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睡觉。伊凡·伊凡内奇是个清瘦的高个子老头,留着长长的唇髭,坐在门外边,吸着烟斗;月光洒满他全身。布尔金躺在里面的干草上,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身影。
他们说着各种各样的故事。顺便说件事吧,他们谈论村长老婆玛芙拉,一个健壮而不笨的女人,一生中从来就没出过自己的村子,从来没见过城市,没见过铁路,而最近十年,她光坐在炉子边,只是到了晚上才到屋外去。
“这有什么奇怪呢!”布尔金说,“性格孤僻的人,他们像寄居虾或者蜗牛,尽力要钻进自己的硬壳里去,世上还不少哩。或许,这是一种返祖现象,回到人类祖先还不是社会动物,而是独个儿寄住在洞穴的时代;要不然,这不过是人们性格中的一种怪癖罢了—谁知道呢?我不是自然科学家,研究类似的问题不是我的事儿;我只是想说,像玛芙拉这样的人,并不是稀有的现象。不用到远处去找,就说近的吧,两个月前,我们城里死了个叫别里科夫的人,希腊语教师,我的同事。您当然听人说过他。他特别引人注目的,就是任何时候出门,甚至天气非常晴好的时候,都穿着套鞋、带上雨伞,并且一定穿着暖和的棉大衣。他的雨伞装在布套里,表装在灰色麂皮套子里;他掏出小折刀削铅笔,那小刀也是装在一个小套子里;他的脸看起来也装在套子里,因为他老是把脸藏在竖起的领子里。他戴墨镜,穿绒衣,用棉花塞住耳朵孔,他一乘上马车,就吩咐车夫支起车篷。总之,可以看出,他孜孜以求的,就是用一个外壳包住自己,可以说是为自己制造一个似乎能使他与世隔绝、防止外界影响的套子。现实使他愤懑,使他害怕,使他终日处于惶惶不安之中,也许是他为了替自己的胆小怕事、厌恶现状制造借口吧,他总是称赞过去的东西以及从来就没有过的东西;而且,他所教的古代语言,实质上也是他借以躲避现实生活的套鞋和雨伞而已。”
“‘啊,希腊语是多么响亮,多么优美啊!’他说道,脸上露出扬扬得意的表情;而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就眯起双眼,伸出一个手指头,念道:‘安特罗波斯。’”
连自己的思想,别里科夫也要极力把它藏在套子里。对于他,只有那些通告和报上的文章,如果上面写有禁止什么的,才能心领神会。如果通告上禁止中学生晚上九点钟后上街,或者有篇什么文章禁止性爱,他心里就明明白白,没有疑义;禁止了———这就好。作出一项决定,一事得到许可,在他看来总隐藏着令人怀疑的成分,总有点言而不尽、含糊其辞。城里决定建立戏剧小组,或者开办个阅览室,或者茶馆什么的,他就老摇头,轻轻地说:
“这,当然,行是行,这一切都很好,可是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来啊。’”
“一切违反法律、不合规矩、脱离常规的事都使他沮丧,尽管这些事看起来同他又有什么相干!如果有个同事参加祈祷迟到了,或者传出风声说中学生怎样怎样淘气,或者有人看见女教师晚上很晚还同军官在一起,他就忧心忡忡,老是说: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而在教务会议上,他那种小心谨慎,他那种无端怀疑,还有他那种纯粹套子式的见解,简直使我们受不了。他老是说着那些话:在男子中学和女子中学里年轻人操行不好啦,在课堂上吵得很啦,‘哎呀,千万别让上司知道了,啊,千万别出什么乱子啊!’要是谈起把佩特罗夫从二年级开除出去,把叶戈罗夫从四年级开除出去,这就很好。你猜怎么着?他就凭着他的唉声叹气、怨怨艾艾,他那架在苍白的、小小的脸—你知道不,小小的脸,就像黄鼠狼的脸—上的墨镜压制我们大家,于是我们就让步,降低了佩特罗夫和叶戈罗夫的操行分数,关他们禁闭,到头来不得不把佩特罗夫和叶戈罗夫开除了事。他有个怪习惯——到我们宿舍来串门。他到一位教师家里,就坐着,默不做声,仿佛东张西望寻找着什么。他默默地这么坐着,过一两小时再离开。他把这叫做‘与同事保持良好关系’,况且,看得出来,到我们这里来坐坐对他也并不好受,他之所以到我们这里来,只不过认为这是同事的义务罢了。我们教师都怕他。甚至校长也怕他。你看,怪不怪呢,我们这些教师,都是有思想的人,非常正派,受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作品的熏陶,可是这个老穿着套鞋、带着雨伞的人,却把整个中学整整控制了十五年!何止是一个中学,简直是整个城市!我们的太太们星期六不举办家庭戏剧晚会,就怕他知道;教士们羞于当着他的面吃荤和玩纸牌。在别里科夫这号人的影响下,最近十年、十五年,在我们城里变得什么都怕:怕大声说话,怕寄信,怕结交朋友,怕看书,怕帮助穷人,怕教人识字……”
伊凡·伊凡内奇咳了几声,想说几句话,但他先点燃了烟斗,又看了看月亮,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是啊。有思想的,正派的,读过屠格涅夫和谢德林的作品,还有别的例如勃克尔等人的著作等等,可他们还是屈服了,容忍了……还真有这种事呢!”
