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身子差,有时候夜里有什么反应也不能及时察觉,只记得那夜是一个翻身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腰,她却突然失声尖叫起来,跑到角落里蹲着,离他远远的。
他很长时间都没能说出话来,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想是明白了什么,问她:“你怕我?还是嫌我脏?”
他手上的确沾满了血。
阿复抱着身子缩在角落里,一直沉默着。这五年每次被李靖博碰,她都会下意识地反抗和逃避。
你看,这就是最直接的伤害。五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可真的已经面目全非了。
顾昼捧着头坐在床边,太多复杂的情绪浮在眼睛里,让他失控。他将她扔在床上,覆在她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惊恐的神色,那样无可逃避的慌张,害怕,抵触……脑海中所有夸张的想法和动作一瞬都停住了。
他强忍着酸涩和难过,轻轻地抱住她:“红豆,你怎么可以嫌弃我?怎么可以用看禽兽那样的目光看我……”
1937年这个盛暑,他已经输不起了。
苏槿从乡下的师姐那里知道一些事情,有关李靖博是如何折磨他心爱的藏品的。当时说起,同顾昼在一起旁听的朱山和小影都忍不住红了眼,可他却一直没有什么反应,转头走进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
他们都认为,阮红豆至今没有疯傻已经是个奇迹。
这世上有什么不可能呢?只要意念够强,死人堆里都能爬出来,更何况她一直都期望着能再见他一面。
能再见他一面就够了。
苏槿说:“他在三年前做过一场大手术,胃被切掉了一半,险些没命。这几年依旧不关心自己的身体,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
阿复看着面前这个美艳成熟的女人,问她:“你爱他?”
苏槿猝不及防,却也坦然:“你以前一直认为我是跟着大李先生,其实不是,是李靖博做出来给外人看的。我对他很痴迷,可惜他只眷恋了我一阵子,然后就无情地丢了我。萧九待我很好,可是我不爱他。”她微微顿了下,轻笑起来,“你可能会吃惊,其实最初是因为他给萧九办事,我才会倾向于跟着萧九。”
这样的答案无可厚非,她深深爱着顾昼。
“我知道他心里只有你,从很久之前,他的眼睛里便只能看得进去你一个人。”
阿复点点头,说:“我知道,这就够了。”
她坚持要走,顾昼最后也同意了。
离开的那一天,满园桂花树开,红豆想到当年练功的戏园,想到那个总爬上墙头给她送桂花糕的少年,是那样好看。
顾昼说:“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地错过你……”
他认输了。
“红豆,我真的要失去你了,对不对?”
阿复没说话,咬着唇往渡口走去,她走得很快,脚步也很凌乱。起初恨不得跑起来,到最后却越来越慢,慢得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巨大的风声水汽里,她回头看见他笔直地站在那里,目光深邃而凝重。
顾昼抿了抿唇,微笑。
刹那间,车子爆炸了。
冲天的火光和热浪向她狂涌过来,她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大喊着他的名字。
顾昼,不要死。
阮红豆醒来时是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能闻到铁锈腐蚀的酸味。应该是早就适应了李靖博给她制造的那个环境,所以她很快就从恐惧中脱离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捆住了。
她下意识间想到车子爆炸那个场景,快要不能呼吸。
有人要杀顾昼,他们杀了他?不……她跌跌撞撞地往看得见光的地方挪过去,谨慎地从几个铁油桶旁边经过,在快要挪到门口时,听见拐角传来的说话声。
“那娘们醒了吗?”
“刚去看过,还没!”
“找到顾昼了吗?”
“那家伙身手太敏捷了,明明踩到了地雷,却还是给他跳水里跑掉了。”
“废物!”
