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的婚礼上,她所有的朋友和要好的熟人都到了。
“你们瞧瞧他:他身上还有点儿气质,是吗?”她朝丈夫那边点点头说,仿佛想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嫁给这么一个普普通通、极其平凡、一点也不起眼的人。
她的丈夫奥西普·斯捷潘诺维奇·德莫夫是个医生,享有九等文官的头衔。他在两所医院里做事:在一所任兼职住院医师,在另一所任病理解剖员。每天从上午九点到中午他接待病人、在自己诊所看病,下午则乘有轨马车到另一所医院,在那里解剖已死的病人。他靠私人行医的收入堪称微薄,一年大约五百卢布。这就是他的全部情况。关于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还有她的朋友和所有要好的熟人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出色之处,也小有名气,已经有所声望,被当做名流看待,或者有的人即使尚未出名,也是前程远大。一位话剧院的演员,是位早已得到公认的大天才、一个风度翩翩、天资聪明和态度谦恭的人物,还是个出色的朗诵演员,教过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朗诵;一位歌剧演唱家,是个心地善良的胖子,曾经叹着气对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她自己毁了自己:如果她不懒惰,并且能把握自己,她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女歌手;接下来是几位画家,为首的是里亚鲍夫斯基,一位风俗画家、动物造型画家和风景画家,一个非常英俊、长有浅色头发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五岁,在画展上已经取得成功,最近一幅画以五百卢布的价卖出;他为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修改过画稿,说她可能会有所成就;再接下来是个大提琴演奏家。他演奏起来琴声如泣如诉,坦率地承认自己所认识的女人中只有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会伴奏;然后是一位文学家,年纪轻轻却已负盛名,写过中篇小说、话剧和短篇小说。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瓦西里·瓦西里依奇,一位老爷、地主、初识门径的业余插图画家,也为书页的首尾画画花饰,他对于古老的俄罗斯风格和壮士诗及民间歌谣的韵味有强烈的感受;他在纸张、瓷器和熏黑的盘子上创造了名不虚传的奇迹。这群艺术界人士自由自在,被命运宠娇了,他们尽管态度和蔼、谦恭有礼,但是只在生病的时候才会想到有医生这个行当,在他们眼里,德莫夫这个姓氏叫起来跟西多罗夫或塔拉索夫没有什么两样,德莫夫在他们中间似乎是局外人、多余人和小孩子,虽然他身高体大。他身上那件燕尾服仿佛不是他自己的,那蓬胡子也仿佛是地主管家的胡子。不过,如果他是一个作家,他们或许会说他胡子像左拉。
话剧演员对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她那一头亚麻色头发和一身婚装,使她很像春日缀满柔和白花的一棵亭亭玉立的樱桃树。
“别说了,您听我说!”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抓起他的手对他说。“这件事是怎么会突然发生的呢?您听我说,听我说……应当告诉您,家父和德莫夫在同一所医院工作。当可怜的家父生病的时候,德莫夫整日整夜地在他的病床边守了几天。多大的自我牺牲呀!您听着,里亚鲍夫斯基……还有您,作家,也听着,有趣得很呢。你们都靠近一些。多大的自我牺牲和真诚的同情呀!我也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坐在家父身边,突然间—这不,年轻小伙子的善心取得了胜利!我的德莫夫狂热地堕入了爱河。是的,命运常常是如此奇妙。就这样,家父故世以后他有时常来看我,在街头和我见面,于是某一天晚上——啪地一下!——他向我求婚了……真是意想不到……我哭了整整一宿,自己也没命地堕入了情网。就这么着,你们都看到了,我做了他的太太。可不是吗?他身上有着某种强劲、壮实、像熊一样的力量。现在他脸部的四分之三面向我们这一边,光线不大照得到,等他转过脸来,你们瞧瞧他的前额。里亚鲍夫斯基,您对这个前额有什么可说的?德莫夫,我们说你来着!”她向丈夫喊道。“过来。把你真诚的手伸给里亚鲍夫斯基……对,就这样。你们做朋友吧。”
德莫夫露出善意和天真的笑容向里亚鲍夫斯基伸出手去,说道:“非常高兴。和我一起毕业的也有个里亚鲍夫斯基。该不是您的亲戚吧?”
二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二十二岁,德莫夫三十一岁。婚后他们日子过得挺不错。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将客厅的四壁挂满了自己画的和别人画的画稿,有的装框,有的不装框;又用中国雨伞、画框、各色布片、小刀、半身雕像、照片把钢琴和家具旁边的空间装点起来,布置得满满当当,又很美观……她在餐室的墙上贴满了民间木版画,挂上了树皮鞋和镰刀,墙角里放上割草大镰刀和耙子,于是一种俄罗斯风味就在餐室里油然而生了。为了使卧室像山洞,她把墙壁和天花板蒙上一层深色呢子,床的上方挂上一盏威尼斯灯,房门口则放置一具手执斧钺的人像。人人都认为新婚夫妇有一个非常温馨的小家。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每天十一点左右起床,然后弹一会琴,或者,如果遇上晴朗天气,就画画油画。接着在快一点钟时就乘车去找自己的裁缝。由于她和德莫夫手头相当拮据,只能勉强维持,所以为了在人前出现时总有新装或让自己的装束使人赏心悦目,她和她的裁缝就得煞费苦心耍点花招。经常有这样的事:由一件染过的旧衣服、一块一文不值的透花纱、一块花边、一块长毛绒和一块绸料简直会产生出一个奇迹,成了一件叫人赞叹不绝的东西,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种理想。从裁缝铺出来后,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通常去看一个熟悉的女演员,听听剧院新闻,顺便张罗一下某部新剧首演或某次专场纪念演出的门票。从女演员家出来后需要去一个画家的画室或画展,然后去看望某位名流—邀请他登门做客或者回拜,或者只是去聊聊闲天。所到之处人们对她都愉快友好相迎,说她漂亮、可爱,这样的女人难得一见……那些被她称为名流和伟人的人,都把她当做自己人或可与平起平坐的人那样接待,异口同声向她预言,说凭她的天分、品位和智慧,只要专心致志,她一定会大有作为。她唱歌、弹琴、画彩色画、做泥塑、参加业余演出,不过这一切她不是随意为之,而是体现了一种天分;不管做彩灯、化装或者为哪一个人打领结———处处都会体现出她不同凡响的艺术品位和优雅温馨的情趣。然而无论她的才干表现在哪个方面,都不如她的一种才能那样鲜明:她善于和名人迅速结识,并且直截了当立即成为知交。只要有人即使稍有名气并使人说到自己,她就已经和他认识,当天就成为朋友,并且请他来家做客,每次结识新交对她来说都是不折不扣的喜事。她仰慕名人,为他们感到自豪,每夜在梦中见到他们。她渴望结识名人,而且这种渴望永难消解。旧的走了、被遗忘了,又有新的走来接替;但是即使对这些新来的她又很快习以为常了,失去了兴趣,于是开始贪婪地寻找一茬茬新的伟人,寻到了又再寻找。为什么呢?
