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是在半夜来临的。
闪电雷声把福大一家从鼾声中惊醒,一家三口人眯着睡眼朝村边鱼塘紧跑。十多天的大雨,天天在鱼塘边抢险,把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了。今天傍晚有点放晴,就想喘口气,赶紧睡个安稳觉,偏偏又变天了。
门外水又齐到了小腿肚子,踩得哗哗作响,却是拉不开步子。浑身鸡皮疙瘩一起,眼睛马上铜铃般大了。还没跑出村口,天空又像倒扣的水缸,没头没脑地浇了下来。村外各家的鱼塘边,都亮起了风灯桅灯,星星点点,人影绰绰。看样子,早忙乎开了,怎么没人叫一声他福大呢?也只能怪他独门独户,楼高院深了。
眼前是白茫茫一片汪洋,只有围在塘四周的木桩渔网,能告诉他的鱼在哪一片水域。忽然,他辨出脚下的水是由一个方向泻来,而且很急,马上倒吸一口冷气:太湖真的决堤了。再看,自己鱼塘边的木桩们,有的已经立场不稳,随着波涛摇摇晃晃了。
那么一大片,真不知先抢了哪儿好。大水一来,那些外地来打工的,都跑回家去抢险了,有的连工钱也不要。眼前这架势他还真没遇到过,又没人帮忙,人一急脑子就发浑,他只得让一家人兵分三路去稳固那些木桩。八岁的儿子哪能正经算个人用,会干什么?人没有木桩高,在齐腰的水里晃来晃去,不知是他固定木桩还是木桩固定他。凭经验,福大预感不对头,手脚竟也软软的使不上劲。果然,没有来得及多想,只听得一声水响:就是儿子那边,有两棵桩子头挨头倒下了。完了,肯定是木桩下的堤岸决口了。福大半游半跑地扑过去,大声招呼着老婆,自己先把体积不大的身躯填了进去。马上,密密麻麻的撞击遍布全身,那是他的鱼儿们在和他吻别呢!二十多万元的贷款和他的积蓄,全都让它们带走了。他想留住却没有办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拉开喉咙大喊:快来帮帮忙!和他料想的一样,周围的各家依旧忙自己的,像是没有听见。福大再也叫不出更高的音。怨不得他们,换了自己,恐怕也是听不见或者顾不上听见了。响应他的只有老婆,也一样填到他身边,这时,更大的浪一个追着一个扑盖过来,紧接着,那些木桩像中了一梭子的队伍,一个挨着一个悲壮地倒下了。
战斗结束了,全都完了。
是老婆的惊叫声,把他从昏昏沉沉中唤醒。不好,儿子不见了。眼前是黑茫茫水汪汪,哪里见得踪影。老婆哭着喊救命,倒也过来一两个人,他们帮着找了一会儿,又去忙他们自己的了。周围的鱼塘边,也不时传来惊叫哭喊声,福大知道,再没人会顾得上他了。
夫妻俩水上水下折腾到天空发白,也没有个结果。
这时,转移在各家房顶上的雄鸡们,用它们的高歌报道着一个新的黎明。
一直到上午十点多钟,水流下游三里处,一个扳鱼佬发觉网里很有东西,兴奋地叫别人帮忙拉起扳网时,发现了福大的儿子。
得到消息,老婆当场软了下去。等到中午,他把儿子弄回家,发现她吊在二楼大梁上的躯体,已僵硬了。
一下子,他变得傻乎乎的了。鱼塘、老婆、儿子,像三颗子弹,连发击中了他。他脸上没有现出一丝悲伤,似乎也不知如何悲伤。他一点不想哭,脸上却老是莫名地挂着两行平行的清泪。好长一段时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活着的是另一个福大,只知道没事似的痴看阴沉沉的天,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火葬场的烟囱也灌满了水,肯定冒不出烟了。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婆去了,儿子也去了,十来年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就像吹出来的肥皂泡似的,全都消失在一瞬间。现在,他又和十来年前那样,成了个穷光蛋。不,还不如那时候,现在的他还背着二十几万元的债呢。难道把他留在这个世上,就是要他后半辈子还债吗?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他闷了好一会儿,咬咬牙下定决心,顺着楼梯一步一步上去。楼上,还摆着老婆孩子,现在走向他们,他感到是在走向天堂,走向一个美妙的仙境,他飘飘地上了楼,在床边打开一只矮木柜,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绿色保险柜。