“没事,我们这不是还有那娘们嘛,有她在,顾昼肯定会来的。”
……
阮红豆被人捂住了嘴,她一回头就看见满身是血的顾昼出现在身后,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顾昼剧烈地喘息着,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慢慢放下手。
他也听到刚刚那段对话,确定对他下手的这帮人可能是从上海来的。他观察了下,对方有五个人,个个都扛着长枪。而他受了伤,还要带着她一起跑是不现实的。
权衡再三之后,他决定用自己诱敌。
“我从前面,你从后面,出了工厂往西面的小树林里跑。”他给她解开绳子,压着声音说,“我数一二三,你开始跑。”
“不……”她摇头,抓着他的手臂。顾昼的目光燃烧起来,他忽然弯下腰捧住她的脸,吻住她。
“红豆,我不能再失去你。”他的唇滚烫而执着,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指腹有些粗糙,却因为强烈的真实感,让他们彼此都很清醒。
外面的谈话声忽然小了,顾昼迅速地站起来,扛着身边的油桶冲出去。阮红豆开始往后面跑,她不顾一切地从后面的天窗里爬了出去,按照他所说的路线往树林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一声巨响从后面响起来!她掉过头看见那个废弃的工厂被火势吞没了,浓烟火光冲破天际。
她转过头继续往前跑……
西面小树林有一个木屋已经荒废很久了,入夜里开始下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窗檐上。夜色很安静,除了雨声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忽然,有一个黑色身影从窗外映出来。
阮红豆在天黑之前跑到这里,此刻就躲在这个木屋的角落中。她努力分辨着那个人的轮廓,在门被推开的时候跑过去抱着他:“小哥哥,是我……”
顾昼反手将门关起来,任由她抱着,慢慢微笑起来。他真的没有力气了,此刻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
“红豆,我真高兴。”他低下头,眼眶莫名湿了,“我真高兴。”
阮红豆跟着笑,强忍住酸涩。
他全身都湿了,这样大的雨都冲刷不去他身上的血腥气。阮红豆在屋里找到火柴盒子,点亮了墙根的煤油灯,在很暗的光色中抚摸他的脸,为他包扎伤口。
顾昼上身衣服都脱了。
直到此刻,她才能清楚地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布满了整个身体,数都数不清。她动作很慢,将裙子上的布料撕下来缠住伤口。因为腰腹一道很长的血口子,她不得不调整姿势,正坐在他面前,将手伸到他身后,缓缓交叠着绕到前面来。打好结时,被他捉住手。
顾昼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我……”他声音有些艰涩,话没说完,动作却更直接。他的呼吸落在她耳边,密密麻麻地伴着窗缝间的细雨凉风,他脑子很热,“我可不可以……”
阮红豆红着脸低下头。
“小哥哥,我很后悔,后悔那年在你离开重庆去山区的前夜,没有借酒疯……”
“不要说了,那不重要。”他的手碰触到她的脸颊,“红豆,那些都不重要,没有什么比不能亲眼看到你更让我难过的了。”
很深的夜,木屋外的雨一直没停过,到后来屋内的煤油灯也熄灭了,可顾昼却再也没有放开过她。
这个他爱了十年的姑娘,终于让他在有生之年看到了希望,竟然喜极而泣。
清晨时分,朱山带着人找过来。
阮红豆随他们回了顾公馆,在门口看见苏槿站在那里微笑着迎她入门时,她有些难过。可还没等她开口,苏槿却已经先说起来:“你回来很好,他高兴了,我才能高兴。”
被看破了所有的小心思,她尴尬地看着苏槿。
“心结要自己打开,你能释怀,这样多好。”
这个时候的苏槿已经快有三十岁,美丽大方,带着一些难以描述的沧桑。
李家在重庆的暗线、组织和所有生意都被顾昼清洗了,他原本就打算用这样猎捕的方式来找阮红豆。只要他们有一日在重庆,就一定逃不出这天罗地网。他只是没有想到,李靖博会孤注一掷带她出城。
重庆没了李大善人,可李家在上海的权势依旧不可小觑。李靖博死了,他父亲李碌绝不可能就这么放任顾昼在重庆安生地活下去,所以以万金悬赏他的人头。
李碌买通了一些新闻出版的记者,开始大肆宣传顾昼的恶行,以其加入中董局而发出质疑的声音。每天都会有学生堵在中董局龚爷车前,问他对报纸上的事情是怎么看待的,为什么能够接纳顾昼这样的帮会大亨进入中董局。
一来二去,他被堵得烦了,上头也在给他施加压力,没办法他只好给顾昼打电话协商。
恰好在这个时候,一向与龚爷持对立状态的中董局另外一个大佬,因为素来与李家交好,所以强烈要求撤除对顾昼授予的勋章,提议将他逐出中董局,借此打压他在重庆如日中天的势头。其他人左右难言,正是僵持不下时,这位大佬却突然在家中被杀害。
事情一下子变得复杂了,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顾昼做的,他要堵住所有反对他的声音。重庆的学生每天游行不断,每天都将顾公馆堵得水泄不通。有多少人在后面煽风点火,每天就有多少学生在暴动中出事。
顾家整个死气沉沉,上上下下的仆人都不敢出门,说话也细声细气的。顾昼每天都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中董局对他发出了最后的通牒,要求他在三天之内停息暴动,安抚学生。
就在这个晚上,他还在和她开玩笑说着:“整个重庆都在骂我,三天后我可能就会被送上军事法庭。”
朱山却忽然冲进来急声说道:“大嫂去了上海!”
