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正午时分,一辆红色“摩的”一股风似的驶到杏花村,停靠在那棵大槐树旁。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人,他抖抖身上的尘土,理理散乱的头发,又在裤腿上蹭蹭黑皮鞋,然后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哗哗响的十元卷,递给那个“摩的”司机说:“不用找了。”
年轻人昂首挺胸地走在村街上,那气势就像金榜题名,荣归故里一样。是上边来了大干部?不像。如今当干部的到乡下来,一下车便去找村长,他走在这大街上干什么?再仔细一看,人们心里便有点惊愕,有点惶恐了。那模样不是死去的运昌吗?一群小孩子不知道背景,唧唧喳喳地跟在那个年轻人后面,像察看外星人一样。年轻人向孩子们撒了一把水果糖,那群孩子便像一群小麻雀似的,吱吱喳喳地欢叫着,去抢夺那水果糖去了。
年轻人在村头遇到两个老头,他掏出带把儿的香烟,非常客气地双手递给他们,还说了一个“请”。有个老头抬头一看竟是运昌,“啊呀”一声,吓得就往村里跑:“真是活见鬼了!”另一个老头是瘸腿王三,他说:“别跑,别跑,我去问问他情况。”
瘸腿王三颤颤惊惊地把年轻人打量了又打量:“你……你真的是吴家老大运昌?”
年轻人点点头,说:“是啊,三叔,我就是运昌!”
瘸腿王三这才大着胆子接过烟来,问:“你不是……淹死了?”
运昌苦笑一下:“我要是死了,还会回家来吗?”
瘸腿王三仍不相信。他说:“你伸出手来让我摸摸。”
运昌把手伸给瘸腿王三。
王三摸摸手,又摸胳膊,脸上的惊恐这才消失了。他向村民们报告着自己的新发现说:“他手上热热的,胳膊也是热热的。他不是鬼,他是个大活人!不信,你们来看看嘛!”
村民们纷纷围拢来,老支书首先提出疑问:“运昌,你一会成了杀人犯,一会又传说你掉到河里淹死了。这到底是咋回事?你给大伙说个清楚嘛!”
运昌拱拱手,客气地对大伙说:“大爷,大叔,请到家里坐!我给您详细说叨说叨。”
村民们来到村后那座小院,倒塌的土坯房已翻盖一新,变得干净利亮多了。庄稼人没有坐的习惯,大伙站在小院里,听运昌讲起他外出打工的情况。大伙特别关心的是他怎么成了杀人抢劫犯,后来又怎么掉到河里淹死的。
关于杀人问题,运昌一直迷惑不清,直到中央媒体曝了光,省市组成联合调查组,才把事实真相搞清楚了。原来那保安是那窑主的小舅子,他想从厕所里滚出来,向姐夫报个信儿。谁知他三滚两滚,一下滚到那大便池里,被屎尿闷死了。窑头儿叫来民警,硬说是运昌一伙故意把保安扔到了粪坑害死的。至于抢劫十万元现金,更是子虚乌有。银行证明,那些天他们根本没有取过现金,新打入账户的钱也一分没动。调查组乘胜追击,深入老塘,从封堵的采煤工作面里发现几个民工的尸体。有两个民工挣扎着爬出了老塘,眼看就要爬到大巷,却被那道石墙牢牢地封堵在里面。那窑头儿所以这样做,一是为了避免巨额赔偿,二是掩饰罪责。在他看来,死个民工跟死个小蚂蚁一样。
运昌没有讲这么多,他只讲了讲新闻媒体对他的支持和帮助。最后,他感慨地说:“平时咱只知记者的威力大,报道一发,就把问题解决了。其实,记者只是有一双眼睛和一双耳朵,他们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公示社会,最后真能解决问题的还是领导。就这么件小事,反反复复折腾半年多,直到中央领导作了批示,问题才解决了。”
村民惊叹起来:“哟嗬,你这土头土脑的庄稼人,竟然惊动了中央领导!厉害,厉害!”
