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兽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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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曾祺

    姚有多是本城有名的兽医(本城兽医不多),外号“姚六针”。他给牲口治病主要是扎针,六针见效。他不像一般兽医,要把牲口在杠子上吊起来,而只是让牲口卧着,他用手在牲口肚子上摸摸,用耳朵贴在肠胃部分听听,然后从针包里抽出一尺长的针,噌噌噌,照牲口肚子上连下三针,牲口便会放一连串响屁,拉好些屎;接着再抽出三根针,噌噌噌,又下三针,牲口顿时就浑身大汗;最后,把事先预备好的稻草灰,用笤帚在牲口身上拍一遍,不到一会儿,牲口就能挣扎着站起来,好了!

    围着的人都说:“真绝!”

    据姚有多说:前三针是“通”,牲口得病,大都在肠,肠梗阻、肠套结什么的,肠子通了,百病皆除。后三针是“补”——“扎针还能补?”“能,不补则虚,虚则无力。”他有时用药,用一个木瓢把草药给骡马灌下,也不煎,也不煮,叫牲口干吞。好家伙,那一瓢药,给牲口嚼。吃完,把牲口领起来溜几圈,牲口打几个响鼻,又开始吃青草了。

    姚有多每天起来得很早,一起来先绕着城墙走一圈,然后到东门里王家亭子的空地上练两套拳。他说牲口一挨针扎,会踢人,兽医必须会武功。能蹿能跳,防身。

    姚有多的女人前两年得病死了,没有留下孩子,他一个人过。

    谁都知道姚有多不缺钱,但是他是生活很简朴。早上一壶茶,三个肉包子,本地人把这种吃法叫作“一壶三点”;中午大都是在吴大和尚的饺面店里吃一碗面,两个糖酥烧饼;晚饭就更简单了,喝粥。本地很多人家每天都是“两粥一饭”。

    他不喝酒,不打牌。白天在没有人来请医的时候,看看熟人;晚上到保全堂药店听一个叫张汉奸的万事通天南地北地闲聊。

    一天下午,姚有多在刘春元绒线店的廊檐下,看到一个卖油条的孩子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老者胡子花白,孩子也就是六七岁。一盘棋下了一半,花白胡子已经招架不住,手忙脚乱,败局已定。旁观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收拾了棋盘棋子,姚有多问孩子:“你是小顺子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还戴着你爹的孝呢!——长得也像。”

    “你认识我爹?”

    “我们从前是很好的朋友。”

    “你是姚二叔。”

    “你认识我?”

    “谁不认识!”

    “你妈还好?”

    “还好!”

    “小顺子,回去跟你妈说,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卖油条。问她愿不愿意让你跟我学兽医。我看你挺聪明。准能学成个好兽医!”

    “唉!得罪你了,二叔!”

    顺子前两年死了爹,剩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顺子卖油条,他妈给人洗衣裳。

    顺子的爹生前租下两间房,这房的特点是门外有一口青麻石井栏的井,这样用起水来非常方便。顺子妈每天大件大件地洗,洗完晾在井边的竹竿上。顺子妈洗的被褥干净,叠的衣服整齐,来找她拆洗的人很多。

    顺子妈干什么都既从容又利落,动作很快,本地人管这样的人叫“刷刮”。

    顺子妈长得很脱俗,个子稍高,肩背都瘦薄薄的。她只有几件布衣裳,但是可体合身。发髻一边插一朵绒线小白花,是给亡夫戴的孝。她的鞋面是银灰色的,这双银灰色的鞋,使她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

    顺子妈和街坊处得很好,有求她裁一身衣服的,“替”一双鞋样的,绞个脸的,她无不答应——本地新娘子出嫁用两根白线把脸上的汗毛“绞”了,显出额头,叫作“绞脸”。但是,她很少到人家串门,因为她是个“半边人”(本地称寡妇为“半边人”),怕人家忌讳。她经常走动、聊天说话的是隔壁的金大娘,开茶炉子卖水的金大力的老婆,金大娘心善人好,只是话多,爱管闲事。

    一天晚上,顺子妈把晾干的衣裳已经叠好,金大娘的茶炉子来买水的人也不多了。她就过来找金大娘闲聊——她们是紧邻。

    “二嫂子,”金大娘总是叫顺子妈为二嫂子,“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讲错了,你别生气。”

    “你说。”

    “你也该往前走一步了。”

    本地把寡妇改嫁叫“往前走一步”。

    “我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忘不了死鬼。”

    “你不能守一辈子!”

    “再说,也没有合适的人,我怕进来一个后老子,待顺子不好,那我心里就如刀剜了!”

    “合适的人?有!”

    “谁?”

    “姚有多。他前些时还想收顺子当徒弟,不会苦了孩子。”

    “我想想。”

    “想想!过两天给我个回话,摇头不是点头是。”

    姚有多原本也没有往这事上想过,金大娘一提,他动心了。走过来走过去,总要向井台上看看。他这才发现,顺子妈长得这样素雅,他的心怦怦直跳。

    顺子妈在洗衣裳,听到姚有多的脚步声,不免也抬眼看了看。

    事情就算定了。

    顺子妈除了孝,把发髻边的小白花换成一朵大红剪绒的喜字,脱了银灰色的旧鞋,换了一双绣了秋海棠的新鞋,就像换了一个人。

    刘春元绒线店的刘老板,保全堂药店的卢管事算是媒人。

    顺子妈亲自办了两桌席谢媒。

    把客人送走,洗了碗碟,月亮上来了。隔着房门听听,顺子已经呼呼大睡。

    顺子妈轻轻闩上房门。姚有多已经上床。

    顺子妈吹了灯,借着月光,背过身来,解开纽扣……

    原载《十月》1995年第4期

    点评

    这是一幅小镇风情的速写画。街坊邻里温馨相处,老老少少善意往来,可以说,人们自然生活,各安天命,于平凡的日子里过着幸福的生活,即使像顺子妈这样的鳏寡孤独者也有其美好的人生境遇。而身为兽医的姚有多走街串巷,医治牲口,不但有自己的小天地,而且在其丧妻后,也依然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有滋有味,且有更进一步的打算。小说不但写出了普通人物的美好情感,也反映了一种有希望的人生。这种带有人间烟火色的、平凡而又温暖的生活如同一首诗,给人以无限向往。

    与其《大淖记事》《受戒》等代表作相比,该篇写得并不丰盈灵动、意蕴悠远,但它篇幅短小精悍,语言精炼老到,人物栩栩如生,也颇能呈现出老作家的艺术风范来。记录小故事,描写小人物,呈现小场景,都采用一种纯白描的手法,然而,无论描写人物还是铺陈故事,都能做到简洁传神,于平淡中见出淳厚。

    再加上风土习俗的随处点染,细节的细致描摹,都使得这个短篇有耐人咀嚼的艺术韵味。尤其结尾处处理得更是恰到好处,颇有“留白”意味。

    汪曾祺向来擅长挖掘、表现生活之美和人性之美,而将丑与恶推到幕后,当作背景淡化处理。这种高度提纯地表达真善美主题的审美倾向,当然有其不足之处,比如有意遮蔽生活的粗陋和丑恶,但是,他将民间社会中最为纯粹的人性风景和最为本分的生活样态以诗意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上,能够表达得如此纯粹而完美者并不多见。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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