四点多钟她在家里和丈夫一起进午餐。他的朴实、健全的思维和好心肠使她深受感动,欣喜若狂。有时她跳起来,激动地拥抱他的脑袋,在上面印遍她的热吻。
“德莫夫,你是个聪明、高尚的人,”她说道,“但是你有个至关重要的缺点:你对艺术毫无兴趣。你对音乐和绘画取否定态度。”
“我不懂,”他温和地说。“我一辈子搞的都是自然科学和医学,顾不上关心艺术。”
“这可糟糕透了,德莫夫!”
“那为什么呢?你认识的那些人不懂自然科学,也不懂医学,可你并没有打算就此责怪他们呀。每个人都各有所好。我不懂绘画和歌剧,但我这样想:如果一些聪明人将毕生奉献给这些事,另一些聪明人为此而支付大把大把的钱,那么这就表明这些东西是为人所需的。我不懂,但是不懂并不意味着否定。”
“让我握握你真诚的手!”餐后,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去看望熟人,然后去看戏或听音乐会,回家已是后半夜了。每天就这么过去。
每逢星期三她家里常举行家庭晚会。在这些晚会上女主人和客人们既不打牌也不跳舞,而是通过各种艺术活动打发时光。话剧院的那位演员朗诵,歌手唱歌,画家们在纪念册上作画,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有许多纪念册,大提琴手演奏曲子;女主人本人也作画、做泥塑、唱歌和伴奏。在朗诵、奏乐和歌唱的间歇就谈论与争论文学、戏剧和绘画等问题。没有女宾,因为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认为除了女演员和她的裁缝,所有的女人都枯燥乏味、俗不可耐。没有一次晚会在进行过程中不发生这样的事:每当门铃响起时,女主人就会颤然一怔,脸上露出胜利的神色说道:“是他!”这个“他”指的就是应邀而至的某位新名流。德莫夫不在客厅里,没有人会想到他的存在。然而在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便会准时启开,德莫夫面含善意温和的笑容出现在门口,搓着双手说:
“先生们,请用点心。”
大家走进餐室,每次都见到餐桌上一成不变的食品:一盘牡蛎、一块火腿或者牛肉、沙丁鱼、奶酪、鱼子酱、蘑菇、伏特加和两瓶葡萄酒。
“我亲爱的伙食总管!”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兴奋得拍着手说,“你真迷人!先生们,瞧瞧他的额头!德莫夫,转过半边脸去。先生们,瞧瞧:他的脸像孟加拉虎,可脸部表情那么善良可亲,和鹿一样,哦,亲爱的!”
客人们吃着,望着德莫夫想道:“真的,是个了不起的年轻后生,”不过不久大家就把他忘了,又继续谈剧院、音乐和绘画去了。
年轻夫妇过得很幸福,生活一帆风顺。但是蜜月的第三个星期过得却不太幸福,甚至有点凄凉。德莫夫在医院里感染了丹毒,在病床上躺了六天,还得把一头黑色的秀发剃个精光。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坐在他身边,哭得很伤心,但是等他病情有所减轻,她用一块白色小巾将他剃光的头包起来,开始把他当模特儿画成一个贝陀因人的形象,于是两个人都乐了。他康复后大约过了三天,他又去医院上班,这时他又发生了一场新的虚惊。
“我的妈呀,我真晦气!”一次吃饭时他说道。“今天我解剖了四具尸体。我一下子割破了自己两个手指。而且回到家才发现。”奥尔加吓坏了。他却淡淡一笑,说这不过是小事一桩,他在解剖时经常割破手。
“我入迷了,奥尔加,就不留神了。”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提心吊胆,担心他感染上尸毒,每天夜里向上帝祈祷,不过总算万事大吉。于是生活又平安幸福地流淌过去,没有忧伤,没有担惊受怕。眼前的光景和和美美,接着而来的是日渐临近的春天,她已经在远处笑脸相迎,预示着将会有上千种赏心乐事。幸福是不知有尽头的!四月、五月和六月是城外远郊的别墅,散步,画稿,垂钓,夜莺的歌声,然后自七月直至秋季开始之前,艺术家们将作伏尔加河上之旅,作为圈①内当然的一员,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也将参加此行。她已经用麻布为自己缝制了两件出门穿的衣服,买了旅途用的颜料、画笔、画布和新的调色板。里亚鲍夫斯基几乎每天来看她,想看看她在绘画方面有什么长进。在她给他看自己画的风景画时,他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里,紧闭双唇,鼻子里发出嘶嘶的吐气声,说道:
“是这样……您的这块云在大声呼唤:照在它上面的不像是傍晚的光。前景似乎被吃掉了,有点,您懂吗,不那个……您画的这间小屋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了,正在可怜巴巴地吱吱作响……这个角应当再暗些。总的说还不错……我喜欢它。”
他越是说得云里雾里,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对他的话越容易理解。
三
在圣三主日②的第二天德莫夫买了食品和糖果,乘车到别墅去看妻子。他和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面。想得厉害。当他坐在火车里,然后在大片的林子里寻找自己的别墅的时候,他一直感到饥肠辘辘和劳累不堪,于是向往着自由自在地和妻子共进晚餐,然后躺下睡觉。所以望着那包食品他心里乐滋滋的,那里面包有鱼子酱、奶酪和白北鲑鱼肉。
等他找到自己的别墅、认出它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当女佣的老婆子说太太不在家,大概很快就会回来。这幢别墅样子很难看,用书写纸裱糊的天花板低低的,地板高低不平,都是缝道。里面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房里放着一张床,另一间房里椅子上和窗台上胡乱堆放着画布、画笔、油污的纸张、男子的大衣和宽檐帽,在第三间房里德莫夫遇见了三个不认识的男人。两个是留胡子的黑发男子,第三个胡子刮得光光的,是个胖子,看上去是个演员。桌子上茶炊里的水正开着。
“您有什么事?”演员用男低音问道,一面毫无礼貌地打量着德莫夫。“您找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吧?请等一会儿,她马上就回来了。”
德莫夫坐下,开始等候她回来。黑发男子中的一个睡意未消、无精打采地望望他,替自己斟了杯茶,问道:“也许您也来杯茶?”
