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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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国文

    【九叔】

    九叔,是他治印的笔名。这两个字镌在章上,那块石头就身价不一样了。

    他在圈子里有点名气,因为他收藏的名家图章多,名贵石料多。还有,他若给谁刻一方印,对不起,索取润笔也多,就凭这两个字。

    其实他既不姓九,也不是排行老九,只是他比较贪杯,又上了点年岁,便自封为酒叔。因酒太直露,改了这个九字,既有自嘲的幽默,也有提醒别人他老人家的嗜好之意。

    在饭局上,他若在座,主人总是试探地问:“来点酒?”九叔便连忙作颔首微笑状。他喜欢喝酒,越老越喜欢,已到了顿顿离不开的程度。

    主人有的是真诚的,有的也是假招子,虚晃一枪的。但此时,不论真假,自然也就得随之而问:“那么,来点什么酒呢?”

    大多数人都说随便,也有人说不喝的,也有人说顶多喝一点啤酒的。若问到他,或不问到他,他能扯下脸,总是要表一个很明确的态:“那就来点儿白的吧!”

    他对低度酒兴趣一般,“那是女士们喝的酒哟!呵呵!”大家也比较喜欢这位九叔喝酒上的直率,若是不慕名,想求他刻章而又不想掏钱时,他不端架子,脾气随和,是个老少咸宜,和颜悦色的可爱老头,自然也就随他的便,“对对对,就喝点白酒吧!”

    “呵呵!”

    主人于是不得不把脸正式转向九叔,热情地或装出热情地问:“你老说呢?来点什么白酒?”

    九叔撇开买单的主人,直接找服务员:“小姐,你们这儿都有什么白酒呀?”

    受过训练的小姐,就开始报酒名,通常都是什么贵报什么。此刻不管是真诚的,还是假招子的主人,都有一把克利达摩斯剑悬在头上的挨宰感。九叔不等那小姐报完酒名,便打住:“茅台太贵,就五粮液吧!”

    也许和他同桌吃饭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对于五粮液,情有独钟,总是点它,于是那些知道他这种饮酒习惯的朋友,这其中有唱戏的,有画画的,还有写报屁股文章的,出于尊老,便替他先说了:“五粮液吧,就五粮液吧!”

    “呵呵!”九叔便笑开了。

    酒上桌之后,服务员要开瓶之前,他一定举手示意,“等等,小姐!”然后拿过酒瓶来,啪!翻转一百八十度。此时,他的动作之麻利,一点也不像上了年岁的样子。这也可能是他经常治印,腕力比较发达的缘故。只见那瓶口倏地朝下倒置,然后他仔细端详瓶底,是否挂有一滴酒珠,据他说,这是辨明五粮液真假的不二法门。

    有人请教过酒厂的专家,人家回答说未必如此。但九叔在桌上这么一表演,大家便信以为真了。就如他的治印,偏要大价钱,偏有人求他一样。这世界上就有许多没办法说清楚的事情,他越开那么高的价码,越有人问津,越抢手,于是他也越不肯白给谁刻,不管多好的交情。金石界颇有人摇头的,但他很挣钱,你说这怪不怪?

    “酒叔挣海了!”

    “老鼻子去了!”

    “酒叔,你好了得的。”

    “呵呵……”碰到关键问题,若不想搭理,他就“呵呵”一笑了之。

    一喝酒,和钱拉开距离,九叔就变得非常可爱了,比他刻的那些一块块石头图章的润格要可爱多了。一杯下肚,满面生春,灿如玫瑰,艳若桃花,三杯以后,脸色转深,姹紫嫣红,锃明瓦亮。这时候,舌头也卷了,言语也多了,也就益发的可爱了。

