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来说:“城里人会打扮,你要是也像她那样,描眉画眼的,把你打扮成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不费难的。”
这话让月华感到很舒服,但她又问:“城里有那么多美容院,是不是专门给人化装的?”
运来:“那当然喽!刘晓庆演杨贵妃,从十几岁入宫到六七十岁离开人世,不都是化装出来的?等我毕业了,领嫂子也去化个装,让你年轻十岁,体验体验那是什么滋味。”
月华:“我土里土气的,再化装也比不上人家刘萍好看。”
运来:“你和刘萍具有不同的风韵。刘萍是城里人,像那出水芙蓉,雍容华贵。你则像那田野里的矢叶菊,虽然朴实无华,但却芳香四溢。”
这话一下把月华逗乐了。她说:“二弟真是有学问的人,说起话来文诌诌的。不过,那野菊花再好,还是比不过那出水芙蓉。我看二弟还是挺喜欢刘萍的。”
运来点点头:“这样说也对。我是喜欢刘萍,是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我。特别是我第一次到街头去找家教,一连几天没人理睬,像卖不掉的剩秫秸似的立在路边,你不知那滋味多么难受!一般人家找家教都喜欢找个女孩,年轻漂亮,能说会道,谁见谁爱的。我这么个大小伙子,灰头灰脸,笨嘴茁舌的,谁肯要我呢?可刘姐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居然答应了。特别让我感动的是,我把她的自行车丢了,她不但不责备我,还以让我为她作辅导为名,给我双份工资。所以,我对刘姐打内心里充满感激。”
月华故意逗运来:“又喜欢人家,又感激人家,两样加在一起,那是什么?”
运来说:“我喜欢嫂子你,也深深地感激嫂子你。这两样加在一起,你自然清楚这是什么感情和什么关系了。”
运来这话本来是想讨嫂子高兴,不料嫂子却没被逗笑。月华暗暗想,我现在快成了黄脸婆,咋能跟人家刘萍比呢?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太在乎年龄差距的。年轻姑娘会爱上几十岁的老头,而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也可能爱上一位富婆。何况那刘萍不是老太婆,而是一只出水芙蓉呢?我充其量是朵野菊花,哪能竞争得过人家呢?月华越想越感到伤心。当初自己决定外出打工,还不全是为了运来吗?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受了这么大委屈,到头来却落得了什么呢?野菊花!那是进不了高雅之堂,插不到高贵人家的花瓶里的,只能在荒野里自生自灭,无人怜惜!
月华忽然想到一句在民间广为流传的古话:“一夜夫妻百日恩”。她顿时萌发出一个愿望,要跟运来做一夜夫妻!有了这一夜情,运来对我这朵野菊花就会发生感情倾斜!特别在这静静的寒夜里,月华多么需要一种感情的抚慰啊!那次她送运来上大学,就盼望运来能送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再加一个热吻。可这小小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她心里不免有点遗憾。现在她要弥补那遗憾,同时也试探一下,运来对我还有没有当年那份情感?
有了这么个美好的期待在心里,月华又变得轻松愉快了。她炒了两个小菜,又买了一瓶张弓大曲。她已不是三年前刚过门的小媳妇了,她有了对人生的理解和体验,急于实现自己的理想和企盼!
运来毕竟还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大学生,他对嫂子的盛情款待没有表示任何怀疑。嫂子离开家这么久,他也是深深思念着她的。但他对嫂子遭受的委屈却是一无了解,他甚至认为,嫂子到南方打工,一定扩大了视野,转变了观念,变得思想开放,举止潇洒了。村里不少女子外出打工回来,一个个都变了样,不但衣着鲜艳,新颖别致,就连说话办事也变得潇洒而大方。所以,他对嫂子的举动持赞赏态度,喝起酒来也是很豪爽的。那次跟刘萍一起喝酒,他还扭扭蹑蹑的。这次是在自己家里喝酒,还扭蹑个什么呢?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儿,二人脸上都红彤彤的,心里也卟嗵卟嗵的。那舌头也好像大了好多,说起话来嗑嗑吧吧的。酒是好东西,它能消除人们心理上的障碍,增加几分勇气。当月华和运来如醉如痴,如梦如幻,进入一个忘我的境地时,说起话来也就不像过去那样羞羞答答,躲躲闪闪的。
月华平时不曾喝酒,这次虽然只喝了几小杯,对她来说却有点过量了。她先开口问:“三弟啊,嫂子出去这么多天,你就不想嫂子吗?”