他旋开了保险柜的密码,从里边掏出一个红绸布包。包里有一团黄白的军用背包带。两条,联结在一起。他用背包带在自己脖子上围成圈比画了一下,就要解那结头。可弄来弄去,两只手竟颤抖起来。他有些弄不明白,骂自己:你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可是,手还是越抖越厉害。努力了半天,终于他叹口气,对着结头愣愣出神。好半天回过神来,他想了想,又把保险柜上的数码盘旋到第一个密码数字。那双冰凉苍白的手,在那个数字上轻轻抚摩着、抚摩着……
福大是十三岁那年没了爹娘。那时还是生产队,靠众人照应,养他到中学毕业。十八岁那年刚好有个名额,都说该给他,验身体过了关,进了海军的潜艇部队。福大也是有心有肺的,知道不该辜负,他在海上能吃苦,加上天生胆小本分,很听领导的话。第二年虽说没入党,也争取了个培养对象。照这样发展,就算不指望提干,转个志愿兵也是问题不大。天晓得一次深潜训练,在潜水塔里,他脑后的一根什么神经叫水压压坏了,常常生疼犯晕。领导怕他在水下晕去了性命,就找他谈了话。流了半天泪,也是没有办法,他摘下了帽徽。
是在常州下的火车。车站上等半天不见行李出来,就到小摊吃了一碗馄饨。舌头上品出了久违的家乡味,心里也有了一点暖意。两年不见,家乡没有太大变化,看得眼熟。部队不要他,还有乡亲呢。
可当深情地舔完碗边上的最后一片葱叶,要掏钱时,手僵在衣袋里半天拿不出来:一瞬间,钱包不见了。找遍全身,只是找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复员费、医药费总共六百多元,全到了家乡人的手里了,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福大呆在那儿半天没有动静。这六百元,简直可以说是他的命根子,要知道,他一个月的津贴才六元哪!自己落难来投奔家乡的怀抱,谁知是自作多情,拿热乎乎的脸来碰冰冷的屁股。他还能去哪儿,还有什么出路。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灰蒙蒙黑乎乎,他朝他家那个村的方向傻看了好一阵,那儿已没有一个亲人,父母的坟墓本来就小,这几年没人添土,肯定在杂草中寻不出来了。有什么留恋?他下定了决心,就把两个提包存上,取走了捆住它们的军用背包带。
过了站西边的地道,他顺着铁路一直朝西走去。正是中午,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行人。他记得刚才进站前在火车上最后见过一座铁桥,还真的找到了。他在桥边停下,看看四周,见没人,连忙拿出背包带,用劲捏一会儿,再捏一会儿。
他估摸了一下地形,就在桥墩边斜坡上蹲下,拿背包带系了个圈,套上了自己的脖子。那背包带是帆布的,在脖子上痒痒得厉害,他有些要躲缩。这一打顿,福大就犹豫了,他毕竟年轻,不想死。可他知道再犹豫下去就没有这个勇气了,心一横,两脚一蹬,脚下就要脱空。谁知,脖子没有被勒住,身体腾空落到坡上,接着顺岸坡一直滚到河滩上,一只裤管还伸进水里。他拍拍屁股起身,才发现铁桥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早把背包带系在桥上的一头解开了。
“妈的,还以为你要捆炸药包呢。”是个警察,听口气很失望。福大听得有些惭愧,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硬着头皮爬上桥。
“把裤子脱下来。”警察的声音很严厉,一双牛眼睛瞪圆了吓人。农民出身的有几个不怕警察?更不要说是城里的警察。福大又是天生胆小,还真的迟迟疑疑解开了腰带。妈的,没死成还让人当成了罪犯,电影上警察总是让犯人解裤腰带。
“脱呀,倒要看看小鸡子有没有长毛。人还没长周全,就想死。要死也别上这儿呀!”