    他刻了多少章,收了多少润笔,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其中大部分是硬通货,他也不否认,因为港台那边很叫响“九叔”二字的,这也瞒不住。其实依别人意思,那还不如直书“酒叔”,更有性格一些。他喝酒以后,那性格就出来了,首先那双眼睛蒙眬了,可以看到酒意在眼眶里流闪,其次那张嘴就有讲话的欲望了,“呵呵”以后,开始讲一些往事旧闻,尤其饭桌上有一两位女士的话,谈兴就更浓了。而且他每次讲,都好像第一次讲时那样兴致勃勃,也不管别人听过没有和听过多少遍。

    “这个旧上海呀,有条四马路,也就是现在的福州路,旧社会也这么叫。你们知道吗?这条路的东端靠外滩那面,是银行、证券交易所。中段便是书店和酒楼,当时中国最有名的几家书店集中在这一块,三十年代好多作家的书都在那儿出的。而杏花楼呀,一些本帮菜馆呀,也是沪上相当出色的吃饭请客去处。紧跟着西段,快临近跑马厅那里,呵呵,便是旧上海的人肉市场,聚集了许多‘长三堂子’的‘会乐里’的。由此可见文化这东西——”他那酒眼看着在座的女士,“总是和金钱、女人、酒不大容易分得开的。呵呵……”

    他一边讲,一边小口饮酒润嗓子,讲完了自然还是喝。主人反正觉得瓶已开了,钱已花了,乐得做这份人情劝酒,故作殷勤状地凑上去:“满上,九叔!”

    到底是上了点年纪,嗜酒,但量不大,已经到了既不能不喝,又不能多喝,无酒不行,多喝也不行的境界:“好,少点,少点,呵呵!”

    酒足饭饱,大家感谢主人的盛情款待,主人一定也总是要问一声九叔:“喝好了吗,您老?”

    “呵呵!”喝得尽兴的他,颔首,作颐然满意状。脸部的毛细血管都充盈起来,通红通红,显然酒精使其血液循环加快,于是话就更多了,大家觉得应该是席终人散的时候了,可他还要讲,那就听吧!

    “譬如这个火腿——”假如最后端上来一盆火腿竹荪汤的话,他就要说腌制一缸火腿时,必须要有一只狗腿在内的珍闻;假如是一碗马马虎虎对付的鸡蛋汤,他就要说一个南方人到北方来,怕吃鸡蛋但偏偏点了木须肉、摊黄菜和这个甩袖汤的笑话。无论狗腿,无论甩袖,也无论其他什么,其实大家都听他老人家讲过好多次了,因为这样吃饭的机会很多,但人们仍像第一次听到似的感觉新鲜而有趣,每人从眼睛鼻子间挤出笑来,一起“呵呵”。

    随后,吃完了水果拼盘,好了,站起来了,散席了。

    这时,主人就会把那瓶未喝完的五粮液,拎到九叔面前:“您老带着吧,尚可一醉!”

    要是主人疏忽了,同桌的人也会把这瓶剩酒,往九叔的手提包里一塞:“带着吧带着吧!”

    要是主人和同桌的人都把这瓶余沥犹存的酒给忘在一边,九叔就会止住服务员小姐:“别收走,别收走,把盖子给我盖上!不要‘暴殄天物’哦!”然后,他自己“呵呵”地一点也没有不自然地装起来了。

    由于有的酒楼,不大欢迎将未喝完的酒拿走,常用的办法就是将瓶盖扔得不知去向。这也难不住九叔,他会用餐巾纸紧紧塞住瓶口,一样要拿走的。

    走出酒楼,除主人派车送,九叔很少自己“打的”,更多喜欢溜溜达达步行。若是有人陪他走一段路,只要不谈求他治印什么的,他总是谈笑风生,又会讲一些你听过多次的话题:“你知道旧时代的上海吗?有条四马路,在条弄堂里,开了许多妓院,也就是长三堂子,你猜怎么着,其实那是一条书店街……”