德莫夫既想喝又想吃,但是为了不破坏自己的胃口,他谢绝了茶水。不久传来了脚步声和熟悉的笑声;门砰的一声响,于是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跑进了房间,她戴着宽檐帽,手里提着画箱,随她进来的是里亚鲍夫斯基,拿着一把大伞和一张折椅,高高兴兴,两颊通红。
①原文为从法语音译的俄文词。
②基督教节日,在圣灵降临节后的星期日。
“德莫夫!”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叫起来,高兴得脸都一下子红了起来。“德莫夫!”她又叫了一遍,说着把头和双臂靠到他的胸口。“是你啊!为什么你这么久不来这里?为什么?为什么?”
“我哪有时间哦,妈呀?我老是忙,有空的时候呢火车班次又不对。”
“可我见到你有多高兴!我整夜整夜地梦见你,担心你会生病。嘿,要是你知道,你有多可爱,你来得正是时候!你可是救我来了。只有你一个人能救我!明天这里将举行一个别具一格的婚礼,”她笑着,一面给丈夫打领结一面继续说。“结婚的是车站的一个年轻报务员,一个叫奇凯尔杰耶夫的人。是个漂亮的年轻人,当然不笨,而且,我告诉你,脸上有一种强有力的、熊一样的表情……可以借他的相貌来画一个年轻的瓦兰人。我们所有来别墅度假的人都参加,答应出席婚礼……他不富有,只有孤身一人,胆子又小,谢绝参加他的婚礼当然很不好。你想象一下,午祷以后就举行婚礼,然后全体从教堂步行到新娘的家里……你知道吗,有小树林,鸟儿的欢歌,草地上的日影,我们大家都是鲜亮绿色背景上的一个个彩色的斑点———别具一格,带有法国表现主义的风味。可是,德莫夫,我穿什么衣服去教堂?”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哭丧着脸说。“我在这里一无所有,名副其实的一无所有!既没有衣服,也没有鲜花,也没有手套……你应当救救我。既然你来了,那就是说命运亲自吩咐你来救我了。亲爱的,把钥匙拿着,回家去,那里,在衣帽间拿出我那件玫瑰红的连衣裙。你记得这件衣服,它挂在最前面……然后在贮藏室右边的地板上你会看见两只纸板箱。只要你一打开上面那只,那里除了透花纱还是透花纱,还有各式各样的零头布,下面就放着花。你取花的时候可要小心,千万别,亲爱的,把它弄皱了,以后我会挑选过的……还有手套,你去买了来。”
“好,”德莫夫说。“我明天乘火车去,然后捎回来。”
“哪儿还有明天?”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问道,同时惊奇地望。
着他。“明天你怎么来得及?明天头班火车九点发车,婚礼十一点就要举行。不,亲爱的,应当今天走,必须今天走!如果明天你来不了,就托邮递员捎来。好了,走吧……旅客列车马上要来了。别误了班,亲爱的。”
“好。”
“唉,我真舍不得放你走,”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于是泪水涌上了眼眶。“我这个傻瓜,干吗答应那个报务员?”
德莫夫匆匆喝了杯茶,拿起一只小面包圈,温和地微笑着去车站了。鱼子酱、奶酪和北白鲑鱼则留给两位黑发男子和胖演员分享了。
四
在七月的一个宁静的月夜,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站在伏尔加河上一艘轮船的甲板上,有时望着河水,有时望着美丽的河岸。她身边站着里亚鲍夫斯基,对她说水中的黑影不是影子,而是梦,由于这带有奇异光彩的神奇河水,由于这无限深邃的天空和忧郁、沉思的两岸,这诉说着我们生活的空虚和某种崇高、永恒、幸福的事物存在的两岸,最好忘却自我,失去生命,使自己成为回忆。既往的已经逝去,了无趣味,而生活中这奇异、唯一的夜晚也行将结束,汇入永恒—干吗还要活着呢?
而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在时而倾听里亚鲍夫斯基的话音、时而倾听黑夜的宁静时,也在想,她是不朽的,永远不会死。以往她从未见过的碧绿的河水、天空、河岸、黑影和充溢她心灵的说不清的喜悦,都在告诉她,她将成为一名大画家,而在远方某处、月色之夜的后边、无穷无尽的空间里,等待着她的是成就、光荣和人们的爱戴……当她目不转睛地久久凝望着远方的时候,她仿佛觉得那边有人群、灯火、庄严的乐音、欣喜若狂的欢呼、她自己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身影,还有从四面八方向她纷飞而来的鲜花。她还想到,双肘支着船舷,和她并肩而立的是个不折不扣的伟人、天才、上帝的宠儿……他迄今为止所创作的一切都是出色、新颖和不同凡响的,而将来、当他罕见的才能随着自身的成熟而站稳脚跟的时候,那时他所创作的东西将是惊天动地、无可估量地崇高的,这一点凭他脸部的神情、他说话的风度和他对大自然的态度就可看见的。在谈起黑影、夜晚的色调、月亮的光辉时,他的口吻似乎是独特的,用的是他自己的语言,所以令人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他把握自然的一种魅力。他本人样子十分英俊,有独到见解,而他的生活,特立独行、自由自在、与世俗万物格格不入的生活,则和鸟类的生活相似。
“冷起来了。”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着打了个寒噤。里亚鲍夫斯基把她裹进自己的披风,忧伤地说道:“我感觉到自己在您的掌握之中。我是奴隶。您今天为什么这么迷人?”他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光挺吓人,所以她不敢去看他一眼。
“我爱您爱得要疯了……”他轻轻对她说,把气呼到她的面颊上。“只要对我说一句话,我就不要活了,就会抛弃艺术……”他极其激动地喃喃自语。“爱我吧,爱吧……”
“别这样说,”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闭上眼睛说。“这太可怕。德莫夫怎么办?”
