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仲夏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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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文峰

    秋在这个夏季到来的时候显得焦躁不安。在一些和风熏人的傍晚,秋常常独自一人走出村去,在村河的堤岸上徘徊。站在堤岸上可以远远地眺望村前那条通往镇上的乡间土路。路上常有赶集的农人在黄昏里归来,肩上扛着桑杈木锨之类的农具。间或有一辆三轮车或小四轮拖拉机驶过,突突突地冒着黑烟。车上常有一些拎着行李的男人的身影,那都是外出做工赚钱的汉子们,带着急切和难耐在这个季节里匆匆回家。秋的心便会随着这些身影忽悠悠地提起来,而后又空落落地沉下去。

    那些归来的身影里没有芒。

    芒在三年前随一个汽车队到广东跑运输。芒是秋的丈夫。芒走的时候对秋说,只要他赚够几万块钱,能够盖起一座漂漂亮亮的楼房,他就回来。每月的月底前后,秋就会收到一张来自遥远的南方羊城的汇款单。汇款单的数量不等,有时一千元,有时两千元。秋从邮差手中接过汇款单,村里的男人女人们都会直了眼睛瞪着秋手中那张绿色的纸片,啧啧地称赞秋真是好福气。秋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欢欣。寂寞的长夜里,那绿色的纸片便代替秋的男人芒陪伴秋到天亮。在那些睡不着觉的夜晚里,秋常捧着那绿色的纸片出神,难道一张汇款单就能够取代一个独守空房的女人长夜的落寞吗?就能够取代一个农家少妇支撑一个农家小院的全部辛苦吗?秋就想,我不要这张纸单,我宁愿要你呵,芒!

    三年间芒只回来过一次。那是去年春节的时候,芒在除夕夜的掌灯时分回家来。那时村街里迎年的爆竹已是连天地响,公爹根老汉正在给犍牛喂豆料,一边和牛说着一些恭喜和辛苦之类的新年献辞。秋收拾好年夜饺子,正待在窑院里想着心思。腊月里秋收到芒寄来的一大笔款子和一封薄薄的信。芒在那只有一张纸的短信里说,运输队的任务赶得太紧,春节怕又是回不来了,让秋不要惜钱,多买点好吃好喝的好好地过个年。秋看着那封信很久很久,有一种很冷很冷的东西慢慢渗进她的血液里去。秋就那样冰雕一样地站着,任冬日凛冽的西北风把信从手中夺去,纸鹞一样飞上天空。秋从来没有感到自己如此的冷静,她决绝地将芒从自己的意识里赶出去,而后平静地赶集上街,一样一样地购买必需的年货用品,平静地淘麦磨粉,蒸馍炸糕,做着每一件应做的事。当着大年夜真的到来的时候,一切都收拾好了,秋却忽然间没了过年的心思。秋忽然十分强烈地思念起芒来,秋想南方那遥远而又陌生的城市里,那灯红酒绿的城市里那座简陋的工棚里,漂泊异乡的芒是在怎样过年呵!秋心里忽然酸酸的,一股泪水直涌上眼眶。这时肩头搭着两只大包的芒那高大的身影却忽然走进冷寂的窑院。秋便做梦一般瞅了芒不动。

    芒来不及吃年夜饺子就将秋抱上了窑炕。芒压着秋的时候迷狂一般喊着:“秋秋秋秋秋……”秋没有像平常一样闭上眼睛。秋大睁着双眼瞧着芒,芒的脸庞布满风霜,皲黑而又瘦削。但芒的身体仍然显得很壮实,很有力。秋抚摩着芒的脸庞,做梦一般呢喃着:“芒呵,芒呵,芒呵……”那是秋很快活的一个年。芒在那个年节里显得快活而精力充沛。秋很喜欢芒的勇猛雄壮,芒做起那些事来总是那么不管不顾,摇天动地,秋在芒强悍的攻击中得到一种酣畅的生命的快乐。“噢芒噢芒噢芒……”秋在情不能抑时总是发出这种怪异的呻唤。那种快乐只有三天。芒在正月初三那天一早就离家南下。临走的那天夜里秋和芒都彻夜未眠。秋抱着芒一遍又一遍乞求:我不要你走呀芒,我不要你走呀芒!芒在一次次的瘫软之后对秋说,等我挣够了钱哇秋!秋说,我们已有两万元钱了,我们已经够盖一座亮亮堂堂的大瓦房了,你就别再走了呀芒。芒的双手仍在秋的身上贪婪不够。芒说,我也舍不得你呀秋,但我一定要赚钱,等我赚够了十万元,我就回来不走了!秋的心里有一种深深的失望。秋说,我不要那么多钱,我只要你陪我过日子。你知道幽幽的黑夜里我好怕呀芒!芒就说你养条狗吧,夜里有狗在院里守着,你就不会怕了。秋捶打着芒的胸膛,眼泪汪汪地说,我不要狗,我就要你呀芒。我想要孩子呀芒,你给我个孩子再走吧芒。但芒还是不等天亮就走了。芒要到镇上去赶车,车站有八里路远呢。芒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直到这又一个夏天到来的时候。