“上哪儿呀?”福大觉得城里人规矩真多,死都死不痛快,鼻子哼哼地表示不满。
警察火了:“你他妈的爱上哪儿就去哪儿,老子铁路警察就管这一段,这不是要让我丢奖金……哎,你当过兵?”福大听他口气突然缓和,就抬起眼皮。见对方正盯着他的裤头看。这是部队发的,只有真正当过兵的才会有这种绿布裤衩。以前,福大就听到潜艇上的老兵不服气地方分配来的大学生军官:连部队的裤头都没穿过,真正的军人不是。
听完福大的事情,警察叹了一口气:“我那几十元的死工资,也帮不了你什么……这样吧,你在车站门口等着我。”于是,福大又迷迷瞪瞪回到了那个馄饨小摊边上,小贩很关切地问:“钱包找着了?”福大才想起还欠他两毛五分馄饨钱,只好摇摇头,立着很不自在,转身正要走,叫人一把拉住:“怎么,还想不开?”原来是大眼警察来了。
“喏,拿着。”
福大接过一看,也是一条军用背包带,比他的还要旧。
福大这下真有些发晕了,弄不清对方何苦要这样捉弄他。
警察说:“打个结连起来。”他指指福大手中的两条背包带。这个福大不敢违拗,他死死地打了一个结。
警察把福大领到一堆自行车旁,拿过背包带一圈:“收费,每辆五分,哦,警察的你可别收。”说着,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红袖章让福大戴上。袖套,福大还真戴过,那是在艇上值更的时候。那时候,他穿着呢子水兵服,背着冲锋枪,虽说军衣是五号的,身体体积小一点,远看还是很威风的。现在算个什么?但他嘴上没有说什么。一是他不敢惹那警察不高兴,更主要的是,不干这个,他还能干什么?
一个月后,大眼警察问福大:“多少钞票啦?”福大掏出一大堆红红绿绿的票子,蘸着口水点半天说:“有五六百了。”
警察说:“那你可以回乡下去了。”
福大有些诧异,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憋半天说:“我还是在这儿干吧。”的确,他一千个不愿意走。现在的事,还真不能看外表威风不威风,艇上站岗一个月才六元,守卫自行车可比守卫海疆实惠多了。
警察不高兴了:“一个大男人,老太婆一样在这儿晃荡有什么出息?不瞒你说,你这是抢了别人的饭碗,要不是我们派出所里的弟兄大多当过兵,早赶你滚蛋了。”
福大还敢说什么?只好收起背包带准备滚蛋。钱带走,东西还是要还的。解开背包带那个结头时,还真有点不舍,说:“你的背包带给我吧!”警察倒很痛快:“给你就给你,算你命好,我也就这一条。别人要上吊可吊不出这样的好事来了。”
就这样,福大满含着泪让大眼警察赶滚蛋了。
真是幸好滚蛋,凭着海军里见着的一点世面和村里谁也比不了的游水本领,福大承包了鱼塘,刚回村里,众人见他可怜,都帮着他,让着他。不想那五六百元生下的崽,就像青鱼撒的子一样,越来越多,没几年,竟成了村里腰包最鼓的。盖了楼,讨了老婆,走到镇上向他点头打招呼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刚买回保险柜那天,他感慨万千,想了好一会儿,就把遇见大眼警察的日子编成密码盘上的第一数码。只要取钱放钱,他首先就要想起那个日子。那两条连着的背包带,让他用红布细心包好,也放进保险柜。不止一次他拿出来对别人说:这可是贺龙闹革命的两把菜刀啊!人哪,真是说不清自己的命。算算能发点财也该知足,可是偏偏越有钱还越想有钱,去年借了二十多万,使出多少手段,得罪多少人,争着包下了村里最大的鱼塘,偏偏越有钱越小算,竟会昏了头,没有舍得那一笔保险费。谁能料到天有不测风云呢?