运昌苦笑一声说:“我劝大伙还是不惊动中央领导为好!这几年我像逃犯似的东躲西藏,提心吊胆,那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二狗又问:“你不是掉到大江里淹死了吗?工伤死亡事故是有赔偿的。你可不能跟那工地就此了结了,你得找他们要求赔偿。”
运昌说:“我大难不死,够幸运的了,还要什么赔偿?”
有人又问那天闹鬼的事,运来的态度仍然是回避:“闹什么鬼?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哪会有什么鬼魂?你们别吓唬人了。”
二狗听了这话,便对那次闹鬼作出结论:“我早就猜想,一定是哪个光棍汉夜里熬不住,跑来找月华的好事了!”
话题一下转到月华身上。有人赞许:“一个年轻女人,接到丈夫死亡通知书没改嫁,就这一条真不容易。”有人暗暗发笑:“改嫁不改嫁咋的?只要日子过得舒坦不就成了?”还有人说:“那是她可怜二傻,有个孩子缠住手了。”
俗话说,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村民们这番议论让运昌起了疑心。他问:“月华咋没在家呢?”
有人回答:“搬到果园二傻那里去住了。”
自家有房子,咋到二傻家去住了?在村民的指点下,运昌来到二傻家。村里总有些不出奇的人,他们挤眉弄眼的跟在运昌后面,似乎期待着什么。
一座红瓦房掩映在绿树丛里,院里有点朦朦胧胧,连那灿烂的阳光也失去应有的效应。月华坐在小院里,正搂着果果喂奶。说是喂奶,却是徒有基名,因为月华那颇为丰满的乳房挤不出一滴奶水来。没娘的孩子最可怜之处在于从小就品尝不到吸吮母乳的滋味。那用塑料制作的奶嘴儿虽然也很柔软,也能保证供应充足的乳水,但跟母亲的乳头是无法相比的。果果就是吃饱了,仍不满足,总是哭闹不止。月华心软,只好把自己的乳头塞到果果的小嘴里。这办法真灵验,果果立马停止了哭声,手摸着另一个乳头便安然入睡了。时间一长,果果便养成一个习惯,没有月华抱着,不噙着乳头就不睡觉。
此时,月华正哄果果睡觉,运昌第一眼看到的自然是月华喂奶的特写镜头。那白亮亮的乳房袒露在衣襟下,那小嘴吸吮着乳头还一动一动的。这特写镜头明白无误地告诉运昌,月华有孩子了!
“这孩子是谁的?”这问题非常自然也非常合乎情理地从运昌大脑里跳跃出来,而且又很快得到第一个答案:“反正不是我运昌的!”运昌走了四年了,若是新婚之夜播下了种子,孩子也该上幼儿园了,哪能这么小呢?这结论进而又引导出又一个更实际的问题——月华到底跟谁好上了?这一连串问号都是在刹那间涌出来的,它化作一股怒火迅速从运昌心头升起。他大步跨到月华面前,指着果果厉声质问:“这孩子是谁的?”
运昌的突然到来让月华吃了一惊,仿佛大白天又闹了鬼。那天夜里闹鬼,吓得她多日不敢睡觉,现在可是正晌午头上,大白天这鬼也敢出来闹事吗?月华吓得直哆嗦,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月华的惊恐更让运昌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又发出一声质疑:“这是谁的孩子?你快说!”
吼声惊醒了正在屋里睡觉的二傻运良,他呓呓怔怔地从屋子里出来,见是大哥,先是吃了一惊:“咦呀,你咋还活着?”
此刻运昌关心的是孩子,他转而问二傻:“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二傻对这个问题自然很好回答,他带有几分自信和骄傲地说:“这孩子是我的!名字叫果果,半岁多了。”
此时此刻,大吃一惊的倒成了运昌了。二傻长得丑,又憨不拉即的,月华怎么能看上他呢?运昌忽然想到离家前,月华竟一脚把他踹到床脚下,心里便又涌起一股怨恨和鄙夷!嘿嘿,当初你嫌我丑,嫌我没本事!这会儿倒好,连二傻你也看中了,竟成了你心中的白马王子了!
