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1995短篇小说卷-情人鲁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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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兆言

    情人最初只是人们送给鲁汉明的一个绰号。人们喊着喊着,就喊顺了,有事没事都这么喊他。鲁汉明这人生来好说话,不会和人红脸,更不会和人急凶斗狠,别人都这么喊他,他只好默认。全厂的人都知道他默默地爱过蒋飞飞,有一阵子都拿这事寻他开心,他屡屡红着脸,让别人千万别瞎说。蒋飞飞曾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有一双不肯饶人的眼睛,她刚到厂里来上班的时候,害单相思的小伙子,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到处蔓延。这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个年代的小伙子和今天完全不一样,那时候的人很保守,如果有些什么爱情故事,一定都是古典的。

    蒋飞飞最初是一名南京知青。她就在梅城的郊区插队,然后招工进了厂。从时间上看,蒋飞飞比鲁汉明迟进厂一年多,但是实际上她要比他大两岁。鲁汉明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天,阳光特别明媚,窗外的蔷薇正盛开,车间主任将蒋飞飞带到鲁汉明的师傅处,一本正经地将她交给了他师傅。车间主任唠唠叨叨说了些什么,掉过脑袋,看着鲁汉明说:“这下好了,你有个漂亮的师妹了。”

    自从有了蒋飞飞,仿佛凝固了春天的气息,小伙子开始往鲁汉明所在的车间跑。车间的人,又不断地往鲁汉明所在的小组跑。目的很明显,都是奔蒋飞飞来的,都不敢和她说话,借口只能是来找鲁汉明。总是有人来找鲁汉明,来了心不在焉和鲁汉明说着什么,眼睛一个劲地往蒋飞飞身上扫描。鲁汉明的师傅反应有些迟钝,不问青红皂白地教训鲁汉明。师傅说:“再有人来找你,我就把他们轰走。”

    鲁汉明巴不得他师傅会这么做。仍然不断地有人来,都不敢直截了当地和蒋飞飞说话。那时代有个笑话,说要是真见了某个漂亮的姑娘害怕,那就是喜欢上她了。蒋飞飞似乎很有些架子,她神秘兮兮从来不开口,知道这些小伙子是冲自己来的,故意显得非常矜持,除了偶尔和自己的师傅以及师兄鲁汉明说句话,对所有的男人都一概不理睬。

    蒋飞飞矜持的时间并不长,有一天,她突然开始主动参加了小伙子们和鲁汉明的谈话。她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有反应地跟着别人笑起来。她的反应顿时使聪明人变得更聪明,使那些不善言辞的人变得更拘谨。蒋飞飞开始当着别人的面,和鲁汉明非常亲密地说笑。鲁汉明从别人眼光里的嫉妒,感觉到了蒋飞飞的用心,他知道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更引起别人的注意。

    果然很快地,鲁汉明就被冷落到一边去了。他的师傅正式开始为太多的男人来找自己的女徒弟感到不高兴,他郑重其事地和蒋飞飞谈了一次话。蒋飞飞说:“是别人来找我,我有什么办法?”师傅说:“那你就不要理他们。”蒋飞飞说:“人家又没得罪我,干吗不理他们?”师傅没想到会在女徒弟面前碰这么个钉子,板着脸说:“我知道,你其实是喜欢他们来。”蒋飞飞很厉害地说:“我喜欢了,又怎么样?”

    鲁汉明都不敢相信蒋飞飞会对师傅说那样的话。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理直气壮。鲁汉明的师傅是个脾气有些倔的老头,从此只要一有人来找蒋飞飞,他便放下手上的活,到别处去转悠。车间主任因此也找蒋飞飞谈话,这一来,蒋飞飞和师傅算是结了仇。来找蒋飞飞的人说减少就减少,要来也只敢在休息的时候,譬如中午吃饭,又譬如突然停了电。有一次,鲁汉明的师傅为一件小事,和别人吵了一架,差一点动起手来。明摆着是对方不对,鲁汉明想帮师傅说几句话,蒋飞飞拉了拉他,说:“活该,关你屁事。”