“别里科夫就住在我住的那幢楼,”布尔金继续说,“与我同一层,门对着门,我们常见面,因此我熟悉他的家庭生活。在家里他也是老一套:穿长袍、戴尖顶帽、下护窗板、上门闩,一整套的禁忌和限制,也是‘啊,千万别闹出什么乱子!’吃素对身体有害,吃荤又不可以,好像是怕人们会说他别里科夫不持斋,他就吃牛油炸鲈鱼——这菜不是素的,但又不能说它是荤的。他不雇用女仆人,怕别人会认为他行为不端,而雇了个叫阿法纳西的厨子,此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常常喝得醉醺醺、傻头傻脑的。他从前当过勤务兵,能凑合着做饭烧菜。这个阿法纳西通常把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门边,老是深深地叹气,嘟哝着一句话:
“‘现在啊,他们孳生得可多啦!’”
“别里科夫的卧室很小,活像一只箱子,床上挂着帐子。他睡觉,总要蒙住头;里面又热又闷,风把关上的门吹得嘭嘭作响,炉子发出嗡嗡声;从厨房里传来叹息声,不祥的叹息声……“他蒙在被子里也提心吊胆的,他怕闹出什么乱子来,怕阿法纳西会宰了他,怕小偷会溜进来,然后就通宵做恶梦;而到了早上,我们一起去学校的时候,他就没精打采,脸色苍白,看得出来,他所去的这所人数众多的中学,对于他来说是既可怕,又格格不入。其实,并排同我走,对他这个性情孤僻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勉为其难的事。
“我们班上吵得很,’他说,仿佛是要为自己沉重的心情寻‘求辩解,‘真不像话。’“可是这个希腊语教师,这个套中人,你知道不,差点儿就结了婚。”
伊凡·伊凡内奇迅速回头看了一眼木板棚,说道:
“你开玩笑!”
“是的,差点儿结了婚,尽管这事很奇怪。给我们派来了一位新的史地教师,叫米哈伊尔·萨维奇·科瓦连科,乌克兰人。他不是独自一个人,而是带了姐姐瓦连卡一起来的。他年轻,个子高,黑黝黝的,手很大,从他的脸孔看得出,他说话是男低音,事实上,他的嗓音果真像是大木桶里出来的:嘭、嘭、嘭。她呢,已经不年轻,三十来岁,但也是高个子,身材匀称,黑眉毛,红脸颊,一句话,她不是个小姑娘,而是一颗水果软糖——早该出嫁了,再者,她活泼好动,爱说爱闹,老是哼着小俄罗斯的抒情歌曲,老是笑,动不动就能听到她响亮的笑声:哈、哈、哈!我们第一次正式同科瓦连科姐弟俩相识,我记得是在校长过命名日的时候。在一群连把出席命名日庆祝会都看做是一种责任、严肃古板、沉闷无聊的教育者中,我们突然看到一个新的阿佛罗狄忒从浪花里诞生了:她两手叉着腰走来走去,笑着、唱着、跳着……她动情地唱了一曲《清风吹拂》,然后又唱了一首抒情歌,唱着唱着,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都迷住了,包括别里科夫在内。他挨着她坐下,甜蜜地笑着说:
“‘小俄罗斯语以其温柔委婉和悦耳动听使人想起古希腊语。’”
“这话使她很舒心,于是她就富有感情地,并且是令人信服地告诉他,在加佳奇县有她的田庄,田庄里住着她妈妈,那里有多好吃的梨子,多好吃的香瓜,多好吃的西葫芦!乌克兰人把南瓜叫做西葫芦,而把西葫芦叫做小酒店。他们那里熬一种红红的、紫紫的红甜菜汤,‘真好吃,真好吃,好吃得不得了!’”