    这时,那瓶酒在他提包里晃荡着,浸湿了那纸巾,便散发出浓郁的曲香型酒味来。

    于是,你会觉得那八字步走路的九叔,更像一位酒气拂拂的散仙了。

    【八姐】

    八姐是唱戏的。因为小时学戏,头一出就是《杨八姐游春》,故而这样叫开了,一直叫到老。准确地说,八姐只是个早年唱戏的,后来不唱了,压根不上台了。也不是倒嗓,也不是像梅先生蓄须明志。什么也不是,就因为没什么人听戏,没人买票,剧团散了架子,大牌们养鱼的养鱼,遛鸟的遛鸟。偶尔演场把老戏,例如徽班进京,例如丰富春节舞台,这时候,一要考虑名角,二要照顾年轻人,“八姐,你就盯着剧场小卖部吧!”团长派活时这样跟她商量。

    盯了几回,卖冰棍汽水带卖节目单,八姐火了,“去你妈的吧!”和她儿子一商量,回家开了个小饭铺。

    八姐不算辞职,也不算不辞职,稀里糊涂,领导对她就那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任团长当年到团里来做学员时,夜里还尿炕呢!八姐那时是学员班长,偷偷给他晾晒褥子,为他遮掩过,如今好意思跟老大姐丁是丁,卯是卯吗?再说,杨八姐,什么角色,是他敢惹的等闲人么?

    她儿子小杜跟她是同一个剧团的,唱黑头,戏校科班出身,他压根儿不怎么想振兴京剧,至少他觉得那不是他凡人的事。练完了功,团长没话可训,就回家来帮他妈包饺子卖。

    “得得,小祖宗,你给我留在剧团,别把功夫撂荒了!”

    “还练?吃饱了撑的。”

    “那么多年白学了?”

    “你老人家还在梦里吧?”

    “你别泄气,万一——”她老是寄希望于那一天,京剧突然红火起来。

    “万一个屁!”他才不信,嚷着也要辞职,劝他妈,与其雇安徽小保姆,不如雇他。

    “你敢——”八姐举起扫把。

    小杜没有他妈那份辉煌的梦,量体裁衣,把自己后半辈子安排了:第一没文化,第二没本事,第三,也不想太出人头地,能有这间小饭铺,卖卖饺子,也就满足了。全想做伟人,这世界还装得下吗?这位在戏校念了九年,在剧团待了九年的青年演员,戏唱得一般,好说不上好,坏也说不上坏,马马虎虎,凑凑合合,八姐的师兄,一位琴师早预言过,“这孩子不是门里的虫,别难为他了。”可八姐一辈子没有唱红过,是她的心病,她盼着她的儿子能实现她没完成的理想。谭鑫培、金少山、裘盛戎是不敢指望的了,起码也得是个角儿吧?可她儿子对她的梦一点也不理解,就会坐在案板旁边擀皮拌馅包饺子,有这间饺子馆,心满意足了。

    “这这这……”这位老演员一提起来,哭笑不得。

    “谁让你八姐辞掉工作去开小饭铺呢?这不正对了他的没出息了嘛!”

    全是小杜跑东跑西,求上求下,才在火车站后身,租到了这间铺面房子,办了营业执照。虽说背一点,不算太热闹,可附近有工地,有过往旅客,估计生意好做,顾客不会太少,他就一心扑实地忙活开了。

    一个人有个梦想,比没有梦想要强,但梦想要是永远不能实现的话,那还真是不如没有梦想。所以小杜很快活,他脸上洋溢着一种轻松感、愉快感,他学了九年戏,唱了九年戏,走了很远的路。终于到了目的地似的,坐在面案前,心就踏实了。有吃有喝有钱,小饭铺挣的足够娘儿俩花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呀你呀,就这么一辈子?”

    而梦想愈来愈渺茫的八姐,像永远走不到目的地那样,两条腿累得拉不开栓,很痛苦,很痛心。她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不能,不能!”她一不能让儿子在这里包饺子,二不能把一身功夫糟蹋了。正好台湾来了位经纪人,想物色几个京剧演员,到那里去给票友们说说戏,点拨点拨。

    “妈,你甭听蝲蝲蛄叫唤!”小杜才不信。

    “王先生说,各个行当都找齐全了,独缺你这个唱黑头的。”

    “别逗了老太太,大花脸都死绝了,也轮不上我。”

    “那你就错了。说白了吧,也就是他们那边的票友们有钱给烧的,不过雇咱们大陆上二三流角色,到那儿陪他们玩玩罢了。”

    “我陪人家溜嗓子,烦不烦?”