运来“吱溜”一声,喝完了杯中最后一口酒说:“想啊!咋能不想呢?有时想得睡不着觉啊?”
月华问:“你都想嫂子的啥?”
运来说:“我想嫂子想得可多了!有几天断了伙食费,夜里睡在床上肚子咕咕叫。我做了一个梦,嫂子给我送来一筐烙馍卷鸡蛋,又香又甜,我吃了一口又一口,直到那馍筐见了底儿,肚子仍感到饿。”
月华又问:“你还想嫂子啥?就只想嫂子给你做的烙馍夹鸡蛋吗?”
运来说:“不!有一次我做梦,嫂子来看我,我乐得一下把嫂子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后来不知咋的,我竟卷缩在嫂子怀里睡着了,那感觉就跟小时候娘搂着我睡觉一个样。我睡得好香好香,一直睡到大天亮,差点误了去上课。”
嫂子心跳了几下又问:“那是做梦,平时呢?”
“平时?平时?”运来反问一句。一时竟不知这“平时”是指什么。有人说酒能蒙人的脸,说话没了顾虑。此时,运来也大了胆子,他说:“哦,我想起来了。我一直想做一个花大姐,爬上那座小山顶。那该是多么值得骄傲和自豪啊?”
月华有点迷惑:“什么小山?省城也有小山吗?”
运来说:“那不是真的山,那是——那是——”
月华急切地问:“那是什么?快说呀?”
运来回想起那次割麦,想起那只花大姐攀上那座珠穆朗玛峰的情景,心里不免有点激动。他说:“那是乳峰。就是女人的蜜蜜呀?我小时候睡觉,常枕着娘的胳膊,摸着娘的蜜蜜,睡得可踏实了。可惜娘死得太早,娘的印象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娘的两个蜜蜜,她使我饥饿的肚肠得到满足。”
月华笑了:“你也想摸着我的蜜蜜睡觉吗?”月华向运来跟前凑了凑,轻声呼叫着:“来吧,来吧!嫂子也想搂着你睡一觉。”
运来却迟疑起来:“嫂子的蜜蜜能是我摸的吗?那只有哥哥才能摸!”
月华:“你哥哥死了,他想摸也摸不成了,你就来摸摸吧!嫂子想叫你摸摸哩!”
运来呓呓怔怔地:“我想摸摸,可我——可我——”
运来凑到月华身边,伸出手来,真的摸住了那两只丰硕的乳房。他的精神像找到一个栖身之地,头往枕头上一落,便扯起了甜蜜的鼾声:“呼噜——呼噜——”
月华只觉得腾云驾雾,难以自持。她在心里呼唤着:“你来呀?你来呀?你怎么不动了?嫂子等着你哩!”她这样喃喃着,却失去了行动的力气。两个年轻人身贴着身子,却睡了个昏天黑地,忘记了南北东西。
酒是一把双刃剑,它既能鼓舞人的勇气,也能麻痹人的神经,让人醉成一滩烂泥。月华觉得自己像一只在风中飘飞的树叶,时而在高空飞翔,时而在野地里打旋儿。她面前似乎有一只彩色的花环在闪耀,在飘落,可她追呀,赶呀,总是抓不到手里。有一次她似乎抓到了手,当一阵风吹来,那花环又飞了开来。于是,她在这恍恍惚惚中,也沉入鼾睡之中。
不知是什么时间,一阵敲门声把月华惊醒。月华心头一震,是哪个光棍又想我的好事儿?