    一种焦躁的情绪不断在秋的心里弥漫。秋强迫自己不必再去那弯弯曲曲的乡间土路上寻觅失望。夏日山乡的傍晚是美丽宜人的。杨柳青青,打碗儿花在田埂上静静地开放。五月的风刮着浓郁的麦香在田野间四处荡漾,满当当地灌进村街,灌进窑院,灌进庄户人的肺腑。庄户人的心里也在荡漾着一种迎战的紧迫与激情,乡野间鼓荡着收获前的紧张、喜悦与陶醉。秋却在郁郁地想,我该怎样来度过这个沉重艰难的夏季呢?秋的心里再次泛起对芒的气恨与怨怼。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堤岸的另一端走过来。走姿轻松洒脱,一路走一路无所顾忌地唱着秋无数次听过的那首歌。那首的名字叫《让我一次爱个够》。秋看见那个身影听见那首歌就心里发慌。秋想夏简直是个幽灵,我到哪里他就在哪里出现。秋这时的心情很糟,秋不想见到夏,秋一转身想朝堤岸下躲去。但这时夏的歌声停止了,夏远远地欢快地叫着“秋”,就朝她奔过来。秋站住了,秋越来越惊惧地发现,不管她怎样的抵抗,只要夏一声召唤,她就再也管束不住自己。

    秋是在头年秋天里认识夏的。那时夏刚刚高考落榜回村里来。秋看见夏一点儿也没有落魄的样子。每天轻松快活地在村街里逛来逛去,见谁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第一次见到秋的时候,夏的眼睛便蓦然一亮。秋看见夏的眼睛不大,却很亮很有神采。夏瞧着秋,很友好地笑一笑。夏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又白又亮。秋的心底忽然就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秋便不自觉地也朝夏微微一笑。夜里秋独自躺着时,一闭眼就能看见夏那很有神采的眼睛和亮亮的白牙。以后秋便不自觉地注意起夏来。回村务农的夏一点儿也不像个农民的样子。他很少下田去劳动,更多的时间是在村里或到镇上去闲逛,和村里的愣头青们嘻嘻哈哈打闹,或者是手持长长的球杆整日整晌地打台球。夏拿着球杆的样子很潇洒,夏打起球来更潇洒。秋看见村里的愣头青们一个个败下阵来,满脸沮丧地把一张张钞票塞进夏的衣兜里。夏的脸上满是快活和得意,然后就拿那些钞票去代销店里买了烟酒罐头,和愣头青们一起又吃又喝,完了再去打台球,再赌。每次夏在村里遇见秋,秋都会看见夏那双很亮很有神采的眼睛一亮,然后露出又白又亮的牙齿朝她笑,秋便也不由自主地随着一笑。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夏和秋从未说过一句话,直到有了初春的那个清晨。

    那天清晨秋去村河边挑水,看见夏正在堤岸上打水漂玩。夏穿着一身运动装,更显得精神和帅气。水漂打出去的时候,夏的身体便极有弹性地跳起来。夏玩得兴致勃勃,一边打石子一边唱着那首《让我一次爱个够》。秋站在河边看了一会儿夏,便挑了水桶往回走。这时夏朝她走过来。夏朝秋笑一笑,叫一声“秋”,忽然一猫腰就钻进秋的水担儿下接了过来。夏挑着水担儿就像肩头搁的是一本书,轻轻飘飘的。夏一路走一路看着秋。夏看着秋时的眼色全然像老朋友一般。你真好看,秋!夏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秋感到脸热心跳。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再也忘不了你了,秋。夏认认真真地瞧着秋。秋被夏那赤裸裸的目光和撩人的声音弄得心慌意乱,口拙舌笨。秋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想起了一句话。秋说你应该叫我嫂子呢。叫你秋嫂吗?夏说着果真叫了一声,然后笑了。秋又看见了夏那白白亮亮的牙齿。秋的心里又有了那种温馨的感觉,有一种和夏很熟悉,很亲近,仿佛相识很久似的感觉。那种陌生感、距离感全都倏然间消失无踪。秋便也像老朋友一般看着夏。秋说,你的牙齿真好看,夏。

    秋不会想到那是个不平常的清晨。那个清晨开始了她人生的一个故事,在那个她毫无戒备的清晨里,夏没有任何预兆地走进她的人生。夏把水倒进水缸以后,秋用道谢的语气邀夏到她的窑屋里去喝水。夏没有任何谦让的表示,就直接走进秋的窑里去。夏走进窑里后打量着墙上秋和芒的结婚照,打量着秋和芒的睡床。夏哧哧地抽吸着鼻子,说我闻到了一个男人的气息,浊气十足的气息。秋困惑不解地瞧一眼夏,然后去给夏倒水。秋为夏冲了一杯蜂蜜水送过去。夏伸出来的手没有去接杯子却握住了秋的手。夏的动作快捷有力,秋的意识还在懵懂之中的时候,秋的身体已经完全拥进了夏的怀抱。秋在一时间完全丧失了意识,那时太阳刚刚出山,霞光灿烂地照射在窑窗上,秋的公爹根老汉正在院里叮叮当当地修理一件什么农具。而此刻夏却把秋拥在怀里,嘴唇在秋的脸颊、嘴巴上热烈而老到地亲吻着。秋怎么也不会想到夏会如此大胆,如此放肆,如此直接。因为慌乱和惊惧,秋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反抗,忘记了羞臊,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任由夏的唇舌不断深入。

    夏就这样简单又直接地走进了秋的生活。后来的日子里,秋常常不断地回味夏在他们刚刚“认识”时就如此放肆、如此大胆的举动。夏的举动令秋感到惊惧而又刺激,粗暴却又新奇。秋在一种糊糊涂涂的感觉中成了夏的俘虏。夏的第一次给秋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特别是夏那热烈而老到的亲吻,秋感觉到夏的嘴唇温热而厚实,有一种特别令秋心颤的味道。秋想起芒的嘴巴总是又冷又硬,常常把秋弄得很疼。而且芒是很少用嘴巴来表示亲热的。夏却不同。夏的吻有一种很强烈的诱惑力,在后来的许多次里,每当秋要抵抗的时候,夏的嘴唇首先征服了她。