他猛地一站:“你说什么?”
“现在全城戒备,外面的学生还在暴动,我们的兄弟都不好传消息进来,所以耽误了几天。应该是前天傍晚,大嫂就把她那里所有人都带走了。”
苏槿是整个帮会兄弟公认的大嫂,顾昼曾经想过要公开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却被红豆阻止了。她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就很敬仰这个女人,现在依旧是。她给顾昼这十年的同时,苏槿也给了他十年。
所有真实存在的过去,都能让人心软。
顾昼一整夜没合眼,派了许多人去追,可按照时间算,又哪里能追的上?苏槿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上海了。
两天后,有关“李家伪善,披着羊皮谋害中董局高层的大汉奸”这则新闻传遍整个上海,一夜间闹得沸沸扬扬。
新政府迫于压力直接出面对李家进行调查,调查持续了整整七天,其间不断地爆出李家父子的丑闻,条条都令人发指,七天后李碌被执行枪决。
同一时间,苏槿的死讯传回重庆。
学生们都散去了,笼罩在顾公馆顶上的乌云都被吹散了,可噩梦远远还没有结束。顾昼派人去上海接苏槿的遗体,过程中知道了这件事的始末。
原来苏槿在去上海前,就借着以前的人脉疏通了一些关系,所以她很快就接近了日本人,然后查到李碌和日本人勾结杀害中董局高层、再嫁祸给顾昼的证据。当晚将这消息传出去时,她被日本人丢掉了战俘营,饱受各种羞辱和折磨。
她一直熬到李碌受到正裁才在战俘营自杀,尸体被丢在乱葬岗。他们尝试着用了许多办法,才从里面将她的遗体运回来,但是已经面目全非了。
在天主堂进行祷告过之后,他们决定带着苏槿的骨灰回重庆,可就在重庆城外,他们遭遇到李家余党的伏击。
万金的悬赏没有因为李碌被枪决后而结束,那笔钱依旧存在,为了那笔钱不顾一切要杀顾昼的人也依旧存在,尤其是以李家余党为首。
条件只有一个:若要换回苏槿的骨灰,顾昼必须独自一人出城。
所有人都清楚顾昼这一去恐归期难定,可他们又都同时清醒,苏槿的骨灰一定要带回来。激流勇波数十载,颠沛流离千百夜,有情有义的人不能辜负,更何况还是苏槿。
红豆不阻止他,放手让他去,这是她喜欢的人,从决定把命交托出去的那一天,就已经做好和他共赴黄泉的准备。
他若活着,不管天南地北,她都要等到他。
他若死了,没关系,追到多深的地狱,都要找到他。
半个月后,跟随顾昼在城外埋伏的人带着苏槿的骨灰回来,可顾昼却没了踪迹。
红豆安安静静地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和底下的人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生是死,总要给她一个结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红豆逐渐遣散了公馆的部分仆众,她知这些底层人的不易,让他们各自回去避难。
她收留了一个孩子,算作这漫长时光里的陪伴。
1943年,重庆驻地白市驿空军基地医院。
彭克再次来到这片土地,带着所有的热忱回归了照相侦察队。他白天背着相机在医院附近拍摄记录当时的人和场景,晚上就坐在天井的大灯下,含着一根英国香烟洗照片。
在这个地方,经常会出现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有时候也会有受伤的战士被送到他休息的营帐里。
他也不在意,有的睡就睡,没的睡也乐呵。听见后面的动静时,他也没回头,自顾自地摸出一根香烟朝后头递过去:“抽一根,能止痛。”
“谢谢。”顾昼从床上爬下来,捂着胸口艰难地移到这外国士兵旁边。他不知道怎么被送到了这里,询问了一番后才知道这侦察队的宿舍旁边就是医疗队,医院住不下了,人就会被送到临时搭建的医疗队帐篷里。
从那年被李家余党追杀到边境,几经辗转入了伍,到如今不知多少年了。
彭克眯着眼吸了口烟,开始筛选新洗出来的照片,一边咧着嘴笑:“肯定是着急忙慌的,把你送错了呗。”说罢瞥了眼顾昼,抬眉问,“要火吗?”