“福大福大……”正痴想着,忽听楼下有人急火火地叫他。福大半死不活走下楼梯,自己还真觉得像是从天国里回来了。见乡长领着三五人,划着一只小艇进了他的院子。他的院门宽,造的时候福大说过:将来要买汽车呢!虽然他还没买,但也常有车开进来,像乡长、税务所长来喝酒打牌什么的。乡长跳下来,一把拉住他的手:“都知道了都知道了!”见福大没什么反应,就紧张地看福大的眼睛,看一会儿,松口气才说:“你千万要想得开,有我在,总会有办法的,要相信组织。”见福大没有反应,又加重了语气,“这不,我一听消息就赶来了。”边上马上有人接口:“乡长已经十来天没回家了。”
福大有些感动,这是他家里出事后头一个上门的,还是从几里外的镇上特地赶来。他知道,这一发水,交通特别不便,在水里走怕走进河沟,开船又怕搁上浅滩,要冒险的。乡长这么够朋友,他还真没想到。看看天,觉得比刚才亮了许多,胸口一暖,脸上添了些内容。
乡长来得及时,跟来的也是干净利落,有他们帮忙,后事很快就料理完了。乡长走的时候,又再三叮嘱:“千万要顶住,一切都可以重来。”跟来的快艇司机边解缆绳边附和:“老婆可以再讨,儿子可以再养。唉,你们知道什么是人生中年三大快事吗?”
有人接口:“金榜题名、洞房花烛……”
司机打断,说:“让你少喝点马尿你不听,老是胡说八道。再这样,让你到水库抢险去。”而后对福大说,“你怎么不想想,你那个绰号怎么来的……”
提起那个绰号,福大打了一个激灵,精神上来了许多。司机说的人生三大快事,其实他也在酒桌上听乡长说过,是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三条,他绝对不赞成,他和妻子的感情一直不错的,特别是生了儿子以后,但毕竟让他心里松了一下。现在,从牛角尖退回到牛角口了。他脑子里老是颠三倒四地重复:“那个绰号……”等人一走,赶紧上楼,再一次旋动那保险柜数码盘,拧到第二个编码。看着它,福大感慨不已,脸上变得潮红,渐渐竟也兴奋起来。
那年刚过春节,他费了不少心思,击退了好几个竞争对手,把村里效益最好的一个青鱼池承包过来,大约是第一声春雷响起时,他开始觉得村里看他的目光有些特别。不放心,帮工的两个外地人回去春耕还没有回来,晚上只好自己搬到塘边的竹棚里住下,老婆肚子起来了,本来也是分床。听着鱼儿弄出声,他心里特别舒服,哼着“年轻水兵,头枕着波涛”,不一会儿,睡梦中就露出了甜美的微笑。
果然,一天半夜,他听得水声异样。连忙披衣出去,不远处两个黑影正在收网呢。他喝一声追过去,没跑几步,一只箩筐从头上扣下。紧接着是一阵拳脚。福大猛地蹲下,一手抱住一个人的小腿,顺势拖着他们滚进水里。潜水哪个比得了他?那两人喝了几口水之后,挣脱要跑。福大不想逼急他们,也就由他们去了。福大喊道:“欢迎再来,包喝个够。”
他们果然接受邀请,只是在主人鼾声正浓的时候,礼品是几瓶“敌敌畏”。待塘里古怪的寂静把福大惊醒时,塘面上早已是黎明前的东方,银晃晃的一片了。
在他眼里,那真是白花花的银子。六万元的投资哪!