    蒋飞飞有许多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缺点,她不仅喜欢直来直去地和师傅过不去,而且还会在背后做些小动作。她为师傅起了一个绰号叫生产队长,因为她觉得师傅和她插队时的那位生产队长性格很相像。师傅之外,她闲着还喜欢送绰号给别的人,似乎从来不在乎把别人得罪。对这些缺点,鲁汉明都能原谅。他明知道蒋飞飞不对,心里不赞成她这么做,她做了也就做了。在蒋飞飞进厂一年半以后,开始有人约她一起去看电影。是二车间的一个小伙子,人长得比鲁汉明还难看,突然色胆包天,托鲁汉明送电影票给蒋飞飞。鲁汉明以为蒋飞飞准会拒绝,没想到她竟然一口答应。鲁汉明为此惆怅了好几天,后悔自己在中间给他们传送电影票。好在那小伙子也就是和蒋飞飞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是看了,然而他也和鲁汉明一样惆怅,从此再不敢来找蒋飞飞。鲁汉明隐隐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什么也没发生。

    比传送电影票更不像话的,是有一次有人竟让鲁汉明带口信给蒋飞飞,让他告诉她,说自己想和她搞对象。鲁汉明说:“这种话,要说你自己说,我说不出口。”可是最后鬼使神差,鲁汉明还是带了这口信。蒋飞飞有些意外,红着脸,说:“这人怎么这么无聊,你去告诉他,说我谢谢他了,说我不想跟他搞对象。”鲁汉明被弄得十分无趣,就仿佛自己求爱被拒绝了一样。

    人们把情人的绰号送给鲁汉明,最初的意思,是指他充当了小伙子们的大众情人。他屡屡起着一个桥梁的过渡作用,像邮递员一样传送着爱情的信息。蒋飞飞容易让别人碰钉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没人再敢冒险公开地追求她。当面被拒绝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鲁汉明便成了人们向蒋飞飞发起爱情攻势的前沿阵地。既然他已经为别人送过电影票,带过口信,他就没理由抵制别人类似的请求。人们把自己遭拒绝的难堪,统统转嫁给了鲁汉明。作为中间人的鲁汉明成了十足的爱情掮客。

    在蒋飞飞快满师的时候,她早就有男朋友的消息,到处传播开了。刚开始鲁汉明不相信,有一天在街上,他看见她和一个穿海军制服的男人挽着胳膊一起走,才突然明白自己在过去做过的事是多么愚蠢。难怪蒋飞飞会一次次地拒绝他。那个穿海军制服的男人看上去非常健壮,鲁汉明觉得自己不仅愚蠢,而且有些被愚弄。他觉得蒋飞飞应该将自己有男朋友的事实告诉他,但是他立刻就明白她并没有这样的义务。她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他呢,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亲人,他只不过是他的师兄。

    鲁汉明遇到蒋飞飞和男朋友在街上走的那一天,正好是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他听见广播里播放着预告,说是在下午四点钟有重要新闻。街面上的人为即将到来的重大新闻做出种种猜测,鲁汉明看到角落里缩头缩脑地藏着两三个人正说着什么。也就是在这时候,鲁汉明看见蒋飞飞挽着男朋友的胳膊向自己走过来。她笑容可掬,先是没注意到他,突然看见了,很大方地对他点了点头。鲁汉明仿佛触电一般抖了一下,然后便成了木头人。

    当沿街的大喇叭里播放毛泽东主席逝世的消息时,鲁汉明已像木头人似的在街上傻站了十几分钟。哀乐声一遍遍地播放着,街面上的人匆匆忙忙向家里奔去,鲁汉明茫然失措,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没理由为蒋飞飞有了正式的男朋友感到难过,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他应该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他早应该品尝到这种滋味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为她拉着皮条,一次又一次传递别人爱她的信息,他难道不是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吗。回家时,他看见自己的老父亲正在为毛泽东逝世伤心落泪。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老泪纵横的样子让鲁汉明有些感动。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大哭一场,但是他知道自己哭不出来。