自从吴家老大死后,村里的小光棍和老光棍总是来打扰她。有的是当面说句酸臊话,有的则在夜里来敲她的门。有时她好言相劝,有时她破口大骂,那些光棍汉慢慢都死心了。今天是哪个贱货又来找挨骂了?月华冲着门外骂了一句:“找你姑奶奶干啥?快滚你娘的蛋吧!”
月华平时从来没有说过这么难听的话,但生活迫使她变得粗野和凶悍了。
然而,那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嗒嗒嗒!嗒嗒嗒!”声音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切了。
月华拿起一只铁锨,作防护状:“有种的你敢进来?我用铁锨劈了你!”
那敲门声停了,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呀?月华!”
月华听出这声音是吴家老大运昌的。声音有点粗重,有点沙哑,月华顿时吓了个激灵,同时把手里的铁锨握得更有力了。“你到底是谁?你不要装那死鬼的腔来吓唬我!”
门外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我是运昌,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月华更害怕了!当她确认这声音的的确确是运昌时,她吓得往地下一跪,说:“运昌,我知道你死得可怜,死得惨!我按农村最厚重的葬礼给你出的殡,我特意把你的衣裳和用具放到棺本里,埋到坟头里,人家说这叫衣冠冢,跟埋了你的尸体是一样的。我还暗暗找了神汉为你招了魂儿,让你日后有个安歇的地方。”
月华没把话说完,那门又响了起来。这次不是敲门,而是用力推门,呱哒呱达响。多亏月华早就防着那些光棍汉,那门板又厚又重,那门栓也结结实实。运昌那死鬼推了半天也没推开。
门外的死鬼仍不死心,他再一次哀求月华说:“你把门打开,我跟你说说话。我没死呀?”
月华哪能相信呢?那件破夹克都寄来回了,大桥工地还寄来了死亡证明,她拿着那证明到派出所把运昌的户口都吊销了,这还能有假吗?月华不敢开门,她央求那死鬼说:“运昌,我胆子小,你别吓唬我!你要是真的没有死,那就等天明再来家里吧!”
月华听人说,鬼怕太阳,所以提出这要求。那死鬼叹了口气,便失望地离开了这里。
经过这一折腾,运来也醒了。但他还没有从酒精的麻醉中完全清醒,他头脑轰轰响,好像还在梦境里。
月华不敢走出房间。她胆胆缩缩地从那木格窗棂向外看了看。满院月光,满地清辉,不见一个人影儿。于是她更坚定地认为,刚才叫门的是运昌那个死鬼!
运昌不是死鬼,他还活着。他逃离那工地,只是为了躲过公安局的追捕。他不敢到正式单位去打工。他今天给这家搞装卸,明天给那家去挖沟,一直流浪在外乡。眼看要到春节了,思乡之情越来越强烈。他忽然想到,我在外面跑了这么久,要是月华真的以为我死了,她岂不要改嫁吗?我是用妹妹换的婚,一旦她改了嫁,我落个人财两空,太不值得了。不,我不能老在外边流落,我得回家向月华说明一下真实情况!
运昌深夜潜回家,想不到月华竟把他当成死鬼了!
运昌很伤心,可仔细想想,月华害怕也是有道理的。一个死了两年的人,突然黑天半夜的回了家,搁在谁身上都会害怕。听那话音,月华在家也不好过,一个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村里的光棍汉能放过她吗?面对光棍汉的骚扰,月华能如此坚决地予以拒绝,看来她还在等着我。只要我摆脱那个罪名,我还要回家来,好好补偿一下这几年的欠缺。
运昌想了这么多,便悄悄地离开了那座破旧的小屋,来到村后那座新建的红瓦房。这里远离村庄,可能是谁家为儿子预建的新房。他想进去睡一觉,有机会了再找月华说明情况。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屋子里闪出一个人影。原来是二傻出来撒尿,他见小院里闯进来一个人影,便喊了一声:“谁?”
运昌一听是二弟,心里不由一阵高兴。二傻平时胆子大,也许他不会把我当成鬼吧?运昌特意用一种亲热的口气回答说:“二弟,我是你哥,运昌!”