    以后夏常常在空闲的白天或夜晚到秋家来串门子。夏和秋在一起时,显得很开朗,很热情,很顽皮,很大胆。尽管公爹根老汉总在夏到秋的窑里时不断地在院里走动或者咳嗽,但夏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还常常在根老汉发出某些警示时故意对秋做出一些亲热的举动,吓得秋惊慌失措却又不敢声张。秋发现自己已越来越没有力量抗拒夏的诱惑。夏就像寒冬里的一团火,强烈地吸引着她,诱惑着她,使她不能自禁地一步步靠近。虽然秋也惊惧地想到有一天这团火会焚烧她自己。秋有一种走入泥沼的感觉,每当她挣扎不出时,她就想到了芒。秋想只要芒一回来,一切都会结束。芒成了秋最后的精神支柱,秋靠着芒来支撑自己,顽强地抵抗着夏攻破她最后的防线。恰在这时秋的公爹根老汉跌了一跤后突然成了偏瘫。秋给芒又是电报又是信,但一天天过去,芒终于没有回来,并且信也是很难见到。唯有每月一次的汇款单准时不误。随着繁忙的夏收季节的到来,秋的心里开始一天天焦躁不安。

    开镰的日子已经迫近。风中刮来的麦香味愈来愈浓郁了。田野上金黄的麦垄间已开始出现庄户人急切的身影了,掐一穗沉甸甸的麦子,在手心里揉搓,察看是否已到收割的成色。有心急的人家,已在麦田里搜寻着小片成熟的麦垄,开始了一年最喜悦的收获。

    秋把已搁起一年的镰刀搜寻出来。镰刀已是锈迹斑斑。秋搬来一块粗粝的磨石,蘸了水慢慢地细细地磨着镰刀。秋的家里一共有三把镰刀。一把是芒用的,一把是公爹根老汉用的,另一把是秋自己用的。秋知道今年只有她一个人用了。芒已经三年没用过镰刀了,芒到南方以后,每年的麦子都是秋和公爹两个人收打回来的。但现在公爹躺在床上连话也说不成了。秋知道今年的麦子就要靠她自己来收割了,天杀的芒是根本指望不到了。

    一双手臂悄悄地从背后伸来,捂住了秋的眼睛。那手掌宽厚湿润,有一股很浓的男人的气味,秋吓了一跳,急忙用手去掰时,那双手一滑,却落在了秋的胸上。秋哇的一声惊叫,本能地跳了起来。背后响起夏那欢快的嬉笑声。秋的心吓得扑通通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秋一边抱着身子挣扎,一边骂着夏。你作死呀,你作死呀夏!夏不放开秋,双手在秋的胸上肆意地摩动。秋的胸高耸坚挺,极瓷实,极有弹性。夏的手掌便显得贪婪任性。夏贴着秋的耳朵说,你一点儿也不像结过婚的女人,秋!秋只觉身子软塌塌的,没有力气。秋说,放开我,我公爹在窑里呢!夏仍笑嘻嘻的,手上加紧着动作。夏说,怕他呀,看我当你公爹的面亲你呀!夏说着,嘴巴果真凑了过来。秋慌忙说,我回窑里去,我回窑里去呀,一扭身挣脱夏的手,跑回窑里去了。夏便紧随不舍地跟进去。

    东窑里传来根老汉咔咔的咳嗽声和呜呜啦啦的吼喊声。

    是夏呀爹,夏来给你擦身子呀爹!

    秋朝东窑里喊着,把一盆温水塞进夏手里。你快去呀夏,公爹要起疑心的。夏接过水盆时仍不忘在秋的脸上啄一口。看我过来怎样收拾你呀,秋!夏做个鬼脸去了。秋一下坐在炕沿上,浑身软塌塌的没有了一丝力气。秋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每当看见夏时,她总会这样忽然间软软的没有了力气。

    开始的时候,总是秋给公爹擦身子的。秋一边在公爹很快变得瘦骨嶙嶙的身子上擦拭,一边莫名地慌乱和心跳。每当擦到公爹身体的中间那个部位时,秋便扭过头去胡乱地搓抹。但手上的感觉却如同眼睛一样清晰地告诉她接触到的一切。公爹身上的气味总是很大,有几次秋都被公爹身上的臭味熏得呕吐出来。但秋仍坚持每天要给公爹擦洗一次身子。芒不在家里,秋就是根老汉唯一的亲人。秋每看见根老汉动不能动,说不会说的可怜模样,秋心里就难受得想掉眼泪。秋每日都把根老汉当作亲爹一样侍候他吃喝穿戴。让秋感到不便的是给公爹洗身子,有一次夏来的时候秋正在给公爹擦洗身子,夏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就毫不犹豫地从秋手中接过澡盆子接替了秋。从此再也不让秋沾手。

    秋听到夏从东窑里跑出来,在院里噢哇噢哇地呕吐不止。秋急忙拿了条干净毛巾跑出去。你那个公爹呀,屁股上黏糊糊的……夏没说完,又噢哇一声呕吐起来。秋瞧着夏那因呕吐不住地抽动着肩膀的样子,心里觉得很歉疚,也很难受。秋想对夏说一句什么感谢的话,但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秋只是轻柔地替夏捶着背,用毛巾去替夏擦拭着嘴巴。缓过气来的夏瞧着秋,忽然一弓身就将秋拦腰抱起来。秋没有叫嚷,也没有挣动,任由夏托着她走回窑屋里去。

    夏将秋放倒在窑炕上,双手便如脱缰的野马在秋的身体上肆意地奔驰。秋又一次感觉到全身软塌塌的没有了力气。秋一动不动地闭上了眼睛。秋又看见了远天远地的南方。南方羊城的风雨里,芒驾驶着货车的黑黑的脸庞。

    你去过南方吗,夏?