    蒋飞飞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和他在一起干活。她有时候似乎故意给他一个询问的机会,鲁汉明能够感觉到,只要他开口问,蒋飞飞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她从一开始就信任他,她现在好像很想和他谈谈她的男朋友。蒋飞飞是招工进厂的女青年,在梅城并没有家,她的家在遥远的省城南京,在厂里她和好几位女工合住集体宿舍。鲁汉明知道她和合住的几位女工关系都不太好,他知道除了自己,蒋飞飞其实没什么人可以诉说。

    蒋飞飞结婚搬到丈夫家去住,又离了婚搬回厂里来住,前后也不过只有两年多的时间。那已经到了八十年代初期,这期间,蒋飞飞和鲁汉明相约一起考过大学,结果是大家都没有考上。结婚和离婚使得蒋飞飞声名狼藉,她没有和那位穿海军制服的青年军官结婚,也没有和本厂的一位副厂长的侄子结婚,而是和某中学的一位美术教师成了亲。副厂长的侄子曾经为了蒋飞飞要和他断绝往来,到厂里来大闹过,他站在厂办公室的大门口,向每一位站在那听热闹的人倾诉蒋飞飞的不是。所有听热闹的人,都能从副厂长侄子的话中,听出他和蒋飞飞之间,已有了那种关系。他来这里大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把蒋飞飞搞臭。

    鲁汉明也是站在人群中,听副厂长侄子诋毁蒋飞飞的一个人。他很愤怒,一次次地捏紧拳头,想冲上去揍那个人一顿。然而鲁汉明从来就没有打过架,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向对方发起进攻。此外,他心里还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障碍,这就是别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他跳出来又算是怎么一回事。他有什么资格跳出来打抱不平?这厂里那么多爱过蒋飞飞的人不出来说话,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没有男人味的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污辱他们曾经爱过的女人。最后还是一位老妇女跳了出来,像轰苍蝇似的把副厂长侄子撵走了。

    内疚心让鲁汉明很长时间里,不敢单独面对蒋飞飞。他们在一起干活的机会很多,他总是找借口躲开她。蒋飞飞多心了,有一次很沉重地问他,他躲着她,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有些看不起她。鲁汉明连连摇头,做梦也想不到她会产生这样的误会。蒋飞飞说:“那总有个原因吧?”鲁汉明红着脸说,他非常后悔那天没有站出来,揍那个来厂里诋毁她的臭男人一顿。就算是打不过那个人,他也应该冲出去。他告诉蒋飞飞,自己为那天没有人站出来阻止那个人胡说八道,感到深深的遗憾。蒋飞飞听了,也有些动容,说:“你真是这么想的?老实说,我倒不在乎你是否站出来替我说话,你只要在心里能这么想,我就心满意足。”

    鲁汉明是厂里唯一一位去过蒋飞飞新房的人。蒋飞飞和副厂长侄子断绝往来不久,就和那位留着女人一样长发的中学美术教师结了婚。新房就设在中学里面,是一间紧挨着传达室的平房,布置得像一间画室,是地方就贴着美术教师画的水彩画。地方很小,没有床,只有一个很破旧的可以折叠的三人沙发,到晚上放下来睡觉。蒋飞飞很听那位美术教师的话,鲁汉明去的时候,离吃饭时候已经很近了,在房间里谈了一会儿话,美术教师说今天他和蒋飞飞要出去上馆子。鲁汉明于是很尴尬地告辞,谁也没挽留他,美术教师的话无疑就是逐客令。蒋飞飞似乎有些歉意,但是她看了丈夫一眼,连客气一声都不敢。她很听那位美术教师的话。鲁汉明并不想跟着一起去上馆子,他只是觉得很尴尬。