“德莫夫怎么啦?为什么要提德莫夫?德莫夫关我什么事?伏尔加河,月亮,美景,我的爱,我的激情,可就是什么样的德莫夫都没有……啊,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不需要过去的事,只求给我短暂的一刻,一个瞬间。”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的心怦怦跳起来。她希望想念丈夫,然而既往的一切,连同婚礼、德莫夫和晚会,在她看来似乎显得很渺小,不值一提,模模糊糊,毫无用处而且显得遥远而又遥远……事实上:德莫夫怎么啦?为什么要提德莫夫?德莫夫关她什么事?再说大自然里究竟存不存在他这个人,他是否只是一个梦?
“对他,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来说,到手的那点幸福已经足够,”她双手捂住脸想道。“由那边责难去,诅咒去,我偏偏要叫大家气气,大不了一死,大不了一死……生活中一切都应当体验一番。天哪,多么可怕,又多么美好!”
“怎么啦?什么?”画家一面拥抱着她,一面贪婪地吻她那双无力地试图避开他的手,自语道。“你爱我?是吗?是吗?哦,多好的夜色!迷人的夜色!”
“是啊,多好的夜色!”她望着他泪水晶莹的双眼轻轻说,然后迅速地回头环顾一下,一把将他抱住,使劲地吻他的双唇。“咱们正向基涅什马靠近!”甲板上另一边有人说。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小吃部的一个人从旁边走过去。“喂,听着,”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对他说,一边笑着,幸福地流着泪,“给我们拿葡萄酒来。”画家因为激动而脸色苍白,坐到长椅上,用一双爱慕、感激的眼睛望望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然后疲惫地莞尔一笑说道:
“我累了。”
说着把头靠到船舷上。
五
九月二日是温暖、宁静,然而阴沉沉的一天。一清早伏尔加河上就弥漫着轻雾,九点以后就飘起了毛毛细雨。天空毫无转晴的希望。喝茶的时候里亚鲍夫斯基对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写生是一门最吃力不讨好,也最枯燥乏味的艺术,他不是画家,只有一群傻瓜才认为他有天赋,说着他突然抓起一把餐刀,无缘无故地将自己最好的一幅画稿划上了几刀。喝过茶后,他闷闷不乐地坐在窗口望着伏尔加河。而伏尔加河已经失去光华,显出一派烟雨苍茫、寒气阵阵的样子。眼前万物都使人想到愁绪满怀、阴沉郁闷的秋季正在临近。如今两岸葱郁的绿茵,河面璀璨的反光,远方清澈蔚蓝的秀色,以及种种艳丽壮伟的美景,仿佛已被大自然从伏尔加河上尽行脱去,连乌鸦在飞经伏尔加河时也在对它调侃:“光啦!光啦!”里亚鲍夫斯基听着乌鸦的叫声,心里想道,自己已经江郎才尽,失去天赋,世间万物都有定数,都是相对而且愚蠢的,所以他不应当再和这个女人纠缠在一起……总而言之,他心绪不佳,愁苦烦恼。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坐在间壁另一边的床上,在用手指梳摸自己漂亮的亚麻色头发时,想象着自己有时在客厅里,有时在卧室里,有时在丈夫的书房里;想象把她带进了剧院,带到了女裁缝身边,带到了那些大名鼎鼎的朋友面前。此时此刻他们在做什么?他们会想着她吗?秋季已经开始,该考虑举办晚会的事了。那么德莫夫呢?亲爱的德莫夫!他在信中那么温和。又如孩子一般那么哀婉地请求她赶快回家!他每月给她寄七十五卢布,当她写信告诉他自己借给了画家们一百卢布时,他连这一百卢布也给她寄了过来。多么善良、慷慨的一个人!旅行使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不胜疲惫,她觉得无聊,所以渴望尽快离开这些乡下人,离开河上的潮气,去掉身上肮脏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她住在农舍里的时候和从一个村庄向另一个村庄不断迁徙的过程中,一直都经受着。假如里亚鲍夫斯基没有答应画家们和他们在这里一直住到九月二十号,那么今天就可离去了。如能这样有多好!
“我的天!”里亚鲍夫斯基呻吟道,“究竟什么时候太阳会终于露面呢?没有阳光,这幅阳光下的风景我就无法画下去!……”
“你不是有幅云天下的画稿吗,”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从间壁后面走出来说。“你记得,右面的前景是森林,左面是一群奶牛和鹅。现在你该能够把它画完了。”
“唉!”画家蹙紧眉头说。“画完它!难道您认为我自己就这么笨,竟然不知道我需要做什么吗!”“你对我的态度变得太厉害了!”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叹了口气。“好,这才好。”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的脸抽动起来,她走开去来到炉子旁边,哭了起来。“是啊,眼泪总是不够用。别哭啦!我有几千条理由哭泣,可是我就是不哭。”“几千条理由!”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哽咽着说,“最主要的一条就是已经把我当成了累赘。不错!”她说着大哭起来。“如果说句实话,那就是您为我们的恋情感到丢人。您一直在努力不让画家们发觉,虽然这件事掩盖不了,而且早已尽人皆知。”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我只求您一件事,”画家把一只手搁在心口,用央求的口气说,“就一件事:别折磨我!除此外我对您别无所求!”
“那您发誓您仍然爱着我!”
“这是折磨人的事!”画家从牙缝里含含糊糊地挤出这句话,然后霍地站了起来。“到头来要么我跳伏尔加河,要么我发疯!您别缠我啦!”
“那您杀了我,杀了我!”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大声说。“杀了我!”