二傻一听是哥哥,吓得一泡尿也没撒完,就跑到屋子里,拿了个顶门棍出来,大声吆喝着:“快来人啊,闹鬼了!”
二傻所以如此惊异,也是有缘由的。这一带过去常闹鬼,有的穿一身白,戴个高帽子,扮作“鸡角子”吓人。有的穿一身黑,胸前搭拉着半尺长的红舌头,像个吊死鬼。眼下村里青壮年劳力大多外出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多是老人和妇女。人们一见是鬼,便吓得浑身哆嗦,不敢动弹,任凭那恶鬼胡作非为。有人甚至磕头作揖,求鬼宽容,快快离去。可等鬼走了,人们才发现不是东西被偷了,就是妇女被强奸了。二傻呓呓怔怔中听说是运昌,更是吓了个灵魂出窍。他有一身笨力气,为了保护玲玲的安全,便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外,抡起顶门棍,朝那院里的黑影狠狠打去。
多亏运昌躲得快,要不然,那一棍打到头上,他可就真的没命了。焦急中运昌大叫一声:“我是运昌!是你大哥!”由于喊得急迫,那声音都发直打颤了。二傻从那变了调的声音里更确信这黑影是鬼,他重又举起顶门棍,追到了院外。
经过这么一折腾,整个杏花村都惊动起来。年纪大的有封建思想,认为这是“闹鬼”。胆子大的急忙打电话,向派出所报案说是盗贼进了村。
派出所长接到报案,便亲自出马,想抓个真鬼让大家看看,以便破除迷信。一阵警车响,派出所长带领几名全副武装的民警进了村。有人指着村头那座破房子说:“那鬼影在这房前一闪就没影儿了,它一定在这里面藏着!”
派出所长命令民警将那破房子包围起来。他采取迂回战术,潜伏到窗前,透过朦朦晨光,只见房子里有一堆麦草在轻轻抖动着。派出所长吓得心儿咚咚跳,他大喊一声:“那里面是啥东西?快站出来,不然我开枪了!”
那草堆“哗啦”一声响,一团黄色的东西突然冲出那草堆,在房子里直转圈儿。派出所长吓得手一抖,那手里的五四手枪便走了火:“呯!”
那枪声响亮而清脆。负责围截的民警好象接到命令,便乒乓啪啪地向那瓦房里开了枪。
枪声惊动了月华和运来。他们从迷醉中完全清醒过来。运来脑瓜一激灵,叫了一声:“哥哥掉到大河,被冲到下游,会不会被人打捞出来呢?”
月华也犯了思量,她说:“走,咱到村头看看去吧!”
运来和月华急忙奔跑过来,大声说:“别开枪,别开枪!我们进去看看这里面到底有啥情况!”
派出所长问:“你俩好大胆!你们就不怕鬼吗?”
运来说:“你叫我进去看看再说。”
虽然天色已明,但这屋子里光线仍很暗。月华陪运来闯进屋里,扒开那堆麦草一看,只见那上面有一滩血,一只大黄猫受了伤,“喔哇喔哇”地叫着很惨人。派出所长和干警一齐冲进那座房子里。当人们确认这是一只二狗家的大黄猫,这几天在几家房顶上直叫春时,仍没解除一些人的怀疑。是不是那运昌的鬼魂依附在这大黄猫身上了?
这猜测让村里又增添几分恐怖,有人甚至说:“是运昌舍不得他的漂亮媳妇,才匆忙赶回家来跟月华相会了。”
运来劝月华:“这净是瞎说!”
月华仍心神不安的。她深感对不起运昌,新婚不久,就把他赶出了家门,自己太绝情了。她悄悄买了两刀纸,来到运昌坟前,眼含热泪地向运昌作着忏悔:“运昌啊,我知道你死的屈!今后你不要再来吓唬我,逢年过节我都要给你烧纸添坟!”
运来却暗暗思量,大哥是不是没有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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