    有个叫许茵的女孩子和鲁汉明搞上了对象,是鲁汉明的师傅介绍的。许茵是二车间的车工,鲁汉明和她一起看了两次电影,事情便算定下来。厂里和鲁汉明一起进厂的人都有了女朋友,动作快的已经结婚生了孩子。鲁汉明觉得许茵不错,她个子矮矮的,戴着一副眼镜,说话总是不急不慢的样子。蒋飞飞知道鲁汉明和许茵的事,笑着说:“许茵这丫头不错。”

    蒋飞飞离婚又搬回厂里住,还是住先前的集体宿舍。经过这一番挫折,原来很漂亮的她仿佛一下子憔悴了许多。鲁汉明心里若有所失,想安慰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他隐隐觉得自己若是早知道蒋飞飞会离婚,他说不定就不会和许茵谈对象。许茵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可是鲁汉明眼前总是飘过蒋飞飞脸上藏不住的愁苦模样。许多人都劝鲁汉明赶快结婚算了,许茵也有些奇怪,结婚一事必须得男孩子主动才行,终于忍不住了,笑着问他是不是不打算娶她。鲁汉明便对蒋飞飞说,自己要结婚了。他的本意是想征求她的意见,如果蒋飞飞提出异议,他就立刻中断和许茵的关系。

    直到鲁汉明结婚的第二年,蒋飞飞才告诉他自己对他有好感。他们同一个车间同一个小组,天天在一起碰头,这话一说出口,大家都感到不能再十分自然地待在一起。心灵之间薄薄的一层纸被捅破了,大家反而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蒋飞飞似乎有心成为第三者,有一次,就他们两个人,她十分大胆地说:“鲁汉明,你和许茵离婚,我们俩结婚。”

    鲁汉明吓得脸色苍白,蒋飞飞又不动声色地说:“其实我早知道,你过去是喜欢我的,不是吗?”鲁汉明的脸白了一阵,又转红,红着红着,再发青,怔了好半天,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候,正好有人走进来,那人看着鲁汉明的脸色,关心地问:“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鲁汉明支支吾吾,蒋飞飞冷笑着说:“他呀,现在心脏有些毛病,血都堵那里像水开了似的煮着呢。”听的人不明白,继续看鲁汉明的脸色,鲁汉明已恢复了镇静,连声说自己没什么。蒋飞飞的脸色开始变难看,说:“还没什么,都快吓死了。”鲁汉明要她不要瞎说,蒋飞飞偏要说,她话里有话地看着他:“我告诉你,刚刚说的话,可都是真的,你记好了。”一边听着的人更不明白了,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鲁汉明心猿意马了好几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老是蒋飞飞说那话时的神情。他知道她平时很喜欢和别的男人开一些接近调情的玩笑。在厂里,相互之间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司空见惯,但是蒋飞飞从来不对他露出轻薄的样子来。女人有时候表现得十分大胆,其实是一种保护自己的办法,离了婚的蒋飞飞故意在男人面前很泼辣,鲁汉明常常觉得她在这方面有时表现得过分了一些。男人喜欢女人和他们开玩笑,女人主动开玩笑,就等于给了男人进攻的机会,难怪厂里面会谣传各种对蒋飞飞不利的流言。这是蒋飞飞第一次用这种口吻和鲁汉明说话,他不知道她是真心的,还是也和对别人一样,只是闹着玩玩。蒋飞飞对他好像不应该这样玩世不恭。

    不管蒋飞飞是不是真心的,鲁汉明觉得他应该给她一个答复。蒋飞飞说的是对的,他的确如她所说的那样,一直在偷偷地喜欢她。鲁汉明总是不断地对自己说,他只是对她有好感而已,他总是在欺骗自己,认为自己的感情仅仅只是好感。爱上蒋飞飞似乎是他不敢想象的一件事,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个问题上深入下去。他现在已经是一个结了婚的人,必须非常慎重地把这件事情想想清楚。经过半个月的苦思冥想,鲁汉明自以为他已将这个棘手的问题理出了头绪。

    “我在想,也许我真的应该离婚。”有一天,他很冒昧地看着蒋飞飞的眼睛,一吐为快地说。

    蒋飞飞半真半假地笑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鲁汉明傻了眼。

    蒋飞飞又说:“都多少日子了,怎么又突然想到了这话题?”