她又大哭起来,走到了间壁后面。茅舍的草屋顶上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亚鲍夫斯基两手抓着头,从一个屋角到另一屋角踱着步,然后露出决断的表情,似乎想向什么人证明什么,戴上鸭舌帽,把猎枪往肩头一背,走出了茅舍。
他离去以后,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躺在床上哭了很久。起先她想最好服毒自尽,让里亚鲍夫斯基回来看到她已经死去,然后她的思绪又把她带进了客厅,带进了丈夫的书房,于是想象自己纹丝不动地和德莫夫并肩而坐,享受着生理上的安宁和洁净,晚上坐到剧场里听马西尼演唱。于是对文明、对城市的喧嚣、对名流的思念使她揪紧了心。一个农妇走进屋来开始慢慢悠悠地生炉子做午饭。屋里冒出焦烟的气味,青烟缭绕,使空气也呈现一。
片蓝色。画家们回来了,他们穿着泥污的高统靴,被雨水淋得满脸湿漉漉的,仔细看着画稿。自我安慰说伏尔加河即使在坏天气里也有它的迷人之处。壁上那口廉价的挂钟则顾自在走:滴答—滴答—滴答……冷得发僵的苍蝇麇集在圣像边前面的角落里嗡嗡叫着,听得见长凳下厚厚的画夹子里面蟑螂正在钻来爬去……太阳下山的时候里亚鲍夫斯基回来了。他把鸭舌帽往桌子上一扔,脸色苍白,疲惫不堪,穿着满脚泥污的靴子,坐到长凳上,就闭起了双眼。
“我累了……”他说着掀动双眉,努力想睁开眼睛。
为了抚慰他,也为了表示自己并没有生气,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走到他跟前,默默地吻吻他,用梳子梳梳他浅色的头发。她想把他的头发梳梳好。
“怎么回事?”他身子一颤,仿佛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碰了他,问道,然后睁开了眼。“怎么回事?让我安静一会,求您了。”
他用手挡开了她,走了开去,她似乎感到他的脸上露出了厌恶和烦恼的表情。这时农妇小心地用双手给他端来一盆素菜汤。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看见她的两个大拇指浸到了汤里。无论这位肚子束得很紧、脏脏的农妇,还是此刻里亚鲍夫斯基正在贪婪地吞食的菜汤,还是这茅屋和当初因其质朴和富有艺术趣味的杂乱无章而令她如此喜爱的这里的全部生活,现在她都觉得可怕。她突然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便冷冷地说:
“咱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否则由于无聊我们会大吵一场。我对此已经厌烦了。今天我就走。”
“乘什么车走?骑棒走吗?”
“今天是星期四,那就是说九点半有班轮船。”
“啊?对了,对了……又怎么样呢,走吧……”里亚鲍夫斯基一面用毛巾代替餐巾擦着嘴,一面和婉地说。“你在这儿觉得无聊了,只好如此,要把你留住,就太自私了。走吗,二十号以后再见面。”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因为高兴,连脸色也变得很红润了。难道这是真的吗,她心里自问,不久她就会在客厅里作画,在卧室里睡觉,吃饭也会铺上桌布,她心情感到轻松,已经不再生画家的气了。
“颜料和画笔我留给你,里亚布沙,”她说。“还落下什么,你带回来……注意,我不在这儿你可别懒惰,也别为此愁眉苦脸,得干活。在我眼里你可是好样儿的,里亚布沙。”
九点钟里亚鲍夫斯基和她吻别,这和她想的一样,是为了不在轮船上当着画家们的面吻她,然后送她到码头。不久轮船靠近,载着她开走了。
她经过了三天两夜才回到家。她连帽子和雨披都没有脱,因为激动而喘着大气,走进客厅,又从那里走进餐厅。德莫夫没有穿西服,穿着解开扣子的坎肩。坐在餐桌前,在叉子上磨着餐刀;他面前的盘子里放着一只榛鸡。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在进屋时深信不疑地认为必须把一切都瞒着丈夫,而且凭她的能耐对付这件事根本不在话下,然而现在,当她见到宽阔、温和而幸福的笑容以及闪耀着喜悦的双眼时,她感到对这样一个人隐瞒真相,太卑鄙、太恶心,而且就如去诽谤、偷窃和杀人一样不可能,她也无力去做,所以转瞬之间她决计把发生的事都告诉他,她让他吻了她,拥抱了她,然后就在他面前跪下,捂住了脸。
“怎么啦?怎么啦?妈呀?”他和蔼地问。“太想家了吧?”
她抬起羞赧的脸,用愧疚和央求的目光望着他,然而恐惧和羞耻感使她难以启齿,道出真相。“没什么……”她说。“我是这样的……”“咱们坐下,”他扶她起来,让到桌边说。“就这么坐……吃榛鸡吧。你饿了,可怜的。”她贪婪地吸进家乡的空气,吃着榛鸡,他则动情地看着,露出喜悦的笑容。
六
看来到仲冬时德莫夫开始猜到自己受了骗。仿佛于心有愧似的,他已经不能对妻子正眼相看,和她相见的时候也没有了喜悦的笑容,为了减少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常带自己的同事科罗斯捷廖夫到自己家吃饭。那是一个剪短发、个子小小的人,一张脸皱皱巴巴的,他在见到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时由于腼腆常把上衣的扣子全部解开又全部扣上,接着用右手去拧左边的唇须。吃饭时两个医生谈到在横膈膜处于高位的情况下有时常会出现心率不齐,近来能观察到许多神经突的机会非常多,昨天德莫夫剖开一具诊断为“恶性贫血”的尸体后,找到了胰腺癌。两个医生进行医学方面的谈话,似乎只是为了给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沉默的机会,即不用说谎。吃完饭科罗斯捷廖夫坐到钢琴前。德莫夫却叹着气对他说:
“唉!老兄!可是干吗呢!你就随便弹首忧伤的曲子吧。”
科罗斯捷廖夫耸起肩,大幅度地张开十个手指,弹了几个和弦,便开始用男高音唱《告诉我俄罗斯农民不需呻吟的地方》,德莫夫又叹了口气,握拳支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近来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的举止极不谨慎。每天早晨醒来时她的情绪都坏到了极点,认为里亚鲍夫斯基已经不再爱她,而且谢天谢地一切已经终了。然而喝过咖啡后她想明白了:里亚鲍夫斯基从她身边把她丈夫夺走了,如今她已落得个既无丈夫又无里亚鲍夫斯基的下场;后来她又想到熟人们曾谈起里亚鲍夫斯基正在绘制一幅惊人之作,准备送展,这是一幅将风俗画和风景画交织在一起的作品,具有波列诺夫的风格,为此所有经常光顾他画室的人兴奋到了极点;但是她认为这是在她的影响下他才创作出来的,而且总的说多亏了她的影响他才明显地向好的方向转化的。她的影响十分有益,也十分重要,如果她不去管他,也许他就毁了。她同样想起他最近一次来看她,身穿一件灰色常礼服,上面绣有点点火星,系一根新领带,有气无力地问她:“我漂亮吗?”事实上,他风流倜傥,那一头长长的鬈发和一双蓝蓝的眼睛使他非常漂亮(或者说这可能是给人的一种印象),而且对她十分亲切。
回想了好多事并且理出个头绪后,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穿好衣服,异常激动地乘车到画室去找里亚鲍夫斯基。她见到他时他正高兴,而且正为自己那幅确实气势不凡的画作陶然自得。他蹦着跳着,逗着乐着,用说笑来回答认真的问题。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妒忌里亚鲍夫斯基的画,恨它。但是出于礼貌在它面前站了大约五分钟,接着叹了口气,就如人们面对圣物叹息一样,轻轻说道:
“你可从来不曾画过任何类似的东西。你知道吗,简直令人害怕呢。”
然后她开始央求他爱她,别甩了她,央求他怜悯她这个可怜而不幸的人。她哭泣着,吻他的双手,要求他发誓爱她,向他证明如果没有她的影响他就会迷失方向,毁灭自己。将他的好心情破坏以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便驱车去找她的女裁缝,或者去找那位熟识的女演员张罗戏票。
如果她在画室没有遇见他,她就给他留下信函,在信中发誓如果他今天不来看她,她就一定服毒自尽。他害怕了,就来看她并留下吃饭。他当着她丈夫的面也无所顾忌,对她说粗鲁无礼的话,她也以牙还牙。两个人都觉得他们彼此纠缠在一起,都是暴君和敌人。于是发脾气,由于气恼竟没有发觉他们两人都有失体统。连剪短发的科罗斯捷廖夫也什么都看出来了。餐厅里里亚鲍夫斯基匆匆道过别就走了。
“您去哪儿?”在前厅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恶狠狠地瞧着他问。
他皱起眉头、眯起眼睛说出某个大家都认识的女士的名字,虽然他是为了嘲弄她的醋劲,存心扫她的兴。她走进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由于醋意、懊丧、受辱和羞耻感,她咬着枕头,开始号啕大哭。德莫夫撇下客厅里的科罗斯捷廖夫,走进卧室,局促不安、手足无措,轻声说道:
“别哭得那么大声,妈呀……为了什么?这事不能声张……应当不露声色……要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是无法挽回的。”
她不知道如何克制内心的醋意,这醋意甚至使她两边的太阳穴都隐隐作痛,又想到事情尚可挽回,于是洗了脸,往刚才泪痕纵横的脸上扑粉,飞也似的驱车去找那个认识的女士了。她在她那里没有见到他,于是去找另一位女士,继而又找第三位……开头她对自己这样驱车奔波还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就习以为常了,于是常常会一个晚上驱车走遍所有认识的女人的家去寻找里亚鲍夫斯基,大家对此也都心中明白了。
有一次她对里亚鲍夫斯基说到丈夫:
“这个人用自己的宽宏大量来压迫我!”
她非常喜欢这句句子,甚至在遇见知道她和里亚鲍夫斯基那桩风流韵事的画家们时,她每次都会用手做出一个有力的动作来说她的丈夫:
“这个人用自己的宽宏大量来压迫我!”
生活的秩序依然和去年一样。每逢星期三举行晚会。演员朗诵,画家挥毫,琴手奏曲,歌手唱歌,十一点半通往餐室的门必然打开,于是德莫夫脸含微笑说:
“先生们,请用点心。”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依然找寻伟人,找到了,又觉得不满足,于是又找。她依然每日深夜回家,不过德莫夫已和去年不同,没有睡觉,而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做着什么工作。他大约三点上床,八点起床。
一天傍晚她准备去戏院,正站在窗间镜的前面,这时德莫夫穿着燕尾服,系一个白领结,走进了卧室。他和以往一样温和地面露笑容,兴奋地正眼看着妻子。他的脸上容光焕发。“我刚做过学位论文答辩,”他坐着,用手抚着双膝说。“通过了吗?”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问。“嘿嘿!”他笑道,为了看得见镜子里妻子的脸,他伸长了脖子,她依然背对他站着,整理着发式。“嘿嘿!”他再一次笑着说。“告诉你,非常可能会建议授予我普通病理学的编外副教授职称。这一点能预感到。”
从他脸上怡然自得、容光焕发的表情看得出来,假如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能和他分享喜悦和欢欣,他一定会原谅她的一切,无论现在的还是以后的,一定会忘记一切,但是她不懂什么叫编外副教授和普通病理学,而且还在担心在戏院里迟到了,所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他坐了两分钟,歉疚地笑了笑,就走了出去。
七
这是最为惊恐不安的一天。
德莫夫头痛得厉害;一清早他就没有喝早茶,也没有去医院,一直躺在自己书房的土耳其沙发上。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按例在一点钟去里亚鲍夫斯基那儿,给他看自己的画稿《静物写生》,同时问他为什么昨天不来。这幅画稿在她看来倒是不值一提,她画它只是为了多一个到画家那里走一趟的借口。
她没有按门铃就走进了他的屋子,在前厅脱套鞋时她听到画室里似乎有衣服窸窸窣窣作响的声音,等她赶紧往画室里窥视的时候,只看到一块咖啡色的裙子,那裙子只一闪,就藏到了一幅大画后面,那幅画和画架一起被一块拖到地面的黑布罩着。毋庸置疑,那里藏的是个女人。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本人也有多少回在这幅画后面寻找自己的藏身之地!看样子里亚鲍夫斯基非常尴尬,对她的来到做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向她伸出两只手去,强装笑颜地说:
“啊——”
—啊!很高兴见到您。有什么好消息说来听听?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的双眼满含着泪水。她感到耻辱、痛苦,旁边有个女人、一个情敌在场,就是给一百分她也不会说话,那个女人现在正站在画背后,也许正在幸灾乐祸地嘻嘻窃笑呢。
“我带画稿给您看来了……”她胆怯地用细细的声音说,两片嘴唇却在颤抖,“《静物写生》。”
“啊——”
—啊……是画稿?画家把画稿拿在手里,仔细看着,似乎下意识地走进另一个房间。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顺从地跟着他。“《静物写生》……品级第一,”他挑选着押韵的词汇喃喃自语,疗养胜地……见鬼断气……港口停栖……“从画室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衣服的窸窸窣窣声。”
她已经离开。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真想大喝一声,拿起一样沉重的东西砸向他脑袋,然后离去,但是隔着泪水她什么也看不见。她被耻辱压倒了,感到自己已经不是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也不是女画家,而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东西。
“我累了……”画家望着画稿,为了克服睡意,摇晃着脑袋,懒洋洋地说,“这当然很可爱,然而今天是画稿,过去也是画稿,一个月以后还是画稿……您怎么不感到腻烦?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就不再画画了,去搞严肃的音乐或其他什么事。您可不是画家,是音乐家。不过我告诉您,我累了!我现在就把茶叫来……好吗?”