    南方呀?有一天我会去的!

    你们男人都喜欢那个地方是吗?那里的女人都很妖的,是吗?

    夏的手停了下来。秋睁开眼睛,看见夏的脸色很不好。

    你是在想你的芒,是不是呀秋?

    秋没有回答,又闭上了眼睛。秋的心里有一种很难很难说清的滋味。秋在想,芒知不知道有另一个男人正在侵犯他的秋呢,芒在外面是否也同样有着另外一个女人呢?

    不要去想你的芒了。我喜欢你,这还不够吗?秋!

    夏说着忽然冲动地扑下身去,比先前更加疯狂地挤压揉搓着秋。在夏近乎狂暴的肆虐中,秋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了回应。一种遥远的召唤逐渐近来。秋不自禁地咿咿呀呀呻唤起来。夏的情绪更加热烈,手指不断地向下滑去,滑落在秋的裤带上。当裤带的纽扣啪一声松开时,秋忽然打个激灵,忽地翻身坐起来。你作死呀,你作死呀夏!秋失态地骂着,用力推开了夏的手。我喜欢你呀秋,我喜欢你呀秋!……夏不甘心,一双手顽固地伸过来。看芒回来剁掉你的手!秋恶狠狠地说,坚决地将夏推得远远的。

    秋躬伏在麦田游泳一般划动着手臂。大抱大抱的麦子倒伏在她的脚下。田野里没有一丝风,太阳却很毒烈,火辣辣地炙烤着秋的头脸脊背。秋的脸上不见一星汗水。汗水一出来就被太阳烤干,内里却焦渴难耐。秋舔舔嘴唇,瞧着大片亟待收割的麦子心情沉重焦躁。真正的收获季节已经到来,远远近近的岭坡沟峪里,金浪滚涌的麦田里,晃动着数不清的人头。庄户人家在这个季节里总是全家出动,连上学的娃们都放下书本拿起了镰刀。各家各户的麦田里,总能见到男女老少三五人不等。只有秋家的麦田里是秋孤单一人。秋只能靠自己。靠她一个女人的肩膀收割回她家的五亩麦子。

    秋躬伏下身子奋力地挥动着镰刀。秋干起活来总是很认真,很投入。秋看着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仆倒在她的脚下,一种收获的喜悦和陶醉慢慢地取代了沉重和焦躁。秋感觉到了劳动的快意。秋正在专注地割着麦子,忽然感觉到背上有些异样,像有一双眼睛总在灼烫着她的后背。秋疑惑地抬头寻望,却并不见背后有什么人。秋捶一捶酸痛的腰背,重又躬伏下身子去割麦子。刚刚割了几把麦子,却又感觉到了背上的不自在。秋蓦然抬头,只见在自家麦田上方的田埂上,一双肉鼓鼓的眼睛正盯着她。屠夫老二握着镰刀站在他家的田头,蒲扇般的大巴掌在肉鼓鼓的赤裸裸的胸脯上扇凉风。

    秋妹子独个儿干活不孤单哇?

    屠夫说,肉鼓鼓的眼睛像他手中剥过无数头猪的屠刀一样,锋利地把秋从头剥到脚。秋的心莫名地慌乱起来。秋想起那个晌午,屠夫老二提着一吊猪肉走进她的窑洞。一双眼睛也像今天这样剥着自己。哥给妹子送好吃食来了。屠夫说话时眼睛瞪着像要凸出来。芒兄弟把水灵灵一个秋妹子扔在窑里害孤单,哥看着心疼哇!屠夫把猪肉撂在案板上,凑向秋眼前来。夜黑里包肉馅饺子,哥掂一瓶好酒来给秋妹子做个伴。屠夫的脸越凑越近,一股浓烈的猪臊味扑鼻而入,熏得秋肠胃阵阵搅动。秋用手捂住鼻子,说你快把你的肉拿走吧,我闻不得猪臊味。屠夫老二嘿嘿地乐,说世人谁不知猪肉好吃哇,精瘦瘦的后臀肉哩。屠夫说着一双手利索地在秋的胸上探了一把。秋只觉得一股热血忽地涌上脑门。秋不顾一切地喊声你快滚,猛然将屠夫推出窑门,哗啦一声将窑门闩得死紧。屠夫老二隔窑门仍在纠缠。秋妹子真会占便宜,留下猪肉不留人。男人的肉比猪肉更好吃哇!屠夫拍着窑门涎皮赖脸。以后屠夫老二总是要来纠缠不休。秋一见屠夫那肉鼓鼓的眼睛和胸脯就心慌。

    秋不去理睬屠夫老二,伏了身子去割麦子。屠夫仍在头顶上喋喋不休。秋割着麦子总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秋便索性扔下镰刀,跑到一道阴沟里找水喝。屠夫朝着秋的背影嚷,下晚我来帮秋妹子割麦子哇!这时秋听到屠夫老婆那尖细的嗓音在骂屠夫,骂屠夫是“骚胡(公羊)”“脚猪(公猪)”,屠夫把一块什么东西砸了过去,只听屠夫老婆一声尖号,便没有了响动。