运昌好像突然获得一种快感,一种报复得逞的心理!他整理一下自己的西装,又捋捋胸前的领带,然后又挺了挺腰身,用缓慢而颇富质感的声音自我表白似的说:“如今我也是公家的人了,每月都能按时开工资。我不再弓腰曲背地去锄地,也不再汗流满面地去耕作!报纸上有过我运昌的大名,电视里有过我运昌的身影儿,连省里市里的领导都跟我握过手,合过影儿!当初的潜逃犯成了人人敬佩的英雄,多少单位争着聘用我!怎么样?我总算混出个人样儿来了吧?可你这会儿咋样呢——!”
——写到这里,我都感到有失真实!在那位老奶奶眼里又憨厚又诚实的小伙子怎么会是目前这个样子?他应该表现出宽宏大度,体察人意,此刻,他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傲慢,如此不通情理,甚至耀武扬威,似乎不可一世了呢?这实在不可理解。然而,买个烧鸡不吃——撕撕(思思)想想,却也合乎情理。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庄稼人,一旦到外面逛荡几天,有了点见识,有了点成绩,再回到同伙中间,自然要显露出几分傲气,好像多了不起似的。何况运昌是在自己妻子面前呢?他是不会忘记那被蹬下床头的“一脚之恨”的。这才是生活的真实!
还要说明一点的是,他外出打工,忍受屈辱,一心想混出个人样儿,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出那口恶气,重新获得月华的芳心?可现在,唉!自己喜爱的女人居然怀了别人的孩子!运昌一时怎能接受得了呢?
运昌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他一个箭步,跨到月华面前,恶狠狠地抓住月华的衣领,两眼喷出一股火来,那样子好像要把月华吃了似的。他再一次质问:“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二傻怎肯让月华忍受屈辱?他挺身而出,猛地推开运昌,用他并不宽厚的身躯保护着月华。那神态,那架势,颇有几分英武之气。二傻指着运昌的脑门,厉声训斥说:“你给人家当个打工仔有啥了不起的?看你穿的这套西装怪威武的,其实是假的,值不了几个钱的,你回来装什么英雄,逞什么能呢?你睁开眼看看咱家现在是什么模样儿?等我那红富士苹果丰收了,一年收入就是十几万!你再到村里转一转,看看村里养的奶牛,还有三弟买的冷藏车和正在建的奶品厂,哪一样是你伸过手出过力的?你打工能挣几个小钱?你跟领导握个手合个影有啥了不起的?”
二傻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铿锵有力,让运昌不由刮目相看,突然觉得这二傻不是当年那个拱着腰低着头永远直不起腰杆子来的二傻了。他眉宇间透出一种自信,他说起话来也不像过去那样吞吞吐吐,委委琐琐,傻儿巴唧的了。他俨然成了另一个人了!
当然,运昌最关心的是月华。他又一次问:“这孩子真的是你的?”
二傻冷笑一声:“咋?不是我的,还能是你的?”
二傻到底有点脑瓜儿不灵活,他没理解哥哥问话的真实含意,但生活中的语言不像书面语言那样严密,在特定场合,往往会造成岐意。二傻没有考虑这特定场合,他的回答更让运昌受不了啦!
运昌打了二傻一拳:“混蛋!我还没死,你怎么跟你嫂子好上了呢?”
这一拳才把二傻打醒了。原来哥哥要弄明白的是他跟嫂子的关系。一旦哥哥知道了他跟月华有一腿,是不会轻饶他的。所以,他没有再向哥哥表明果果的归属,便结结巴巴地说:“不不不……我,我,我没有——”二傻像刹了气的皮球,刚才的威武和刚强变成了胆小如鼠。他扛起一把铁锹,一溜烟似的跑到村后果园躲起来了。
绿荫笼罩的小院里仅剩下月华和运昌两个人,气氛不像刚才那样紧张,那样剑拔弩张了。他们慢慢抬起头,互相看了对方一眼,那表情只能用复杂两个字来形容,要准确地描绘出来实在难矣!