    “兴许碰到什么人,什么机会,一炮红了呢?”这是她永远的梦,没办法。她说服她的儿子。

    小杜不想那些,不过,管吃管住管来回机票,还能赚台币,权当去旅游一趟,还值得过。小人物,没有什么大志向。红,无所谓,玩玩,还不错。

    “但王先生想听听你,小杜,人家说得很客气,来切磋切磋——”

    “那就请他来吧!”

    “你好好给他来一段拿手的。”

    “妈,你别难为我了,我唱上了天,也这个德行。”

    “你看那王先生也舍不得下大本钱请名角。”八姐咂了砸嘴,“可听你唱完以后呢?”

    “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呗!”

    八姐说:“是不是咱们请王先生一顿?”

    “你看着办了!”

    “到哪家饭店?至少也得烤只鸭子吧?便宜坊?还是全聚德?”

    小杜没想到这么隆重,只以为留下来吃顿饺子罢了,便说:“至于吗?万一不成——”

    “可也是!”八姐也怕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看情况吧,到时候再说。”

    那位台湾的王先生,其实是个什么买卖都做的生意人,包括做这种从大陆低价找演艺人员,在那边再赚台湾大头的买卖。其实,他对京剧是个纯粹的白帽,连皮毛都说不上懂,只晓得饺子好吃,赞不绝口,一谈京剧全不对茬。那位请来伴奏的琴师,也就是八姐的大师兄,就好像吃饭被石子硌牙一样直咧嘴。她一看就明白了,指望这位外行,她儿子大概红不了。可她相信树挪死,人挪活,万一碰上机会,遇到明白人,懂行的,在海峡那边,唱出名呢?于是,一个劲地劝王先生吃饺子,一个劲地给客人讲京剧ABC,同时,翻出相册里的小杜剧照,给这位王先生看。

    王先生也一个劲地“好的,好的”,但不知是好那夹给他的饺子呢?还是好那些照片上大花脸的扮相。但是一本相册里,九年来未演过多少戏的小杜,能有几张照片?倒是他妈的剧照,好多还是黑白的,让那王先生看愣了。啧啧,和梅先生的合影,虽然密密麻麻许多人,但第三排里就有八姐。啧啧,王瑶卿先生说戏时照的,坐在小马扎上的那女孩,就是眼前这八姐呀!啧啧,在中南海为首长演完戏的集体照,扮丫鬟的八姐在前排盘腿坐着。

    “怎么说呢,那几十年,虽未大红大紫过,但却没闲着。唉!后来……”

    王先生是生意人,马上改主意了,他对八姐说:

    “要不,我跟你签约得了!”

    “我?”

    她师兄说:“你怎么不行!”

    小杜有些意外,唱了半天他认为还说得过去的裘派《姚期》,竟白费力气了。不过也好,去台湾溜达一转是好事,但还不是得侍候人家,那也够累的。“算了,妈,你去吧!兴许圆了你的梦!”他心里想,趁老太太不在家,找那个尿炕的团长谈谈,办个停薪留职,省得老叫去开会。

    三个月后,八姐为了省钱,经香港过深圳坐火车回来了。

    到了家,小杜还在他那老地方坐着,面前还是那一屉一屉包好的饺子。一点也看不出他唱过戏,还唱的是黑头。看那挺快活,挺滋润的样子,她自己心里倒有点不是味儿。

    “怎么样,这一趟?”

    “还行吧!”

    小杜没敢问他妈那梦到底实现了没有,只是停住擀面杖看他妈:“还去吗,妈?”