“我们听着、听着,突然间都萌发了同一个念头:
“把他们配成夫妻,倒是件好事。’校长夫人轻轻地对我说。‘“不知怎的我们都想起了:我们的别里科夫还没结婚。我们怎么至今没有注意到,我们竟完全忽略了他生活中这样重要的一件事情,以至于现在我们都感到奇怪起来。他通常怎样对待女性?他怎样替自己解决这个迫切问题?以前我们对此漠不关心;也许是我们认为一个不管什么天气都穿套鞋、睡觉总要挂帐子的人,决不可能恋爱。“他早就超过四十岁,而她三十……’校长夫人向我解释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她会嫁给他的。’”
“在我们外省,由于无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干了多少毫无必要的荒唐事啊!这是因为,必要的事情,就根本不干。您瞧。干吗我们突然要给这个别里科夫做媒?他可是个连做丈夫都不可设想的人啊!校长夫人、副校长夫人以及我们中学的太太们全都活跃起来,甚至变得漂亮了,仿佛突然发现了生活的目的。校长夫人在剧院里订了个包厢,我们就看到在她的包厢里坐着瓦连卡,手摇扇子,容光焕发,招人喜欢,她身旁坐着别里科夫,个儿小,又佝偻着背,活像用钳子把他从家里拖出来似的。我办晚会,太太们就要我一定得把别里科夫和瓦连卡都请来。总之,机器开动了。看来,瓦连卡并不反对嫁人。她在弟弟这里生活也不很愉快,只知道整天争吵、相骂的。给你说个例子吧:科瓦连科在街上走着,他高大健壮,穿着绣花衬衫,一绺头发从宽檐帽里溜到额头上,一只手里捧着一捆书,另一只手握了根满是节疤的手杖。他后面跟着姐姐,也捧着好多书。”
“你呀,米哈伊利克,这本书没读过!’她大声地吵着说,我‘‘对你说,我敢打赌,你根本没看过这本书!’“可我告诉你,我读过了!’科瓦连科喊道,把手杖在人行道‘上敲得直响。“哎呀,我的天,米奇克!你干吗生气呢,要知道我们谈的是‘原则性问题呀。’“可我告诉你,我读过了!’科瓦连科叫喊得更响了。”
‘
“在家里,不管有什么外人,也是两人对骂。这样的生活,看来使她过腻了,她希望有个自己的窝儿,况且年龄也当在意了,现在已容不得挑挑拣拣,嫁给谁都行,哪怕是嫁给希腊语教师也可以。事实也是如此,我们这里大多数的小姐,都是不管嫁给谁,能嫁出去就行。不管怎么说,瓦连卡对我们这位别里科夫开始表现出明显的好感。”
“而别里科夫呢?就像来我们这里一样,常上科瓦连科家去,他到那里,就坐着,默不做声。他默不做声,瓦连卡就给他唱《清风吹拂》,要不就睁着自己的黑眼睛,若有所思地瞧着他,要不就突然大笑:
“‘哈、哈、哈!’”
