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敞着门,可以看到简陋的大厅,明亮的壁炉边摆着几把椅子,地板上堆满了草垛。这是村庄中唯一固定的场景,无论观察多久都是一个样。
温暖的炉火让苏朗有了停留的念头。但他还是穿过村庄,向城堡的方向走去。不明确的信念支撑着他,一切奥秘都会在城堡中得以揭示。
——假如他能够到达。
迷雾的村庄如同海洋,看上去无边无际,但穿越只是一眨眼。浓雾不见了,前方是曲折的土道。一座丘陵矗立在路的尽头。
现在,苏朗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闪耀的天空下,它显得轮廓分明,再给一层薄薄的积雪一盖,就显得更加清晰了……就目力所及,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的呢,还是属于教堂的?他没法肯定。一群乌鸦正绕着高塔飞翔。
又是一段描述。它出现在苏朗脑子里。
他停下脚步。
我该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他想。苏朗开始回忆。被文字迷宫淹没的记忆漫卷上来,他记起了之前的事,和司徒凡的那场战斗。最后时刻,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卡夫卡的遗稿?似乎是。
苏朗踢起一块石头。看上去,它和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苏朗攥着它,用力。石头没有如外界一般粉碎,顽固地保持着应有的形象。透过灰暗的外皮,苏朗看到几个金色的字母在核心闪烁:
Kámen——石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世界。未曾完工,四处搭满了语言的脚手架。所有形态只是逼真的特效,再用说明的文字予以补充。字符的蔓藤缠绵着世界的骨骼,观测者只能在叶脉间穿行,逐字逐句寻觅真相。
等一等,我想到了……
苏朗琢磨着那几段文字。他回忆起来,这都是卡夫卡写在小说《城堡》里的原文。一字不差。
没错。这里就是《城堡》描述的世界。“卡夫卡的遗稿”并不是一部全新的作品,而是以一种宏大的力量,将《城堡》的内容具现,在世界外形成世界。这是一本书,也是一片全新的天地。
卡夫卡就是上帝。
苏朗一面向前走,一面盯着城堡看,此外他就什么也不想。可是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碜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唯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
苏朗突然担心起来。按照《城堡》的情节,那个主人公从未抵达目标。这座庞大的城堡只是一个隐喻:一切奥秘将在城堡中揭示……但人类不可能掌握最终的奥秘,是以永远不能抵达彼岸。
就如“真理世界”。选民从中汲取力量,得以展现奇迹。但他们都是被动的使用者,没人了解“真理世界”的面目。数千年来,选民依旧在沿用柏拉图的理论:“真理世界”是包含着“过去”“现在”“未来”一切可能的集合。我们的世界只是“真理世界”并不完美的投影。
历经千年,无数惊才绝艳的选民呕心沥血、皓首穷经,只为打开那扇门。但无论怎么叩问,“真理世界”的大门始终关闭。
卡夫卡是选民。他在用“城堡”暗喻“真理世界”。是的,我们永远不能抵达。
——但我必须尝试。
苏朗又走了起来,可是路实在很长。看样子,这条路根本通不到城堡,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便仿佛是经过匠心设计似的,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
每转一个弯,苏朗就指望大路又会靠近城堡,也就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继续向前走着。苏朗甚至有些疲倦——这很奇怪,以选民的体质,这点儿运动根本算不上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迷雾村庄又包围了他,辽阔得不见边际。村庄的建筑露出了头,那是一幢接着一幢式样相同的小房子,冰霜封冻的窗玻璃,皑皑的白雪,没有一个人影儿。
雪积得更深了,苏朗得花很大的劲儿才能把脚从雪地里拔出来。他猛地停下来,微微地喘着气。
不能再这样走下去。在这文字的迷宫里,选民的力量失去了根基,苏朗又累又冷。如果不快些找到出路,他将会像海明威笔下那只爬上乞力马扎罗雪峰的豹子,变成一具供后人景仰的冰雕。
一定有什么办法。卡夫卡是在构建世界,而不是有去无回的陷阱。这是一个文字构成的世界,那么……
苏朗蹲下身子,用手指在雪地写了“路径”两个字。没有效果,这两个汉字就躺在那儿,死气沉沉。他继续尝试,结果只是把一大片雪地画得乱七八糟。都没用,那些笔画凑成一张古怪的脸,发出嘲笑。
或许只能用捷克语?但苏朗对此一窍不通。他下意识地摸着口袋,突然触到了一件东西。对了——《理想国》!
我几乎把它忘了!