    八姐没有回答,而是放下行李,脱了那套出客的衣服,洗洗手,穿上白大褂,坐到案板她儿子对面来。

    “你这是干吗?”

    “包饺子啊,我看生意够你忙活的!实话告诉你吧,台湾那儿的饺子一点也不合口,甜不啰唆的……”

    小杜心想:“我妈那梦呢?”不过没有说出口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了声“得!”接着,便飞快地擀起皮儿来。

    【七弟】

    七弟是那种不大见出变化来的男人。

    为什么他拥有这个外号,已经考证不出来了。

    有人说,他曾是乐队从队长、副队长、指挥、乐务以下的第七位干部,那不过是挖苦他罢了,一个小催巴儿而已;也有人说,七弟其实是妻弟的谐音,那就更是对他的嘲讽了,因为他在“文革”期间娶了一位落魄的富家女,后来多少有点后悔嫁他。因此向朋友介绍时,有时竟不说他是丈夫,而说成是自己的小老弟,兴许外号就是这样传开来的。据说,结婚这么多年,他老婆至今没洗过一件衣服,七弟也真够意思的了。

    “是这样吗?七弟?”

    他笑笑,不表态。他知道,承认或者否认,别人都拿他不当回事。

    十五年前,七弟这副模样,不见他多么年轻;十五年后,还是这副模样,也不见他多么年老。文工团的人都这么说,七弟是乐队的“常青树”,他的喇叭已经吹走了八个队长,五个指挥,他还和他刚进文工团那阵一样,不老不少,坐在乐队后排,抱着他的喇叭,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指挥,谨慎地吹奏着。

    这就像山涧里的水潺潺地流过去,而石头却留在那里,成了时间逝去的见证一样。七弟在乐队几十年了,每次换上来一位新队长,或请来一位新指挥,这些干部在心灵深处总有一个阴影,看是七弟熬过他们,还是他们熬过这棵“常青树”?潜意识里有一种较量的意思。因此,表现出来,便是挑他个毛病啊,嫌他不顺手啊,甚至无端朝他发火啊,其实都未必是七弟的错;七弟是慢一点,迟一点,但不笨不痴,工作尽职,从来没吹错一个音符。可他总不老,让人心慌。

    指挥外号叫大裤裆,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所以老是找碴修理七弟,“我不怕你错,我是怕你温吞水呀!”敲着谱台数落他,他还是那样端坐着,不辩解。“七弟啊七弟,让我说你什么好?”

    其实,他就是嫌七弟总不老。

    这个五十多岁的乐队演奏员,在整个文工团,无论年纪比他大的,比他小的,也无论比他官大的,比他还不如的,都叫他七弟。他对谁都是那一脸谦恭的笑,要是对方有难为他的意思,具有侵扰性质,七弟脸上便会多一分惶惧,那笑的影子里,甚至还有努力讨好的意思。他对他太太就这样敬畏着,老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大裤裆说的其实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不怕你错,唯有敢错,方能有些作为。但谨小慎微的七弟就是不敢错,所以,合乐也好,演出也好,指望他有多么强烈的爆破力,有多么震撼的激情吗?对不起,战战兢兢的七弟,害怕出错还来不及呢!

    幸亏七弟在乐队里吹一种名叫巴列东的中音喇叭,除非大型演出,他的事不算很多。即或有,也不过用舌尖在那儿点音符,很少有机会SOLO的。七弟也不追求那种大家都停下来,由他一人对观众独奏的风头。说他志不在此也好,说他没有灵气也好,反正他上班来,下班走,还挺忙,也没见他闲在过。但都忙些跟他的巴列东没什么关系的事情,譬如抬钢琴,“七弟,快去帮帮忙!”钢琴倒不会天天搬,但演奏厅老是乱糟糟,老是暴土扬尘,“七弟,麻烦你找几个学员打扫打扫如何?”还用说嘛,说干就干,用张报纸叠个帽子顶在头上,不声不响地擦啊洗啊!有时候,乐队排练厅没弄利落,团里又分大米,分色拉油了,“七弟啊,辛苦你去把乐队那份全领来吧!”