这帮人够毒的,就是要他的命。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回家找一桶汽油,像撒鱼食一样洒向全村,再点上一把火。等他踉踉跄跄推开房门,最先看到的是老婆那隆得好大的肚子。这时,耳边莫名地响起一声吐词不清的“爸爸”。他的恶狼一样的目光马上变得温和,久久停留在那儿,眼角还有些湿润。好一会儿,他走过来,把手轻轻放在上面,对老婆淡淡地说:“我出趟门。”而后上楼,找出那两条连着的背包带,骑上自行车,向北,朝着长江的方向去了。
为什么要带那背包带,他也说不清楚,是它救过他,还带来过好运?现在带上,总觉得会有用,起码图个吉利吧!
等他赶到长江边,已是正午。正是桃花水季节,江面宽了许多,漂满着密密麻麻的小渔船,不时有闪着警灯的汽艇开来开去,高音喇叭里喊:“严禁阻塞航道。”把它们赶得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却总是不肯散去。
福大把车放倒,在芦滩上找个干净地方坐好,两只眼睛半眯半睁地看着远远近近的一派忙乱。不时有人在周围跑来跑去,谁也没有在意他。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天上开始落下雨滴,他没有察觉,依旧没有动身。有好几个人有意无意地过来打量,特别注意的是他的眼神,福大没有理会,依旧用心地看,像在读一部天书。雨越来越大,打在他的脑门上,发出很清脆很好听的响声。天渐渐黑下来,风也越刮越大,闪着警灯的汽艇上,高音喇叭喊着:“赶紧回到岸上,危险!”哪有人听它,江面上依旧繁忙。忽然,一只小船让风浪掀翻,紧接着又是一只,一阵呼喊,一只只不迭朝岸边散去。
不少人上了岸,在江边一步一回头,还是不肯离去,三五成簇,对疾风暴雨无动于衷。福大和谁也不搭话,还是在看他的天书。一直到晚上十点多钟,一个个支持不住,江边芦滩上的风声雨声也就比较单调了。福大遗憾地发现,愿意陪伴他的人没有几个了。
就在这时,他看见上游漂来一个黑黑的东西,虽然在江心看得很小,但他认准就是目标。马上,他站起来目测距离角度,江水流速他早就测好了,这些对他这个潜水兵来说是起码的。江水很急,一刻也不能耽误。他边选角度边朝水中奔去,紧接着身后跟了好几个人,他们也发现了那个目标。福大回头叫了一声:“别跟着,危险!”可哪里有人听他的呢?
下水没几分钟,连着遇着两个漩涡,他躲开了。紧接着背后就有人喊“救命”。他迟疑一下,没有回头,一个猛子深深扎入水中,待他冒出水面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果然,那东西就在不远处。他扑过去,紧紧抱住,任江水冲击着,朝下游漂去。漂吧,一定要漂出这一段江面,谁知道有多少人在岸边满怀深情地等着他呢。
差不多了!他把背包带取出,一头系住那东西,一头捆在自己的腰上,又重新潜入水中。这时,才感到了浪的激烈水的刺骨,他咬紧了牙关,只知道游、游、游……忽然,脑后一阵剧痛,伴随着一阵眩晕,他失去了知觉。幸好几秒钟后,他又醒了,第一个感觉就是他的四肢还在水中划动,划动。还好,待他浮出水面换第三口气时,黑乎乎的岸上,芦苇们已经很清晰地朝他摇头晃脑了。
在岸边,他趴了好一会儿,两腿软软的提不起来,虽觉冷,浑身却不停地冒汗。稍稍缓了一点劲,他脱下海魂衫,包住那东西,再用背包带捆好,仅穿了一条裤衩,扛着离开了江边。没走多远,他进村撬了一辆自行车,飞也似而去。
