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一等……
苏朗突然想到,这也许只是卡夫卡的某种隐喻。他曾用《变形记》对抗浊世,用人变甲虫的故事寄托思想。那么,在城堡中创造一只甲虫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对,就是这样。这只甲虫和粗石堆砌的大厅没什么两样,只是词汇的具现。
想到这里,苏朗松了一口气。他甚至微笑了一下,嘲讽自己之前的紧张。他走向甲虫。可以肯定,如果有什么出路,一定在它身上。
空气仍在搅动,阴森森地扫过地面,卷起苏朗的裤腿。甲虫的硬壳被掀开一点,露出蜷缩在下面的头颅。头颅两侧是灰色褶皱的薄膜。
苏朗低下头。凝视着甲虫的头。如果有什么秘密的话……
突然,薄膜翻下来,露出两只硕大的眼珠!
苏朗好像被木楔钉住脚,一动也不能动。他的牙齿在打架,无法言说的恐惧渗入骨髓,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
眼睛!眼睛!
浅褐色的瞳孔,布满血丝的眼白……这分明是一双人类的眼睛!
它看了苏朗一眼。
苏朗终于发出恐怖的大吼——甲虫的目光裹挟着巨力,苏朗好像被一列火车撞翻了般。他毫无抵抗地向后飞去!
城堡不见了,山冈不见了,落满积雪的村庄不见了,整个世界不见了。
满眼都是文字。它们从各个角落被抖搂出来,就像数不清的糖果,五彩缤纷、芬芳诱人。每个方向都是大地,每个方向都是天空。文字在下坠,从上、从下、从左、从右……都在掉落。方向失去了意义,它也在打着旋儿下坠。世界就像滚筒洗衣机,随着方向转动,把所有文字卷向中心。
苏朗在正中心。中心……这个单词掉到了苏朗身上,挂在衣服的褶皱里。于是,所有的文字涌向苏朗,将他淹没。
这是太过沉重的堆积。苏朗透不过气来。文字的重量,知识的重量……没有一个大力士能够全部背负。他的脑子里塞得太多,然后像点了引信的火药桶,“轰”的一声爆炸。
一切都消失了。
苏朗醒来。一盏昏黄的小灯在头顶摇曳,白铁皮灯罩一多半生了锈,曲折的边缘分割着光影。墙壁上,阴影像波浪一样起伏。
头很痛。苏朗皱了皱眉,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地面很凉,一块块的青石年代久远,边角碎裂。四壁落空,只有一排陈旧的橡木书架。上面零星摆着几本书。
显然,这是一间老屋子。那盏只能去旧货市场淘来的旧电灯大概落后现在的设备四十年,或者更多。有那么一瞬间,苏朗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但很快,他发现了这间屋子的不同之处。
——温度很稳定。
以选民的敏锐,他能确定温度在十八摄氏度左右,非常干燥。这个环境很适合保存文件。苏朗走到窗边,看到了一套隐藏在墙壁背后的大型恒温器。显然,这座屋子的维护成本,比一间专业恒温室还要高。
这是什么地方?苏朗摸了摸脑袋,还很痛。好像有人用锤子砸过。谁干的?对了……是甲虫。
他把一切都想起来了。一只甲虫。卡夫卡的遗稿里有一只活着的巨型甲虫。苏朗永远不会忘记那双眼睛,人类的眼睛。它在瞪着自己……就像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苏朗感到浑身发冷。
他喘了口气试图让那道眼神在脑海中消失。就像搅动了一汪污水,更多的东西浮上表面。关于细节……关于构建……关于整体……关于——
一个世界?