    下晚时分附近麦田割麦的农人们已陆续收工回家。疲累不堪的秋望着大片待割的麦子心里发愁。秋想趁着下晚气候凉爽,再多干一会儿,便咬咬牙又扑下身去继续割麦子。秋低头割着麦子,却听到身后也响起嚓嚓的割麦声。秋诧异地回头望去,看到屠夫老二那圆圆的脑袋在身后的麦垄里起伏。屠夫割麦的动作熟稔有力,速度极快,嗖嗖地朝秋直追上来。秋的心忽地紧缩成一团。田野里已是暮色苍茫,阳光下金波翻滚的麦田此刻却显得黑幽幽的神秘莫测。四下里静悄悄不见人影,屠夫嚓嚓的割麦声越逼越近。秋的心咚咚慌跳不止,连身子也簌簌地发起抖来。屠夫很快就赶上了秋。秋妹子这一点麦子哥给你包了!屠夫拍着胸脯。肉鼓鼓赤裸裸的胸脯直逼向秋跟前来。

    夏正是在秋惊慌无助的时刻出现的。惊惧的秋突然听到一声天籁般的歌声从田野间传来。夏那洒脱欢快的歌声使秋的心一瞬间就舒展开来。秋觉得整个身子忽然间都舒展开来。秋一转身就朝田埂跑去。秋三步两步爬上田埂,大声地喊叫着夏。夏的歌声停止了。一会儿夏就出现在秋的面前。秋忽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忽地就冲上眼眶。秋说你来帮我割麦子吧夏。夏听秋的声音里充满委屈,夏把秋的手拿过来,温存地握在自己手里。

    夏站在田埂上,望着秋那大片待割的麦子。雪白的衬衣系在棕色的老板裤里,手里没有扁担、镰刀之类收割的工具。在弥漫着紧张疲累沉重氛围的这个收获季节里,衣着整齐两手空空的夏显得刺眼的轻松潇洒。

    你用不着受这种罪,秋。夏从秋手中接过镰刀,用手指试着已经很钝的镰刀。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种玩意儿受洋罪。你家不就三五亩麦子吗?我给你包了!夏说着一扬手,镰刀就飞进田垄里去,只听噢一声惊叫。屠夫老二从田垄里跳起来,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秋瞧着满地黄灿灿的麦秆充满轻松和喜悦。秋没想到让她焦心发愁的五亩麦子会在一个晌午里就全部割倒了。许多人家正挥汗如雨地挥动着镰刀,秋却轻闲地坐在地头上的树荫下乘着凉风。夏从镇上的同学家借来台小型收割机,几个小时就把秋家的麦子割完了。然后夏又开着收割机去他自家的麦田里割麦子。夏说你坐在地头看好你的麦子就行了秋,等我腾出手来再开车来给你运麦子。秋坐在地头上想着夏的话,心里就有一种甜蜜舒心的感觉。

    但是直到第二天下午,夏仍没有能够腾出手过来。夏借来的收割机被好几家人争得不可开交,全是夏推脱不开的亲朋好友。这天下午天忽然变了脸,乌云从东南面涌过来,黑压压布满天空。有雷声隐隐地从很远的地方滚过。秋瞧着满地的麦子脸上也布满乌云。秋知道麦子割倒在地里最怕的就是下雨。一下雨满地的麦子不是被冲走,就是霉烂出芽。相比之下,没有割倒的麦子反而要好一些。秋真真地发了愁。芒和根老汉都在的时候,谁都能一个晌午挑回去一亩地的麦子。秋每年只管割麦子,从来不摸扁担挑麦子。秋知道挑麦捆不但要有力气,而且要懂得窍门。不懂窍门扁担上不了肩,麦捆就会散。但秋已别无选择。秋咬咬牙,终于拿了扁担和绳索去挑麦子。秋学着芒和根老汉从前的样子,用膝盖跪着去打麦捆,把僵硬的牛皮绳挽在纤纤小手上,嘿嘿地用力捆勒着麦捆。秋学着男人的样子将尖尖的扁担头朝麦捆的中间部位扎下去,静静心,屏住气,脸庞涨得通红通红的,嗨一声挑担上肩。就听“砰”一声响,麦捆散了,扁担飞了。飞挑起的扁担横过秋的耳门子,耳朵里嗡一声震得脑仁子都疼了。秋捂住耳朵,吓得脸儿白白的,瞧着满地散落的麦子、麦穗发了呆。秋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哈哈,你这唱的是哪出戏呀,秋妹子?

    忽然响起屠夫老二嘎嘎的笑声。秋看见一堵肉鼓鼓的胸脯横在自己眼前。秋掉头把眼泪抹掉。泪水却不争气地越抹越多。屠夫蹲在地上嘿嘿地乐。骒骡子上阵不中用哇!屠夫说,这种活是长硬家伙的男人才能干的,你看我的哇,秋妹子!屠夫老二说着重新摊开绳索,抱麦摞麦捆麦扎担。秋看见屠夫老二的动作熟练老到,孔武有力。二百余斤的麦担子,脸不红,气不喘就上了肩。一开步晃悠悠,就像挑走了两座小山。秋的眼里便有了赞许。秋想论干活屠夫老二还真是条汉子。