到家时,天已放晴。东方像他的鱼塘一样银光闪闪了。他把那东西朝地上一扔,拿来一只木桶,开始解背包带。老婆早被他的模样吓呆,挺着大肚子晃过来:“你、你这是……”一股恶臭冲过来,马上让她闭口了。
是一只死狗!尸体早已腐败,可把它放到木桶里,马上从腹腔里游出一个个小小的生灵,密密麻麻,成千上万。福大要找的就是它们。看来,命不该绝,这些鳗鱼苗,不值他个六七万元票子才怪呢。这是一条冒险的财路,但一直没走。记得他有一次请几个大水产商人吃饭,上了一条鳗鱼,一百元一斤的东西竟会没人伸筷子,悄悄打听才知道,这东西是生长在动物尸体里的,见过的人心里犯腻。福大是有心人,顺便多打听了几句,只是他家离长江不算近,天时地利告诉他不该得那份财;再则,他愿意得安安稳稳十个手指忙出来的,更何况要拿生命作本钱。眼下,是让人逼得没有办法了。
整个屋里楼上楼下都弥漫着奇臭,这让福大闻着舒服。到后来的几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股质量很高的臭气里面,那是福大塘里那些可怜的鱼儿们在无声喊冤。全村人都不自在起来,骂来骂去,最后骂到了投药的人。
越是好东西,坏了,越臭。福大想。
福大的这一次东山再起,在周围一带越来越传奇,赢得了一些名声。他得了一个绰号,叫“浪里白条”。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当时他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过后还是有些后怕。但毕竟从那一天起,他就像变了一个人,胆子大了不少。
这次把背包带锁进保险箱的时候,他毫不迟疑地把第二个数码变成了这一天的日子。只是,对那个跟着他下水又喊“救命”的,他心里埋着深深的不安。不过,自己真是要回头去救,在漩涡里也是没法,他对自己说。
院子里的柳树上,叽叽的叫声把福大从往事中唤醒。是什么鸟叫得这样凄惨?福大细看,原来是一群老鼠,逃难躲在树上。看样子它们饿得要命,正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呢。要是以前,他早就把老鼠药弄过去了,可现在,觉得自己比它们还惨,竟有些惭愧。
总会有办法的!福大终于念叨起乡长的话,想想也对头,还是得依靠组织依靠政府。这句话在当兵和部队里倒是老讲,后来听听就可笑了,眼下还真得靠它救命呢。
老话说:“人找钱,如上山;钱找钱,如下坡。”眼前最紧要的是手里有笔款子。
等了几天,地上的水稍稍退了一退。他找了个晚上,去镇上寻到乡长家。乡政府院子里很冷清,没几个人。敲开乡长家的门,是乡长的女人。见福大脸熟,就让进去了。
乡长呢?福大顾左右问。
“别提了,发大水后,二十来天了,他就回来过一趟。我跟他说,平时我看你像国民党,大水一来,你倒真像共产党了。”那女人牢骚还不小呢。
福大陪着认真地笑两声,就随着她东呀西呀瞎聊。看样子这一阵是没人上门,女人闷坏了。两人越谈越热络,到后来他看看时光确实不早了,就主动问他有什么要帮忙。福大知道乡长老让老婆拎耳朵,要不怎么会说那人生中年三大快事呢,巴不得她能帮忙,赶快说出了来意,要乡长帮他贷款。
女人皱起了眉头,咂咂嘴说:“不瞒你说,别的还好说,这贷款我不敢拍胸脯。你知道乡长这两天在乡下充什么军?就是为了那要命的贷款。”
福大眼前先是一黑,又是一亮,忙问:“莫非上头又来救灾款了?”