“在男女恋爱,特别是在结婚中,怂恿撮合起着重要的作用。大家—包括同事和夫人—都来说服别里科夫,说他应该结婚,说他生活中除了结婚一事,什么都不缺了;我们大家都祝贺他,一本正经地说些各式各样的庸俗话,比如婚姻是严肃的一步啦;再者瓦连卡又长得不难看,逗人爱,她是五等文官的女儿,有田产啦;而主要的,这是第一个对他亲昵、恳切的女人啦—他头脑昏昏然起来,于是他就拿定主意:真该结婚了。”
“这会儿他的套鞋和雨伞总该扔掉了吧?”伊凡·伊凡内奇插话说。
“你得知道,这终究是不可能的。他把瓦连卡的照片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并且老是上我这儿来,谈瓦连卡,谈家庭生活,谈婚姻是严肃的一步,常去科瓦连科姐弟那儿,但生活方式却一点没改变。甚至恰恰相反,决定结婚弄得他病恹恹的,他消瘦了,脸色苍白,看样子,往自己的套子里钻得更深了。”
“瓦尔瓦拉萨维什娜我是喜欢的。’他对我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佯笑,‘我也知道,每个人都得结婚,但……但这一切,你知道,来得有点太突然了……应当想一想才是。’”
“‘这有什么好想的?’我对他说,‘您结婚就是啦。’”
“不,结婚是严肃的一步,应该首先掂量掂量未来的义务和‘责任……免得以后弄出什么事情来。这使我很不安,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而且,我承认,我害怕。她和她弟弟的思想方式有点儿古怪,他们间的谈论,你知道,有点儿古怪,而她的性格又很活泼。结了婚,日后恐怕难免惹出什么不幸的事来。’”
“他不求婚,老是拖延着,使得校长夫人以及我们所有的太太都十分懊丧;他老是掂量面临的义务和责任,同时又差不多每天同瓦连卡一起散步,大概是他认为,处在他这样的地位这是必要的,还常到我这里来谈家庭生活。如果不是突然发生了一个大笑话,料想他最终会求婚,从而了却了一桩多余的糊涂婚事,这样的婚事,由于无聊和无所事事,在我们这里办成过上千桩。应该告诉您,瓦连卡的弟弟科瓦连科从认识的第一天起就憎恶别里科夫,现在简直忍无可忍了。”
“我不懂。’他耸耸肩膀对我们说,我不懂,你们怎么容忍‘‘得了这个告密者,这个卑鄙的家伙。哎,诸位,你们怎么能在这里生活得下去!你们这里的气氛令人窒息,令人嫌恶。难道你们是教育家,是教师?你们是官僚,你们这里不是学府,而是司祭管理处,就像警察局里一样发出酸臭味。不干啦,老兄们,我同你们再住一阵子,就离开,回到自己的田庄去,在那里捞捞虾,教乌克兰孩子。反正我要走,而你们照样留着与身边的犹大在一起,叫他不得好死。’
“要不他就哈哈大笑,一会儿压低嗓门笑,一会儿尖声细气笑,笑得流出了眼泪,然后摊开双手问我:
“‘他干吗要坐在我这里?他要干什么?光坐光看。’”
“他甚至给别里科夫取了个外号:蜘蛛。因此,有关他的姐姐瓦连卡打算嫁给‘蜘蛛’的事,我们当然对他避而不谈。有一次,校长夫人向他暗示,说是她姐姐嫁给一个那么稳重可靠、深受大家崇敬的人,比如别里科夫,倒是一件美事,他就皱起眉头,大发牢骚:
“这与我无关,让她嫁给蝮蛇好了,我可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
“现在请您听下面的。有那么一个爱捣蛋的人画了一幅漫画:别里科夫穿着套鞋、卷起裤脚、打着伞在路上走,瓦连卡跟在他身旁,挽着他的手,下面有条题字:‘热恋中的安特罗波斯’。画得形态逼真,您知道吗,简直绝了。画家当然不止画了一个晚上,因为男子中学、女子中学的每位教师,师范学校的教师,还有官员们都收到了一张。别里科夫也收到了一张。这张漫画给了他一个极其沉重的打击。”
“我们一起出门,——”
—这天正好是五月一日,星期天,我们教师和学生约定在中学附近集合,然后一起步行到城外的树林里去,———我们走出门,只见他脸色铁青,比乌云还黑。“世上竟有这么居心不良的恶人啊!’他说着,嘴唇在发抖。”