    鲁汉明有些尴尬地说:“你那天说的话,不会是开玩笑。是你,是你让我离婚的。”

    蒋飞飞有些悲伤地大笑,笑了一阵,眼泪都快出来:“我当然是开玩笑!”

    鲁汉明庆幸自己没有对许茵说真话。他差一点就要说出来,许茵仿佛也察觉出他的异常。起先她以为他是有什么不舒服,但是不久就意识到他有心病。她想象不出老实巴交的鲁汉明会有什么心病,问他,不肯讲,再问,还是不肯讲,也就算了。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向她报喜,说她已经怀孕。鲁汉明觉得自己太对不起许茵了,他不敢对她说真话,越是不敢说真话,心里越感到内疚。

    蒋飞飞想尽量做出她和鲁汉明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但是事实上根本做不到。他们都害怕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蒋飞飞变得有些疯疯傻傻,越来越爱和别的男人开些不三不四的玩笑。她甚至肆无忌惮地说起下流话来。男人们在背后议论她是想男人想得有些发狂,用最猥亵的语言形容她。鲁汉明想到她曾经是那样地爱那位美术教师,不仅是爱,而且是崇拜,他觉得她如今变成这样,美术教师有很大的责任。那些搞美术的人常常把男女之间的关系看得太随便,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硬是给糟践坏了。

    鲁汉明觉得有必要和蒋飞飞认真谈一次话,他衷心地希望她能好好地找一个人结婚。蒋飞飞说:“我要是想找男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鲁汉明哑口无言。蒋飞飞又说:“你不用跟我绕弯子,你心里怎么想,直说好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有些不要脸?”蒋飞飞最后说,“我告诉你,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上次我刚和你说心里话的时候,你要是立刻表态,事情就完全不一样。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一个月以后,鲁汉明听说蒋飞飞和才进厂的一个小青工搞上了。那青工的名声很不好,本来也是有对象的,还没结婚,年龄要比蒋飞飞小好几岁。这压根就是个丑闻,消息传开的时候,人们纷纷议论着蒋飞飞的不是。鲁汉明不相信人们说的都是真的,虽然大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还是不相信蒋飞飞会如此自暴自弃。他总是记得蒋飞飞刚进厂时的样子,她吸引了当时厂里差不多所有的小伙子,鲁汉明不相信一个曾是大家心目中的好女孩,会一下子变得那么堕落。女人离婚一定是不幸的,离了婚的女人最容易让人们想入非非。鲁汉明想,蒋飞飞肯定是不顾一切地真爱上那个小青工了。

    但是蒋飞飞不久就像大家预料的那样,又和那个小青工吹了。她失魂落魄地上着班,心不在焉,脸色苍白,一副遭受了重大打击的模样。有一天,她让鲁汉明带一个口信给小青工,想约个地方再见一次面,谈最后一次话。蒋飞飞说:“鲁汉明,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过去你替别人带过许多口信,这一次是我求你了。你去告诉他,我在老地方等他,他要是不来,我就在那等他一夜,无论是冻死还是碰上流氓,我都不在乎。”

    鲁汉明便在下班的路上等那小伙子。那小伙子和几个一起进厂的同事骑车过来,鲁汉明喊住了他,他有些吃惊,懒洋洋地一脚踮地,问找他有什么事。鲁汉明说明自己在这儿等他的目的,那小伙子像审视扯谎的儿童似的,上上下下对他看了半天,突然怪笑起来。鲁汉明让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笑什么。那小伙子说:“我笑笑还不行,我这人就这样,想笑,就笑了。我在想,她怎么想到叫你带口信的,你们过去是不是有一腿?”鲁汉明的脸顿时就红了,他感到很愤怒。那小伙子又说:“你不要急,对不起,我这人说话就这样。”鲁汉明说:“我不管,我反正口信是带到了。”