    屠夫老二很快转回来。秋便帮着抱麦子、打麦捆。秋给屠夫递绳子,屠夫老二手腕一翻,便握住了秋的手。屠夫说你的手绵滑得像条鱼儿呀秋妹子。秋觉得屠夫老二的手肉绵绵腻乎乎像是胖女人的肚皮肉。秋用力挣了一挣,没有挣脱,便不再挣,掉头去看远处。屠夫老二摩挲着秋的手,逐渐显出贪婪。屠夫说我真想一口吞了你这条鲜鱼呀秋妹子。秋不说话,也不动,只瞅着那条通往村里的机耕路。秋想夏你为什么还不来呢。秋这样想着的时候,机耕路的尽头就响起了突突的马达声。一辆四轮拖拉机顺着机耕路蜿蜒爬来。秋一眼就认出穿着文化衫的夏。夏的文化衫前胸印着“我没钱”,后背印着“千万别理我”。秋曾笑夏为什么挑这么两句话。夏说这就是我的自白,这就是真实的我。秋一用力挣脱了屠夫的手。秋大声喊着夏,夏!秋的眼里盈满了泪水。夏没有听见秋的喊声。但夏开着拖拉机朝秋驶过来。

    秋站在车上踩麦垛,夏和屠夫老二用木杈往车上挑麦子。麦垛装得很高很满,秋站在高高的麦垛上显得意气风发。屠夫老二一边卖力地挑麦子装车,一边唱“想亲亲想得俺心花花儿乱……”。

    向晚时分,五亩地的麦子已全部运完。屠夫老二半道里给老婆揪走了。夏和秋把最后一车麦子卸到麦场里,二人都已累得精疲力竭。夏看着天上仍是乌云滚翻,远处仍有隐隐的雷声,一副暴风雨之前的样子。夏便顾不得疲劳,和秋一起将运回的麦子搭起蘑菇形的防雨圆垛,又盖上防雨的塑料布。看着一切收拾好,二人便躺在麦垛下起不来了。秋看着夏满头满脸的汗污灰土,文化衫也变成了污泥毡片,心里忽地一热,就握住了夏的手。秋把夏的手掌贴在了自己的脸上,情意绵绵地说,到我家吃夜饭吧夏,我给你擀鸡子面吃呀夏。听了秋的话夏眼里忽然就有了神采,夏一翻身将秋揽在怀里,夏说我不吃鸡子面,我就吃你呀秋!

    秋在厨房里给夏擀面的时候,就有了一种预感。秋感觉到这个夜晚里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秋一边做饭一边朝院里偷看。院里夏正借窑里射出的灯光在冲凉。秋看见只穿短裤的夏双脚健壮修长,双臂和胸肌结实发达,显出那种青春男子才有的健美和力量。秋的心忽然莫名地跳动起来。秋把面条捞好后端给夏去吃,然后把自己关在厨房里。秋用了满满两大盆水,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干净净。当秋再次出现在夏面前时,夏的眼睛便瞪直了。秋显得容光焕发,明丽动人。夏直直地瞧着秋。他第一次看见秋用那种热忱大胆的目光迎接着他。夏一言不发地走到秋的眼前,拦腰抱起秋放到窑坑上去。

    结婚四年的秋在这个夜晚里经历了与以往不同的全新的感受。刚开始的时候夏显得有些慌乱与笨拙,但很快地夏就表现出了那种从容与老到。夏在整个过程中都让秋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刺激和新奇。和芒的勇猛不同,夏极尽温存和风情。夏床笫间的手段和花样令秋惊奇不已。在夏极情的调理中,秋全身心地体验了那种死去活来的感受。当夏大汗淋淋地躺在她的怀里不动时,秋一面体验着那种彻底的全身心的喜悦,一面怀疑夏不是第一次。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秋!夏说。秋不相信。秋说你像一个结过十次婚的男人。夏说你信不信吧,我从不喜欢那些黄毛丫头,我只喜欢那种有风情的女子。你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女子,秋!秋说,你床上那么多风情从哪里学的,难道是无师自通吗?夏说书本上啊,录像里啊。我看过很多那种东西,但我从不做这种事。我一直想着连同我自己送给我的第一个女人。这就是你,秋!秋的心里就有一种很亲的很暖的感觉。秋柔情地爱抚着夏的身体。秋说你比我小几岁呢,你喜欢我什么呀夏。夏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你。秋说我是个结过婚的女人,你还是个小伙子,你不怕毁了你呀夏。夏不再说话。夏把头枕在秋的怀里,又轻轻唱起那首他永远在唱的歌。世界已经太寂寞,我不要这样过,让我一次爱个够,现在和以后……秋没听完就热泪盈眶。秋把夏紧紧搂在怀里,秋说,夏,我的亲亲。

    这个夏天里有一种很鲜活的东西注入秋的生命。秋感觉到自己整个身心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一种无可代替的生命的愉悦滋润着秋的青春,秋的面庞驻满明丽和春光,满是鲜活和水灵。冲破禁锢的秋经历着一种全新的生命体验。夏的爱情成为秋在这个夏天里生命快乐的源泉。

    夏几乎每天夜里都要在这里过夜。他们的情爱表现得恣意放任。秋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焕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情。秋甚至常常比夏表现得更为主动,更为大胆。没有夏来的日子里,秋像油煎火燎一般熬不下去了。当夏重又出现在面前时,秋有一种要将夏吞下去、嚼碎的欲望。不同的是夏反而比先前显得成熟和稳重。夏不像开始那样一见面就动手动脚,夏更多的是帮秋干一些秋干不了的活路。比如扛麦子、晒场、挑肥犁田。夏在家里从不干的活儿在秋这里全都干。干得认认真真、毫不含糊。有的时候闲着没事,夏便带一些流行音乐的磁带来,同秋一起听,一起跟着唱。从不唱歌的秋这个夏天里学会了几十首流行歌曲。还有的时候,两个人就什么都不干,只是面对面坐着。夏看着秋笑,秋看着夏笑,就这样坐上几十分钟。最后总是秋情不能抑地扑进夏的怀抱里去。夏经常带许多书到秋这里来。夏喜欢在静静的夜里抱着秋读书。秋有时也去翻一翻夏留下的那些书。夏读的书很多很多。有古代的《周易》《庄子》,也有现代的《厚黑学》《爱情心理学》之类。在一本叫作《性心理学》的外国人写的书里,秋可怕地读到有关儿子对母亲、女儿对父亲的情爱的描写。秋慢慢地喜欢上了读书。在读了许多夏的书以后,秋才真正明白了从未结过婚的夏何以会如此熟练老到。秋很感谢夏为她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秋对夏的情爱也在与日俱增。