‘“我甚至开始可怜他了。我们走着,您瞧,科瓦连科蹬着自行车来了,后面跟着瓦连卡,也蹬着自行车,脸涨得绯红,显得很累,但很快活,很高兴。“喂,’她大声喊道,我们先走啦!今天天气真好,实在好,‘‘好得不得了!’“他们俩消失了。我的朋友别里科夫脸色由铁青变为苍白,真的发呆了。他停下来,眼睛盯着我……“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要不,可能是我的眼睛‘‘骗我?中学教师和女人骑自行车难道像话吗?’“‘这怎么会不像话?’我说,‘他们爱骑就让他们骑好了。’“这怎么可以?’他叫起来,对我的冷静表示惊奇,您在说‘‘什么?!’“他大吃一惊,不想再往前走,回家去了。“第二天,他总是焦躁不安地搓着手,打哆嗦。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病了。还平生第一次上课早退,也没吃中饭。傍晚,尽管室外完全是夏天的天气,他却穿得暖暖和和的,挣扎着慢慢到科瓦连科家去了。瓦连卡不在家,他只碰到她弟弟。
“请坐,恭请就座。’科瓦连科冷冷地说,皱了皱眉头。他刚‘睡过午觉,睡眼惺忪,情绪很不好。“别里科夫默默地坐了十来分钟,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上您这儿来,是为了精神得到放松。我感到非‘常、非常难受。有那么一个诬蔑者,用了可笑的形式画了我,还有个与我们两人关系密切的人。我认为有责任让您相信:这事与我毫不相……对于这样的嘲笑,我没提供过任何借口,—恰恰相反,我的言行举止,始终像一个完全正派的人。’
“科瓦连科坐着,绷着脸,默不做声。别里科夫等了一会儿,用悲凉的声调继续轻轻说道:
“我还有几句话要对您说。我早就工作了,您还刚开始,因‘此,我作为一个长者,有责任告诫您。您骑自行车玩,可这种游戏对一位青年教育者来说完全不合适。’
“为什么?’科瓦连科用他的男低音问。”
‘“这还用解释吗?米哈伊尔萨维奇,难道这还不明白?如果‘·教师骑自行车,那学生将会怎么样?他们只有用脑袋走路—闹翻天啦!既然这没有明文规定准许,那就不可以。我昨天吓坏了!当我看到令姐的时候,我眼睛一阵模糊。一个女人或者姑娘骑自行车,这还了得!’”
“‘您到底要干什么?’“我想干的只有一点,就是告诫您,米哈伊尔萨维奇。您,‘·一个年轻人,前程远大,言行举止应该非常非常谨慎才是,可您这样放任自己,哎呀,多么放任自己!您穿绣花衬衫,经常在街道上捧着一些书,而现在又玩自行车。您和令姐骑自行车,如果给校长知道了,然后又传到督学耳朵里去……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至于我和姐姐骑自行车,这事谁也管不着!’科瓦连科说‘着,脸涨得通红,‘谁要是干涉我的家事和私事,我就叫这狗娘养的见鬼去!’”
“别里科夫脸色发白,站了起来。“您以这样的口气同我讲话,我就没法再说下去了,’他说,‘‘我请求您当我在场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要这样谈论上司。您应该尊重当局才对。’“难道我说过当局什么坏话?’科瓦连科问道,眼露凶光盯‘着他,‘请您别打扰我。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不愿同像您这样的老爷交谈。我不喜欢告密者。’
“别里科夫惊慌失措,手忙脚乱起来,接着开始很快地穿衣服,脸上带着十分惶恐的表情。须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样无礼的话。”
“您尽可以爱怎样说就怎样说,’他一边从过道向楼梯平台‘走去,一边说道,‘我应当预先告诉您:我们的谈话,可能有人听到,而为了我们的谈话不受歪曲,为了不出什么乱子,我应该把我们的谈话内容向校长先生报告……扼要地报告。这点我必须做。’”
“‘报告?那你就报告去吧!’”
“科瓦连科从后面抓住衣领用力一推,别里科夫就滚下了楼梯,套鞋碰得隆隆作响。楼梯又高又陡,但他滚到楼底却很顺利;他站起来,摸了摸鼻子:眼镜是否完好?但正当他滚下楼梯的时候,瓦连卡走了进来,还有两位太太跟着她;她们站在下面,看着这幕场景,这对别里科夫来说比什么都可怕。他觉得,哪怕是折断脖子、摔坏双腿,也比这给人留作笑料强:要知道,这下子全城都会知道,会传到校长、督学耳朵里,哎哟,千万别出什么乱子!人家又会画出一幅新漫画,就全完了,非责令你辞职不可……“当他站起来的时候,瓦连卡认出了他,瞧着他可笑的脸、揉皱的外衣和套鞋,不知出了什么事,猜想总是他不小心跌倒的,就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整幢楼都听得见:
“‘哈、哈、哈!’”