    也有人打抱不平:“你干吗呀?七弟,你在乐队也是前辈了嘛!”

    “算了算了,干什么不是干?”他能想得开。只有一件事,他总是要设法婉拒的,那就是照料住院的同事。不是他不想去,也不是他不爱去,而是他不能去。因为人一到住了医院需要单位派人陪住的程度,那离报病危也不远了。原来这差事总是找七弟的,第一他好说话,值白班值夜班随便,第二他勤快,倒屎倒尿不皱眉头。可是住院的同事,病入膏肓,奄奄一息,见到这个不老的他,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有的年纪比他小,得了癌;有的琴拉得特棒,心肌梗塞了;有的一表人才,比他不知体面多少,却出了车祸,撞得支离破碎,小命不保。碰到这种倒数计时的病人,七弟也觉得抱歉,好像他应该先走一步,但不知为什么,不但不走,还不断地送人走,真不好意思。

    他有张照片,十五年前,“文革”结束时,他们乐队的朋友一块儿吃三公一母的螃蟹宴,留了张合影,他保存着。如今那些同事,死了六个,瘫了三个,除了抓起来的,和出国的几位不知近况外,全都成了走路绊腿,迎风掉泪,老天巴地,去日无多的人了,就他还是照片上那样子。

    “日怪了!”大裤裆有点神经质,只要他一看到七弟在乐池后排坐着,马上想到自己死了,想到自己马上要送太平间了,想到七弟怎样给他穿装裹,怎样给已经僵硬的他,穿上那件上台时的燕尾服。其实这很莫名其妙的,说出来都能让人笑死,但他就这样想入非非。虽然他年纪不比七弟大,可他的肾确实有问题,尿中老有红细胞呢!一想到黄泉路上无大小,于是他跟队长说,要不请他提前退休,要不,你把他调到别处去!我受不了这个总不老的七弟。

    可是,队长有队长的考虑,他也未必愿意七弟熬到他下台,给他开欢送会的那一天。可钢琴谁抬?乐池谁扫?演出搬运时那个装进盒子的倍大提琴谁扛?想来想去,也不能跟大裤裆把关系搞坏,“这样吧,慢慢来,”队长向指挥建议,“在一些演出活动中,尽量减少七弟的出场,行不行?”

    “不行,就从今天这场下厂演出开始,麻烦七弟就甭去了。”

    “那不合适吧?”

    “谢谢你啦,拜托啦!”

    一看那张眼泡有点浮肿的脸,队长心中暗想,真到大裤裆不灵那一天,绝不能派七弟到医院陪住,那等于催这位指挥上西天一样。于是把话拉回来,“好吧,好吧,我来想办法!”

    他找到了“常青树”,正满头大汗,在忙着领几个学员扛乐器往车上装呢!“七弟,今儿晚上,你就帮着舞台监督催催场吧!那个工厂的俱乐部前后台不大好照应呢!”

    “是喽!”七弟答应得挺干脆,因为这种事过去也有过。接着他问,“那我还上不上?”意思是说,还要他参加乐队演出么?

    “我看就算了吧!”

    七弟埋怨他:“你不早说,我那巴列东已经装上车,压在车底下了!”

    “那就带着吧,说不定大裤裆不让你走,非要你上呢!”队长说到这里,先在心里笑了,要真是这样,不成了指挥的口头语“日怪”了吗?

    那天真热,装台时,俱乐部主任说什么不给空调,把哥儿几个差点热休克了,大伙埋怨他:“七弟,你这个头儿怎么当的?”其实他算什么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不过是干活的头罢了!好吧好吧,他答应干完了掏钱,请客吃冰棍汽水。那些小青年会客气吗,当然要狠宰他一顿的。

    他到底五十多岁,干完了也冷饮过了,觉得有点累了,就在乐池僻静角落里,枕在他那吹了一辈子的巴列东盒子上,眯盹起来。要不是大批人马来到,把椅子谱架踢得稀里哗啦,他睡得还香呢!一睁眼,黑咕隆咚,他问:“怎么啦?”这时他才知道临时停电。七弟是那种分明不是他的错,也总觉得自己要沾包、难逃罪责的人,赶紧跑到台上。只见那个不肯开空调的俱乐部主任,急得直搓手,求他跟队长讲,不用个小节目拢住观众,等会儿电来了,人走光了,还演个屁?