    夏天在一天比一天地显出它火热的脾性。但烦恼却悄悄来到秋的心间。村里开始有了闲话。村人看着秋的眼睛也令秋感到惧怕。每当夏和秋去给根老汉擦身子时,根老汉便用他痴呆的眼珠和呜里哇啦的喊叫表示他的敌意和拒绝。芒照旧在月底前后寄来汇款单。当秋接到那绿色的纸片时,秋的心里就会忽然被一种沉重的负罪感攫住。秋想到千里之外芒正在风雨中辛苦地赚钱,自己却在家里同另一个男人寻欢作乐,在背叛芒。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可耻。每天夏走了以后,秋都会鄙视自己,痛骂自己。但每次夏的身影一出现,秋又会不由自主地去迎接夏,接受夏。秋渐渐陷入一种矛盾和痛苦的旋涡之中。这种矛盾的心理终于给夏和秋的情爱带来了阴影。和夏在一起时,秋常会感到莫名的惧怕和惊慌。

    那天夜里,正当秋和夏激情渐渐高涨之时,东窑里忽然响起根老汉咔咔咔连续不断的咳声。秋的心忽然一紧,激情迅速地消退下去。夏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懊恼的情绪。夏说你这是怎么了秋?秋不回答。秋的眼里慢慢涌上泪水。秋说我们分手吧,夏!夏十分诧异地问为什么,秋说,我们之间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夏说,我不在乎结果。只要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管什么结果!秋说,村里已有许多闲话,做人是要顾名声的。我不能没脸没皮。夏说,什么名声?全是虚的。我爱你才是真的,随他们说去。秋说,不,我不要做不干净的女人。我是芒的女人,我只能属于他一个人。夏讥笑说,你真像出土文物,说不定芒在南方也早已有了别的女人……夏没说完,秋忽然就生气了。秋大声说,你不要侮辱芒!秋把夏的衣服塞给夏,说你快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夏抱着衣服愣了一会儿,默默地穿了衣服出去了。

    秋终于感到一种解脱的轻松。夏果真没有再来过。秋的心里显得出奇的平静。秋怀着负疚的心情给芒写了三年来的第一封长信。秋在信里关切地询问芒的身体和生活,嘱咐芒宁愿不赚钱,也不要累垮了身体。还写了她对芒的思念,最后要芒早日回来,她在等他盼他,等等。秋就暗暗地想如果芒真的有女人,那她就再也不欠芒的情了。秋就希望芒真的有女人。夏不再来,秋就亲自给公爹擦洗身子。秋的眼睛不再避开,秋大胆地看着公爹的身体,细心地轻柔地为公爹擦洗每一个部位。秋想这是我的公爹,怕什么呀!秋很为自己能够平静地结束这一切感到高兴和骄傲。

    秋内心的平静仅仅保持了三天。第四天下午秋开始显出焦躁不安。这种焦躁的情绪不断扩张,秋又开始体验到那种油煎火燎的感觉。很快夏那很亮很有神采的眼睛,夏那又白又亮的牙齿,夏嘻嘻的笑声,夏欢快的歌声,夏在床上无尽的风情,都不可抗拒地在秋的眼前闪现,在秋的梦中重现。秋强烈地感觉到了她对夏的那种刻骨的思念。随着一天天过去,夏一直没有再来,秋渐渐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连家务也懒得去动一动。秋终于不能忍受,不顾体面地跑到夏的家里找他,但是夏却不在家。夏去了城里的同学家,是从秋那里出来的第二天就走的。秋回到家里就躺倒了。

    半个月以后,夏终于再次出现在秋的面前。当夏刚刚走进秋的窑门,形容憔悴的秋就热泪盈盈地扑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夏。

    秋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是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那时候麦收已彻底结束,田野里已见不到黄灿灿的麦茬,代之而起的是玉米和谷黍生机勃勃的新绿。戴着草帽的农人放下镰刀后又扛起锄柄,为秋苗锄禾培土。秋家也有二亩玉米地,秋每天一大早起来便趁着凉快去锄地。这天早上秋起床后刚走到院子里,突然感到一阵头晕,随后喉咙里便有一股东西翻上来,哇地吐了一大口。秋起初并未在意,仍然每天锄地。这种现象持续了几天以后,反应更为强烈。秋感到食欲不振,浑身疲乏无力,每一端起饭碗,就要恶心呕吐。等有一天秋突然把一碟醋喝下去之后,秋才忽然醒悟。秋毫不怀疑地想到自己是有了身孕。一种喜悦和惊惧交杂的心情使秋突然一阵阵战栗。秋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快告诉夏,这是夏和她的孩子。但随即秋又感到一阵虚弱和惊慌。这是一个不该有的孩子,是一个不能出生的孩子,是一个使夏和秋身败名裂的孩子。秋茫然了。

    秋在这些天总是很难见到夏。夏老是不停地到外地去,秋到夏的家里弯着弯子打听,得知夏又去了县城的同学家。秋一边忍受和掩饰着越来越强烈的妊娠反应,一边心焦如焚地等候夏的归来。