“一切都伴随着这阵响亮的抑扬有致的哈哈大笑声结束了———结束了婚事,也结束了别里科夫在世上的日子。他已听不清瓦连卡说的话,也看不见什么了。回到家里,他首先从桌子上取下照片,然后躺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过了三天,阿法纳西到我这里来,说是老爷不对头,问我要不要请医生。我到别里科夫那里去了,他躺在帐子里,蒙着被子,默不做声;问他,只答‘是’或‘不’,没有别的话。他躺着,阿法纳西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脸色阴沉,皱着眉头,深深地叹气;他身上就像小酒馆一样散发出一股伏特加味。”
“过了一个月,别里科夫死了。我们大家,也就是两个中学和师范学校的教师都出席了他的葬礼。现在他躺在棺材里,表情温和、可爱,甚至愉快,仿佛他真的很高兴:他终于被人装进了一个永远出不来的套子。是的,他夙愿得偿了!而且,好像是为了纪念他,出殡的时候阴雨绵绵,我们都穿着套鞋,打着雨伞。瓦连卡也参加了葬礼,当棺材下到墓穴的时候,她哭了。我发现乌克兰女人不是哭就是笑,处于中间的心情是不常有的。”
“说实在的,埋葬像别里科夫这样的人,是件大快事。我们从墓地返回时,大家都带着谦恭温雅、愁眉不展的表情,谁也不愿意露出快乐的情绪,这情绪就像很早很早以前体验过的,那还是在孩童时,大人离家外出了,我们在院子里奔跑一两个小时,享受着充分的自由。啊,自由啊,自由!哪怕只有一点儿迹象,哪怕只有一线实现的希望,都会给心灵添上翅膀,您说是吗?”
“我们从墓地回到家里,心情很好。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星期,生活又照老样子了:仍旧是那样艰难、令人厌倦、浑浑噩噩,这生活既没有被明文规定禁止,但也没有得到完全准许,生活没有一点儿好转。事实上,别里科夫已被埋葬了,可这样的套中人又有多少留下来,将来还会出现多少啊!”
“就是这么回事。”伊凡·伊凡内奇说着,点起了烟斗。
“将来还会出现多少啊!”布尔金重复了一句。
中学教师走出木板棚。这是个个子不高的人,胖胖的,头发全秃了,留着几乎长达腰际的胡子。两只狗跟着他出来。“啊!月亮,月亮!”他朝上看着说道。
已经到了午夜。往右,可以看到整个村庄,一条长长的道路延伸到远处,大约有五俄里。一切都悄悄地酣然入睡了,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大自然竟会如此静谧。当你在这月夜里,看见这宽阔的乡村道路,以及路旁的木房、草垛、入睡的柳树时,心灵就会安宁下来;而在这种自身的安宁中,在夜幕下摆脱了劳累、忧思和悲伤,这道路又显得温和、凄凉、美好,你会觉得连星星都在爱抚地、怜悯地瞧着它,你会觉得世上已经没有邪恶,一切都很圆满。左边,从村尽头开始就是田野,它一望无垠,直达天际,在这片广袤的原野上,处处洒满了溶溶月光,也是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就是这么回事,”伊凡·伊凡内奇重复了一句,“我们在城里住得又闷热又拥挤,写些不必要的文件,玩玩文特,难道这些不是套子?我们在一群游手好闲的人、好打官司的人、愚蠢而空闲的女人中间度过一生,我们说着、听着各种各样的废话,难道这些不是套子?如果您愿意,那我就给您讲一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
“不,该睡觉了。”布尔金说,“明天见。”
他们两人走进木板棚,躺在干草上。两人已经盖好被子,打起盹来,突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吧嗒、吧嗒……有人在木板棚不远处走路。一会儿,脚步声停了,而过了一分钟又响起“吧嗒、吧嗒声。狗吠起来。
“这是玛芙拉在走。”布尔金说。
脚步声消失了。
“分明看到、听到人家在怎样撒谎、使假,”伊凡·伊凡内奇把身子翻到另一侧,一边说道,“你却被人称做傻瓜,就因为你容忍这谎言和虚假;忍受着委屈、侮辱,不敢公开声明你是属于正直而自由一方的人,而且自己也撒谎,脸露笑容,这一切,只是为了得到一片面包,为了营造一个温暖的窝儿,为了谋得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而已,——”
—不,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啦!“喂,您这就扯得离题太远了,伊凡·伊凡内奇,”教师说道,“我们睡觉吧。”
过了十分钟,布尔金已经睡着了,伊凡·伊凡内奇却老是从这一侧翻到另一侧,老是叹息着,过后他起来,又走到外面,在门前坐下来,抽起了烟斗。
正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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