    七弟即使不讲,队长也知道这个道理,小节目,谈何容易,没有灯光,舞蹈不行,唱歌也不行,他转身朝大裤裆:“你看呢,来个什么独奏之类!”

    指挥正一肚子气,怎么这位“常青树”又在这儿掺和,心里一万个不高兴:“不行!”

    队长傻了:“那怎么办?”

    “你找他吧!”

    “找谁?”

    “那不就是七弟了!”指挥其实是气话,七弟也不是听不出来,他智商并不低于谁,不过他不大敢和人生气,也不会生气。但此刻,剧场里黑天黑地,像开锅似的嗡嗡着,要不弄点什么节目,过不了三两分钟,就得一哄而散了。

    队长没想到,指挥更没想到,七弟抱着他那巴列东拖了把椅子,从大幕边走出去。也许剧场里太黑太黑,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出现,直到他吹出第一个音符,全场才大哗不已。那些工人们,家属孩子们,用手电筒一齐照将过去。七弟明白,他此刻已无退路,只有沉住气吹下去,不管起什么哄,也要吹下去。无论如何,能把观众留在剧场里就行了。

    他吹起了他吹了一生的《塞拉德斯练习曲》(作品39号),那是一支专为巴列东这种管子器写的曲子,豪迈、低沉、富有男性色彩。这时,喧嚣的人声渐渐地安静了下来,那些闪来闪去的手电筒光柱,也一支一支地熄灭,只有观众席的热浪朝他袭来。没有一张脸,没有一双眼睛,只有一片倾听着他的黑暗。他从来也不曾这样涌上来足够的信心,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也从来没有这样得心应手过,他自己都怀疑自己耳朵,这是从他嘴里吹出来的塞拉德斯么?

    七弟,还没有体会过这种不被人瞪眼看着的从容感觉,他自己也陶醉了。

    剧场已经完全静寂下来,只有他的巴列东在娓娓诉说着,在细细倾吐着,那完全像是一个男人在自白,音调徐缓而又沉着,充满了自信,然而对黑暗里的听众来说,却感觉到那其实是一个不幸的,多少有点悲伤的故事。

    他已经忘记那结束的场面了,当剧场里灯光复明,一下子照亮了汗流浃背的他,无地自容的他,抱着巴列东不知所措的他。在台前台后几乎狂热的掌声中,他也记不得怎么回到乐池里,坐到那个巴列东号手座位上的详细过程了。

    从那以后,七弟还是那个七弟。

    不过,要细细端详,他倒真是有点渐渐老了的意思。

    原载《十月》1995年第4期

    点评

    小说讲述了三个小人物的人生故事,他们均是普通人,平时一般都不显山,不露水,但他们的言行及生活经历却无不蕴涵生活情味,且蕴藉绵绵,值得反复咀嚼、品味。无论是九叔的刻章技艺、喝酒习性,八姐的剧团经历、辞职创业,还是七弟在乐队默默无闻的职业生涯及意外一展身手,都是在显示庸常平淡人生中的不平常的生活面影和人性风景。生活之于他们,不仅是顺其自然的,也是合乎一己心性的。因此,他们的生活虽不一定都是顺风顺水、有滋有味的,但他们的人生是富有况味的,正所谓:大味必淡,大道低回。这种人生经历如同陈年老酒,历久弥新。作者语言老到成熟,凝练含蓄,但又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叙述节奏舒缓自然,气韵流畅,再现了一位老作家非凡的叙述能力。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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