顾昼抿了抿唇:“不用。”他动作娴熟地从内衣口袋里摸出火柴,点了烟含在嘴里。垂下眼看见胸前的伤口又浸出血来,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
彭克注意到他整个动作的全过程,忍不住笑:“好样的!我就服你们中国男人,个个都是铁汉子,一点也不孬……”
顾昼没说话,安静地抽起烟来。
比上一次更久,这一次,已经失去她的消息六年。不管多艰难,他都死守在重庆没肯撤退,就心心念念盼着有一日能再见到她。
烟蒂落下来,彭克甩了甩照片仔细看着,漫不经心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来这里吗?”
“嗯?”
他傻笑起来:“以前我在这里遇见过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所以还想来这里找她。”说完目光微微缩紧,显露出难言的情绪,“不过她应该不在了,那栋精神科的医楼都改建成临时通讯处了。”
顾昼没吭声,在身上摸了摸,找到衣服夹层最深处那张照片和一叠钱,这才安心下来。
“里面是什么?”彭克指着他胸口问。
顾昼拍了拍藏东西的地方,轻声笑起来:“我最爱的女孩。”
“嘿,真浪漫,藏这么深呢……”彭克一支烟抽完了,在身上又摸着下一根烟,手上的照片暂时塞在顾昼手里。他摸到烟又抽上的时候,注意到顾昼抽了一张照片出来。
照片中是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抱着孩子,护士在给孩子打针。他当时拍摄时只想记录那个孩子的面孔,所以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女子熟悉的侧脸。
他们俩几乎异口同声:“她是我要找的女孩。”
彭克坚持:“当年在这医院,我为她拍过许多张照片,我不会认错。”他以为顾昼不信,还跑回宿舍里面去找背包。可一出来,却发现天井边月光溶溶,哪里还有那个重伤士兵的身影。
此刻,在医院门口有十几个士兵忽然大声唱起歌来。
多战乱纷飞的年代,也不能妨碍革命情谊的深厚。他们热情高涨,为其中一个士兵向喜欢的女孩示爱。
医院大楼里的姑娘被一堆小护士推出来,羞红着脸站在人群中心。
顾昼紧紧地攒着照片,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人群,然后绕过士兵和大厅的女孩们,缓慢地沿着走廊往里面走去。
这时,许多人都听见动静,迎面从他身侧跑过去。人很多,哄闹着挤在一块,他的伤口被撞得裂开来,白色的纱布上全是血,滴在地上。他站着没动,专注地看着前方。
人潮涌动间,纷纷杂杂的回忆涌上来。
有人跑过来拉他的手臂:“先生,你流血了。”
顾昼恍若未闻。
身后的人顺着他的手臂,缓慢地握住他的手:“先生,你在找人?”在他做出反应之前,她从身后走到了他面前,眉眼弯弯地仰起头看他,“是在找我吗?”
顾昼手中的照片滑落在地上。
漫长的对视,很久很久都没让他们彼此从对方眼中走出来。
“你流血了。”她的声音变得湿润起来。
他的面孔从僵硬变得柔和:“我知道。”
“知道还这么拼?”
“我担心再错过你……”
如果不是带孩子来打针,说不定就又错过了。她的手碰触到他的伤口,他转身将她压在墙壁上。她的声音很低,带着颤抖:“疼吗?”
他摇头:“一点也不觉得疼。”
“高兴吗?”
“高兴。”他重重点头。
“我也是。”
“这几年,我总担心等不到你了。”
她又哭又笑,“我也是。”她还想再说什么,所有的话却被他堵在口中。很久很久之后,阮红豆笑了:“今天的月光真美。”
顾昼跟着笑,没说话。
她拉了个长长的尾音,像初见般缠着他的手臂,轻轻地说:“小哥哥,好久不见……”
你是我心上永远的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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