毫无疑问,苏朗的脑袋里多了什么。他曾经背负那样多的知识,多到在脑袋里爆了炸。它们大多消散,只有一些残骸留下,沉入记忆的池塘。它们,变成了苏朗的力量。
苏朗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正在体内脉动。他熟悉这种感觉。在潮东市,他产生了第一根超弦,然后是第二根。每一次的感受都是如此。苏朗掏出《理想国》——某种程度上,这玩意儿可以看作选民的“游戏人物面板”,所有关于超弦的变化都会被展示。
果然,在《理想国》的夹页里,第三根超弦抽出嫩芽,正在奋力地生长。之前的两根超弦以双螺旋的姿态并存,此刻它们都伸出了触角,试图接纳它。照这个趋势,再有一两天,第三根线就能稳定下来,和它们一起构成鬼知道什么图案……
三弦选民!苏朗有些兴奋。要知道,曾在潮东市大发神威的司徒凡,也不过三弦。这意味着苏朗终于不再是刚入门的小把戏,三弦选民是行会的中坚力量,可以获得更多的关注和资源。
苏朗觉得距离目标更近了一步。长着人眼的甲虫也不再是多么恐怖的东西。至少自己因祸得福,收到了它的馈赠。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走到书架前。卡夫卡的遗稿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压在一堆资料中间。选民行会的资料各种各样,正是金库里的那些。苏朗快速翻阅,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马克斯·勃罗德的日记》,谢天谢地,它还在。
他把这些东西统统揣进口袋,一个不落。突然,苏朗发现了一个本子,它被压在这堆东西的最下面。他看了看,似乎也是一本日记,一样是捷克文。《马克斯·勃罗德的日记》有两本吗?但笔迹不同。
苏朗把本子装起来。这间屋子再没有值得拿取的东西。它太过陈旧,疲惫的围墙无法支撑暗门,年迈的石板地面也没有值得注意的回响。主人的所有秘密就摆放在明面上,这种方式充满自信。
但秘密已到了苏朗的口袋。
透过矮窗,能看到青葱的草地,褐色的田野。巨大的风车在慢悠悠地转动。一台大型机械停在下面,看不出是否有人耕作。这是典型的欧洲农场——好吧,好吧,幸好还在欧洲。苏朗想。
推开老屋的门,迎面看到一座双层斜顶房。这样的房子还有几座,散在宽阔的空场内,错落有致。苏朗在其间穿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远了一些,来到风车下面。一个农夫正在播种机下喝咖啡,被苏朗吓了一跳。
“这是什么地方?”苏朗问。
对方木呆呆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他也在说话,讲的是法语。苏朗再次得到证实,这里仍是法国。
这么说来,距离巴黎应该不远。
风车“吱嘎嘎”地转动,带着几分不协调的声音,好像机械出了故障。苏朗发现,在靠近叶轮的地方开着扇小窗,能够看到一个身穿蓝布工作服的男子的背影。他躬着身子,扎在一堆连杆机械当中摆弄。
那人探出头,朝下面叫了一声,然后就看到了苏朗。他皱了皱眉,沿着狭窄的旋梯爬下来。
“你在这里做什么?”男子用英语问。
“谢天谢地……”苏朗轻松了下来,用英语回答,“这里是什么地方?对不起,我迷路了……”
“一个游客?”男子狐疑地看着他,“像你这样的人,不是应该去看看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什么的吗?”
那两个地方没发生什么好事儿……苏朗耸耸肩,说:“我更钟情于欧洲的田园风光,但很显然,我走得太远了。”
“那你应该去奥地利。巴黎附近没什么像样的农场——嘿,实话实说,整个法国都这副样子!”
“您是奥地利人?”
“当然。我的雇主给我三倍的工资,让我来巴黎照顾农场……你瞧。”男子指了指大片荒芜的农地,“我的前任干得漂亮极了,寸草不生——我打赌,他祖上肯定是卖杀虫剂的。”
“您的雇主是……”故作不经意,苏朗把谈话引入正题。
“汤姆爵士,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但必须承认,他不是搞农庄的材料。”
汤姆爵士吗?苏朗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法国经历过血腥的大革命,贵族凋零。仍有传承的贵族屈指可数,凭这一点,很容易找到此人。
司徒凡的幕后指使者……我倒想看看,这个家伙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苏朗笑了笑,说:“回巴黎城区是哪个方向?我实在是糊涂了……”
“顺着这条路,大概二十公里。你不会徒步出来的吧?我的天,这里可没有公车!”奥地利人想了想,说,“正好,我要去买一些风车的配件,可以让你搭车。”
真是好人。苏朗由衷地感谢了他。半小时后,他们在市区分别。苏朗发现,巴黎比以往要热闹许多,广场上,公园里,到处是人。但不是游行或者集会,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惶不安的神色。
发生了什么?苏朗有些奇怪。他拨通了叶若彤的手机,很快,对方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苏朗!”
“是我,我出来了,现在……在第二区,摩根大厦下面。”苏朗看着周围的标志,“我得到了一些机密,司徒凡藏不住了!”
“谢天谢地!”听筒里传来嘈杂的声音,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叫嚷:“我知道那个地方,让他在那儿等着!十分钟!”
汉尼拔?苏朗听了出来。这家伙不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吧……还是说,叶若彤去了选民行会寻求援助?
他坐在一座花坛的边缘等待。旁边有个男人正在捧着头哭泣。感受到苏朗的注视,他扬起泪眼婆娑的脸,用询问的口气说:“先生,先生……主不会抛弃我们,您说是不是?”
“主与你同在。”苏朗肯定地回答。
“谢谢,谢谢。那一定是恶魔,撒旦的手下……相信我,我是个化工专家,警方都在胡说八道!没有一种毒气会造成那种结果……恶魔降临了。上帝啊,我早就该回英国去,温暖潮湿的海岛,我的家……法国真是被撒旦诅咒的地方!”
“发生了什么?”
“您还不知道吗?上帝啊,到巴黎旅游是您一生最错误的决定!看看那座大楼,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没人敢待在里面!知道了吧?已经死了几百人,吸血恶魔会随时降临!”
苏朗轻松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吸血的恶魔?他想到了一个人。但……他站起来,按住那个快要崩溃的男人的肩膀,认真地说:“冷静,先生,请你冷静。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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