧，月华！人家刘主任家里不缺钱花，也不缺好东西，人家眼下只需要一个保姆。他老母亲上个月刚去世，家里有个孩子没人照顾。人家托我找个保姆，我想趁机跟刘主任密切密切关系。别的不说，过去我找人家办事，连家门都进不去，你要是能在他家当个保姆，起码能给我开个门，不再被人家拒之门外吧？”
月华听了却笑了：“这有啥难的？我在他家住，给你开个门还不容易吗？”
郑主任又说：“其实，当保姆只是个掩护，实际上我是在刘主任家里设个办事处。你要跟刘主任搞好关系，常向他把咱市的困难叨咕叨咕。人家能了解咱市的情况，今后啥事都好办了。”
月华是个聪明人，她笑嘻嘻地说：“郑主任，今天跟你到下面转了一圈，眼界猛一宽广。到时候我向刘主任讲讲你的困难，一遍不中我讲两遍，时间长了，刘主任就会理解你了。”
郑主任乐得站起来，紧握着月华的双手说：“月华，你真是个明白人！”
第二天，郑主任领月华到服装城买了两套时装，又到美发厅理了发，美了容，月华顿时显得容光焕发。当天，郑主任亲自送月华去省城。到了刘主任楼下，郑主任又一次交待说：“你的工作是相当繁重和艰巨的。你不但要把孩子照顾好，还要打发刘主任满意。他渴了，你给他递杯水，他瞌睡了，你给他递只枕头。只有当你真正融入刘主任的生活时，我们的工作就好办了！”
对于郑主任这番话，月华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她轻轻点点头，却又茫然地瞪着两只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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