    小伙子说:“你这人真怪,我才进厂就听说了,大家都叫你情人,说是你专门喜欢给人带这方面的信。那好,麻烦你也给我带上一个口信,你就说是我说的,她蒋飞飞不要说是在外面等一夜,她等他妈一年,也不关我屁事。你告诉她,我不欠她什么,一开始我们就说好的,玩玩可以,玩真的不行。她别想纠缠着我不放。你告诉她,就说她太老了。”

    鲁汉明气得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他真想向他扑过去,和他厮打一番。他知道这个小伙子是很流氓气的,曾经因为打架被劳教过。鲁汉明感到心口一阵绞疼,他恨自己不够强壮,后悔自己没有练过武术。他想象自己正冲上去,对这家伙的鼻子上就是一拳。他不明白蒋飞飞干吗非要喜欢这样的男人。女人有时候真让人想不明白。

    鲁汉明气急败坏地说:“这些脏话,你自己去对她说吧。”

    小伙子说:“这口信你带不带拉倒,我是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她了。”

    蒋飞飞后来回了故乡南京,她是辞了厂里工作离去的。有人说她又一次结婚了,有人说她只是和人同居。再后来,蒋飞飞又离开了故乡南京,加入了去深圳淘金的队伍。鲁汉明经常听厂里的男人有意无意地谈起她,大家都说她如今已经老了,去什么地方也不会有多大的出息。女人不比文物和古董,越老越不值钱,她不过是胆子大一点,脸皮厚一点,裤带比别人松一点,除此便没有什么过人的地方。人们最爱赞美的常常是女人,最爱糟蹋的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最大限度地满足男人对美对丑两种截然不同的欲望。鲁汉明不愿意别人这么在后面糟蹋她,他很想站出来为她辩护,但是他始终缺乏这最后的一点勇气。这最后的勇气已一再让鲁汉明失去了好机会,因此他只好在梦中,反复梦见蒋飞飞刚进厂时的模样。梦中的蒋飞飞永远是漂亮的,美好的。

    原载《长江文艺》1995年第7期

    点评

    鲁汉明是一位工厂员工,他充当了男青年和蒋飞飞恋爱往来的“信使”,尽管心不甘情不愿,而且自己也是这众多追慕者中的一员,但他依然充当了为他人做嫁衣的角色。在那场有关青春、爱情的神话中,无论他多么的热心、努力(何况他又趋于沉默),其条件和性格注定让其成不了“主角”。当人生的错位赋予他机会,并有可能摆脱“配角”地位时,一切又都变得不可能了。早已娶妻、建立家庭的他面对蒋飞飞的表白和诱惑,除了那内心翻江倒海的意绪,还能有什么呢?他和蒋飞飞一段情缘富有戏剧性,我们只能说,造化弄人,谁又能看得那么远。“这最后的勇气已一再让鲁汉明失去了好机会,因此他只好在梦中,反复梦见蒋飞飞刚进厂时的模样。梦中的蒋飞飞永远是漂亮的,美好的。”当然,当其人性的弱点一再让其错过一段美好情缘的时候,对于读者来说,还是引发一些深刻的反思的,鲁汉明不就是生活中的许多男人形象的缩影吗?谁能说自己不曾或多或少地经历过此种际遇?因此,千言万语归于一句,生于红尘中的你我,珍惜生命中的每一步,莫到岁月逝去,空留遗憾,更有甚者,铸成千古恨!

    时间是最公平的裁判,蒋飞飞的青春岁月不可谓不飞扬,有那么多青年男子眷顾于她,而她却没抓住一个称心如意的男子,与其白头偕老,反而屡屡陷入人生的歧途。当她经历离婚和被戏耍之后,那些逝去的荣耀不会再重演了,留给她的除了人老珠黄之外,大概还有一些无尽的感叹和悲伤,然而,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在世俗生活中,像她这样的情感经历和人生际遇并不鲜见。人生的成长原本如此,当情感来袭,不加珍惜,当机会失去,再想重来,那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岁月留给女人的遗产,要远比男人少得多。女人们的独立性及幸福感,在时间的流逝中,都要大打折扣。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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