“哪里呀!一发水,那么多人破了产,他们借了那么多款子怎么还?冤有头债有主,要是有人想不开寻了短见,他这个乡长怎么当得下去?现在忙的就是这个事。”
福大身子一动,嘴巴颤了颤,没有作声。他再也坐不下去了,在那个女人话语中找了个间隙,赶紧告别出来。走在街上,还听到有人喊:“快来买鱼啊,一毛五一斤。”他知道现在满世界都可以捞到鱼,一钱不值了。可在他眼里,那是他的鱼、他的钱、他老婆孩子的性命。他心里刀绞似的剧痛,回去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有几次还差点摔倒。稀里糊涂走进了自己的院门,重重地朝床上一横,浑身棉一样的软软。他妈的,让他活下来,原来是要抓住他还债。你骗我不让我死,我偏要死给你看。真不如和老婆孩子一块去了那个世界,你什么时候福气大过呢?人生也太难了,他每爬起来一次,却又总是摔得更重更惨。就算万幸,他这会儿还能挺过去,又有谁能保证以后不要折腾呢!
死了,全都可以了了。太累了,要歇歇了。
他又一次把那个保险柜打开,摸索着拿出背包带,用双手解那个结头,怎么用劲还是弄不开来。实在是年代太久,那两条背包带已经混在一起了。福大没办法,吹了吹红肿的指头,找来水果刀,用刀尖慢慢地挑着抠着。终于,结头处分开了,但划出了纷乱的线头。
他把露着线头的地方用劲捏了捏,试图分出哪一根当初是他自己的。看了好一会儿,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当然,他不会再套上脖子,让自己吊在梁上悠来悠去。这么多年与水相依,碧波深处是最好的葬身之处。可是,哪里的河水淹得死他这一身水性?只有靠背包带来帮忙了。不过,天地良心,不能用大眼警察的那根来捆住自己的手脚。
福大不敢想那双眼睛。记得他刚刚有点小发财的时候,带了一沓“大团结”去城里,找到了那位让他从桥墩滚到水边的恩人。那警察先认出了背包带再认出了他,哪里肯收钞票,很生气地问他:“小看我倒不要说,你那条命就值几个钱?”许是见福大不好意思,又说,“别发了财就说不得呀,我还有事求你呢!”
福大巴不得呢!忙问有什么事。警察说:“现在年纪上升,医生要我多运动运动。也算我们俩有缘分,你养鱼,我去年起喜欢上了钓鱼,往后有空,就上你的鱼塘!”
福大打了一个小小的咯噔,马上连连点头:“那太好了,我是求之不得了。”
半个月后,那老兄果然骑着摩托车来了。等他在塘边支上竿,福大的心口也就悬了起来。怕的不是他,是别人看见也要来支竿子,他还怎么推托?镇上的那些头头脑脑沟沟坎坎,哪一个得罪得起。钓一次鱼值不了几个钱,问题是迷上钓鱼的特别讲究持之以恒,都说从鱼咬钩到溜出水的那一段时间,有初恋般的感觉。他福大赔得心疼,也赔不起。终于,在警察来了第三次后,福大借口去了上海,让老婆给了他一张附近钓鱼塘的月票。一个月后,亲自上门送第二张月票,警察死活不肯再要。他说不知怎么的,前几天开始遇上鱼虾就浑身痒痒起疙瘩过敏,医生要他改跳韵律操了。说着还让福大看他手腕上的一个红疙瘩。福大看确实是,同时看到一只蚊子在不远处沉重地飞翔。
后来,逢年过节福大总是给他送鱼,他也收了,彼此说着一些很客气的话。福大知道再怎么请人家也不会上门了。
每次想到这里,福大就要打自己的脑袋。其实,大家都来钓鱼也穷不了他,可一上了赚钱的道,有些方面脑子就不是他自己的了,光知道赚钱,却没仔细想想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什么是个头。有些东西,失去了,却是用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了。当初,还自己原谅自己,反正是小事,要是警察有个什么大难,他肯定会不顾一切去帮忙的。现在看来未必。
到头来,一家还是毁在钱上。现在摸着胸口想想,老天爷能饶了他这种人么?