    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夏终于回来了。那时因为身体不适而疲劳不堪的秋已经上床。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秋的心开始急跳。秋打开门果真看到夏那白净的脸庞。秋只觉鼻子一酸,眼泪就涌满眼眶。夏进门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急不可耐地同秋亲热。夏默默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瞧着窑炕上的秋。秋从炕上跳下来,扑进夏的怀里,秋嘤嘤泣泣地说,我等得你好苦呀夏!夏仍沉默不语。夏只是抚摸着秋的头发,夏反常的矜持使窑里的气氛沉闷窒息。秋诧异地抬头瞧夏,夏的眼睛正看着秋。夏的眼睛里有一种让秋感到心惊的东西在闪烁。秋恐惧地问夏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大事情。夏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秋。夏说,我是来向你道别的,秋!秋困惑地瞧着夏,不明白夏在说什么。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到海南去了。夏说话的声音缓慢低沉。秋的眼里仍然布满困惑。夏告诉秋说,他们三个同学已约好一同到海南去闯世界,这许多天他们便是在做种种准备。明天一早赶到县城会合,一同出发。秋终于明白了夏说的是什么。夏终于也要同茫一样,离开她到南方去了。只不过芒去的是广东,夏去的是海南。秋困惑地瞧着夏的眼睛。秋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男人都要到南方去?难道南方的女人真的都比我漂亮吗?南方的金钱真的比什么都重要吗?夏瞧着秋。夏说,你不会明白的秋!我不会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小山村的。我要去闯我自己的世界。秋听后好一阵沉默不语。过一会儿,秋说,你不爱我了吗,夏?你要扔下我不管了吗?夏把秋紧紧抱在怀里,亲吻着。夏说,我喜欢你,秋。你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女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我要走我自己的路,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也包括你,秋!一阵悲哀深深袭上秋的心头,一种撕裂的痛苦在吞噬着秋的心。秋默默地站起来,再一次问夏,你真的非走不可吗?夏说,我是一定要去,秋。秋说,不管什么人都阻挡不了你吗?夏说,不管什么人都不能阻挡我。秋沉默一会儿,抬头直直盯着夏的眼睛。秋说,夏,假如是你的儿子呢?夏说,我没有儿子。即使有儿子也不能阻挡我。我有我自己的生活。秋便什么也不再说,默默地退回到窑炕上去。秋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夏默默地看一眼秋,转身向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夏听到秋叫了一声“夏”,夏转过身去,见秋已将自己脱得干干净净地摊开在窑炕上。秋闭着眼睛,有两行泪珠晶莹地淌下来。夏默默地看一眼最后的秋,一转身,走了。

    秋在村外的路旁挡住了夏。那时天刚蒙蒙亮,四下里一片静寂。夏背了一只牛仔旅行包,踽踽地走出村来。看见挡在路旁的秋,夏显得有些诧异。二人互不相识般看着对方。秋说,瞧着我的眼睛,夏!回答我,真的无论你的什么人都不能阻拦住你吗?夏迎着秋的目光。夏说,不能!秋听见夏吐出这两个字时声音金石般铿锵坚定。秋长长地叹口气,终于沉默了。沉默的秋从怀里取出一纸红包,在手里掂了掂分量,然后递给了夏。夏接过红包,也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夏感觉到红包沉甸甸的,很有些分量。秋说,这些钱你拿着,你孤身一人闯世界,没有钱怎么安身呀?夏没有说什么谦让的话,夏把钱装进牛仔包里,说,这些钱算我借你的,以后我会还你的。秋不说话,默默地看着夏。夏走过去,在秋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夏说,你多保重呀,秋!说着一转身,大步走了。刚走几步,夏听见秋在背后凄怜地叫一声“夏”。夏转过身来,看到秋的嘴一动一动,想说什么的样子,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夏看见秋的眼里慢慢积满了泪水。夏再一次转过身去,迈开大步走了。秋就那样站着,默默地瞧着夏大步行走的身影。秋看见远行的夏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一阵清风吹来,竟夹带了几丝凉意,秋不禁打个寒噤。忽然想起今天已是立秋,这个夏天已成为永远的过去。秋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怅惘和失落。

    原载《山西文学》1995年第8期

    点评

    小说讲述了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的故事。作者把他们的情感纠纷、情欲心理置于改革开放大背景下,从而使得他们的故事深深刻印着特定时代的历史印迹。

    秋是一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乡村女子,不仅其情欲心理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她和夏的爱情关系也被表现得非同凡响。芒远赴深圳打工,夫妻分离的痛苦自不必说,而粗粝的现实和生活的不堪承受之重对于秋来说,都是必须独自面对的宿命选择。其实,在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的背面,生活的无奈和命运的不可抗拒,早就预置了这场悲剧的发生。夏引发了秋的灵肉冲动,那种带有成长底色的“爱”也不能说是虚假的,然而,他也不过如此,他不会也不能承担由此而带来的责任,他的出走一点也不让人惊讶,所谓“爱”不过是欲望冲动的遮羞布。屠夫老二对秋的非分之想,是徒劳而又无意义的,但这类边缘人的存在却也呈现了空巢后的乡村的另一种人性景观。小说笔调舒缓从容,感情描写细腻、大胆而又节制,所呈现的内容也较为宽广,结尾不落俗套,给人以深思。最有意思的是,在小说中,芒始终是缺席的,虽在异乡,但其存在始终对秋的精神世界构成巨大影响。这使得故事进展和对人物心理的描写极具张力。而且,芒的情感世界是怎样的,生活状态是如何的,受叙述视点的限制,小说也没有讲述,这也给读者以无尽的想象空间。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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