他走出了房间。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听到他对自己的仆人在吩咐着什么。为了避免告别、解说,主要的是为了避免大声哭出来,趁里亚鲍夫斯基还未回来,她急忙跑进前厅,穿上套鞋,到了屋外。这时她轻松地舒了口气,感到自己永远自由了,既摆脱了里亚鲍夫斯基,又摆脱了绘画,更摆脱了在画室里如此使她感到压抑的耻辱。一切都结束了!
她乘车去找了女裁缝,然后又去找了昨天刚到的巴尔纳依,从巴尔纳依那里出来后,又前往乐谱商店,一路上一直在思忖着如何给里亚鲍夫斯基写一封言辞冷漠、激烈,又充满她自己的尊严的信,如何在春季或夏季偕同德莫夫去克里米亚,彻底从过去中自拔出来,开始过崭新的生活。
深夜她回到家后没有更衣,便在客厅里坐下来写信。里亚鲍夫斯基说她不是画家,她现在就要写信回敬他,说他每年画的总是老套头,每天说的也是老生常谈,他已经僵化,除了已经做过的,他再也做不出别的任何事来。她想在信里告诉他,在许多方面他多亏了她的好影响,如果他做得不好,那是因为各式各样没规没矩的女人,就如今天躲在画后面的那位,抵消了她的影响。
“亲爱的!”德莫夫在书房里叫她,没有开门,“亲爱的!”
“你怎么啦?”
“亲爱的,你别进我屋里来,只到门口就行了。是这样……前天我在医院染上了白喉,现在……觉得不舒服。快去把科罗斯捷廖夫找来。”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对丈夫,就同对所有熟悉的男人那样,一直不叫名字,只称呼姓氏;她不喜欢他的名字奥西普,因为这使人想到果戈理的奥西普和同音双义的文字游戏:“奥西普奥赫里普,阿尔西普奥西普。”②可现在她却叫了起来:
“奥西普,这不可能!”“去吧,我情况很糟糕……”德莫夫从门里说道,听得出来他走到沙发跟前躺了下来。“去吧!”听得出他轻轻的声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吓得身上都发冷了,心里想道:“这病可是很危险的!”她无缘无故地拿起蜡烛,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在这里,她在思考着该怎么办时无意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她脸色苍白,满面惊惶,穿着一件袖口收得高高、胸口镶有黄色皱边的套衫,裙子上条纹的走向也异乎寻常,她觉得自己样子可怕又可憎,突然间她痛心地怜悯起德莫夫来,怜悯起他对她无限的爱和他年轻的生命来,甚至怜悯起这张冷清无主的空床来,于是想到了他平时温和恭顺的笑容。她伤心地哭泣起来,给科罗斯捷廖夫写了一封求告的信。这时是半夜两点。
八
早晨八点,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走出卧室,她因一宿未眠而头昏脑涨,头也不梳,模样难看,面带愧色,这时一个蓄着黑胡子的先生从她身边走过,去到前厅,看样子是位医生。闻得到药的气息。通向书房的门边站着科罗斯捷廖夫,正用右手捻着左边的唇须。
“对不起,我不能放您进去见他,”他忧愁地对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会传染的。而且实际上您没有必要去见他。他在说胡话。”
“他患的真是白喉吗?”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轻声问。
“说实在的,那些铤而走险的人是该受点教训,”科罗斯捷廖夫没有回答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的问题,自言自语地说。“您知道他怎么会传染上的?星期二那天他用一根吸管为一个病孩吸去因白喉长出的膜。干吗要这样做?愚蠢……所以一时糊涂……”
“危险吗?很危险?”奥尔加·伊凡诺夫娜问。
“听说是急性。实际上应当去请施列克来。”
来了一个小个子的人,长着一头棕红色头发和一个长长的鼻子,带犹太口音;接着来的一个人个子高高,身躯伛偻,头发蓬松,像个大辅祭;然后来了个年轻人,身子胖胖,脸孔红红的,戴一副眼镜。这是为自己的同事值班守护的医生。科罗斯捷廖夫值完自己的班后没有回家,仍然留了下来,他像个影子似的在一个个房间里游来荡去。女仆给医生们端茶送水,还常常要跑药房,所以无人收拾屋子。屋里静悄悄的,一片凄清。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坐在卧室里,心想是上帝为她欺骗丈夫而罚她来了。一个沉默寡言、不知怨艾、不被理解的人,因为性情温和而失去了个性,优柔寡断,因为过于善良而显得软弱,此刻正躺在自己的沙发上默默无声地受着煎熬,一声抱怨也没有。要是他抱怨几句,即使是病中的呓语,那么值班的医生们就会知道。有罪的不仅是白喉。他们也许会从科罗斯捷廖夫那里问知:他知道全部情况,怪不得他用那样的眼光瞧着自己朋友的妻子,仿佛她才是最主要的真凶,而白喉只是从犯。她已经不记得伏尔加河上的月夜,也不记得爱情的表白,更不记得农舍里诗一般的生活,只记得她由于自己空虚无聊的怪癖和娇惯任性的脾气,已经连手带脚陷进一种污秽黏稠的东西里将全身弄脏,永远也洗不干净了……“啊,我说了多么可怕的谎话!”在回忆她和里亚鲍夫斯基之间那段忐忑不安的恋情时她想道。“真是太该死了!”