之后的几天里,天又阴了下来。福大老是在他的鱼塘边转来转去,选择他的回归之处,就像是特务在侦察地形。特别想死和特别不甘心死就像那两根背包带,一左一右拉着他。他不甘心的是,他死了,别人倒还有滋有味地活着,特别是那些不是靠出力流汗发财的。那些专门跑买卖的,发水的日子,天天在自家楼上打麻将,还说今年的夏天真凉快。老天不长眼,倒霉的都是苦十个指头挣钱的人。还有,村里破产背债的又不是他一家,他家已经去了两个了,怎么别人家就不出事呢?
福大比比觉得有些亏,不行,得等一等,看一看。
这天傍晚,他正拿着两个背包带作深一步比较,外面传来了“救命”声,他像得到了知音,一阵兴奋,赶紧跑了出去。跑到村外池塘边,见已围了一大帮人。透过缝隙一看,有点失望,原来地上躺着的是一位女人。浑身湿漉漉的,上身的衣服已折腾得差不多了,露出了白白的一片。她男人搂起她直掉泪:“你不看我也要看在三岁孩子的面上……”
女人也哭了起来:“一下欠银行那么多钞票,一辈子都还不清,活着还有什么奔头?”
男人语塞。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冒出一句:“欠银行最多的是福大,他都没有去死。”
“是呀,要死,也要他狗日的先死。”
“他有办法,我们就有办法。”
……
不少人附和。
福大像让谁打了一巴掌,浑身不由一缩。他生怕被人看见,赶紧回去,一路上直打战。他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我不能死了,千万不能死。手摸着胸口想一想,有多少人的性命都在他的身上。尽管这些人里边有他仇人对头,但更多的人是关心抚养过他的,一家家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呀。自己这一死,要带走多少人哪!幸好还没有来得及死,还有谁的命比自己更值钱吗?这么一比,那二十多万元又算得了什么!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好好活着呢?再说回来,他真的拍拍屁股去了,先不说对不起这个养他多年的村子,到了那个世界,阎王爷要知道这么多性命都是他领了去的,能饶得了他?那儿的妻子儿子能原谅他么?
现在,才开始明白该为什么活着。
活下去,再难也要活下去。没准乡长还真会来帮他呢,哪能全信他老婆。到后来实在没办法,还不起贷款,把房子顶上,再去坐几年牢吧。为那么多人,值得。他开始被自己的悲壮情绪感动了。
只是,他无法也不能让村里人了解这一切。
回到了家里楼上,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两条背包带联结起来,这个结他打得很仔细,尽量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末了,他朝着村里的方向跪下,很用力地磕头,一下、两下、三下,磕得水泥楼板砰砰作响。接着,又用手捂着脸大哭起来。这时,他冒出一个念头:是他救了他们,还是他们救了他?他尽量让自己哭不出声音,只剩下鼻子里呼哧呼哧地响,听听有些滑稽。无所谓了,反正不能让别人听到他哭了,永远也不!
等哭了个心满意足,他把背包带收起来包好,又放进了保险柜。关上时,把数码盘上的第三个数字编成了今天的日子。保险柜只有三个数码,都叫他编满了。
三个,还不够吗?
他问自己。
原载《青年文学》1995年第6期
点评
在人生旅途上,每个人都会有逆境,都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灾难,那么,我们该如何面对呢?在小说中,福大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鱼塘决堤,血本无归,儿子淹死,妻子上吊,对于福大来说,哪一个灾难都是毁灭性的,但他面对灾难的姿态是能够给我们以深刻的生命启迪的。他虽也经历绝望,但他最终没有倒下,他靠自己的信念,靠别人的帮助,最终挺过来了,并重新开启了新的生命历程。普通人,普通事,在大灾大难面前,是被击倒,还是站起来,其带给我们的体验就显得非同寻常了。很明显,小说宣扬了一种积极的生命观,传递了一种正能量,深深地渗透着作者对生活和生命的严肃思考。小说采用倒装叙述,继而以顺时方式讲述福大的人生遭际,结尾处以主人翁生命观突转收束全文,因而,整篇小说结构完整,讲述有条不紊,增强了小说的艺术效果。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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