这可是来自两千年前柏拉图学园的书籍,同样蕴含了神秘的力量。都是书,或许能有什么关联。
但结果让苏朗失望。《理想国》在这个世界黯淡无光,并无灵异之处。无论怎么使用,也得不到丝毫共鸣。他甚至把书抛到半空,想象着它该化作一只蝴蝶,指引前进的方向——毫无悬念地,《理想国》径直掉入了雪地。
苏朗摇摇头,把书拾起来。突然,他发现那块雪地上有一道手指划出的痕迹,就像一个不规则的箭头。
这是……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被自己画花的雪地。不,不是那些。也许是卡夫卡留下的路标?苏朗带着期许,沿着箭头指明的方向行走,眼睛一直盯着雪地。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遇到一个箭头。
抬头一瞧,迷雾村庄已经消失,城堡也看不见踪影。他似乎走到了世界之外,满眼只有白茫茫一片。
这就对了!苏朗加快了脚步。他刻意不再看路,只是低头行走。一个箭头接着一个箭头,苏朗不知走了多远。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座山冈,城堡的影子笼罩在头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接近。
箭头消失了。雪地上,留有三个纤秀的字迹:理想国。
是中文!
苏朗死死盯着那些文字,好像被冻僵了。让他震惊的并不是文字本身——虽然这已经足够震撼——而是它的笔迹。
这笔迹……
苏朗舔了舔嘴唇,口干舌燥。有什么东西要从心里跳出来,却被盖子堵住。就像他在写一篇文章,却被某个词汇卡住了思路。它就在嘴边。它不见了。
笔迹熟悉而陌生,苏朗压抑得几乎吐血。这也许是……不,那太荒谬了……苏朗不敢做出如此大胆的猜测。这让他难以承受,失望会要了他的命。
心脏在剧烈地跳动。苏朗打赌,自己会是第一个因心率过速死亡的选民。他用力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口气。摒除一切杂念……平静……
他掏出《理想国》,恭恭敬敬地放在雪地上那三个汉字之前,似乎有风吹来,《理想国》“哗啦啦”地翻动。突然,它发出淡淡的光辉,向着天空悬浮起来。光辉映亮了苏朗的面孔,饱含期冀。
四方云涌,风过无痕,空茫的雪地上片羽未扬。有光浮现,一颗一颗的珍珠般的光辉,从雪里,从风中,从天上……它们汇聚在《理想国》周围,凝成一支洁白的鹅毛笔,轻轻地书写出一个词汇:
Motyl——蝴蝶。
《理想国》变成了一只蝴蝶。翅膀上瑰丽的褐色斑纹好像无数只眼睛,一眨一眨地寻找出路。它向前飞去,那里似乎没有路,又似乎有了路。苏朗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世界在眼前开启,世界在身后封闭。
苏朗以一种朝圣的心态跟随着蝴蝶,希望它能指示更多。不只是出路,而是他埋藏在心底的那份哀痛。他希望……
蝴蝶停止了飞翔。文字的光辉退散,重新归入世界。《理想国》恢复了本来面目,掉落在苏朗手中。
苏朗紧紧地握着书籍,扉页上还残留着文字的味道。他静默了一会儿,将书装进口袋,向四周打量。
城堡就在他身边。确切地说,城堡包围了他,他就在城堡内部。如之前所见,这是一个毫无称道的杂乱无章的地方,聚集着一些歪七扭八的丑陋矮屋,就像一座废弃的城镇。雪没有落在这个地方,到处灰蒙蒙的,还不如迷雾村庄整洁。
只有那座高塔还像个样。现在看起来显然是所住宅,从上到下都是圆形的,一部分被常春藤热切地覆盖着,缝隙中探出一些小窗子,在阳光下闪着癫狂的光。蔚蓝的苍穹下,塔顶轮廓分明,却粗糙不齐。仿佛是一个拿不稳笔的小孩子,随手画在一块蓝布上应付差事。
没有文字描述了,再也没有。一切就这么呈现在苏朗眼前,所见即所得,不再穿插旁白。苏朗也无法透过实体寻找词汇,它们已经消失,或者埋得更深。苏朗感受到体内的能量弦在振动,补充着之前损耗的体力。
力量回来了,他离开了文字迷宫的束缚——但很显然,这里仍然是卡夫卡的遗稿。
苏朗朝前走去。如果有什么奥秘,一定藏在高塔之内。塔门是两扇对开的棕褐色木门,一根根木纹剥落出来,看上去年代久远。它们虚掩着,透出一丝光辉。
苏朗慢慢推开门,朝里面看去。
——我的天!
他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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