此刻,呈现在运昌眼里的月华,像秋天熟透的红苹果一样丰满,红润。她比新婚时看到的那个月华更成熟,更诱人。他本来想报复她一下,嘲笑她一番:“当初你看不起我,如今我还看不起你哩!今后你就呆在乡下打一辈子土坷垃吧!”然后扬长而去,头也不回,给月华留下一辈子后悔!然而此时,运昌竟忘记报“一脚之仇”了。他把月华看了一眼,似乎重又回到五年前相亲时的那个场面。那时候他怕月华相不中他,忙把三弟拉到自己面前,演出了一场“李代桃僵”的活报剧。这一手还真有效,月华顺顺当当地误嫁到吴家来了!他为这场婚姻感到庆幸,又感到愧疚,这欺骗毕竟是不道德的,因此,他对月华那一脚还是能谅解的。
此时,月华也看了运昌一眼,也觉得眼前为之一亮。在她心目中,被她踹下床的那个运昌是低矮的消瘦的没有一点男子汉气概的,在农村青年中也是属于貌不惊人甚至有点丑陋的。可此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运昌却带有几分精明,显出几分潇洒,那套浅灰色西装虽然是冒牌货,但也透露出城里人高贵的气质和风度。当然,那黎黑的皮肤还没有蜕去本来的色彩,那瘦削的脸膛还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这让她确信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在她心中早已死掉的运昌。啊,她心里顿时乱了,在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到,当初我若是跟他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两个人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个模样!
当然,月华的反悔只在一瞬间萌生,也同样在一瞬间消失。此刻她面临的严峻问题是,跟运昌破镜重圆,继续法律上的夫妻关系?若是这么收场,可就苦了二傻,也苦了果果,刚刚融合在一起的三口之家就要解体,对她一往情深的二傻又要重新轮落成光棍汉,连果果也将失去依托,成为没娘的孤儿了!想到这里,月华真想来个破釜沉舟,跟运昌亮明她跟二傻的关系,扮演一出新时代的仙女配牛郎的传奇。这也没有什么难为情的!你外出几年,音讯全无,能怪我狠心和绝情吗?何况那死亡证明书仍在箱子里存放着,那就等于一纸婚姻终止书,连法院也不会提出异议的!
然而,月华只是这么想了想,她知道要走这一步将困难重重。运昌是她的丈夫,他岂肯舍弃她,孤身一人去外地去谋生呢?他若不走,这个小院里怎么能容下两个男人?月华不知如何面对这复杂的局面了,最后,她只能抱着果果去了娘家。
月华娘家跟杏花村虽然分属两个省,实际上仅隔一个村。这几年,月华一颗心全扑到吴家兄弟身上,平时很少走娘家。哥哥和嫂子也出去打工了,家里只有老娘一个人。娘早已听到她跟二傻的事,就暗暗劝说她:“你不要心太高!以后再生个孩子,这样凑乎着过吧!”
月华低下头,呐呐地说:“他……他又回来了。”
“他——,是运昌吗?”
娘吃了一惊,一时也没了主张:“这,这算啥事体啊!运昌来了,你住谁那里啊?!”最后娘又抱怨她说:“都是你心太高!当初你要是跟运昌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哪会混到这一步?”
月华无法跟娘分辩,只能在心里责问自己,我错了吗?是我心太高吗?运来学习那么好,我能肯让他失学吗?玲玲不在了,我能丢下果果不问吗?运良要是出了事,派出所再把他抓起来,家里的果园谁管理?今后果果依靠谁呀?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没有错,只是自己对二傻有点太过分,最后弄巧成拙了。其实,当初她只想扮个仙女安抚一下二傻,没想到自己越陷越深,两人竟成了掰不开的烂姜瓣子了!
娘的一声声抱怨让月华心更烦,月华饭没吃,就又抱着果果回杏花村来了。
夕阳把天空涂抹得一片金黄,各家房顶上冒出一股股炊烟。眼看天就要黑,今晚她跟谁住一起呢?要是运昌找她去睡觉,她该怎么办呀?月华只好去找三弟。运来是有学问的,让他给我拿个主意。
月华在食品厂地工附近转悠了老半天,也不见运来的身影,最后她只得回了家,想不到运来正跟他大哥运昌说话儿。月华急忙躲藏到树丛里,听他俩商量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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