四点钟的时候她和科罗斯捷廖夫一起吃午饭。他什么也没有吃,只喝红葡萄酒,皱着眉头。她也一点东西也不吃。有时她心里在祈祷,向上帝发誓,如果德莫夫能够病愈,她会重新爱他并做他忠诚的妻子。有时她在瞬间想得出了神,望着科罗斯捷廖夫,想道:“做这样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杰出之处、默默无闻,而且还长着这样一张皱皱巴巴的脸、行为不知礼仪的人,难道不枯燥乏味吗?”有时她觉得由于她因害怕传染而一次也没有去过丈夫的书房,上帝立刻就要将她处死了。总之,有一种迟钝而忧郁的感觉,深信生活已经被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它挽回……午饭后暮色开始降临。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出来走到客厅时科罗斯捷廖夫正睡在长沙发上,头下枕了一个用金线绣的丝绸靠垫。“呼—哈……”他在打鼾,呼—哈。
值班的医生们来了又去,没有人注意这副乱糟糟的景象。一个外人在客厅里睡觉打呼噜,墙上挂的画稿和屋内奇里古怪的氛围,女主人未曾梳洗、衣衫不整,这些现在不会激起丝毫兴趣。一个医生无意间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这笑声响得似乎有点古怪和胆怯,气氛甚至变得叫人害怕。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第二次来到客厅时科罗斯捷廖夫已不在睡觉,他坐着,在抽烟。“他鼻腔感染了白喉,”他压低声音说。“心跳已不太好。真的,情况很糟。”
“您派人去请施列克吧,”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说。
“来过了。他也发现白喉已转移到了鼻腔。唉,施列克来了又怎么样!实际上,施列克也没什么。他是施列克,我是科罗斯捷廖夫——”
—没什么更大的区别了。
时间过得极其缓慢。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和衣躺在自早晨起一直没有整理过的床上,打着盹儿。她仿佛觉得整套住宅从地面到天花板都被一块硕大无朋的铁块占据了,只要把这块铁拿出屋去,大家马上会变得快乐而轻松。清醒过来后她想起来了,这不是铁块,而是德莫夫的病。
“静物写生,港口停栖……”她又进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一面想着,“锻炼身体……疗养胜地……关于施列克怎么说好呢?施列克,希腊来的,甫列克……克列克,可是我的朋友们现在在哪里呢?他们知不知道我们正在受苦?上帝呀,救救我们,让我们逃过一劫吧。施列克,希腊来的……”
又是铁块……时间显得非常漫长,而楼下的时钟却经常在敲打。不时传来门铃声;医生接二连三地到来……女仆拿着放有空杯的托盘走进来问:
“太太,您要我把床铺收拾一下吗?”
她没得到回答,又走了出去。楼下钟声敲响了,她梦见伏尔加河上的雨水,又有人走进卧室来,似乎是局外人。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一骨碌跳将起来,认出是科罗斯捷廖夫。
“几点啦?”她问。
“三点光景。”
“有什么事吗?”
“还什么事呢!我是来说:人快死了……”
他哽咽住了,在她床上并排坐下,用袖子擦去眼泪。她没有当即听明白,然而浑身感到一阵寒意,于是开始缓缓地画起十字来。
“他快断气了,”他用细细的声音重复说了一遍,又哽咽住了。
“他快死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对科学是个多大的损失!”他痛心地说。“如果把我们大家和他相比,那么这是一个伟大而不平凡的人!多么有才气!对我们大家来说,他是多么有前途的一个人!”他一面扼着双手一面继续说。“我的天哪,这可是现如今打了灯笼也没处找的学者啊。奥西卡·德莫夫,奥西卡·德莫夫,你是怎么搞的!啊—呀呀,我的天哪!”
科罗斯捷廖夫在绝望中用双手捂住了脸,摇着头。
“那是多么大的道德力量啊!”他接着说,仿佛冲着某个人在发越来越大的火。“一个善良、纯洁、博爱的灵魂—这不是人,而是玻璃!为科学服务,又为科学而献身。工作起来像头牛,没日没夜,谁也不爱惜他,一个年轻学者,未来的教授,竟然还要为自己谋生而私人行医,每天晚上还要搞翻译,就为着付钱去买这些下流的破衣烂衫!”
科罗斯捷廖夫恨恨地瞪了奥尔加·伊凡诺夫娜一眼,双手抓起床单,气呼呼地把它撕破,仿佛它有什么过错似的。“他自己也不爱惜自己,别人也不爱惜他。哎,说它于吗!”“是啊,真是个难得的人!”客厅里有人用男低音在说。
奥尔加·伊凡诺夫娜回想起和他共同度过的全部生活,从头至尾,连同所有的细节,突然间她明白了,这确确实实是个不平凡的、难得的人,而且和她所认识的那些人相比,还是个伟大的人。她回想起她已故的父亲和所有与他共事的医生对他的态度,才明白他们大家都从他身上预见到了未来的名望。墙壁、天花板、灯和地毯都在嘲弄地向她眨眼睛,仿佛想对她说:“你错过了!错过!”她哭泣着冲出卧室,在客厅里从一个陌生人身边悄悄溜过,跑进丈夫的书房。他纹丝不动地躺在土耳其沙发上,盖着罩到腰部的毯子。他的脸可怕地瘪了进去,消瘦了下去,颜色是灰黄的,这样的颜色活人脸上是从来不会有的;只有从他的前额,从那双黑色的眉毛和熟识的笑容,还能认得出这是德莫夫。奥尔加·伊凡诺夫娜急忙摸了摸他的胸口、额头和双手。胸口尚有余温,但额头和双手冷得令人难受。他那双半闭的眼睛没有向着奥尔加·伊凡诺夫娜,而是望着毯子。
“德莫夫!”她大声呼喊道。“德莫夫!”
她想对他解说,那以往的事是一个错误,并非什么都已失去,生活还有可能变得美好和幸福,他是个罕见的、不平凡的、伟大的人,她将终生对他怀有景仰之情、祈祷并体验神圣的恐惧……“德莫夫!”她呼唤他,摇着他的肩膀,不相信他已经永远不会醒来。“德莫夫,德莫夫啊!”在客厅里科罗斯捷廖夫对女仆说:
“现在还有什么要问的呢?您到教堂的门房去问一下,养老院的老婆子住哪儿。她们会清洗尸体和收拾干净—所有需要做的事都会做。”
沈念驹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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